江无双心中一口气总算顺了一些,那些人不死,但伤成那样,也未必能活,至于四州,巫山夺过去?又如何?徒有一个烂透了的壳子罢了。
他将?五根箭矢掷出,灭世般的动静压下来,而他跟在江云升身后,毫不在意地转身准备后撤。
陆屿然却?依旧在往前走,他的瞳仁颜色奇异,雪色未退,黑色又起,成一种琥珀金色,可?怖的威压笼罩下来,隔空锁定了江无双。
先前和持有生?机之箭的江无双打斗,他身上有伤,却?无血液淌出,衣冠依旧整洁。
四州生?机尽毁,真正激怒了他。
且此刻再无顾忌。
“谁说?你今日能站着?走出永州。”
陆屿然第一次在人前动用第八感?,结界同时护住了身后城门,在五支生?机之箭绞杀而至时,他五指结势往下压。
——第八感?镇噩。
九州之内最为神?异的第八感?,对着?江无双一人发起进攻。
江无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至极,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王庭探究镇噩许多年,知道这种第八感?根本不该存在于世间?,它太强大,是真正的逆天?之术,好在它的强大注定它不能对人施展,这东西原本就是用来镇压妖物的。所?以他根本没把陆屿然的第八感?算进去?,但怎么会……它可?以只对一人施展了。
来不及想太多,他脑袋中炸开眩晕的烟花,又像炭火上泼了水,滋滋冒起白烟,之后一切都跟做梦似的。他的圣者之器用在了十二花神?像里,五支生?机之箭一被消融,他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胸口塌陷,被洞穿时,江无双第一次知道,原来血花溅出是有声音的,还有清脆的嘎吱声,那是自己的骨头接连碎了。
关键时刻,江云升折返回?来,顾不得太多,捞着?他遁入裂隙中。
此时天?也亮了。
战斗结束,商淮走到陆屿然身边,罗青山也急急奔来,早早准备好了药丸,拧开瓷瓶递过去?,他默不作声地倒出来咽下,又拿绸缎覆住双眼?,防止雪眼?的力量外?溢。
他与人战斗基本不会流血,疼痛与伤势都在内里,唯他一人知道,而外?人判断伤情全看他脸色。
额心一层细汗被白绸轻缓覆盖,陆屿然脸色并不算好,对付有生?机之箭加持的江无双并没有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他问身边人:“情势如何。”
商淮静默了会,如实说?:“惨不忍睹。”
陆屿然脚步一顿,半晌,解下令牌给他:“联系林十鸢,借珍宝阁的商道,调集巫山境内的粮草运过来。”
“我算过了,但根本不够。”商淮飞快道:“四州养着?整个九州西南地域,共三十七座城池,那么多人都等着?吃饭,巫山也有自己的人要养,还要为和王庭的大战做储备,就算能匀,也匀不出多少。”
陆屿然沉默。
他最终说?:“能运多少运多少。”
太阳在此时升起,浓郁的金红色倾洒,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人在此时,言语都太苍白无力,能做的除了叹息,只剩沉默。
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了永州城门下,大战最激烈的地方。
温禾安从裂隙中走出来,瞥了眼?静止的城墙,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她皱眉,身体轻巧一跃,登上了城楼,城楼筑得高,像一座高高耸起的黑色山脉,而她迎着?山间?朝阳晨雾,将?城中情形尽收眼?底。
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着?,枯黄的秧叶倒在两边,晶莹的露珠加速了它的腐烂,蔫成软烂一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即将?成熟的稻穗没了,饱满的穗壳变成黑色,那种被焚烧之后焦焦的黑,伸手一抓,捏在掌中,会发出脆脆的破裂声,捏碎后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尘烬。
数千里粮仓,成了数千里焦土。
天?色尚早,可?无数人夺门而出,视线中有数不尽的人,他们或站或坐,脸上惊慌恐惧,不可?置信,继而哭嚎绝望。哭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沉稳些的壮年与老人只是就地坐着?,抱头蹲着?,咬着?腮帮,捏着?拳头,弯下脊梁,心中真有与人拼命的数不尽的力量,可?又深知这根本无用。
何止无用。
过不了多久,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他们就会活活饿死,他们的尸体也将?和这付出了无数心血培育的稻谷一样,烂在土地里,化为一捧污水,无人问津。
死亡的恐惧让人战栗。
李逾无声望着?这一切,他也蹲下来,用手掩着?头,那是最无能为力又最痛苦的姿势。
他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幼年的命运。
现在才知。
一切都没变,他奋力一跃,只改变了自己的命,九州的残酷和世家的高傲没有因此减少哪怕一丝一毫。
他和温禾安就是从田地里,从贫民窟中爬出来的孩子。曾经在无数个晨昏中掐着?时间?兵荒马乱地跟着?大人的脚步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像仓惶奔命的鼠,那时遇上驱逐的铁骑,他们便只得抱头蹲下,除了心中祈求,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巫久拍拍他,又拍拍他,无声安慰。
而不远处,被战斗波动惊动,从萝州赶来的许多人俯瞰一切。很多都是少年,他们尚不如老辈那样冷心冷肠,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仅限如此,改变不了什么。
腐朽陈烂的氛围笼罩四州,而不出一日,死亡的阴霾将?扩散至整个九州西南。
陆屿然感?受到温禾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停下脚步,商淮朝她走过来,想挤出个笑,实在没挤出来,便作罢,干巴着?问:“
二少主,你怎么来了。”
温禾安第一次露出愠怒之色,她问:“怎么会在这里打起来。”
商淮一哑,有种被陆屿然质问的错觉,诚实回?:“事出有因,江无双就是抱着?这目的来的。”
“他人呢。”
温禾安走到陆屿然身边,看他蒙起的眼?睛,问:“怎么样。伤得重吗?”
“还好。”
陆屿然冷漠的表情在遇到她时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豁口,眉间?流泻出厌恶之色,头一回?起浓烈的杀机:“重伤,让他逃了。”
温禾安将?手指上的灵戒一个个取下来,交给商淮,拜托他代为看管,同时问:“距离他动用第八感?,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她回?首望身后城池,无数张痛苦苍白的脸,胸脯轻轻起伏,颔首,缓声:“我试试。”
商淮一时不太理解,迟钝地问:“试、试什么。”
“救他们。”
话音落下,充沛莹润的灵力化作飘飞缎带,又有一道透明长阶在温禾安脚下铺展攀升至半空,她登长阶,每往前一步,周身散发出来的灵光就越炙亮,最终盖过天?边的太阳。
这一刻,不论是大小修士,披甲执锐的军士,还是平民百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有游走过许多贫瘠地域的人见到这一幕,极为诧异,凭借这股波动认出了她,但万万没想到是她。
温禾安启唇,声音如春风遍拂人间?,轻灵婉转:“第八感?。”
“——丰收。”
那是四州凡人有生?以来最为黑暗的一个清晨,而凡是赶来了永州的修士却?都见证了九州世上最为奇异的第八感?。
在修士的认知中,第八感?是苍天?给有天?赋之人的格外?馈赠,只要能开启第八感?,就一定会得到什么。强劲的攻伐之术用于战斗,是多少人的成名之技,生?命力则用于自保,寿元得以源远流长。
无论如何,都利于己身。
四人中,三人的第八感?都已露面,而自打温禾安成名,无数人揣测过她的第八感?,几场生?死斗中都不现身后,甚至还有人神?经兮兮地传小道消息,说?她当年修炼出了意外?,根本没有开启第八感?。
此刻谣言被事实澄清。
但给人心头带来的冲击一点没少。
这可?是温禾安,被天?都培养出来的温禾安,第八感?竟然是这个。它不仅对战斗无用,它甚至不能用来拉拢人心,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机会,她留给了毫无作用,毫无纠葛的凡人。
随着?温禾安尾音落下,宛若另一个十二花神?像在她体内爆发,无数缎带伴着?花瓣从她手腕间?散出去?,它们被风送得极远,远到飘过百里,千里,她的裙摆也在动,拉出小幅度的嫩绿,像浅浅没过脚踝的草丛。
难以言喻的变化在透明花瓣中发生?。
焦土里重新焕发生?机,断折的秧禾挺立,枯败的叶片舒展,谷粒一颗一颗缀在枝头。
时光恍若倒流。
无数人惊愕地站起来,张大嘴,他们茫然看四周,再看天?穹中安静站立的女子,不敢置信,不敢眨眼?,须臾喜极相拥。
温禾安闭上眼?,睫毛长垂,将?掌中温热的灵力不遗余力地送出去?。
她有个愿望,这个愿望自少时埋在心底,到九境时终于找到机会能够实现。有过犹豫,有过迟疑,她不太勇敢,也并不多善良,但做出这个决定,哪怕生?死垂危,最无力的关头,也没有后悔。
——她祈愿,数百万里九州山河,千余座城池,凡到收获时,凡她走过之地,凡有人认真下种,耕耘,为田里五谷付出辛劳汗水,都将?得到意外?的收获,以此撑过严冬酷暑。
——这是她的第八感?,是她的意志,无止境的战乱不能改变它,恶劣的天?气不能改变它,别人的第八感?更?不能。
商淮仰头看着?她,他看得专注认真,此时太多话都是徒劳。
他几近肃然起敬,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掌中都是汗:“果然是、这也太酷了。”
陆屿然扯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绸缎,抓在手里,尚未恢复正常的眼?瞳里是女子小小的缩影,他久久地看着?温禾安,商淮从他眼?中看出极为外?泄的情绪。
他用手肘撞了撞陆屿然的小臂,破天?荒没得到冷厉的警告,他禁不住揶揄:“帝嗣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陆屿然回?他:“嗯。”
另一边,李逾站起来,他身边的巫久已经疯了,嗷嗷叫个没完,上蹿下跳,行?迹疯魔。今天?之前李逾觉得他对温禾安的推崇只是一时的,今天?过后觉得可?能会持续一辈子。
他挺直脊背,桃花眼?中同样光彩连连。
他也有过同样的抉择,但没能做彻底。
温禾安她,可?真够厉害的。
够离经叛道。
够迷人。
不愧是他妹妹。
李逾眼?中是女子温婉灵秀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
温禾安被祖母牵回?家的时候,小小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她的名字是破落小巷中几位老人一同想的。老人们不识几个字,没条件引经据典地想高雅非凡的字,但同样郑重,最终唤她禾安。
在他们心中,小禾有世上最青翠的生?命力,代表着?希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是一根小小禾苗,本该枯萎,又自他们手中汲取一线生?机,愿她往后如禾苗般茁壮平安长大,结出自己的累累果实。
而时隔百年。
温禾安让她的名字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她一人,便使九州五谷长安。
远处,闻人悦和哥哥站在一起,被这幅画面震撼得眼?瞳收缩,她道:“我第一次觉得,巫久的眼?光很不错。”
她身侧站着?一位隐世家族的的青年,青年话少,同样在看,看了许久,说?:“既有绝顶的实力,又抱有对生?命的悲悯之心,这是大智慧。温禾安当为我辈第一人,我不如她。”
第110章
这场覆盖四州的花瓣灵雨下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意?识到有转机的老少妇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怀忐忑地守着, 生怕这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黄粱梦。
直到稚嫩的穗条抽长出来, 谷粒从干瘪到浑圆,外壳由深青到青黄,压在粗粝的掌中时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气中每一寸都弥漫着植株与雨露相逢时特有的清香。
无数人此刻方如梦初醒,耕作?了一辈子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压下去, 双掌抚着脸,劫后余生, 喜极而泣。
修士天赋决定了第八感的强弱,“丰收”虽无攻伐之力, 可依旧强大, 它不仅将生机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数奉还,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更顺水推舟添了几分。原本九月成熟的谷物, 如今八月就能收成, 且秧上谷物累累,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
温禾安的名字在这半个时辰中, 传遍了四州。
修士与凡人生活在同个九州中,却俨然在两?个世?界。
修士的目光从来追随世?家大宗,追随强者, 就算是五岁孩童都知道当世?风头最?盛的几个,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可凡人睁眼?闭眼?想的是家里?的生计地里?的田, 何处有战乱,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纳流民。
他们知道修士厉害到一定程度, 会开启第八感?,每一个都是圣者预备役,只手遮天。
他们的第八感?
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无数修士的狂热追捧惊叹,可不论是“水链”,“杀戮之链”和“生机之箭”,给他们带来的唯有灾难,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注重些面?子功夫的还会顾忌一些,打?起来施展个结界,可若当真杀红了眼?——
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从来没?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于自己,却利于他们的。
从没?有人会注意?到地里?五谷,在生死与温饱中死去活来挣扎的他们。
温禾安的第八感?还不曾覆盖过如此之广的面?积,施展到后面?出现?力竭的眩晕,她收回手,垂睫缓了下,从半空中跃下,无数道目光注视追随着她,她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没?有停留。
古旧城楼上有人在等她。
温禾安甩出个小型结界,陆屿然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眼?瞳还是偏白,雪眼?没?有完全褪去,本应冷意?十足,此时却有灼人的温度。
她压住脑海中因为施展第八感?而紊乱的心绪,低声说?:“等我一会。”
陆屿然确定她神?情依旧,气息稍弱但没?有受伤的萎靡,将准备好的丹药给她:“罗青山调制的,恢复灵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无情挥开了他,此刻冷眼?看这一幕,没?有吭声,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陆屿然有多不喜欢。
尤其是经过刚才那件事之后。
人注定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这无可厚非。
温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过来。”
陆屿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伤重的长老了,他们这段时间会住在城主府上,温禾安与李逾则踏进?了城主府中一侧偏院中。
但没?有立刻谈事。
进?书房前,温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点事,等会来。”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又是个大忙人,李逾颔首,也没?细问,抬脚推门进?去。
温禾安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偏房,抵门又合拢,手指微微颤抖,在门关上的一霎甩了个结界摒弃一切窥伺。
下一刻,她抵着门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缝间都是湿滑的汗水,她脑海中似乎有一颗急促跳动的心脏,起伏时发出雷鸣般的震动,让她思?绪混沌一片,许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绪翻搅上来。
如坠深渊。
温禾安找出瓷瓶,揭开瓶盖咽下几颗丹丸,温热的药力很快在脉络中起伏,灵力慢慢恢复,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征出来了,意?志混乱也应证了。
她咬牙压下浑噩思?绪,强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来,掐了个清尘术,又抖着手将提前做好的两?只耳套固定在耳朵会长出的位置以防万一。做完这些,才抵着门深深吸气,竭力调整状态。
一切都会在明天结束。
温禾安十分厌恶这种混沌的恶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觉稍微好点后收拾神?情推门而出。
李逾等了一会,他双掌撑在窗棂扶框上,遥视外头静沐在阳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见她来了才转身回来,破天荒的没?有坚守撂狠话之后必定冷她一段时日的原则,说?:“说?吧,找我又有什么大事。外面?那么多隐世?家族给你递橄榄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还都晾着呢。”
说?起来也是玄妙。
从前温禾安和天都纠葛不浅,大家都做壁上观,就算因为她的实力生出招揽之心,说?实话,招揽回来也不知做什么。给的权势太少,人看不上,给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将她抚养出来,她说?翻脸就翻脸了,遑论他们呢。
现?在不一样?。
世?间强者不少,但心兼大义的少,温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
这样?的人,做不出太没?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拢,结交有利无弊。
况且有许多隐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确实真心实意?想认识她。
温禾安一概没?管。
这处偏院用来待客,看得出很久没?有住过人,但屋里?该有的都有,布置摆设整齐简朴,干干净净,缭绕着淡淡的熏香,熏的是檀香,但现?在任何一点气味都拨动着温禾安的神?经,她倚在一张太师椅边,闭了下眼?,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模样?。
她问李逾:“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报完后。 ”
气氛陡然静默下来,他们之间不怎么提到祖母,只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枪舌战。直到今年,这团将他们笼罩了近百年的迷雾逐渐散开,再提起,才不至于那样?死气沉沉。
李逾思?考了一会,好似兴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耸耸肩:“现?在说?这些还早。王庭现?在越蹦越高,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忌,怎么对江云升动手都够人愁的。”
他视线转了个弯,落回她身上:“刚才发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经传到江无双耳里?了,还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断巫山助力,生机之箭始终会抵在四州咽喉上。”
温禾安平静地回答他:“江无双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李逾皱眉,以为她如此笃定是得知了巫山后续有对付王庭的绝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陆屿然今日所作?所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么想的?世?家与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条道,你和陆屿然当真合适?”
“他做得没?错。”
温禾安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她摁了摁额角,走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分别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块李逾眼?熟的东西——十二神?令。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着问:“这是做什么。”
温禾安在桌面?铺纸,提笔,一条条蜿蜒墨线浮现?,看了一会,李逾认出来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统领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实际上,九洞十窟分崩离析很久了。
“巫山与王庭交战,会先爆发在九州西北与东北,持续时间长达数年,这段时间三家腾不出手管别的地方。若要收复失地,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机会。”
温禾安皱了下眉,接着说?:“巫山有隐世?家族出手相助,阴官家站队,神?殿在,九州防线在,不出意?外没?有输的可能。天都有心搅局但自顾不暇,会被王庭一盆污水拖住。而战争损耗元气,三家各自休养生息,前后加起来数十年,九洞十窟可以发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极了。
这是在……给他分析未来九州风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块十二神?令,压在温禾安那块旁边,一个不可思?议的推测涌上脑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去争未来帝主之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哪个字眼?戳到,温禾安的脑子里?眩晕了下,没?有否认。
李逾呼吸静了一会,才压低声音问:“不是、你怎么想的。”
这是嫌他活得太长了啊。
温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温柔,此时却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须臾,她轻轻说?:“以后发生同样?或者更为恶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今天我或许可以阻止江无双,可若是整个王庭兵临城下,三位圣者七十二席长老数千执事,一人之力终究太微弱。”
“在实力不足以横扫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对抗世?家。”
“李逾,别在九洞十窟当只吃闲饭的边缘人物了,再这样?下去,你谁也护不住。”
李逾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将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庞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个家,他的师尊,师兄妹,乃至圣者,个个都好,他人生中唯有两?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带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带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危险且无法回头的道路,哪天就将天捅个窟窿没?命在了,这等情况下,他没?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来,他挂着少门主的名,实际行如孤狼。
族中要斗就斗吧,要乱就乱吧,他现?在管了也没?用,哪天他不在了,岂不更乱。
温禾安将腰牌,城主令与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现?在起,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给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争去夺。”她顿了下,抿了下唇,说?:“以后找个机会,替我给陆屿然。”
李逾心中霎时涌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温禾安这些话,他越听越不妙,此时下意?识反问:“给我?你呢?”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去给,我说?什么。”他紧盯着温禾安的眼?睛,实话实说?:“我跟陆屿然不对付。”
“我在暗,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给陆屿然他不会收。”温禾安淡然道。
“你这是,要和我联手将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摇头:“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她现?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揽不来的香饽饽,站在哪边,哪边就多了位未来圣者,九洞十窟还原本就有一位圣者,若是他师尊知道,此刻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同时出去放一百响烟花庆祝。
温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说?的,真正的世?家,和我们走的永远不会是一条路。”
就像选杀戮之链,生机之箭的,与选止戈,丰收的,不可能成为同路人。
“既然选了止戈,就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话说?得差不多,温禾安往外走,同时撂下一句:“自云封之滨突破后,我的修为一直未曾稳固,接下来我要找地方闭关,这些事你看着办。”
书房门被她推开,没?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风寻到豁口撞进?来,带着热意?,滚得人面?颊发烫。
温禾安给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张纸,好似话到半截画了个仓促的句号。
不知该怎样?与他体面?道别。
而此时此刻,信才圆满。
温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宁的脑海中终于静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带走。从此你不再为仇恨所捆缚,你该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拥抱每一段奇妙羁绊,接纳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负。
李逾为祖母报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为温禾安报仇。
他的妹妹潇洒飒爽,从容不迫,给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负了她的人,都将先她一步阖眼?。
她自我了结,别人插不了手,连唏嘘同情都尤为多余。
温禾安没?有立刻去找陆屿然,她靠在连通几间厢房的垂花门边翻开四方镜,将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这边一开口,那边巫久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立刻欢天喜地放下手边一切事接手了。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湛蓝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又掐了个清尘诀,将后背和额心上因为混沌和源源不断被放大的情绪惊起的冷汗清洗了,觉得稍微干爽一些,决定去见一见罗青山。
罗青山还在私宅里?,陆屿然和商淮还有事要做,已?经回城主府了。
救下来的十五名长老伤得十分严重,个个吊着一口气,即便是罗青山在,也不敢保证都能活下来,开了药扎了针后,交给别的医师接手照料了。
温禾安一掷千金,将私宅边的茶肆租了下来,罗青山上二楼,发现?竹凳竹桌摆得齐整,桌面?锃亮,放着几碟瓜子花生牛轧糖这样?的零嘴,除此外一个人也瞧不见。
罗青山不知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见到她,还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见到温禾安的第八感?后,这种不自在甚至变为了难过。
医者仁心。
他透过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温禾安那颗心,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后一刻,江无双那样?的人却能长长久久活着,当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逐鹿天下,凭什么。
温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对面?,声音稍微有些哑:“请坐。”
罗青山忙不迭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说?了,我这边出了点急事,需要罗公子帮忙,会耽搁一两?天。”
温禾安指尖敲着桌面?,慢慢放出结界,侧脸朝向窗外,因为她神?迹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涌动,如获新生,一派喜气洋洋,她看了一会,看向罗青山,坦白道:“之前两?次见罗公子,心有顾虑,手段并?不光彩,这次想和公子开诚布公聊一聊,问些事。”
罗青山懵了下。
哪两?次。
温禾安轻声道:“我身上又出现?了别的妖化特征,有几日了,现?在脑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无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乱转,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罗青山的表情一瞬间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觉屁股上钉了钉子,现?在唯有一个念头: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