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流光脸上不曾表示,可心里始终难以置信,难以释怀。
难以释怀温禾安能在不开启第八感的前提下,化解她的第八感。
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只停留在现在这样的状态而无?突破,她不可能再赢过温禾安。
温流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大概人?都?如此,越渴望得到,就越是?难以如愿。
双煞果拿到了,契机到了,就连秋水也想方设法从阴官家带出来了。
却卡在这。
能圆满,却不能圆满。
“咳。”右肩被洞穿,温流光依然不管不顾,自己?伤一分,就要在温禾安身上找回一分。她抓住了一只同样染血的手?,那血尚还温热,分不清是?谁的,她低喘一声要将它也洞穿,可这次没能得逞,那手?反过劲来,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
两人?再次交手?。
温禾安表情很淡,似乎将疼痛都?抽离出了身体,她步伐稍停,稍带讥嘲:“如此看来,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一些。”
温流光从喉咙里发出不甘至极的喘息声,她的状态太差,差到支撑不了第二道八感的杀戮之气。她能感知到那种机缘转瞬即逝的玄妙,而今种种形式都?在告诉她,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你究竟要怎么做。
是?抓住契机和?秋水最后的尾巴,将它们最后的功效加持到第一道八感上,就此认了你今生唯有一道八感了,还是?抱着执拗的幻想,等契机完全消失,再花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它再次开启。
理智告诉她,要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可情感上仍在摇摆,不能接受。
直到最后一刻。
逃无?可逃。
温流光深深吸气,双手?手?背上青筋乍起,陡然结印,将第二道八感给的所有玄妙之气通通施加到第一道八感,她的杀戮之链上。
这一动?作轻松许多,双感本就相通,第一道八感开启已有些年?头,而今吸收这点东西很快,宛若嗷嗷待哺的幼兽,只知自己?吃到了点好的,浑然不知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
望着这一幕,温禾安止住步伐,手?中灵光消散。她们都?很清楚,到这一步,温流光的第二道八感废了,就算一些东西叠加到第一道
八感上能有所提升,也提升不了多少。
温流光这次是?真正的损失惨重。
温流光看着她,眼神席卷裹挟着滔天恨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刻,她和?着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来日你必以命来偿。”
温禾安反而提了提唇角的弧度,她探身上前,双双又过一掌,才在温流光满是?冰意的眼睛中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吐字,气息很热,是?那种不顾死活打一场之后会有的灼热:“这话就算了吧温流光。你我之仇,何止今日。”
“既已废去一感,你这天生双感、刻意唬人?的噱头,也该撤下了。这么多年?,我听腻了。”
温流光硬抗体内骤起的紊乱,被此话激的倏然抬眼,道:“那就看看,今日谁死谁活。”
“你猜错了。”温禾安与?她对视,低低咳了一声,明明也受了重创,眼神却很明亮,明亮到像是?点了一簌火,能将骨骼都?烧化:“我这时候杀你做什么。”
她开始抽身后退,好整以暇的从容,声音落入温流光一人?耳里:“还记得吗,这百年?里,你在我面前说过多少次我是?鸠占鹊巢的野、种,低贱不堪,今日我悉数还给你。叛族之人?如何,第八感启而不用又如何,战况如此,你底牌出尽,不也被我逼杀至此?”
几句话,让温流光有如烈火焚心,这百年?来说的每一句都?像笑话,嘲笑的不是?温禾安,而是?自己?。
她万般不屑温禾安的身份,却被她压制,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温禾安退出战局,温流光被她刺激得理智全无?,还要再追,被先前为她守阵的长老们目光晦涩,丢出一个?结界防住了外界所有人?的视线,哑声对她道:“少主,此时不宜再出手?,稳固八感重要。此处发生的事,族中已经知道,圣者?让您固守本心,经此一役,就算不曾开启第二道八感,杀戮之链也可更?上一层楼,再有秘境中的传承,您不会比任何人?差。”
温流光闭了下眼,半晌,哑声道:“我知道祖母的意思。温禾安想摧毁我的心智,可我不至于?,连输一场都?输不起。”
她只是?承受不住失去第二道八感,接受不了别人?说“那个?开启第二道八感失败了的‘天生双感’”,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打击,足以令她一蹶不振一段时日。
大雨滂沱,温禾安走出来的时候,玄音塔加快速度,结束了啃食,化作流光钻回她的袖子里,厚重的云层之中,圣者?之器的对撞余波仍在,搅得红光阵阵。
她得到玄音塔的反馈,玄音塔将两道圣者?之器都?吞进了肚子里,但被打掉了两只金铃,塔身被撞歪了一块,但它很满意,抱着充沛的力量陷入沉眠消化去了。
对这场战斗的收获,温禾安也满意了。
许多道视线都?在看她,泼天雨帘中,昏沉一片,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但大概能够想象,忌惮,唏嘘,或是?纯粹的看热闹,她拂过手?背的一层血,抬睫,看见陆屿然和?凌枝就站在不远处。
四目相对,陆屿然眼底墨色很沉,无?视漫天无?声的注视,朝她走出一步,袖摆上璀动?的流银成为雨幕中唯一的色泽。
察觉到战斗结束,很多队伍已经收回蕴镜,江召却盯着这一画面没动?。
温禾安随意扫过巫山众人?凝重得不行的脸色,朝陆屿然与?凌枝提唇短促笑了下,手?指微动?,划开一个?空间裂隙,消失在原地。
陆屿然微怔,在原地站了须臾,薄唇一压,压出满带凉意的弧度,凌枝看看他,也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温禾安不想将他和?巫山扯进这个?漩涡,还是?不太想承认这段关系,临阵脱逃了。
她眼睛转了转,也跟陆屿然保持了距离,闪身一跃,身形神乎其神的化作一抹墨色,游龙般蹿远找温禾安去了。
陆屿然带着巫山的队伍离开此地,商淮捏了捏鼻子,这场战事顺顺利利结束让他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但也能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主动?说:“你去吧。反正现在传承不开,秘境也没什么事,我带着队伍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到些别的机缘。”
“嗯。”
陆屿然踏入空间裂隙中。
这次,不用他问,温禾安先发来了位置。
温禾安就近找了块山石嶙峋的旷静之地,动?动?手?指勉强开了个?结界,自己?靠在两块半人?高?山石中间的树上,手?里拿着四方镜,手?指滚热,指甲都?折断了几根,血痕触目惊心。
她服下了恢复的丹药,可浑身劲一懈,脑海中还是?有止不住的眩晕感传来。
大战过后,身体本能的想要休息。
她左脚换右脚地倚着树干,强撑着精神。
她在等赵巍和?李逾的传信,在等琅州的消息。
琅州城城外,沅河两岸以及北面山坡后,呈现出三军对峙的场面。如此阵势一摆出来,除了领着安州军前来的赵巍,其他两家统帅都?有片刻愣怔,难以置信,旋即怒上心头。
谁能想到旁边的安州驻军会来插一脚。
转念一想,简直想笑,天都?现在满身烂摊子,居然还有闲心来这给人?添堵,真是?叫人?敬佩。
而潜伏在天都?驻军中的赵巍,提心吊胆中过了几日,但到底本就是?将帅出身,靠自己?的本事领了军队,占据了萝州,打斗或许不如那些九境骁勇,可论行军作战,兵法谋略,很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行事准则。
到了今日,兵临城下,用那块令牌恩威并施,将安州城城主连蒙带骗制得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往西。加之穆勒被擒,温流光与?温禾安交战的消息飞快传出来,那城主在这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关头,连求证都?没敢。
李逾三天前就来了琅州,来的时候和?赵巍打了个?照面,直说自己?来这只负责两件事,一是?捉人?,二是?不让驻军真打起来,领军打仗的事别指望他,他一窍不通。
本意是?想让赵巍安安心,可他来的那日才和?穆勒打完,气息萎靡,贵公子般的气质更?显羸弱,赵巍一看,没觉得安心,反而忧心忡忡。
这三日,李逾拒绝了赵巍想让他跟着去安州养伤的提议,留在了琅州。
他在琅州买了个?院子,很早以前就买了,院子不大,就在街边。他干脆回了这里,先昏天暗地睡了两日,起来后已经是?第三日的正午,他吞了把丹药,上街买了酒,糕点,又去外城的芦苇滩边摘了种很酸的果子,去看祖母。
小时候,他们没有固定的“家”,总是?从一座城池逃向另一座,粮食丰足,局势稳定的州城名?额得靠买,他们永远挤不进去,所以只能东躲西藏,闻风而逃。那时候琅州还没通渠引水,常闹饥荒,常征兵伐,不是?个?好地方。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了,什么都?断在了这里。
他们逃难时住的那个?小茅房被温禾安圈下来了,重新简单修缮了下,那片地方靠近城外,现在没人?住了,所以立了座小小的坟,竖了石碑,他将手?里提的东西放下来,摆好,自己?盘腿坐下来,拿起拂尘将石碑上的灰扫干净。
他唤:“祖母。”
唤了一声,就停下了。
来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李逾拿出四方镜,里面赵巍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生怕他睡死过去,或者?把今日的大事忘了,他回了句准时到之后,将它合上,对着石碑说:“您看看她胆子多大。从小胆子就大,是?不是?。”
“不过,琅州好像真要被她夺下来了,穆勒也被她擒住了。”说到这,李逾停了停,说:“祖母,您是?不是?还不知道穆勒是?谁。”
男子声音天生偏沉,稍低一点,就显得很是?郑重:“是?百年?前参与?琅州施粥之事的人?之一。”
他站起来,将带来的酒洒在石碑前:“他们一个?一个?,谁都?别想逃掉。”
最后,李逾撩开衣摆拜了三拜,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琅州城已经安定了一些年?头,但自打上次巫山驻军夺了隔壁三州之后,城中也是?人?心惶
惶,而今三军陈兵的消息一出,沿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几人?出来,甭管是?贫是?富,也都?是?用衣领裹着脸,左顾右盼,一惊一乍如惊弓之鸟。好似下一刻城门便会大开,无?数身着甲胄的兵士涌进来,以血腥与?杀戮无?声昭告这座城池已然易主。
百年?了,九州还是?这个?样子。
饥荒,战乱,天灾,疫病。啼饥号寒,饿殍盈途,权势更?迭争夺中,白骨何止千万具。
李逾从奔走的人?脸上看到深切的恐惧,这种恐惧不论何时,都?能将他拽回记忆最深刻的少年?岁月。
他再次咽下一把丹药,看了看天色,算着时间到了沅河两岸,安州的驻军中。
赵巍一见他,额心上的汗总算是?止住了,再一看,王庭和?巫山的统帅已经夹枪带棍,你一句我一句地嘲讽起来,两军对垒,森森无?声,肃杀之气蔓延整条沅河。
谁也没太将安州的守军当回事。
因为这支兵既不精,又不勇,领头之人?见都?没见过,气息还不到九境,跟另外两家一比,哪哪都?比不过,幕一都?开始纳闷天都?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不会是?被温禾安刺激疯了吧。
说起来,这件事中途虽也历经曲折惊险,但还算是?走得顺利,能如此顺利,有一半是?因为三家积怨已深,在其中一家眼中,另外两家会做出什么缺德的事都?不意外。
就像好好的两军对战,天都?突然横插一脚,乍一看面面相觑,细想之后天都?也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德行。
赵巍骑在坐骑身上,看着远处幕一手?掌一挥,巫山驻军开始进攻,心提到了喉咙口,他侧身问身边的李逾:“公子负伤在身,第八感是?否还能用出来。”
“能。”
李逾四方镜里的消息已经堆积成山,他师尊放话他再不滚回去就再也不用回了,寒山门也不用回了,而且穆勒也被他搜走了所有东西,用圣者?之器捆了丢在萝州密室中,解决完琅州的事,他得尽快回去。
“徐远思还没出来?”
赵巍摇头,面色凝重:“没。”
这是?整件事情中温禾安唯一预料还没应验的地方。
他话音才落下,就见王庭驻军前撕开一个?空间裂隙,出现在画像中的徐远思和?另一个?男子露出面来。
徐远思在王庭手?中过了人?生中最为难捱的三个?月,这群人?根本不拿傀阵师当人?,哪里有用就往哪里搬,而且他不知道王庭是?怎么打算的,他们囚了徐家这么多人?,究竟准备做些什么——肯定不会是?好事。
这就如同钝刀子磨肉,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身形消瘦了一圈,眼下两团乌青缀着,日夜面对江召那张阴沉沉摸不透的脸,无?数次生出想就地起阵拉着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温禾安不是?给了他傀线回应吗!
为什么跟穆勒打,跟温流光打,打完这个?打那个?,打得江召脸色一天一个?样,也不见来捞他一把。
此时此刻,他脚才踏着地,身后那位江无?双的亲信就压低了声音命令:“开傀阵,辅助大军战斗。”
徐远思抵着牙无?声冷笑一声。
这样下去,他非得被王庭这群王八崽子活生生耗死。
徐远思眼仁里映出巫山列队整齐的兵阵,无?可奈何,手?掌贴到地面上。
无?声的涌动?从掌心扩出,渐渐牵连住身后的王庭军,才要有近一步的动?作,就见耳边传来骤烈的风声与?江无?双亲信的怒吼声,后知后觉一抬头,见有一戴着獠牙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袖里生风,将王庭看押他的人?掀得原地一翻。
就在这个?当口,徐远思被他拎着后颈一提,身形暴退,退至安州军前。
整个?过程很快,快到徐远思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他这是?被救出来了,还是?又被天都?劫持了。
江无?双的亲信见状,反应过来后脑子一怔,随后是?满手?冷汗,方才过招是?在须臾之间,但实?力已经辨了高?低,人?一丢,凭他一人?必定不可能捉回,且……巫山军已经杀到眼前,领头阵的是?巫山天纵队的指挥使幕一。
没有九境傀阵师施法布阵,他们可能会将琅州都?丢掉。
这个?时候,赵巍等人?已经换了身装束,偷偷从安州军中潜出来,两军如蝗虫般将要对撞在一起,李逾扯着徐远思将他往赵巍的方向一送,又从袖子里丢出几样灵器,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温禾安说,让你脱困后即刻去琅州州城布阵,防住想要反攻进来的王庭军,拿出你九境傀阵师真正的本事,不然,她会亲自将你送回王庭,就当今日没救你。”
徐远思先松一口气,而后咬咬牙。
走到哪都?是?辛劳命,走到哪,今日都?得布这个?阵。
但他和?温禾安好歹有旧交情,总比落在王庭手?里好。
赵巍是?真担忧这两家打起来,走得一步三回头,在第三次往回看的时候,见李逾跃至半空,左手?一握,手?背上青筋突起,而他喉结滑动?,声线一字一句从面具下泻出:“第八感。”
赵巍停住脚步。
无?形的浩大力量自他体内层层叠叠扩出,汪洋倒泄般漫开,与?那日和?穆勒交手?时不尽如人?意的效果不同,残酷的战场,挥动?的刀戈,闪烁寒光的甲胄才是?它真正的主场。
沅河两岸,三家驻军加起来超过十万,才要战成一团拼尽厮杀,第一抹血液还未喷涌而出之际,所有将士手?中的刀剑枪戟不受控制地从紧握的掌心中坠地,在下坠的过程中便碎为齑粉,甲胄和?圆盾同样如此。
他们双手?在同一时间被禁锢,飞退回原位,茫然睁大了眼睛四顾张望,战心才起,就已歇了火。
笼罩范围之广,力度之强,连幕一与?王庭几位守将也受了影响,卸了一半的力。
饶是?他们出身顶级世家,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第八感。
这仗还没打,就不得不结束了。
李逾从半空中坠到河畔茂密的芦苇丛中,稳了稳身形,手?掌因为脱力而微微发颤,被他面无?表情控住。他就地给自己?划开一个?空间裂隙,同时吞了把药,马不停蹄赶往萝州。
靠在裂隙中的灵流中,他垂着眼,往身后各自后退回拢的三军方向瞥了一眼,眉眼恹恹,声音哑而低,玩味似的将自己?第八感的名?字念出来:“止戈。”
当年?,在第八感上,李逾迟疑了许久,他是?在已经选好第八感,就待确认的那一刹那,没忍住遵从了内心一点意愿,折中要了在打斗中能发挥一部?分作用,又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作用的第八感。
选了之后,头一次被圣者?呵斥,被自家师尊用竹篾追了整整一月。
就那么一丁点虚无?缥缈,听起来就可笑的意愿。
纵我一人?先行。
愿有一日。
九州战事终结,人?间止戈。
陆屿然抵达结界时,温禾安手?中的四方镜终于?传来消息。
她垂眸细看。
赵巍:【不负女郎所托,琅州已夺,徐家少主被救下。】
【前来相助的公子也已回程。】
与?此同时,陆屿然的四方镜疯狂闪动?,他没看,径直走到温禾安跟前。
她将四方镜一收,抵着树干的身体绷直,所有事情全部?按照计划实?施,一口气完全松下来后,身体的虚弱和?滚热再也无?法遏制,她抓了下他的手?臂,沉沉阖眼之前,喊他:“陆屿然。”
“我又赢了。”
陆屿然完全接住她,纯正的灵力朝她体内渡去,这人?烫得像火一样,到处都?是?伤。
揽住她的同时,他将她身上所有拼杀出来的伤势悉数收入眼底,寸寸巡视,手?掌几乎止不住拢了下,瞳色越沉越清,划开四方镜,准备叫罗青山过来。
四方镜上炸开了锅。
商淮一连发出了十几条消息,字样触目惊心,都?是?一样的意思,心中的震撼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我们被耍了!!!!!!】
沅河两岸三军对峙了不到一个时辰,
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第八感遣散,幕一皱紧了眉,勒住身下躁动的灵兽坐骑。
多年处理各种棘手事宜的经历告诉他, 这事有点不对劲。
脑海中将这些时日接收到的消息一条条细筛,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发现安州的方阵出了问题。
这三天,赵巍和带来的心腹下属接手了安州的守军,安州城城主是个没?主见的,有点脑子?但不多。他深知这场战役面对巫山和王庭肯定是没?有胜算, 当即是手一撂,将驻军指挥权都交给了赵巍, 自己和亲兵留在城中守城,不想事后?为战败担责。
这也导致了, 乔装打?扮后?的赵巍和亲信们趁乱一跑, 面对止戈的强大?束缚效果?,安州将士中无一能做主之人, 你看我, 我看你,齐齐慌了神, 先?前还有模有样的方阵顷刻间便成了盘散沙。
幕一看到这阵仗都愣了一下,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天都究竟来干嘛来了。
他手往后?一压,压着满心疑云示意回?城, 还没?到城主府呢,就听属下来报,说就在三军对峙之时?, 琅州被人拿下了。城中的守兵已经受降,现在城门四周竖起?了屏障, 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与?巨弩也都架起?来了,最为骇人的是好几个威力颇大?的傀阵,遮云蔽日,刀剑不侵。
王庭的驻军顺利出来了。
却回?不去了。
“什么?!”幕一揪着下属的衣领下意识问了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松开手,在屋子?里?踱步走了两圈,回?过神来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个巨大?的套,从头到尾耗时?不过十日,巫山,王庭乃至天都都被套了进去。
想明白这点,只一瞬间,幕一脑子?里?有根线头连头,尾牵尾地系到了一起?:琅州这地方夺得太微妙了。地理位置使然,琅州易守难攻,城关险固,加以九境傀阵师辅阵,王庭驻军别想再进来。还有今日露面之人那?针对将士,神乎其神的第八感,可以看出实力非比寻常,寻常九境强攻攻不进来,除非王庭大?人物再带援军来。可琅州毗邻永,芮,凌三州,王庭一旦大?量囤兵,巫山必会采取动作。
每一步,都算得很好。
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座天然粮仓从王庭手中生生夺了出来。
如果?不是巫山也在这人的算计之中,幕一甚至很想看看得知此?事后?江无双的脸色,但现在,他更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色。
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再查起?细节来,就容易得多,他派出去的人扣押了先?前在城中酒楼大?放厥词散布王庭驻军动向的商队,先?前好几支商队只寻得到最后?一支,被抓时?也顺从得很,倒像是专程在等着他们。
这个时?候,幕一和商淮两边一通气,寻各种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有所猜测。
商队中蓄着八字胡的两个彪形壮汉给了他们一句话:这件事,他们姑娘会亲自和帝嗣说明。
商淮听到后?脑子?像被人拿锤子?一敲,懵了懵,摁着桌角站了一会,闭目想想这段时?间对王庭众人的问候,尤其是在温禾安本人面前,每一句都显得自己特别没?有脑子?。
仿佛又?回?到了他在凌枝面前说自己对阴官家家主的推崇仰慕的时?候。
陆屿然最终没?叫罗青山,他揽着倒下去的人,将手用灵露洗净,从瓷瓶中倒出两颗伤药,而后?托起?她的后?脑,以指节抵开她唇齿,让她将伤药含进去。
温禾安下意识警惕,有点不肯。
陆屿然撑掌着她,不让她乱动,力道不重,但动作强硬,被她这样一抗拒,心中诸多情绪几乎是止不住地冒了上来。
而她一身伤,身体里?的力卸下来之后?,好似浑无筋骨,又?像是骨头都折尽了。
他一句话没?说,然心疼到底占大?多数,压住了那?一丝难以形容的恼恨气性,掌心轻触,抚了下她湿漉漉的发丝。只这一个动作,似乎蕴含了数不尽的只有两人感知到的默契,她确认了令人心安的气息,不再挣扎。
待药丸融化在唇舌上,温禾安无意识一靠,脸颊静静贴上他手背,像一团燃动的火落于冰雪之中,熄灭的时?候还冒着滋滋的热气。
陆屿然维持着这个动作,垂眼看了看她。
心中划过商淮方才说的那?些话。
温禾安。
运筹帷幄,进退自若,又?何止在与?人战斗和谋夺大?事上。
如此?想着,他静垂的袖摆片片如雪般掀动,一个剔透的结界在浩瀚力量的催动下形成,结界里?渐渐有事物的轮廓成形。一座简单清净的小竹屋,几张桌,几张凳,窗下几株鲜嫩欲滴的芭蕉,和萝州城宅院的布局相仿。
这段时?日,温禾安需要寻个安全的清净之地养伤。
陆屿然将她抱起?来,放在了竹屋之内的床榻上。
凌枝是小半个时?辰后?到的,她站在结界外叩门,陆屿然将她放了进来。两人从前不怎么见面,一见面不是渡口出大?纰漏了,影响到妖骸山脉了,再不就是中心阵线出问题了。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因为各种原因,这段时?间见面的次数比过往十年还多。
凌枝双手手指勾着手指,负在身后?,辫子?上的蝴蝶结一扯,干脆就将发丝全部打?散了,现在一绺一绺的弯曲着,脸颊藏在头发里?。她踏进结界,左右一张望,有点惊讶,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还会秘境的造物之术啊。”
“从前学过。”
陆屿然才给温禾安换了身衣裳,处理了伤口,血多得让他心烦意乱,现在在水井口将手上的血洗干净,用帨巾擦干。
做完这些,他看向昂首阔步欲往楼里?去的凌枝,冷声挑明:“最近阴官家出的纰漏是不是太多了。”
“秋水为什么会出现在温流光手中。”
凌枝脚步停在原地,她慢慢抿起?唇,眼中光芒几经转变。
陆屿然不理会她心中的权衡考量,他心情更不好,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平静地阐述事实:“阴官家两次明目张胆为天都出头,外界都认为阴官家已经站队。事情再发展下去,王庭与?各家会以此?为借口,不再愿意在自家中心城池布置渡口,不认阴官九州通行的惯例。”
“渡口一撤,中心阵线会受到影响。”
凌枝怎会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阴官本家位于纵横两道溺海主支中心,也是整个九州的中心,像一张网的起?点。
明面上来说,妖骸之乱已经随着帝主的逝世结束,也就归墟之下那?些东西会活跃一些,实际上,妖骸山脉至今在靠陆屿然一人撑着,而两道溺海主支中一半的妖气会流向阴官家的渊泽之地,由凌枝镇压。
另一半则分布在各个特定的渡口,牵成一张庞大?的网,阴官家是织网的人,渡口上的各个家族和族中圣者都是网中一部分,网中最终的麻烦,最后?还是由陆屿然全盘接手清剿。
这也是九州圣者轻易不会离开家族的主要缘故。
也是凌枝对这声“帝嗣”心服口服,无可指摘的原因。
渡口每撤一个,这网上就多了个豁口。
一张不严密的网,是兜不住什么东西的。
凌枝咬咬牙,接手阴官家这么多年,唯有两次理亏,算是尝到哑巴吃黄连是什么滋味了:“等温禾安醒来,我就回?去。”
温禾安这次昏迷,像是要将这段时?间熬的夜都补回?来,一睡就是三个昼夜,期间伤势肉眼可见的好转,气息变稳,高烧也退了,但就是不睁眼睛。罗青山也急急来看过,没?发现什么问题,说是二?少主累了,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