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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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您吃过长辈的苦,便要他也吃一份吗!?”
小姑娘跟个弹弓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砸。
陈敷被教训得臊眉臊眼,直到显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厅,方小声嘟囔一句,“……以前我对二郎幸灾乐祸,也没见这丫头凶我……”
张妈妈正收拾桌上残局,随口搭了句,“许是这两日,金姐儿和二郎处得不错呗!”
陈敷眉头拧成“川”字,“啊?什么不错?”
张妈妈便将店子里晌午一同学字、吃饭、休息的事说了,总结一句,“……别说金姐儿,我都觉二郎不错——原以为是个迂腐高傲的,谁曾想很是谦逊温和。”
陈敷侧眸看了看抄手游廊,再看看显金朝里间走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干起了他并不擅长的事——思考。
显金也在思考,希望之星为什么不高兴。
多半是学业。
是因为乔徽?
毕竟,今天,她看见希望之星觑了乔徽很多眼。
显金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虽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可读书这回事,勤奋比不过天赋,你看乔徽,不过两篇文章,便将文风虚浮、过于华丽的不足彻底纠正过来。
且,读书最怕的就是,比你勤奋的人,不仅比你有天赋,还比你有门路。
显金再翻了个身,低声唤了唤睡在隔间的锁儿,“……锁儿——”
锁儿脆生生地应,“唉!”
显金又道,“你去同张妈妈说,我明日早上想吃马蹄糕,请她多放些糖吧。”
甜食能分泌多巴胺。
多巴胺能让人快乐点。
希望之星和她一套食谱,希望能和她分泌同一套快乐的多巴胺。
显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锁儿的回应,又喊了一声,“锁儿——”
“唉!”
“我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回应她的,是均匀的鼾声。
显金大囧。
这是个什么神仙的睡眠系统?
老板要摇人,干脆先答“到”;老板派任务,立刻就睡着……
显金囧囧地披着衣裳,自己摸到厨房,更新了食谱要求,又摸着近乎全盲的黑,上床睡觉,临睡前,显金不死心地再试一次,“锁儿——”
“唉!”
“明天给你加条杠杠,顺便请你吃小稻香的酥饼!”
“唉~好!”
回答得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显金气得坐起身来,借着窗边的烛火,走到隔间眯眼虚看。
王三锁小朋友正在隔间四仰八叉地睡得人事不省,笑得甜蜜蜜,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不存在的酥饼沫子。
显金:%$$#%^%^^!
这睡眠系统,还带数据筛查的啊!

第82章 行行好吧
六月初夏的夜晚,宣州泾县已然开始热起,逼仄的厢房不通风,一扇窗户又管进气又管出气,工作量严重超标,导致工作效率低下,房屋内极度闷热。
显金翻了个身,一闭上眼,便是陈笺方隐忍又沉默的脸,隔了一会儿,变成人满为患的茅草书屋。
一个晚上,希望之星和图书馆,来回闪现。
睡的时间很久,但显金睁开眼睛,却累得像杀了人。
或者像被人杀了。
脑子、脖子、肘子、腰子,都痛。
张妈妈不仅令行禁止,还举一反三。
吃早饭,张妈先搞了一碟亮晶晶的马蹄糕,再从蒸屉里,如报菜名式端出芝麻花生红糖包子、豆沙糯米粽、奶香糕、干椰片云朵脆……最后上一碗朴实无华的豆浆。
八盘糕点,摆成包围阵型。
显金在心底为张妈的执行力点了个赞。
陈笺方吃了一圈甜食后,默默喝了口豆浆,表情呆滞一瞬后,方艰难地吞下。
连豆浆都好甜……
显金没喝豆浆,却给自己泡了盏提神的苦浓茶,看陈笺方吃了一圈,又喝了口豆浆,不禁欣慰地点点头,再从兜里摸出一个昨天晚上在厨房顺走的清水粽。
陈笺方微微一愣,“你不吃早饭?”
显金理所当然,“我不太喜欢吃甜食。”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手中的清水粽,不自觉地歪头张嘴,直觉此事怪怪的,其中必有乾坤。
但具体是什么乾坤,容他想一想。
显金剥开粽子叶,空口吃白粽。
热糍粑、冷粽子,粽子带着粽叶的清香,糯唧唧的口感像在嚼更独特的qq糖,清水粽是狭长瘦削的糯米制成,恰如其其清冷干净的口感,与那些制作咸肉粽、豆沙粽的圆滚滚的可爱挂糯米,彻底区分开。
显金吃得很认真,也很迅速,向众人展示了三口一个粽的绝活。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嚼东西速度又快,像只大型仓鼠。
陈笺方抿了抿唇,想笑,却兀地想起什么来,笑意还未登上面颊,便戛然而止,整个人迅速回归以往的沉默与安静。
陈敷的眼神在显金和陈笺方之间左右打量,磨了磨牙齿,暗自告诉自己要忍耐。
显金今天要带陈敷看病,不能和陈笺方同行,本想提前告知希望之星,哪知这厮跑得极快,压根没想等她,吃完饭撂碗就跑——不是说三种搭子要珍惜吗?麻将搭子、吃饭搭子,还有就是上班固定搭子……
她和希望之星至少占两吧?不说存下了如马里亚纳海沟一般深厚的革命情谊,至少也有小区喷水池那么深吧?
怎么跑得如此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显金挠挠头,对陈笺方突如其来的冷淡,颇感莫名其妙。
“他是嫉妒你!”
陈敷待陈笺方走后,立刻把昨天的思考成果憋出口,“你本就受乔山长喜欢,如今又与乔山长的子女关系甚好,他必是怕你夺走了乔山长的看重!”
就是这个原因!
他想一晚上呢!
一晚上就听到他脑子里噼里啪啦乱响,必定是动脑太过,导致脑水回流!
陈敷怕显金又教训他小肚鸡肠,不像个长辈,往回找补一句,“我可是旁观者清,丝毫不掺杂一丝个人憎恶!”
显金挠头,“我又不考科举!怎会惹他猜忌?”
赛道都不同啊,朋友!
这个问题,陈敷昨天细想过,如同押题考中般对答如流,“话虽如此,可你细想想,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给你开小灶占不占用乔山长的时间?乔山长的时间就是万千读书人的时间,是不是乔山长辅导他课业的时间就少了!”
显金再挠头。
是……是吗?
当真是因为乔山长单独教她写文章吗?
显金被陈敷完美的逻辑闭环说服,想了想,叹口气——若是因为这事,希望之星不高兴,那她也没办法啊!
总不能为了饭搭子,丢了VIP私教课吧?
愚蠢又逻辑自洽的两父女窸窸窣窣地背后说小话,向水东大街去。
王医正本闭门拒客,听说显金手里拿着青城山院的乙字牌,遂终于放行。
垂髫小童带着二人穿过葡萄架,到了一处正院。
一长白长须老者背对大门,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双手博弈,听身后有声音,便将两子各归其位,转头一看,见显金面容后微微一愣后,笑道,“乙字牌,竟被个小丫头拿了!”
陈敷悲愤:难道他看起来就没有拿山院木牌的面相吗!
显金将用信封装好的席敬(古代看病的诊金)双手呈到石桌上,再规规矩矩拱手行礼,笑言,“晚辈显金承蒙乔师青眼。”
王医正捋捋胡须,“哪个显?哪个金?”
显金躬身道,“显与君子,莫不令德;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王医正笑起来,“才学到诗经?不像是放之学生的水平啊。”
这两句,是诗经里的话。
显金赧然,“启蒙得晚,用功得少,思考得浅,进展得慢,本人之过,千字难言,还望王师,体谅则个。”
王医正笑得更开怀。
这姑娘是个妙人。
满口都是自己的过错,把乔放之摘得干干净净。
王医正眯着眼细细看过显金五官,似有探究之意,再随口问,“哪里不好啊?”
显金忙扯过陈敷,压着恋爱脑深深一鞠躬,“家父泾县陈记排行第三,近日脚上巨痛无比,一连三日,无论更换姿态、冰敷热泡皆日夜难消。”
又把病前与病中说清楚,“发病前,家父日日外食,皆是油腥荤物。病发后,小儿断了家父的荤餐与汤水,日日灌水,并卧床休养,如今虽也疼,但比第一二日好多了。”
王医正听到“家父”二字明显一滞,随后神容复原,转过眼,笑着问陈敷,“是这样?”
陈敷连连点头,“是是是!这痛吧,像从骨子里散出来的,我躺着、拿东西压住、把脚趾头蜷曲……疼痛都还在!这几日清汤寡水的,吃得我肚子里空落落的,我是既想那口肘子呀,又痛得吃不下饭啊,我们家祖祖辈辈也没人有这个毛病啊!人生啊,就是由苦痛组成,谁也不知道痛苦与明天,哪个先……”
王医正笑颜往回缩,面无表情地制止陈敷的自我发挥。
如那小姑娘一般,病前病中病后、发病时间、症状、可能诱因、处置办法、处置成效……挨个井井有条说清楚的病患,一千个里面有一个吧。
更多的,就像这位油头粉面的老纨绔。
恨不得把前世今生、祖祖辈辈、心得感受,写成一篇散文,去参赛。
行行好吧。
他是看病,不是听人诗朗诵。
王医正言简意赅:“把左手拿上来。”
说着,推了个装棋子的小盅过去。

陈敷见这中年神医面色不虞,叨咕一句,有本事谁都了不起。
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爪子放到棋盅上。
棋盅硬邦邦的,边缘膈手得很。
恋爱脑看了眼自个儿白嫩的手,心里估摸着,手背一会儿得被膈红。
王医正覆手而上,三十秒后收手,又叫陈敷脱了鞋子看患处,仔细端详了陈敷红又肿的大脚趾关节后,再叫伸舌头、转眼球、哈气。
配上他长长的胡子和坚定的眼神,确实有专家特需号的Feel……
王医正收手就转头写方子,唰唰写完,交给显金,完全不给陈敷纾解心绪的任何机会,快速道,“令尊此为痹病,饮食不节,风邪入体,致风热湿痹,民间也称‘白虎历节’,发作时痛如虎咬。”
老虎咬人辣!
陈敷抱着腿,“哎哟哎哟——”
王医正忍耐地眨了眨眼,“湿热相合,则肢节烦痛,苦参、黄芩、知母、茵陈者,乃苦以泄之也。老夫开下当归捻痛汤,略苦,须按时定量服之,疼痛必略缓解。”
谁不知道医生口中的略苦,是为苦到发癫;略痛,是为痛到上吊。
显金同情地看了眼陈敷。
这个恋爱脑目光灼灼地盯着药方——可能只听懂了“疼痛必定缓解”六个字。
显金忙点头,赶紧应道,“待出门,便去药房抓药,晌午就熬上。”
王医正再交待,“一饮一食,必定无比节制,河生海生不吃、未见光者不吃、荤汤酒品不吃、蜜糖蔗乳不吃、烤制煎炸不吃。”
这陈敷听得懂懂的“不吃”两个字,纵然用外邦语言说,陈敷也必定瞬间心领神会。
陈敷抱住jio,警惕地看向王医正,“那能吃什么?”
“吃烂菜叶子,吃糠壳子,吃鱼骨头!”
王医正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变了张脸,与显金和颜悦色,“发病期严格忌口,若很长时间不犯,便可少少地吃、时间间隔长长地吃。”
显金悲悯地看了陈敷一眼,点头道,“我必督促严管。”
说着便预备告辞。
王医正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只软缎手枕放在桌上,笑着同显金道,“要不,陈姑娘也让我诊个脉吧?”
显金一病二十年,最怕的就是医生,条件反射想要拒绝。
王医正如同看穿显金想法,加了一句,是个华夏儿女都不会拒绝的诱惑,“来都来了。”
显金:“……”
一边无语,一边利索地把手放上去。
王医正指腹微搭在左手经脉上,眯了眯眼,静静听,隔了一会儿方问显金,“可患有夜视之症?”
就是夜盲。
显金点头。
王医正再问,“是生来便有,还是偶有发作?”
显金想了想,前世她就有夜盲,而且是先天的,补充维生素或药品,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这算生来便有吧?
显金回答,“生来便有。”
王医正肩头向下一耷拉,似是一口长气不可奈何地泄出,眉眼间却仍旧有不死心,又问,“那可有心悸心弱之症?”
就是先心病。
这她熟。
这具身体心脏砰砰砰跳得强健有力,无论是跑跳还是憋气,都不会有气短力竭之感。
显金感恩般笃定摇头,“不曾有。”
陈敷在旁嘟囔,“她天天中气十足得很!特别是教训我时,声音大得能把鸟儿打下来……”
显金看了陈敷一眼。
陈敷脖子一缩,装作看院子外并不咋样的风景。
王医正笑着摇摇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显金发誓,她看出了王医正的笑容,是苦笑。
“夜视之弱症,若先天便药石无医,素日多多食用肝脏、蛋类与红柿等食材,你脉象平稳有力,均匀丝滑,不见女子常见郁结堵淤之症。”王医正再开口时,已整理好情绪,态度可亲地看着显金,“这很好。女子当世不易,务必要心胸开阔,情绪疏朗,方可身体康健、长寿多福。”
显金感谢地点点头。
为人医者,能说出女子不易,很客观了。
显金又诚挚谢过,便拎着还沉浸在只能吃草悲痛中的老父往外走。
刚过抄手游廊,王医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少女埋怨唠叨的声音——“……有没有告诉您,吃喝适量、凡事适度?有没有!”
弱弱传来一声,“有……”
“那有没有告诉您,不能多喝酒?”
“也……也有……”
少女的声音多了丝气急败坏,“您一天九顿饭,顿顿外面吃,吃完小稻香,又去溪香阁,回来时还要光顾刘记饼铺!”
“您是跟牛似的,有四个胃啊?一个装酒,一个装肉,一个装饭,一个装汤?”
“您吃那么多!现下好了!脚疼了!”
“大夫咋说的?饮食不节!您多大个人了呀!店子既不需要您谈生意,又不需要您灌酒充面子,您真是靠自己吃出这富贵病……”
声音渐渐弱下。
不是少女气消了,而是他们走远了,传不过来了。
王医正笑了笑,低头打开拿信封装下的席敬。
三十两的银票。
“这手笔,不是当家人拿不出。”
王医正身边的老仆侍从小声说,“这位姑娘,看来是陈记在泾县当家作主的人。”
老仆看了眼王医正,“她看起来颇像……”
王医正看其一眼,“世间事千千万,如镜含世,又如林藏鸟,两个人相像,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也并非很像,至多不过是身量与身形相似罢了。”
此为逆鳞。
老仆赶紧埋头称是。
隔了一会儿,方听见王医正叹了口气,“这位姑娘生来便有夜视弱症,且无先心不足之症……”
身体的状态是无法骗人的。
王医正隔了一会儿,方笑了笑,“不过这姑娘看上去利索能干,说话干脆爽朗,脉象奔波有力,想必是一位豁达又大气的女子。”
老仆笑着再加了一句,“样貌也十分好,人品想必也很是贵重——否则不会得乔山长举荐照护。”
王医正登时心头一动。
干完一盏苦药,苦出眼泪花花的陈敷,本已翘着脚,躺在床上睡下。
谁知,心里陡然过了个事,翻身一动,一拍床板子:
“他明明就随身带有手枕!”
“却还给老子用棋盅!”

主任医生级别的特需发话,莫敢不从。
陈敷的食谱从早上一碗溪香阁的咸豆浆、中午一桌四冷四四大菜的桌席、晚上张妈妈爱心牌家常菜,变成了——
“我吃这个?”
陈敷看着面前一个白馒头、一盆白水煮菘菜、一小碟跳水萝卜干,另有一小块卤鸡肉,再抬头桌上八大碗,有蛋羹有白菜粉条包子有炸萝卜糕,连佐粥的咸菜都由四小碟拼起来。
陈敷不可置信地抬头,左右看了看,问道,“孙氏来泾县了?”
这么恶毒的招数,孙扒皮拿来对付过显金。
显金拿了个白菜粉条包子,咬了一口。
真好吃。
粉条韧韧的,白菜拿粗盐杀过水,吃起来脆脆的。
显金喜滋滋吞下,语重心长开解老父,“忍一时罢!”
端起一碗盛得满满的菜粥,显金拿筷子敲了敲碗沿,“您看啊,人一生吃的米,都是有定数的,谁先吃完谁先走。”
陈敷的哭泣被堵在了喉咙里。
一碗饭,谁先吃完谁先走?
他之前,一天九顿饭啊,不就等于折了三天的寿数嘛?
胡说八道的,这不咒人吗!
陈敷一拍桌板子,“谁!谁说的!”
显金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娘说的。”
陈敷立刻点头,没有丝毫停顿,张口便道,“那就说得非常有道理了,可谓是集心学、理学、玄学为一体。”
咬了口白馒头,再道,“来,跟你爹说说,你娘还说过哪些至理名言。”
显金:恋爱脑还怪好杀的咧。
显金翻了个白眼,转头将剩下的包子三口两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从布兜里拿了一本珊瑚桃笺做成的厚册子递到陈敷手里,“……店里新出的本子,您拿着玩,这么大半年的,泾县九镇二十四村的酒家,您虽说没吃完,却也有个泰半了——您先前不是想写酒家记往录吗?我与尚老板联系好了,您只要写出来,他就给您印,三百本起印,我拿到店里去送,哦不,去卖。”
陈敷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他……他写的东西能印刷成册?还能卖!?
怎么才能让孩子静悄悄地不作妖?
给他找点事情做。
最好是他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做成功的。比如,前世隔壁病床的小崽子他妈为了让小崽子安安静静输液,连开了五天的外放巴啦啦小魔仙。
小崽子出院时,显金觉得,自己都被彩色眼影上色了。
显金把便宜老爹安顿好,便预备向店里去,临走前,显金扫了眼隔壁那张空荡荡的凳子。
接盘宋记后,正事很多,那张空落落的椅子,确实在显金心里泛起了一点点点点涟漪,溅起了一小小小小朵水花后——
便被铺天盖地的工作吞没。
留给社畜伤春悲秋的时间,截止于上班打卡前。
冷漠脸.JPG显金整个六月都极为忙碌,连续往返于印刷作坊、小曹村、青城山院、水东大街和陈记铺子,忙得压根回不去老宅,每日都睡在水东大街原宋记铺子、现装修工地上。
陈左娘挎着篮子来探班时,正好看到显金混迹于一众穿着背心的工匠之中,头上披着一张破布头巾,身上浅棕色的单衣东一处白灰、西一处破洞,裙子上全是木屑。
看上去,像在草垛子打了三道滚的流民。
陈左娘正欲上前,却听里间传来一阵随意又恶意的玩笑声,“……小女娃家家的,天天往男人堆里面钻,你爹娘也不管管你?别到时候嫁不出去,赖上我们咧!”
下力的工人有三四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调侃对面正叉腰看图的显金。
陈左娘皱了眉头,正欲进去维护,却听里间显金也笑,哈哈三声,讥笑之意甚浓。
“小男人家家的,天天从女人手里拿工钱,你们爹娘也不管管?别到时候用了沾有女人气的铜板,娶不上媳妇儿,赖上我咧!”
说完便弯下腰,与旁边那个名唤锁儿的丫头嘻嘻嘻笑作一团。
陈左娘愣了愣。
怎么说呢?
就这个笑,听上去挺贱的。
特别是两个人捂着嘴,眉飞色舞地笑作一团时,杀伤力特别大。
工人们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显金叉着腰,指着先前那个说话的出头鸟,笑嘻嘻地说,“刘大根,你怎么左手拿铁锤子啊?”
“下午不用来了哦,干完直接找老董兑账吧。”
刘大根脸色一滞。
他左手拿锤子怎么了?谁还不允许他是左利手吗?这才干三天就被辞了?也太亏了吧!
这份活儿,可是好容易才应上的啊!铜板子丰厚,还包吃,每天中午都有一块大肉……就这么没了!?
刘大根企图开口解释。
谁料,显金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陈左娘看着小姑娘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拿手从剩下的匠人身上一一指过,声音宠溺又温柔,“来,让我看看,哪个大哥还用左手拿锤子呀?”
一个屋子,三四个彪形大汉齐刷刷地把锤子换个手拿。
换了之后,又齐刷刷地换回来——他们谁也不是左利手!本来就是右手拿的锤子嘛!
陈左娘见显金满意地点点头,笑得眼睛都快成两轮弯月了。
“很好很好,大家伙都与我一条心了。”
显金这样说道,“大家好好干啊!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的白的,给你发银子的,就是好人不是?咱干完这一票,你奔西,我奔东,有缘分的下次再见,没缘分的此生永别——何必处得不愉快呢?”
两轮弯月眯成一条缝。
显金声音甜甜的,“大家伙说说看,是与不是呀?”
“是!”
工人们再齐刷刷应道。
陈左娘有些佩服地看着显金。
显金一抬头,正好看见陈左娘,便笑着将人招呼到她平日里落脚的小屋,给陈左娘倒了一壶茶,笑道,“……三爷说你要来看我,还以为你晌午时来呢。”
陈左娘接过茶盅,见桌子上一大摞文书,最上面那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陈左娘偏头扫了一眼,上面隐隐约约几个字特别大,“定位、氛围感、文创融合……”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陈左娘见显金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羡慕。

陈左娘喝了口茶,茶水温温热,已是不烫,入口仅与体温持平。
想来是茶水的主人,忙得并没有时间喝它。
再看看这个前后不过两块砖的小屋,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与本子,连墙上都斜挂着十来个方方正正的、对角处攥了个洞牵上细麻绳。
陈左娘笑了笑,“三叔说你只有晌午半个时辰休息吃饭,他叫我上午来,还能拽着你稍坐一坐,略歇一歇。”
显金终于有时间喝口水了,咕噜噜大口灌完一大杯茶水,笑道,“他恨不得我也终日无所事事,在家里陪他打牌看戏。”
“不仅是承欢绕膝,三叔更怕你累。”陈左娘笑得温婉,向外探了一眼,“宋家郎君去京师读书,这铺面倒是便宜了我们家——大家都是做纸的,你何必大费周折地重新修缮?徇旧例把账目清一清,再将伙计敲打敲打,不又是现成的纸行吗?”
这事业上的规划,显金不喜欢说在做前面,事情尚未做成,反倒唱得满城皆知、花团锦簇。
“新人新气象,宋家的东西也不算顶好。”显金打了个哈哈,又与陈左娘聊了两句,却听她顾左右而言他,好似是藏着事来的。
外头一堆工序要做,还要去印刷作坊拉货。
显金确实没这么多时间暗打机锋,一个直球打过去,“若是你无事,便在小屋里等等我,我中午带你去吃溪香阁的黄瓜面。”
陈左娘忙站起身来,摆摆手,“无事无事!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
不是问过陈敷才来的吗?
怎么又变成顺路了?
显金蹙眉,“当真?”
陈左娘连忙点头,害怕显金细问,主动张罗着帮忙收拾了里屋的柜子,擦了内厢蒙灰的方桌,还动作利索地帮忙理了三年的账本。
待晌午张妈送饭来,陈左娘却怎么说都不肯留下来一起吃,找了个由头便一溜烟走了。
锁儿赞道,“大义啊!光干活不吃饭!咱们店子要都是这样的伙计,何愁不发财啊!”
说完,便一口啃掉半个鸡腿。
显金:“?”
她有点想报警,但不知道给警察说什么。
显金看了眼陈左娘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记下这事,晚上特意提早收工,赶在天还未黑透前回了老宅,与陈敷说起此事,“……看着像是有事,却如何也不肯说。”
陈敷呵了一声,略有嘲讽,“咱们那位七叔祖的脸皮,比人大闺女的面子还值钱——县衙那位县丞他娘,托人给咱们家递了话,说他们家庄子上的新宅刚建成,三进三出的好宅子,就缺一套上好的红木,问咱们家几时能上门量尺寸打家具?”
显金愣了愣,问,“终于来向左娘提亲了?”
陈敷摇头,“还说如今他们家现下只有五十亩山林,每年只能吃点桔子、李子。要是咱们陈家能陪五百亩水田插秧种稻,以后就可粟米不愁、饱肚足食。”
显金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如今战乱未兴,百姓安居,一亩好田不贵,六百文至八百文能拿下,五百亩多少钱?将近四百两银子。
再有郊外庄子的家具。
徽州嫁女,最体面的,就是家具与陪房。
姑娘一张百子千孙石榴雕花床,讲究些的人家,就要花费八十、一百两银子。三进三出的院子,一套家具打下来恐怕又是二三百两。
还有压箱底的钱和首饰、金银、布匹、家丁、铺子……
县丞他妈是要求陈家至少一千两银子打底嫁女啊!
她收购在泾县经营百八十年纸业的宋家,也才花了一千两银子!
寻常商户人家,若有钱些的,也不是三四百两的嫁妆。
苏辙,熟吧?累赠太师、国公,捞他哥一遍两遍三遍四遍连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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