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笺方将未习完的功课轻轻卷起,沉默些许,终是蘸墨下笔,将眼前无法抹去的画面落在纸上。
纸寿千年,而人的记忆短暂且易变。
三月的泾县,是陈记的泾县。
描红本风靡一时,基本做到,凡是家有开蒙小童的,必备陈记与青城山院联名描红本;凡是人来客往,送礼送情,笔墨纸砚里总会放一本陈记描红本。
陈记描红本之火,如后世突然火起来的淄博烧烤,小曹村加班加点地干,尚老板甚至多买了一台印刷机,还多聘了四个零工,也赶不上陈记下的订单——大部分都是批发,有些私塾一下单子就是一百本,也不知是想写死谁。
故而,显金采用记单式排单,先接大单再顾散单,并紧急对锁儿和都董管事开展销售话术集训。
“若有人来买五十个描红本,但此时店里单子排满,抽不出来,咱们怎么说?”
锁儿积极举手,“不好意思客官,咱们现在没有,要不您再等等?”
董管事想了想,觉得锁儿面面俱到,捋了捋头顶三根毛,表示赞成。
显金摇摇食指,连连摇头,“不不不,你们要说——不好意思亲,仓库会按照订单顺序发货,早拍早发出噢。”
董管事把头顶的毛顺到另一边,在小本子上勤恳记下: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不给明确时间。
显金再问,“那如果顾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红,但咱们一直没有交货怎么办?”
这题董管事抢答,“……老夫建议先诚恳致歉,继而催促库房,尽早妥善交货——咱们是百年老店,切不可忽悠欺瞒,否则是自砸招牌。”
显金把食指摇成钟摆,“不不不。咱们应当立刻向顾客建议退回全款,并提出补偿,补偿嘛,一般来个二十文、五十文则可。”
董管事恍然大悟。
他们又不缺生意!
没必要每一单业务都抓住!
再说,一般人听到全额退还,还有相应补偿,等待货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干净了,下回指不定还想着来陈记买纸——单子丢了,回头客却没丢!
不过用二十文五十文钱,就维系住了一个顾客,这可是最划算的生意!
董管事听得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地在小本本上记下:围魏救赵,干大事不惜小费者也。
显金又传授了一些“嗯嗯嗯,您的需求小儿都了解,小儿必定立刻催促”“理解您着急的心情,您交付全款后,小儿帮您备注优先”“是是是,咱们是预售制,预售制就是您先下单子付款,咱们出凭证,起等十天出货”……等缺德话术。
预售,显金终于罪恶地,开启了她前世极度憎恶的预售制!
以前在某宝上买件衣服,一个月起等,她忍不住怀疑店家是不是现去新·疆摘棉花;如今,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诉那群打批发的,是的,没错,目前确实是从树皮开始泡起……
陈记描红本一本难求,许多人透过与之相熟的人来陈记加塞。
陈左娘特来过一趟,面色通红,语气间支支吾吾,“……就想问一问咱们店里可还有描红本的货?县衙新招了一批胥吏,文书上倒是通,字儿却还要再练一练……”
县衙的生意!
显金脊背一挺,这可不敢松懈,“县衙要买描红本?”
陈左娘温婉低头,手轻轻将洒落在耳畔边的几根发丝别到耳后,声音又柔又轻,“倒也不是买……只想问问看,咱们家里有无做废的瑕疵品。这些做得不好的货卖不了,又占地方,倒不如都送到县衙去,总也是条路子。”
送到县太爷门下的,怎么可能是瑕疵品。
这摆明了是县衙想免费征收陈记描红本嘛。
描红本一本五十文,六品衙门如今月俸不过七石半的粮,换算成白银,一月收入不过七两五钱银子,一百本描红本就是五千文,这就划去五两银子了。
这钱不多,但也不少了,一个县衙里外里就这么多进项,增加一处出项,就是在放大成本,压缩自我得利。
伸手向商家要,多方便。
啥也不用出,还送货上门呢。
显金对这则“潜规则”认账,只是好奇这事儿怎么由陈左娘说出口,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两挑子送到县衙去,再笑着问陈左娘,“……是七叔祖托你来带这话吗?”
陈左娘头往衣领口一埋,脸红如飞霞,嘴上嗫嚅,“倒……倒也不是。”
身边的丫鬟快人快语,笑盈盈地揭秘,“您忘了咱们的大姑爷是泾县县丞周大人啦?”
前头上元节看灯时,陈右娘说过一嘴,显金想起来了,便笑问,“咱们这位周县丞甚时候来提的亲呀?怎的不见七叔祖邀我们去吃酒观礼去?——这场酒可不能省咧!”
陈左娘脸色白了白,先斥身边的丫鬟,“绿枝,你也太无规矩了,嘴上话不过脑!”又同显金解释,“……还没来提亲……只是他说了一嘴,我听了,便记在心头了,若是有作废的本子咱就送,若是没有也不强求,左右官府归官府,陈家归陈家,他们总不能吃白食。”
还没提亲?
显金有些意外。
上次听陈右娘说,这门亲事,还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马上任成都府知府时定下的呢。
这一晃都过去几年了?
她记得当时排序时,陈左娘还比她大两岁。
翻过年,原身贺显金十六岁,那陈左娘岂不是十八岁?
十八岁在前世是考大学的年纪,在现在可不一样,若再过几年,理学之风盛行,这可是“不婚配当罪以罚”的年龄……
就是女生,这个年纪不结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显金的怔愣叫陈左娘莫名难堪。
陈左娘从袖中取出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嘴角,没看显金眼睛,语声依旧温柔,“金姐儿,描红本的事情,你费心些,我便先走了,给你带了些绿豆糕,你忙起来好歹吃一个,垫垫肚子。”
相当于,陈左娘用自己的脸面和陈家的付出,讨好一直没来提亲的“周大人”。
显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绿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极点的背影,心里有些想骂人。
陈左娘刚走,张文博又来了。
是来帮他爹茶庄上的管事走后门的,在显金柜台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红本,表情十分得意,“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儿了,他都搞不到的东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后有描红本。等季末考评成绩出来,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真是卑微的愿望……
咱就不能奋发图强,争取不挨这顿打吗……
显金笑着给他斟了杯茶,又上了两碟张妈做的白玉芙蓉糕——自从店铺里待客区拾掇好,张文博最喜欢坐这儿,店里忙时,他就靠在摇摇椅上看(补)书(眠);店里不忙时,就同显金或董管事或锁儿闲聊打屁。
张文博说,“……店里纸香安神,睡得,哦不,书读得比其他地方好些。”
显金眼珠子一动,脑子里过了一长串想法。
既然描红本都能当硬通货用了,显金想了想,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板,生抠出三百本描红册,让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
乔山长人情往来,必定比博儿多啊!
隔天,从青城山院送来一本折成三叠的小折子,有些像电视剧里奏章或卷宗的样子,显金打开来看,原是乔山长亲作的文章《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洋洋洒洒作了快四千字,右起竖版体,又是繁体字,还没有标点符号,显金脑袋抠大也有些看不明白。
那文章折册下还单起一行,落了字,“山院珠玑楼藏书一千八百余册,皆期贺当家闲时面述。”
文章折册里压着一张“青城山院乙字”书封。
陈家当然也有书。
藏书阁就在里进院子,旁边就是陈家的宗族祠堂,陈家的藏书阁里面书不多,都是什么纸谱、天工开物、开蒙六学等等大路货,专业性不强,多样性也不大,顶天不过五六十本,在民间已算是很丰富的藏书了。
尚老板那儿,书倒是多。
可……营养成分还是单一了点……
显金拿着这张条子,心里有些激动——有些事的原相原貌还得从当代的书中去找,还有很多方面,比如这个时代的地域分布,比如风土人情,比如一些基础制度,如运输、如银制、如官制、如科举制……
这些内容,在精神食粮《那书生真俊》里,显金不认为有。
这些内容,通过和陈敷也好、和店里人也好,日常的交流,是没办法窥探全貌的。
而乔放之给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第59章 独善其身
显金特意将“青城山院乙字”书封送到裱装铺子去,糊了两层,还特意封了边,做了漆木卷筒,很是珍重。
乔山长亲作的那册《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显金挑灯夜读,额,也不能叫读……基本上,算是读读睡睡睡睡读。
根本扛不过前三列,生僻字不多,但凑在一起,显金连猜带蒙也想象不出个大概,许是引经据典过多,一个字都包含许多层意思,或许是人名、或许是地名、或许是特定代指某一个东西。
比如一个小小的“诚”字,可表示“果真”,也可表示“诚恳”,还可表示“如果”,最没武德的,就有个男配角的名字叫作“诚”。
显金考文言文,一靠背,二靠蒙,三靠同桌给力,凭她的语感去猜,基本属于“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类型……
索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是宝元。
乔宝元?
乔山长叫乔宝元?
显金表情有些怪异,如同吞了只蟑螂。
视若珍宝、独一无二,好像跟乔山长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太搭嘎啊。
颇像仙子下凡,卖起了糖炒栗子。
显金默默将卷宗收起来,准备去青城山院时一并带过去。
晌午时分,陈笺方教完扫盲班,喉咙干,站在柜台喝了口小丫鬟提前凉好的茶水,正好一抬头便见显金垂着头,正拿脚踢店子门口的门槛。
像头正尥蹶子的驴。
脾性也像。
“怎么了?”陈笺方赶紧将茶水咽下,不自觉笑起来,将教本放进布袋,站到青瓦灰墙下。
显金扬了扬手里的卷筒,“乔山长给了张乙字书封,告诉我能去藏书阁借书,可请您带我去?”
陈笺方略诧异。
青城山院的书封分为乙丙丁三等,没有甲等。
皆因乔师称天字一号才称甲等,他是人杰,最高定个乙等就可——故而青城山院的书封最高即为乙等。
乔师把书院最高权限开给了显金。
不过也是,乔师素来不讲求性别、门第、宗族之别。
开山十余年,桃李遍天下,信奉的心学几乎主导南直隶官场,自青城山院学成的学生,两榜进士不过寻常,考到二甲全十名的几乎每一届春闱都有一二个,目前最高做到六部侍郎不沾右,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只是机遇问题。
其中许多都是寒门学子。
显金身世微弱,处境尴尬,乔师怜惜抬爱,也并非奇事。
陈笺方颔首,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示意显金先行,随后跟上,笑道,“乔师偏颇,我的书封是丙等,你却是乙等。”
显金笑起来,“是吗?许是因我不用参加科举吧!总不能给你开了个乙等,给其他学生开丙等吧——咱们赛道不一样!”
少女神态坦荡,一个字一个字跟打弹弓似的往外冲,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真心实意又令人信服。
陈笺方不由失笑,不急不缓地跟在显金身后,保持着和显金一样的脚步节奏,却十分有分寸地距离不近不远,正好三步。
刚进青城山院,便有学生急急忙忙来寻陈笺方,“……商乙班的夫子晌午吃多了酒,正抱着恭桶大吐呢……山长请您去顶一顶!”
钟声敲了三下,该上课了。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
显金很理解,赶紧朝他摆摆手,“……快去吧!上课了夫子没在,学生们恐怕变成没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
陈笺方又被轻易逗笑,先轻声嘱咐显金,“……一直向西走,拐过一片柏树林,再走百来步,便可见一座三层草屋,到了便将书封拿给守门人看。第一楼是经义,第二楼是史书,第三楼是子集与各色杂书,你可直接上三楼。”
显金连连点头,表示绝不拖他后腿。
交代清楚,陈笺方一边同来人了解情况,一边步履匆匆往书馆赶,“上一课讲到哪里了?楚辞和诗文评?屈原可讲了?”
嗯……就像导师带的博士,养博千日,用博一时,没事儿帮忙带一带本科小朋友……
显金照着陈笺方的话往前走,亮了书封,倒让守门人惊了一惊,细细盘查了显金的来由,又认真扫了显金一眼,这确实不是山院里的学生,便又问了句,“你是姑娘……吧?”
一个吧字,彻底摧毁显金对自己相貌的自信——前世,她也不丑,至多因先心病,面色常年苍白憔悴,但论五官绝对是不丑的。
今生,她相貌与前世有七八分相似,本也羸弱,可架不住张妈一天六顿的滋养与自己日日早起刻苦的那套八段锦,苍白没有了,憔悴没有了,明眸皓齿,发似鸦青,能当个粉丝量五百万起跳的颜值博主。如果捆个cp当情感博主,搞不好粉丝量能破千万。
而,这位守门人,怀疑她是个男的?
显金低头看了看身上屎壳郎色的夹袄。
衣裳颜色虽然丑了点,但至少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裙子吧?
“乔叔,让她进去吧。”
声音明显憋笑。
显金一扭头,就见乔徽双手插兜,斜靠在门廊处,面部明显因憋笑而抽搐,“她确是乙等,我爹亲手签的。”规矩举手,“我作证。”
显金念及乔徽那记老拳,先道谢,“……一直未正经同您说声谢”,又想到自己算计乔徽的那只盲袋,再致歉,“您那只盲袋……”
乔徽把头扭过去了。
一副“被算计丢脸的事,就先别提了好吧”的神态。
显金笑着住口,转口道,“总之,也谢您给了六丈宣重见天日的机会!”
乔徽这才重新把头转回来。
显金笑得真挚。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守门人放显金进去,显金提步往二楼去。
二楼是史书。
乔徽欣赏地点点头,“以史明鉴,以史明智,不错的选择。”
然后就看到显金连抽几本书,《说文解字》《字汇》《集韵》……
乔徽:“……”
是他高估这姑娘了。
以为看资治通鉴呢,结果人还在认字阶段。
草屋布置得十分有野趣,一层楼几十个木架子鳞次栉比排列到位,四周摆放了几张四方桌和杌凳,窗外挂着一排竹篱笆栏子,栏子里好似随手塞了几把泥,再从山上挖了几簇野草移栽其中充作装饰。
显金选了一个靠近窗棂的位置坐下,掏出那本卷宗和芦管笔、小砚台与裁装到位的“草稿本”,打开乔山长亲笔所作的卷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翻看《说文解字》挨个儿释意。
乔徽选了一张与显金相邻的桌子,待看清显金掏出的卷宗名字后,微微一愣——他爹让贺显金批正他的经义卷子?
一下午,二人无话,显金做文言文翻译题做得极为专注,乔徽半晌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便索性挑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下去了。
这篇经义洋洋洒洒四千余字,经文言文对照翻译,更是浩浩荡荡几大篇,显金握着芦管笔,埋头“唰唰唰”地写,隔了一会儿将翻译出的一整段话通读一遍,芦管笔头点在额角作思考状后,又埋头紧随其后批注了一大段话。
一炷香燃尽,显金起身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提起水壶问乔徽,“您要喝点水吗?”
乔徽正口渴,眼睛黏在书上,便伸了个青釉茶盏过去。
显金低头一看,茶盏里漂着枸杞、红枣、薏仁和莲子,属于既美白又排湿还清热,养生三件套齐活儿了。
再看乔徽刀削似锋利的下颌与宽阔舒朗的额头,不由被这猛男反差萌逗笑,“您要不要还加点冰糖?冰糖清热润肺,也是个好东西。”
乔徽眼睛这才从书上离开。
他……他就不爱喝茶怎么了……
跟喝药有什么区别……
偏生读书圈里奉行喝茶,谁喝茶谁是文雅人,有些学生为突出一个合群,便早上一杯浓茶,中午一杯浓茶,晚上一杯浓茶——提没提神先不说,他深觉此人快被浓茶腌入味了。
他偏不。
他想喝啥就喝啥,谁也别管。
乔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那敢请好,您尽可放!我就爱喝口甜的!”
显金哈哈笑起来,单手拎茶壶给他冲了半盏热水,递到乔徽面前,“那我记着,下回给您带上。”
乔徽总算找到说话的由头,一边翻书,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个描红本……”
显金抬头看他。
乔徽清清嗓门,“你那个描红本,考虑用更便宜的竹纸吗?其实很多书生练字,并不拘于用什么纸?用什么墨?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
“像博儿一样不知疾苦的乡绅少爷,在读书人里自然占多数,可也有许多出身贫寒的小户子弟……他们自起跑,就输了很长一截。”
乔徽不看书,便恭恭敬敬地把书合上,又自嘲似的笑一笑,“这个建议由我说出口,或许属实讽刺。”
出身清流名门、清贵世家,他自然无经济累赘之烦恼。
他没有这些烦恼,不代表他不知道。
青城山院的书生,自有乔家庇护,无论通过何种方法,真正有才学之人,自然无需为经济生活担忧。
但那些青城山院看不到的地方呢?
如果学习,只能是有钱人的游戏,那么,寒门之子,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走出来?
乔徽承认,就像他不爱喝茶、爱喝甜水,他向来反骨另类。
但,他好像在眼前这位贺掌柜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反骨和隐藏在市侩里的那腔孤勇。
显金神情变得严肃。
乔徽却一仰头,双手背在脑后,表情恢复为往日的漫不经心和意气风发,“……我只是希望那些人能给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公公正正地比一场罢了!吾之戏言,仅作参考,仅作参考啊!”
显金表情松动。
窗棂的杂草被风吹动,显金的鼻尖轻嗅,不由蹙眉,她怎么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梅子酒味?
风也将显金案头的卷宗吹动。
乔徽挑眉远看,隐约看到这姑娘写了长长一段批注,“……笔者大善,达则兼济天下,不那么达,则能济几个是几个,此为商道。”
第60章 干死他们
茅屋陆陆续续有学生进来,看到显金,反应大抵相似,先是一愣,接着脸皮一红,顺势拿书挡住脸,作出一副正气凛然且生人勿近的样子。
显金:“……”
知道的,晓得她是在山院的藏书阁。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落进男大学生的盘丝洞了。
钟声再响三下,茅屋藏书里的人越来越多,饶是显金脸皮够厚、见识够广,也略微抵挡不住男大学生们若有若无的目光,再低头看看卷宗,四千多字的文言文,就算是点读机,也得给点翻译时间吧?
左右有书封,无事就能来,显金索性阖上卷宗,预备走了。
乔徽看了眼被重新郑重装裱的卷宗,心头大为熨帖,压低声音道,“……你看的什么?”
四周都静静的,显金也放轻声音,“山长给我的指点。”
乔徽掩饰住嘴角的笑意,“那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显金大囧。
这很难评啊。
乔山长可是探花郎,她算个什么屎壳郎?
乔徽轻咳一声,蹙眉正经道,“有一说一即可,不骄方能师人之长,而自成其学……”
显金本已站起身来,却被乔徽喊住,又听他噼里啪啦说一通,周遭男大学生的目光像交缠的蛛网,企图网住她这只屎壳郎……
显金本来准备草草给戴个高帽就赶紧跑,却低头看了眼这折成三叠的卷宗……
乔山长写了那么多字……
甚至还特意送到她手上,让她看看……
若她随意奉承,岂非辜负山长一片心意?
显金想了想,还是决定遵从内心,低声道,“文章很好,文采华丽、用字精准、结构清明,却有一点……”
显金顿了顿。
乔徽“嗯”了一声。
显金笑起来,眸光明媚坦诚,笑意抵达眼底,“既是议商,那么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是钱的事儿——文章里,好似对‘银子’的概念略有局限。”
说白了,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将商道从古至今的延展解释得非常清晰,但……这就是篇纯理论文章,只通天线,不接地气,从实践而言,没什么大的指导意义。
特别是对于显金这种,手上过生意,实打实赚过银子的真家子来说,这篇文章的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相当于你告诉了她一道好菜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历经几朝渊源流传、有多少人为这道菜吟诗作赋……你就是没告诉她,这道菜应该怎么炒。
归根究底,根源在于,写文章者对钱没什么概念。
这也是上位者,或是读书人的通病。文章里的一贯钱清清楚楚写了,能买几刀纸、能买一方砚台、能买数本古籍;却不清楚,一贯钱能买三石米、十几壶豆油、半扇猪还能附赠一对腰子和一盆血……
商,不仅仅是上层人的商,也是下里巴人的商。
一篇论“商”的文章,应该把两极都考虑进去才对。
显金点到即止,却觉自己僭越,同乔徽笑了笑,“……小儿愚见,不足挂齿!”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收拾完,又抽了两本书,凭借书封顺利借出。
姑娘的背影纤细挺拔,完全配得上那张明朗漂亮的脸。
待背影完全消失时,盘丝洞男大学生,齐齐,长呼一口气。
乔徽紧抿嘴角,脑中细细思索显金话意。
有好事者终于探头问乔徽,“乔大解元,这姑娘衣衫虽不出彩,相貌却是顶尖……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到咱们山院看书来着?是你表妹?堂妹?表姐?堂姐?表姨?小姨?”
快把年轻女眷的亲属关系猜完了,乔徽收回目光,挑眉,言简意赅道,“是你妈。”
显金出山院,西边的天燃起火烧云,霞光万丈,进店子,两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拿着描红本与董管事细问。
“……这格子,像是用红墨印的?墨水晕上去,两种颜色岂不是染在一起了?”
董管事笑眯眯地解释,“您尽可放心,这红墨是精挑细选过的,干了便干了,纵算泼一盆水上去也晕不了。”
中年人对视一眼,笑起来,“只知陈记造纸工艺精辟,不知印刷、印染也有所涉猎?”
董管事笑道,“您过奖!术业有专攻,印刷一项,自有其他……”
“董管事!”
显金将布袋子在柜台下放好后,高声打断董管事的后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二人身侧,笑着把董管事支开,“……李师傅好似一直在寻您,您要不进去看看?”
董管事一愣,见显金神容,随即立刻称是,抬步往后院作坊走去。
显金接手,目光微不可见地扫视两个中年人。
麻青色直缀长衫,松江府的布料,不甚名贵,确是读书人常穿的,脚下蹬皆蹬一双宽口青布鞋,鞋面很新,与直缀长衫像是同一匹布上裁下来的。
这一身是新行头。
显金收回目光,笑盈盈地顺着董管事的话往下介绍,“……您若是担心这描红本纸张和用墨会晕染,便一定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咱们这册描红本一天七八百本的向外卖,若是不好,早就被人打上门了!”
显金将描红本翻开,让二人摸材质,“您摸摸这纸,用的是什么材质,我就不过多赘述了,大家伙都是懂行的,若不是好东西,我们怎么敢八张四尺宣裁断缝成描红本,卖出五十文的价?”
二人顺着显金的话,上手摸。
其中一个连连点头,“夹连熟宣适合做描红本,韧劲大厚度厚……”
另一个忙胳膊肘撞过去。
显金如未耳闻,低头整理斗柜上摆放的纸张。
二人又问了半天,多半是些技术上的问题,比如多久能作出一百本描红本?是在泾县找的印刷作坊吗?裁剪装订一本描红本需要多少时间、多少人手?
显金皆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啥都答了,实则没一句干货——“这个时间并不固定,若有空就多做一些,没空就少做一些”“泾县的印刷作坊还不错,隔壁淮安府的印刷作坊也有些真东西”“这个也无定数,有时三五天,有时六七天,有时需两三人,有时一个人也可”……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在店子里东看看西看看,最后一人买了一本描红本走。
锁儿向来不背后出人言语,很是个坦荡直白的小姑娘,也被那二人气得脸色涨红,“……逗人玩吗!?绕着掌柜的陪了一下午,问了八百个问题,结果……就买了两个本子!”
显金心里有数,那两人一走就派周二狗紧随其后盯梢,如今周二狗一进店,便也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我跟着那两人,拐了三条街,两个街角,你猜他们最后进了哪儿?”
“其他的纸行。”
显金搬了接手泾县作坊以来的账册出来,一边打算盘算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周二狗的话,“让我猜猜,是福顺纸行?还是宋记纸行?我猜是宋记,他们家和我们家一向不对付,如今我们描红本卖得如日中天,他们家又怎么舍得不来分一杯羹?”
周二狗往地上狠狠“啐”一口,恶狠狠道,“不要脸的东西!竟来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