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当一回事。
开店前第八日,油布上换了内容——“猜中,得白银二两!”
油布下放了只红漆刷透的投票箱,箱体旁放了笔墨纸砚,旁边还立着一块牌子,“一人一次机会,多投无效”。
有人还真写了一条,塞进了投票箱,挑着眉毛和旁人打趣,“二两银子到手啰!”
开店前五日,又是一大清早,匆匆路过的行人,特别是识字认字的,从铺子门口路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定睛一看,嗬,油布上的字又换了——“我,恭迎最美丽的你。”
开店前四日,油布上的字迹换成倒计时“肆——”
开店前三日,“叁——”
开店前两日,“贰——”
开店前一日,“壹——”
开店那一日,店子门口围满了人。
陈敷穿了身大红色金丝边连字纹缂丝单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满面红光地背着手站在油布前。
他的身后,是一脸淡定却挺拔直立的显金。
“您开吧。”显金轻声说。
陈敷看着里三层外三层,人从众叕叕,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与唢呐声中,陈敷双手拽住油布,猛地一下将油布向下狠狠拉拽!
门口牌匾上的两个字,终于明朗清晰!
——“看……吧?”
“看吧?”
“看吧!”
什么意思?
这个店子的名字叫“看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从众叕叕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两个大字,笔走龙蛇。
用的一看便极沉手贵重的深褐色黄花梨木,镌刻入木三分,用金箔吹化镀了厚厚一层,整个牌匾看上去华丽富贵,牌匾之下是一串漂亮的丝绒花,丝绒花下缀着几串大拇指均等大小的珠串子,三面成一墙的木窗由稍浅一点的浅黄色黄花梨木制成,糊窗的纸选的四层贝母珊瑚撒金笺。
中间那扇黄花梨木门板上挂着一支鹅黄色羽毛红宝石风铃,风铃后拿丝绒红布另罩着一块小牌子。
整个店子,看上去至少是人均四位数的量-贩-式高档会·所。
嗯……具体怎么形容呢……
这个店子的审美,非常符合泾县此等大小规模县城里有钱人的中式审美——珠光宝气、金光闪闪、一看就价值不菲。
油布一拽下来,众人:“哇”。
太……太……闪了吧!
陈敷昂着头迎接“哇”声。
有好事者挑着眼角,对着陈敷,“三爷,你这‘看吧’是个几个意思呀?文不文、武不武、词不词、句不句的,别是你窝在你娘怀里睡着了一拍脑门想出来的咧!”
就差指着陈敷鼻子说他是“妈宝男”了。
陈敷气得“哼唧”一声。
这人是隔壁布庄的黄老五,烦得很。
大家都是二世祖,他偏偏要当立在鸡群的鹅,非得自己开店,先在县衙门口开包子铺,再在山院门口卖四书五经,两门生意都死得惨——这他娘不死都奇怪,人县衙早上有餐供,谁会在门口花自己的钱买包子?人家都去青城山院读书了,谁他妈还读四书五经这种基础课程啊?
这不是在王婆面前卖瓜?
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陈敷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店子里里外外都是屎壳郎的主意,用什么木材、糊什么窗户纸、啥时候开张、以哪种形式开张……
他闺女啥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干啥去操这个闲心?
他和别人可不一样呢~
别人要辛苦给崽子攒嫁妆,他崽子能给别人攒嫁妆。
陈敷刚准备张口胡说八道,显金笑着开了口,“黄五爷,您恐怕没这个机会来‘看吧’检查指点!”
黄老五不服气,“你这店子虽看起来亮堂,我黄老五也不是兜里没钱的人!”
显金笑了笑,“‘看吧’营业,只面向诸位姑娘、夫人,您……”显金扫了眼黄老五,笑得极为真诚,“您要不等下辈子再来试试吧?”
围观诸人“诶”了一声,好像没听明白。
显金笑着将风铃后的丝绒红布取下来,露出两行字。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西风来珠翠香;百货风行财政裕,粉甸云集市声欢。”
显金提高声音,“‘看吧’只做女子的生意,无论是深藏闺阁的姑娘,还是嫁做人妇的奶奶,甚至儿孙绕膝满堂欢的太太,都可来‘看吧’消遣一二。”
“店子自收钱的掌柜,至跑堂的小儿,至后院的伙计均为女子。”
“诸位姑娘、奶奶、太太均可放心,在此处,您可安全、安稳、安乐地享受惬意时光。”
众人哗然,陈敷却目光灼灼地看向显金。
这些念头……艾娘同他说过。
艾娘说,“如今街上、市井里多是男人们去的酒家、茶楼、风月馆……女人呢?女人去哪儿?去绣庄?去银票行?去布店?女人去的地方,都是干事的;男人去的地方,却多是消遣的。”
陈敷眼眶微湿。
显金,如今开了一个店子,只为她们。
若艾娘知道了,必定欢喜。
陈敷低头拿袖子擦了把眼角,显金真的……他哭死。
围观诸人听显金说话,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一阵后,有个站在前排,身穿靛青镶斓边高襦的姑娘讷讷开口,“……那……那咱们姑娘家进店子能做些什么呢?”
显金挑眉笑道,透露出丝毫狡黠,“您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姑娘面上心动,却一眼扫到窗棂下坠着的那颗红宝石,又觉囊中羞涩,脸上红成一片,“我……我……”
显金适时接话,“凡今日开张进店消费者,无论何种支出,通通六折——您最低只需支付三十文,便可进‘看吧’真真切切看一看了呢。”
‘看吧’大大打开的门,像没有设置结界的盘丝洞。
姑娘犹豫着,看着那扇昂贵的黄花梨木大门,再看门口那位看似恭恭敬敬站在陈家当家三爷背后,实则所有话语皆由她所出的瘦长条姑娘,抿了抿唇,终于迈开步子往里走。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只为女子开张营业的店铺,实在太少见了。
三十文,不过是三碗素面的价格,多数女子咬咬牙踮踮脚总是能够到的,一上午便有五六个怀揣着好奇的姑娘进入“看吧”。
而第一位进店的姑娘,看着眼前通天梯般的书架、厚重原木的前台、零星设置的桌凳与扑面而来的馨香,只觉奇特。
不仅奇特,十分放松。
不知是这满屋如盛夏林中草木的馨氛,还是三三两两摆放的正圆形桌凳,亦或是斗柜、花斛里盛满的大朵大朵的山茶、绣球花,更或是满室招待跑堂的都是年轻的尚未留头的丫头、端着茶水稳重行走的婆子妈妈……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令人压抑的男性气息的地方。
有的只有香气、书气……
姑娘动动鼻尖,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茶香。
显金笑着为她指路,“三十文一壶茶,您可以在这儿坐到太阳落山。”
指向东边墙壁的那一壁书,“您可以取书来看。”
又指向东南角的一个小小斗柜,斗柜上错落有致地放着许多本粉红书封的册子,“您也可以去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本子——我们家的本子都挺好看的,有梅兰竹菊,也有星辰山海,小姑娘、夫人奶奶们应当都喜欢。”
再指向里间微微虚掩的淡青色门帘,“再里面就是梧桐包厢,可在院子里看水景喝茶,只是一壶茶要贵一倍,大约六十文钱,还送您四碟应季的糕点。”
姑娘听得出神。
不仅出神,甚至手脚冒汗。
好棒啊……
这……这是一家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做女子生意的店啊。
约莫有一百多来本书。
多是游记、杂记和奇传怪传,期间掺杂了小部分的史书、经史传奇,也有些许轻松愉悦的版画、赋图册和诗词歌赋合集。
既有如前朝朱翁之的《九州志》这等正经官学的基础学说,也有如云梅夫人所画的《金石昆虫草木状》总辑,既有《云海江南记》此等闲云野鹤的专著,也有《千家诗》《崇文总目》这等需有一定文学素养方可一观的书册。
“怎没有女孝经、女四书一类的书?”
姑娘轻声问。
显金答道,“你家里没有吗?”
姑娘迟疑片刻后,如梦初醒般轻轻点头。
显金方笑道,“家里既然有,这里便没有。”
看透不说,参透不言,悟透不语。
显金倒是有很多书刊想放进来,比如尚老板极力推荐的《那书生真俊》《穿越人潮相中你》等等系列丛书,其中还包括秦夫子最新力作《云岭镇猫眼》,据说是集悬疑、言情、惊悚为一体的狗血大成者。
最后一本的样书,显金笑纳了,但把秦夫子的巨著摆进‘看吧’的提议,却被显金拒绝了。
她诚然是想打造一个姑娘们放松的地方,却不是企图打造一个鼓动姑娘们春心萌动的地方——在这个年代,传-播错误文化,估计要被抓住关起来。
故而显金在书籍的选择上,虚心请教了乔放之。
乔山长大笔一挥勾了八十几本适合女子阅读,又不涉及敏感内容,不易被人抓住把柄的书册……
姑娘眼睛尖,一眼看到书架最前方的那十来本崭新的书册。
书册名叫《泾县十八吃》,作者叫萧敷艾荣。
书册封面崭新得像昨天印的。
姑娘小声问,“这是何时的书册?我怎从未听过?”
她爹是县衙的学政,举人出身,家里的书在整个泾县也不算很少的了,加之她是嫡幼女,父亲将她与哥哥放在一起开蒙,故而她认识的字、看过的书在整个泾县也不算少的。
显金看了眼那粉嫩嫩的书封,再看了眼那作者的笔名。
她发誓,她从来不知道陈敷的敷和贺艾娘的艾,还能组个词。
一开始,她还以为陈敷在瞎掰,结果陈笺方看了一眼后便道,“世说新语中,‘毛伯成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意思是因委曲求全而飞黄腾达。”
陈敷在一旁直点头,“……我翻了好多本书才知道的!”
显金:……
但你也不能看到“敷”和“艾”字就兴奋啊!
这文中释意,适合你这恋爱脑的体质吗?
对此,陈敷表示非常适合,“……我对艾娘的感情就是委曲求全,最后得偿所愿……”
好吧,“萧敷艾荣”赢了。
显金回答小姑娘的疑问,面无表情道,“这书……是我父亲写的……”尴尬地笑笑,“他老人家牺牲了许多,才写出了这本书。”
牺牲了猪牛下水和豆制品自由、瘸了个脚拇指、还吃了半个月的清粥……
小姑娘捂住嘴笑起来,与显金玩笑道,“我爹也总以文人骚客自居,都有个流传千古梦。”
显金笑道,“令尊何处高就?”
小姑娘也笑,“县衙周学政便是我爹。”
显金:……
你爹可能是真文人,我爹却是假骚客,只骚,不客。
这位周学政家的周小姑娘明显对那满墙的书册感兴趣,但大部分进店的姑娘都对斗柜上的手帐册子、熏染了香气的珊瑚笺书签和用夹棉熟宣制作而成的纸团扇更感兴趣。
特别是手帐册子。
显金以花草、花鸟、山水、鱼虾为插画图主题,特请了青城山院擅长丹青的一名夫子作画,分类别制作印刷手帐册,其上还摘抄了些许略有些矫情但多数姑娘都十分喜欢的诗词。
有好几位姑娘拿着这手帐册子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一页一页看。
这才是“看吧”进账的大头。
茶水,只是个引子,负责将姑娘奶奶们诱进来。
以纸为媒的衍生“文创”产品才是掏空姑娘奶奶们钱袋子的利器——一本三十页的手帐册子卖价达六十文钱,实则成本价不过十来文;熏染了香水的书签,做成了叶子、兔子、白鸽的形象,十枚卖价二十文,实则成本价不过五文钱;之前乔宝珠十分喜欢的“美人灯”,卖价八十文;宣纸团扇卖价十五文……
显金以做bar的基本盘思维,在做“宣纸”的文创ip、推文创产品供给,而瞄准的群体,正是以泾县为轴心辐射开来的具有消费能力和消费情怀的女性。
她打造这家店,为所有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女子腾让一个舒适的、安逸的、可以忘却内宅烦恼的地方。
用书、用茶、用迷醉的香薰、用漂亮的茶盏杯具、用情怀招待姑娘们。
这是从商之道,最为精妙的一步棋。
卖产品,不如卖理念。
卖理念,不如卖情怀。
卖情怀,不如卖习惯。
显金信心满满,要是乔山长让她写商科的文章,她一定保证不费吹灰之力地鸡哔乔宝元那个不事生产的酸书生!
不得不说,显金这家店理念定位十分成功。
泾县学风昌盛、经济发达,富人穷人少,但足温饱、有余钱的家庭多,这样的家庭也愿意善待女儿和媳妇,善待女儿意味着女性识字认字的程度较高、手中的零用花销较多,善待媳妇意味着媳妇无需终日闭门在家,偶有空闲也可在外放松。
有钱与有闲达成有机结合的泾县中上流县城名媛圈里,近日来最火爆的问候就是,“你去了吗?”
你去“看吧”了吗?
什么?你没去?那你有些落后了哦,宝贝。
一时间,显金一手抬起来的“看吧”竟成为女人中口口相传的“有些耍头”的地方,显金拿宋记留下的那一堆裁剪不合的珊瑚笺做成的手帐本子也成为了女人们记心事、记账、记即兴诗词的必备之物。
在现代,一股流行风潮在常住人口达3000万的中大型城市的传播普及时间是七天;
而在古代,因高度群居、集中宗族制的管理模式,在泾县这样一个规模适中、经贸昌盛的县城,传播普及一件事的时间,大概在二十天。
直到九月中旬,“看吧”的门槛,已被人踩矮了两分。
第102章 田里抓鸡
九月,梧桐枝桠摇曳,零星的光晕透过树与枝桠落在小院空地与圆桌上,圆桌旁放着木制冰鉴,冰鉴上摆着两只剥开的石榴。
紫红色的石榴籽,像几块晶莹剔透的玛瑙似的躺在深绛色的木制格子盘上。
乔宝珠翘着脚,靠在摇摇椅背上,跟个榨汁机似的,塞进嘴里的是紫红石榴,吐出来就成了白生生的石榴核,手里拿了本《泾县十八吃》,看得津津有味的。
“花菇田鸡,田鸡腿肉如蒜瓣,薄芡勾底,老抽上色,此菜花菇滑嫩爽口,田鸡肉脆爽韧性,以宣城百味堂为佳,色评甲等、香评乙等、味评甲等,综述为上佳之推。”
乔宝珠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小胖妹侧个脑袋,对正在给邻桌上茶的显金嚷嚷,“我想吃花菇田鸡了!”
“你看我长得像只田鸡不?”
显金眼神都没抬,利索地将云鼎红茶放在泥炉上,再在铁丝网盘上放了几颗花生与两个橘子,笑着对未挽发髻的客人道,“……您慢用。”
又见这桌的姑娘身侧放了两本手帐,一本随意打开,一本书封都还没拆,又笑道,“您若要送人,我让人给您送一只牛皮纸袋来,再用火漆帮您把封口封上——人家拿到手亲自拆开时,最高兴了!”
“看吧”做起来后,有些距离泾县较远的姑娘非常想入手帐本子。
故而,便常常有人左请托右请托,请了在泾县相熟的手帕交或亲戚,特意来店里买本子——嗯……这算不算大魏朝初代代购?
对于这种状况,显金仪式感做到位。
不仅拿印刷有陈记logo的牛皮纸袋封存装好,甚至还专门倒上火漆,请代购姐妹亲自敲章,主打的就是一个体贴入微。
姑娘抿嘴笑着,声音温婉,“谢谢贺掌柜。”
比石榴还甜。
显金浑身的疲乏消失殆尽,压低声音,像藏了一串气泡在喉咙里,笑眯眯地油腻,“为佳人殚精竭虑,实乃吾幸。”
咋说来着?
对付油腻男——学习他、成为他、超越他。
“我想吃花菇田鸡!”
身后的胖佳人快要四脚朝天,像只没吃到笋的矮脚国宝。
显金转身,“好好好!我让锁儿告诉张妈妈,你今晚上回老宅吃饭去!花菇田鸡!发糕!冬瓜火腿锅子!再给你杀只才下地的西瓜咋样?”
乔宝珠哼哼唧唧点了头,在木制摇摇椅上翻了个身,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继续认真研读萧敷艾荣大大的佳作。
显金朝这桌的温婉姑娘抱歉一笑,“家里妹子,您见谅。”
温婉姑娘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看向一路小跑的锁儿、临嫁前来帮忙结果忙得满头大汗的陈左娘,再看这位白净挺拔、面容秀雅得像株玉兰树的贺掌柜,“您也太累,原以为做掌柜只是在柜台后面扒拉扒拉算盘,谁知您是既要卖东西、又要打算盘、还要招待客人……若不然,多请几个伙计,也可。”
显金苦笑。
她伙计倒是多。
水西作坊里肌肉男一串一串的,奈何没办法过来帮忙啊。
她倒是也想过再聘几个姑娘帮帮忙,也找牙行看了。
近日来东南沿海向南北直隶逃窜的流民渐渐增加,许多操着一口东南方言的小姑娘只要二三两银子就能买到——显金倒是想过买三四个,待长大了便做主转户籍、张罗嫁人,可现买现上手的太难,多半都是渔民出身,且听不懂南直隶官话,做活行,干招待、服务却不行。
陈敷倒是拨人帮忙了几日,张妈妈来了两天,直嚷“你光是茶汤就有九种,手帐本子有十二种,我打麻将都看不了两个庄的人,我咋记得住!”,家政达人宁肯回老宅打半个月年糕,也不愿意来“看吧”丢人现眼。
其他小丫头婆子试工一天后,也表示亚历山大,连银钱的面子都不给,三爷的面子又算得了啥。
陈敷只好作罢。
最终的结果就是,店子里常年她、锁儿和左娘三人斗地主,她既要对接货、还要兼顾账目、还要做大堂经理,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连乔山长新布置的作业都没写。
幸好乔山长去了应天府还没回来,否则她怕是被喷得菜鸡啄米。
“错误估计店子的客流……”显金将苦笑尽数收敛,“等过几日,我再想想办法,总要将大家伙服务好呀。”
温婉姑娘笑起来,指了指门口空着的白墙,“您可以张榜招人啊,写清要求与薪酬,不比您亲自连轴转好?”
显金一愣。
可以诶!
就是店门口招工嘛!
若是有意的,自己不就来了吗!
这在后世,可常见了!
她是属于灯下黑,又忙得一叶障目,把这么简单的招数都给忘了。
显金笑着道谢,“……您这法子真好!”转身送了一碟白玉糕,“您昨儿个好似也来过?”
温婉姑娘抿唇笑,“是,您这儿茶好纸好,前日我也在。”
真自在呀!
显金笑起来,“我就记得您这两日惯坐在内院井边喝茶的——您若明日还来,我提前给您把这个位子留着。”显金转头嘱咐锁儿,“把井边的瑞雪桌给……”
显金卡壳,略微迟疑。
温婉姑娘笑道,“熊,我姓熊,能火熊。”
显金从善如流,“把这个位子,给熊姑娘留着。”
显金又朝熊姑娘颔首致笑,待走了两步方回头,只见这位熊姑娘正目光温和地注视忙得脚下飞尘的陈左娘。
乔宝珠说要去老宅吃饭,张妈脚趾拇都抓紧了,一个时辰舞出八菜一汤,吃得乔宝珠肚儿圆滚滚。
显金送乔宝珠出门,正好遇到迎面而来两个被光拉得老长的人影。
“哥哥!”
“二郎。”
乔宝珠与显金同时开口。
乔徽走得不急不缓,陈笺方脚下却快走两步,“……乔妹过来吃饭?”
问的是乔宝珠,人却离显金更近。
乔徽不落痕迹地看了眼挚友。
乔宝珠笑答,“……吃了花菇田鸡和发糕!”
陈笺方笑得温润如玉,“噢”了一声,便道,“三叔的第九吃与第十吃——他老人家知道你看他的书,可高兴吗?”
咋不高兴。
一顿饭,这两快混成忘年之交了。
陈敷说,“……田鸡腿吧,还是得田里现抓的,吃起来嫩。”
乔宝珠捧,“那咱们明日就去田里抓。”
陈敷再道,“哪块田?”
乔宝珠答,“我看城郊种稻子的那几块田都不错。”
一老一少一合计,拍脑门定了田里抓田鸡之旅。
九月的天,毒辣辣。
显金不敢想象,一个恋爱脑带着一只花花去抓青蛙的画面。
第103章 就当他死
一老一少围绕赖疙宝展开的激烈讨论,超越美味的麻婆豆腐、辣豆豉卷饼、蛋花小葱糕,成为显金这顿饭最后的记忆。
哪来这么多赖疙宝!
她今晚做梦,梦里怕都是赖疙宝!
赖疙宝去死!
显金疲惫又麻木。
陈笺方瞥见显金的神色,偏眸抿唇笑,隐蔽地落在显金身上的眼神,像一片柔软丝滑的绸缎。
乔徽眸光一转,笑着招呼胖妹过来,又问显金,“《为政》的卷子写了没?”
话声截断了陈笺方丝绸般的目光。
说起作业,显金可不困了。
“没有!”显金迅速哀嚎一声,“看不懂,真的看不懂!山长几时回来啊?”
山长回来之时,便是死线之日。
与其说是死线,不如说是死期。
她不由好奇,进修后的导儿会用什么猎奇的语言,diss她脆弱的灵魂呢?
——真是期待呢!
显金仰天长啸。
“没说。”乔徽手一摊,“说是七八月回来,如今都九月了,一点儿信也没有,我倒是把卷子做了,明天让宝珠给你带过来看看?”
显金连连摆手,“别别别,恐怕看了你的卷子,满脑子都是你的看法了。”
说得很悲壮,“我写的再烂,也是自己的垃圾。”
乔徽“哼哼哼”笑出猪叫。
陈笺方嘴角的笑却渐渐被抹平,轻轻别过头去——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显金与宝元很像。
这很奇怪。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一个出身良好、一帆风顺,一个地位尴尬、满身坎坷,但是,两个人带给人的观感极为统一——皆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旺盛蓬勃的上进心,还有藏在骨子里的傲气。
是的,每个人都以为一说一个笑的显金,是为可亲。
他却时常察觉,显金的傲气被深藏在那张笑脸皮之下。
这个姑娘不笑时,眉目很浅,且微微上挑,看上去很凛冽。
恰好,乔徽的倨傲,声名远扬、无人不知。
陈笺方在心里苦笑一声,他好像确实容易被这类人吸引。
他擅长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看这样的人畅意风发,便好像自己也享受了这样的人生。
就像华服下的跳蚤、堂皇下的蝥虫,偷偷都躲在夹缝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和她散发出的名为自由的味道。
陈笺方心尖闪过一丝轻微的刺痛,让他轻轻别过眼去。
显金照那位熊姑娘的主意,在门口张贴了一张大大的纳贤贴,倒是有四五个女子来应聘,显金便搬了套桌凳坐在内间,趁晌午人少,正好一起面了。
其中有两个还不错,一个家中男人在郊外管庄子的小嫂子还不错,动作麻溜、说话利落,甚至还会写几笔字。
显金对她抱以厚望,问了几个常规问题,便拿软毫笔在她名字产旁打了个勾,又问,“……家中人可准允你出来做工?我们店子早上开门、晚上才关,薪酬虽开得高,但做工时间长,难免顾不了家里。”
小嫂子一愣,问了句,“早上多早?晚上多晚?”
“巳时开,酉时关。”
基本算是“976”,跟后世比自然是弟弟,但在目前横向比较,这个工时已经算卷中之卷了。
因此,显金把薪资给足了的。
不求员工把公司当家,只求员工别背后扎她小人,骂她黑心资本家。
小嫂子略有犹豫,“……那不成,我晚上要回去给男人做饭的。”
“早上早起没问题,我可以寅时末就起床给男人炖汤、孩子蒸包子,但晚上若回去晚了,男人、三个孩子和公婆就没饭吃了。”
五点半起床给男人炖汤?
你回去晚了,公婆、男人和孩子就都没饭吃……那你没嫁的时候,这家人就不吃饭啊?
所以,这是一群靠喝露水吃阳光生存的精灵啊?
显金有点麻了。
小嫂子却还没完,拿眼觑了觑内堂端庄优雅喝着茶的姑娘奶奶们,压低声音,“这正晌午,这群娘们不回家伺候男人和公婆,却在这里喝茶躲懒,管他家里有钱没钱,回去总得挨揍!”
显金不懂,但大为震惊。
小嫂子说到兴头,声音压得更低,“我刚看了,这群娘们喝茶都得分六步——你说这里也没男人在,她们演给谁看?”
显金默默低下头,在小嫂子名字旁边打了个叉。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别人能骑到你背上来,是因为你自己先把腰弯下来了。
你心疼男人,倒也不是过错。
只要放下助人情节,世界充满尊重祝福。
但不应该随意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人事物,妄下结论,致以最坏猜测……这就不好了。
直到快要打烊,店里才迎来了今日最后两位求职者。
其中一位是个熟人。
“杜家婶子!”
显金站在柜台后,看门廊处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待听到显金准确无误的召唤,人影才面带赧然地走出站到光下。
还有个缩着脑袋的年轻妇人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杜家婶子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