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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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理年龄十六岁,心理年龄二十四,在哪儿也丢不了。
怎么着也不需要人手把手、脚跟脚的十八里相送。
屋里亮堂堂,显金心惶惶。
原因无他。
只因乔放之拿着她的卷子,越看,眉头越皱,嘴角越扁。
隔了半柱香的时间。
乔放之将她的卷子放下,皱着眉头,拿手揉了揉山根,语气十分沧桑。
“你这卷子吧,我看不懂,估计你自己也看不懂。
“一会儿你拿到庙里烧了,让神仙菩萨看看能不能看懂吧。”

导儿教诲她,把卷子找个庙烧了。
显金认真连连点头,下意识抬头想问,找哪个庙、哪个菩萨最好。
一抬头却见乔山长一脸绝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
看来导儿,被她的文章伤得不浅啊。
显金默默把小本本和芦管笔放下,作鹌鹑样垂头听训。
乔放之见显金低眉顺眼,丝毫不顶嘴也不挣扎,一看就做足了听训的思想准备和行为预备,深吸一口气,“咱们先不谈你这软趴趴的河虾字,也不谈空洞洞的干观点,更不谈奇怪怪的空布局。”
那谈什么?
显金低头挠了挠耳朵。
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英勇——任谁被导儿摧残三年,也应具备了泰山骂死你也面不改色的特质。
这脸皮倒不是胎里带的,纯属时间磨的。
不过显金倒是没成想,享受她千锤百炼厚脸皮成果的,竟然是千百年前异时空的乔导儿。
乔放之恨铁不成钢地拿指节扣了扣桌板,“教你看左传,你看了什么……”乔放之眯着眼,将显金的卷子拿很远,照着念,“周朝习惯用鼎炖煮食物之我见、周朝嫁娶六礼延续的秘密……还有个啥来着?浅论战争与和平?”
乔放之只觉念出来都烧嘴巴。
“让你读史是教你管中窥豹、以小见大,从史书看经济、看政见、看朝代兴旺更迭之密术。”
“你这卷子说了些什么?”
“鼎食炖煮食物更易保留原汁原味,但长久食用易嘴淡、缺油少荤腥……”
乔放之选了一句最打脑壳的,忍住嘴巴不干净的后果,念了出来。
他的天爷啊。
谁家好人这么写策论啊!谁家好人会在策论里面用上“嘴淡”这种词儿啊!
显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不是教她写这些吗?
“我并不科举……”显金下意识答,“我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
政见、朝代兴旺、经济、民众、水利修缮……这些和她八丈远的关系,显金有些无措,“我以为您教我,只是……只是……”
只是顺手的事儿……
乔放之将卷子放在桌子上,眯着眼深看显金一眼,轻声道,“文宗朝固安县主三千铁骑挥平西北军,为昭宗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甚至在和亲二嫁给漕帮当家后仍领骁骑大营实职;”
“当今百安大长公主自西北卫所起势,领八百骑兵解白堕之围困,扶持庶弟继逊帝后继续牢牢把控住大魏江山;”
“苗疆现任土司也是女子,如今尚不过二十七岁,已渐统西南夷,麾下十三女官自政、经、学、基、礼、兵、吏……皆有能为者。”
“她们,都是女子。”
乔放之看了眼卷子,“你自己想,这些人读左传后的感想,会是婚丧祭娶、鼎食用居吗?”
显金愣在原地。
乔放之轻叹了口气,“你可以没有机会,但你不能不会。如你不会,一旦机会来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显金神色复杂地,跟随乔放之的目光,看向桌板上自己的卷子,喉头微微动,愧疚、感激、后怕乔放之再道,“咱们换个思路想,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事万物皆相通,治理一个国家、担当六部之一的主官和管三件铺子两个作坊,你细想想,是不是一回事?”
“人、财、物、策、对家。”乔放之如解剖麻雀般,将心中想法揉碎了、掰开了放在显金面前,“做作坊生意时面对的是这些,便是做了尚书面对的也是这些,左不过是与人玩的心眼更多,手上过的流水更大,输赢的牌面更广罢了。”
显金重新拿起小本本,老老实实记下来。
乔放之满意点头。
关门女弟子虽底子差、稿子差,还是有个勤奋好学的优点。
乔放之又说了几句商与政的相通与相悖,便从身后拿了份叠成四叠的卷子来递给显金。
噢,老曲目了。
和乔徽交换答卷。
主要是叫她在乔大聪明的英明睿智下自惭形秽。
“你这份,我也拿给宝元看看,三人行必有我师,虽为糟粕,却仍有些许用词遣句不流于俗的长处。”
乔放之低头喝了口福鼎白茶,抿了抿唇,又道,“十月,我将去应天府一趟,回来时要看到你读《为-政》的笔记。”
应天府是南直隶首府。
显金应了声“是”,作为一个学术能力不太行,主要靠为人处事讨导儿欢心的弟子,显金适时表达了对导儿真切的关心,“您去应天府作甚?”
乔放之神色淡淡的,“老夫也不知,府尹大人有诏,老夫何敢不从?”
嗯……阴阳怪气的……
一看就是对朝廷有意见的。
怪道三次辞官呢。
显金摆摆不存在的尾巴,笑道,“瞧您说得,您没退下来时便官拜通政司右参,便是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若照科考届次来算,府尹大人恐要尊称您为一句师兄!”
通政司右参便是高官把子,应天府尹参照知府,算是市-级领导,只是贵在官拜南直隶首府,便与通政司有了平起平坐的资格。
显金这马屁拍得,多少弥补了些许学术水平欠缺的不足。
乔放之笑起来,“师兄什么师兄!他师兄是李阁老!我一个心学的教书匠可担待不起!”
又摆摆手将此事揭过不提,随口问了显金最近店子里的事,听显金说起崔家与陈家在亲事上的搓磨,不蹙眉道,“崔衡虽功利,倒也不至于行此等龌龊之举,多半又是他那亲娘,仗着儿子县丞的名头胡作非为罢。”
乔放之又道,“你与二郎既然接管此事,便要为家姐寻一门情投意合、合适合量的婚事,且不可半途而废、虎头蛇尾。”
好导儿,连弟子便秘都管。
显金严肃应“是”,手里抱着乔徽乔大聪明的卷子,出了导师办公室,便向茅草书屋去。
一路穿松林、过柏丛,长衫素衣的书生比比皆是。
约莫是山院伙食不错,年纪轻的个个都身量颀长、面容端正。
显金一路过去,像进了洋溢着荷尔蒙的男校。
身量颀长、样貌端正的书生。
这……这……哪里是什么青城山院啊!
这分明是“陈左娘后备夫君鱼塘”啊!
显金陡然眼神冒光,刚准备撩袖子大干一场,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透露着清澈而愚蠢的声音。
“金儿!金儿!”

显金转过头。
张文博正兴冲冲地小跑前进,表情之快乐,如偷到蜜糖的耗子,神色之轻松,如从来没上过班的男大学生。
有种未经社畜的天真,和白白嫩嫩的憨厚。
显金眼睛眯了眯。
“鱼儿——哦不,博儿。”
显金笑弯了眼睛,“好久不见你!”
上回见,还是宋记找几个老书生来闹事,博儿在门口帮忙解围时。
算一算,如今也有三个多月过去了!
这么久没来店子吃喝睡午觉,属实不正常。
张文博挠挠脑壳,不好意思道,“端午回了趟淮安老家,把六丈宣带回去装裱一番,回泾县后,又在准备前两日的道试,噢,就是院试……”
博儿出息了!
都下场了呢!
显金笑起来,“能当秀才不?”
考过院试就是秀才了,有正儿八经功名加身的,甭说见到县丞,便是见到知县也可免礼不跪——别被众学霸云集的青城山院骗到,以为进士举人都不稀奇,复习个两三天直接上阵裸=考。
那是因为这学习生态太逆天,一个县,秀才举人顶了人家两三个布政使司的额差——明代鞋拔子脸太宗规定,一个县的秀才名额不能超过二十名。
只是青城山院,外地的学生特别多,占着外府或外县的功名,投奔乔师探花的名头,这才显得学霸们如集市上的白萝卜,想挑哪根挑哪根。
张文博再挠挠头,嘟囔一句,“我没听陈二郎解析题目前,我觉得自个儿答得挺好的……”
显金笑起来,“听了解析后呢?”
“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好了。”张文博白白嫩嫩的脸哭丧下来,“只觉卷子说城门楼子,我在说胯骨轴子,我要是考得上,全靠同窗衬托。”
张文博诚挚地合拢双手,闭眼许愿,“希望与我同场的童生们,比我答得还差。”
认真得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显金:“……”
多么朴素而真实的心愿啊。
那她也搭着许个愿:愿世上再没有乔大解元,与她做同一套卷子。
显金一边往茅草书屋走,一边努力让自己自然地开口,“……博儿,你今年多大了呀?”
“十七了。”张文博也去茅草书屋,有问便答。
“那你属猪?”
张文博自豪点头,“年初的猪,养得肥,还不用被宰来吃?”
显金:“……”
这究竟有什么好自豪的。
陈左娘今年十八,属狗的,这猪狗放在一起,会不会……不太好?
显金眼神望向别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不露痕迹的专业媒婆,“十七不小了,没听说你成婚啊?”
张文博摇头,“没成婚。我爹娘说等我考上功名,拿两个茶庄给我当陪嫁,敲锣打鼓送我出家门。”
显金:“……”
这公婆,听起来还蛮喜庆的。
略微弥补了猪狗不如的劣势。
“可曾相看过?”
张文博眨了眨眼睛,白白嫩嫩的脸上点缀着一双闪烁智慧的眼睛,“相看过两三次,每回都不成,不是庚帖莫名燃起来,就是送过去的糕点一打开全碎了。”
噢——悬得可以走近科学。
张文博一摊手,“一次两次都是巧合,我这出了三次岔子,我娘就害怕,专请了家里供白仙儿的大师来破解,大师只说,我要等考上功名后才能说亲,且当家娘家最好比我大一两岁,属狗、属鸡都可,一个是豚蹄穰田,一个是鸡鸣豚润。”
低情商:猪狗不如。
高情商:豚蹄穰田。
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这个玄学白仙儿,正业是骗人,副业是劝学——非得让人考中功名才能成亲。
显金抿抿唇,再一琢磨这要求。
赫!这简直就是照着他们家左娘定下来的啊!
显金笑眯眯再问,“院试结果何时揭榜?”
什么时候可以杀猪?
张文博可怜兮兮,“还有十来天吧……学政们哪有这么快批完!”
显金淡定开口,“若卷子做得差,批阅得就特别快。”
张文博问,“为啥?”
显金学着阅卷先生的样子,拿起卷子,“这张一坨大便!这张一堆狗屎!这张野狗拉稀!——你能认真看狗屎吗?不恶心吗?”
张文博先是哈哈大笑,继而想起自己的卷子也是狗屎堆里的其中一坨,很大可能是最大最硬的那坨,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陈笺方从柏树丛穿过,眼前便是少年与少女弯腰大笑的一幕,阳光倾斜而下,陈笺方不由自主地,随着这笑勾了唇角。
陈家老宅,晚上用饭,显金给陈敷舀饭,舀了一小坨,夹了两根青菜,放了三片肉,想了想又把其中一片肉放回盘子里。
显金把碗递给陈敷,又给陈笺方舀饭,陈左娘想来帮忙却被显金摁下去,“你自己仔细听着。”
转过头,说起张文博来,“……人不错的,拎得清,也仗义。家里是淮安府清凌镇的乡绅,良田两三千亩,又有六七座山种茶,自己的学业虽不算顶尖,但也不错。”
又转向陈左娘小声道,“就是上次你到店子来,你前脚走他后脚来,和你擦肩而过那白嫩小伙……还记得吗?”
陈左娘一张脸通红,规规矩矩地颔首垂眸——她原不敢来,却又实在担心。
如今被cue,陈左娘脸越垂越低,“倒是没甚印象。”
陈敷神情复杂地看了眼碗里成双成对的青菜和肉,认命地先吃肉,“茶商?”
“也不算正儿八经的茶行。”陈笺方接过显金递过来的饭碗,沉稳地查漏补缺,“只是淮安府的茶叶生意,好像都是从他们家出的,昨年还上贡了两种贡茶,算是淮安府有些名头的人家。”
陈敷一口吃完两根青菜,珍稀地将肉藏到碗底,再问,“可身有功名?”
陈笺方摇头,“暂无。今年下的场,我托人找学政问了问,说是今年青城山院出去下场的童生答得还算不错,应当八九不离十。”
显金还以为陈敷会犹豫,毕竟功名还没考下来,谁都是未来可期的黑马,谁知这恋爱脑一拍桌板,“暂无好啊!暂无好啊!就是得暂无!等他有了功名,他家里两眼翻上天,岂不是要搓磨死左娘!”
显金愣了愣。
陈敷说干就干,“赌钱要讲究一个买定离手,六博、赛马、投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赔率最高,热门下庄的赔率最低——咱们现在就是要低位抄底高额抛出,赚个中间差,很稳啊!”
陈左娘揪心看向显金。
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
显金蹙眉看向陈敷,冷笑了笑,“您很懂嘛!”
陈笺方闷了闷,垂头收拾碗筷,离这两父女稍远一些。
陈敷咧嘴笑,“咱们金姐儿,看人真准!”
显金眯了眯眼,一拍桌子,“不许您吃喝,您就去博-彩啊!”
“您信不信我娘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揍死您!”

显金指节一扣桌板,“张妈,去店子把账册拿过来!”
张妈看了陈敷一眼,皱了眉头,转身就往外跑。
陈敷一脸不可置信地歪头看,“嘿!这张妈,咋听你的啊!”
显金双手抱胸,表情有些严肃地望着陈敷,没说话。
“我真没有!”
陈敷急得就差手指指天发毒誓了,“我年轻时候,确是被人哄着玩过几局,如今就爱吃点喝点,你得信你老父亲呀!”
“再说,你爹我,哪有那个脑子去赌啊!”
这倒是真的。
显金抿抿唇,表情松弛了些。
若真恋爱脑真上了赌桌,冒着不孝的名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她也得下狠手把陈敷给掰过来——生意人最怕的就是那三样,带颜色的尚且还好点,后两样是一个龙潭,一个虎穴。
她暴发户的爹,身边多少白手起家的兄弟被人哄着骗着,被做局上了这两艘船,最后倾家荡产,腰子都差点被嘎了!
赌徒和毒-虫,是没救的。
这两种人说话,一个笔画都不要信。
显金没说话,等到张妈妈拿了账册子来,翻了几页,才把账本阖上。
心倒是稳了。
“三爷,您乐意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
显金肃容端正,“当姑娘的,都不管。就三件事儿,您得记着——铺子您得去,去了才有月例;家,您得回,若不回,必得差人告诉老宅一声。”
“最后一项——您绝不能沾。”
“但凡,您有一丝儿苗头,我必定向老夫人告发您——老夫人要砍您手,我就在她老人家旁边递刀子。”
显金说得风轻云淡。
陈敷浑身再抖了抖,瓮声瓮气地应了个是,再有气无力地趴桌上挑米饭下的肉片子吃。
陈左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隔了一会儿方低头小声问陈笺方,“……金姐儿……在家……向来是……”
向来是这个地位吗?
对自己后爹,想训就训?想管就管?想怼就怼?!
陈笺方筷子一顿,郑重地回想了片刻后,颔首,压低声音接续道,“是的,金姐儿向来豁达大度,且知礼有分寸。”
陈左娘,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吧?
陈左娘来不及细想,再次被cue到。
“……看左娘的意思,若是想见,咱们就见一见,若不是想见,咱们就再找。”显金答道,“鱼塘里鱼儿多着呢,咱们一网兜子下去,怎么着也得捞上个三、五条来,对比对比谁肥谁瘦、谁好吃谁干巴不是?”
陈左娘埋下头,一张脸羞得通红,“不……算了吧……”
陈笺方反而微微挑眉。
谁能想到,显金没下力气安排,二人反而阴差阳错地碰了头——水东大街宋记原先的铺子快要完工了,显金一连几日都守在铺子上,虽也帮不上什么忙,守着装修总比谁也不在安心多了。
进了伏天后,早晨晚上还能忍,晌午是最热的,站在原地都是一脑门子汗。
饶是显金不太怕热,心中也无比怀念可可爱爱的空调和电扇。
张妈怕显金热得不爱吃饭,便尽是做些冷淘、白粥、烧卖或是蒸饺,这些时日左娘来往得勤,便由她来给显金和锁儿送午饭。
店子在收尾,黄尘与木屑少了许多,只偶有锯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
左娘四下看看,惊讶道,“怎的这么布局?”
不要像纸行,倒像个茶楼。
——中间空了很大一块地方。
周围三面墙,皆打了一墙的柜子,都是敞开的,甚至没有柜门!
没有柜台,只有一根长长的、宽度适中的厚实原木板搭在东南角处。
“这是什么呀?”左娘轻声问。
显金埋头喝粥干饺子,“吧台。”
左娘“啊”了一声,“吧台?”
锁儿也往嘴里塞了颗饺子,囫囵道,“就是递出茶汤、小食的地方。”
“茶汤?小食?”
左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咱们家不卖纸了嘛?”
显金刚想说话,却听门口响起两声憨厚的招呼,“金儿!金儿!”
跟着就从门后蹿了半个白嫩的额头出来。
显金一愣,随即拍拍脑门,“我这脑子!全忘了今下午约了博儿看茶。”
显金话音刚落。
那半颗额头便迎着盛夏耀眼的光萌芽,跟着是白嫩嫩的圆脸和合适的身形与身高。
这颗萌芽虽是一张圆团脸,却意外的长了一双单眼皮眼睛,看上去人畜无害,很叫人亲近。
陈左娘一抬眼,随即面颊发烫,从下巴颏一路红到耳朵尖。
张文博甫一进来,便看到显金身边站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褥裙的姑娘,皮肤白白的,微微颔首,气质温婉。
也是,任哪个衣着正常的小姑娘站在一只人型屎壳郎旁边,都将显得温婉柔和。
张文博愣了愣。
挂在窗棂下的风铃“叮铃铃”作响,张文博如梦初醒般,一撩长袍,躬身拱手,“在下淮安府童生张文博,失礼失礼了。”
显金:……
你确实很失礼。
叫她的时候,哪次不是跟久别重逢的姐妹似的,“金儿金儿”!生怕喊小声了,她就被人贩子给拐跑了!
如今倒是知道“失礼”了!
张文博?
那个人很好且仗义,在青城山院读书的博儿?
陈左娘只觉头发都快烧起来了,低着头往显金身后半藏一步。
显金笑着介绍,“……我们家大姑娘。”
“今年的秀才公。”
张文博颇为赧然地挠头,“秀才公早了点早了点!”
一边不好意思挠头,一边故作若无其事地拿眼戳天花板,“不过……我听了你们家二郎君的解析后,心里吧,倒是觉得自己答得不错。”
显金:???
前天,就在前天,跟她一起在佛前苦苦哀求五百年,求其他考生比他考得还次的人,是谁?
陈左娘头略偏了偏,飞快地仔细看了张文博一眼便又将头偏了回来,头越埋越低,脸也越来越鲜艳。
显金看陈左娘快熟了的样子,又见张文博一副又怂又爱现的样子,心里有点害怕张文博会不会,中二到在空气中凭空投个篮。
“博儿,你得叫姐姐。”
显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们家大姑娘正好比你大一岁,属狗的。”
“且是年末的狗,守了一年的家,功劳苦劳一块算,福气好得很噢!”

大一岁,属狗的,还是年底的福禄狗。
张文博懵懂的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欣喜,具体欣喜啥,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看着显金旁边那位姑娘有种莫名的……顺眼?
相貌是很美的,金姐儿像根瘦长的螳螂精,这位陈大姑娘却像块很润很圆的翡翠。
性情如今虽看不出,但金姐儿能处得好的,品行应是没疑问的——开玩笑咧!他们青城山院都在疯传,金姐儿是乔山长的闭门女弟子!
有更疯的,还在传,乔山长企图让金姐儿女扮男装,去夺得状元宝座。
他简直想翻个白眼诶。
金姐儿诚然是根瘦长的螳螂精,相貌也更偏向英气明朗,女扮男装可以说没什么压力。
乔山长这样做的目的,是啥啊?
玩的就是一个心跳,玩的就是一个刺激,玩的就是一个女扮男装被发现后诛九族的在危险边缘反复横跳的来回试探?
这明显不合理嘛!
对于乔山长亲自出山指导金姐儿,张文博有自己的看法。
看法不成熟,甚至有点天马行空,但是绝对原创,且有理有据——乔山长,想将金姐儿聘为儿媳妇!
乔宝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棒槌。
据说在乔宝元考完解元,被乔山长送去京师见世面时,有位县主家的姑娘看上他了,他不耐烦那姑娘嘴巴下面有个痦子,便大肆宣扬自己是个断袖,宣扬自己不算,还宣扬隔壁姑母家的大郎君跟他情投意合,二人是只差突破世俗偏见便可双宿双飞的关系……
这下可好,不仅县主家的姑娘歇了心思,连带北直隶十府二十四县的姑娘全都对年纪轻轻的解元和宁远侯家风姿飒爽的世子,断绝了七情六欲。
与其同时,一起断的,还有那根狠抽乔宝元的黄荆条。
乔宝元回泾县后,被乔山长亲自上手打断的。
这段佳话,在青城山院可谓是家喻户晓呢。
张文博想起来就“嘿嘿嘿”笑。
显金一抬眼,便看到张文博一张嫩脸上挂着弱智的微笑,不由心下大慰,地主家的小迷信还挺有眼光的,一见他们家左娘就笑。
显金余光瞥了眼低垂眼眸的左娘,决定媒人做到西,斜着眼,非得将张文博的傻态点出来,“……博儿,你傻笑个什么劲呢!”
张文博:“嘿嘿嘿,我想起乔徽被山长揍得个屁滚尿流的佳话了!”
显金:“……”
让你看姑娘,你满脑子男人被揍!
你婚事告急,跟玄学屁关系没有,全靠你自己努力。
显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话,却听左娘好奇开口,“乔徽就是青城山院那位最年轻的解元吗?他爹为何要狠狠抽他?”
张文博精神一振,眼睛炯炯有神,将乔徽和宁远侯家世子组耽-美cp的佳话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又津津有味地评价,“这俩也算难兄难弟了,一个如今窝在泾县被他爹守着读书,一个窝在福建捉带鱼,两根老光棍各吃各的苦。”
显金咂舌。
乔徽,是真虎呀。
左娘“哇”一声,挺直腰板连问,“那这俩就一直没定亲?那位县主家的姑娘定亲了吗?他们不定亲咋办?还真凑合在一起过呀?这可怎么过呀?哎呀呀呀——”
显金满脑子都是“定亲”两个字,听到最后,都害怕左娘问出“福建海里的带鱼定亲了没呀?”这样略带智障的八卦。
趁张文博和左娘凑在一起八卦,显金赶紧溜到后院钉柜子,把锁儿留下来了,防止留下未婚男女同处一室的说头。
等天快要黑了,显金清完头天开业要上架的货,挑开原木竹帘从后院出来时,还听到张文博和陈左娘凑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八卦声。
一个问,“那家小妾,真的同和尚私奔了?”
一个答,“谁说不是!原本富商家里以为小妾偷偷回娘家了,结果带着几个家丁去捉,反而在寺庙隔壁的斋院里堵到了这一对儿——小妾脸上敷着黄泥、和尚头上戴着发套,正预备从山-东逃到山-西去呢!”
显金听得云里雾里。
这怎么一下午的时间,八卦的点就从直男装腐被揍,变成了山-东逃妾艳史了?
这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的跨度,也忒大了吧……
显金彻底挑开竹帘,见张文博拱着个屁股趴在吧台上,左娘笑盈盈地端着一盅茶,两个人围绕逃妾该何去何从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丝毫看不出这两人,今天是第一次见。
显金看向锁儿。
锁儿疲惫又无奈地耷拉了眼皮子,做了个口型,“一、直、在、聊。”
显金方后知后觉地想起——苦难让人团结,八卦也是啊!
能一起聊得拢八卦,怎么可能三观不合?
显金默默向后退了两步,为这两只鸳鸯留出广阔的八卦天地。
经此一下午,张文博出现在陈家老宅四周的频率逐渐变高,中午甚至伙同陈笺方一起来作坊混午饭吃,吃完了就在院子里的摇摇椅上打瞌睡。
看得周二狗心下暗恨,梗着脖子和显金告状,“……他凭什么可以吃了饭睡觉,凭什么不一起学千字文!”
显金不可思议地抬头,“他今年考秀才!”
周二狗顿时花容失色,企图从张文博白嫩光滑的脸蛋上找出一丝文学的气息。
找了半天,周二狗颓唐地摇摇头,没有,一丝都没有,除了单纯的愚蠢,什么也没有。
当周二狗深刻理解“人不可貌相”一词时,张文博开始围绕左娘进行深度打听了,今天问一问左娘的生辰,明天问一问左娘的出生地,后天在问一问左娘的成长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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