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整个铺子里,基本上挂着的都是不名家的。
字画不落款,不印章,只落个年月。不论名气,只要画工到位,她就买。
恰好,这种有才华但没名气的文人属于京师的特产,要多少有多少——噢,还有几幅花鸟工笔,是如今陈家的当家掌门段老板友情赠送的,不仅不花钱,段老板还非常上道地包邮到家。
乔放之,作为最大股东,受邀参观修缮妥当的新铺子,顺便作为大魏第一读书人帮显金掌掌眼。
乔放之看到大堂东墙上的青雾浚柏山水画卷,拄着拐杖,沉吟半晌后:“这画不错,泼墨肆意、拟形更拟神,用笔洒脱、胸中有大山河。”转头看向落款:“怎么只有年月,不见出处?”
显金抬头看了一眼,准确无误答道:“城东头巷子口,孙老怪画的。”
乔放之思索片刻后:“似是无名?”
显金颔首:“是的。考了三十八年秀才,一直落第,花八十文买的,老怪头还谢我,说这两天的酒钱有着落了。”
显金停了停,再道:“噢,老孙怪头还说,等他喝醉了,再给我画个十幅八幅的,不成问题。”
乔放之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又看向博物架上的甜白釉双耳花瓠:“此瓠也不错,上色匀称,釉面光滑,窑裂完整又极写意。”
显金再道:“十八文买的。”
乔放之:?你不如说偷的,更合适。
显金端了个板凳踩上去,踮脚把双耳花瓠举起来,让乔放之看清楚:“您看,底下好大一条裂,属于瑕疵品,锁儿在废品堆里淘出来的。”
乔放之的表情很无解。
显金把花瓠摆正,跳下板凳,带着初来乍到的真心求教:“谁也不能跳上去,把咱瓶子撬起来看吧?”
乔放之再默:“……京师的人,压力虽然大,但也不至于这么疯。”
乔放之转了一圈,又看上了琉璃展示柜里的红珊瑚和小篆刻印章,以试探询问的眼神看向显金。
显金立刻道:“珊瑚是真的,篆刻并非名品,三十文买的,老孙头隔壁的张秀才,石头是我自己出的。”
乔放之点点头,一路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拄着拐杖出门去。
显金探头,追着询问:“师父,您会不会觉得太……有些低廉?”
乔放之停住脚步,拧住眉头不解道:“何为低廉?”
显金老实道:“有些单品,确实不够……贵。”
乔放之想了想,语气平和:“为师看后,不觉低廉,只觉店家心思精巧、品味独特,既不随波逐流、做大众的应声虫,亦不曲高和寡、搞一些看不懂的物件以示特别。”
乔放之看了眼店子那漆面光滑的大门,喟叹般道了一声:“更何况,名声这东西,不见得真实。”
显金展眉笑,很快乐。
乔放之继续眉眼平和:“小姑娘,为师提醒你,如果你都在废品堆里淘东西——你最好给为师列一个明细支出,为师虽然不通庶务,但也想知道知道咱那二千七百两都用在哪儿了。”
显金笑得更开心了,心里知道乔放之在玩笑,大声答了句:“那可不行!就用了七百两,剩下两千两,都被我拿去给自个儿买房买地了!”
乔放之也笑,便送了一张四丈宣过来,上面大写了一个“宣”,行草流利、笔锋自成一派,且,落款与年月俱全。
一样的字体,隔天被一层红布包裹,在一众窃窃私语与“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得见四角飞檐下的青天白日。
“宣?”
店子在经历许多免费热搜后,终于拉开帷幕。
围在门口的人,还是这些天的那一拨——京师的人,压力很大,所以很喜欢管闲事和看热闹,连两个老头儿下棋吵起来,也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一圈人。
“宣?什么宣?”一个字的店名,还是少见,大家不太明白。
“资治通鉴里,有一言,但各遣使臣持宣监送赴镇——里面的宣,指的是,枢密院所行的文书……难道这店子上面有人,能拿到历代文书供咱们学习参鉴?”说这话的是正赴考的读书人,一听就是找参考书找疯了的。
“一尺三又三分之一寸,称宣——难道是搞测量的?”说这话的是工部出身的小吏,业务技能很全面。
“你们都错了——”“懂王”出现了,“若是我没猜错,这个‘宣’字,应该是我宣你的‘宣’啦。”
谐音梗扣分,并滚出。
在众人猜测之中,有人眼尖,高声嚷道:“你们看!题字的人,是……是……是刚刚编撰了大魏律、有七十二弟子在朝为官、二十七岁得中探花郎的乔放之……乔山长吗!”
大家把目光移向落款。
“乔放之癸卯八月二十八书——”
“啊啊啊!”
“是乔师!是乔师诶!”
“不管这店卖什么的!都冲!都给我冲!”
“必须给乔师面子啊!乔师佑我今朝高中,隔壁那小兔崽子名落孙山——啊——你别挤我啊!”
这是什么地方?
像进了个高雅的盘丝洞——铺子有一个大大的庭院,庭院临次种着直挺高大的松柏,庭院的地上凿了一条窄细的沟渠,沟渠里潺潺流着清透的溪水,水上漂浮绿萍和碗莲,庭院三方坐落飞檐翘角的宅子,分别写着“风”“雅”“颂”,朱漆红木的顶梁端严庄重地挺立,琉璃瓦被阳光折射出张扬的光。
一位书生吞了口唾沫:“……我家祠堂都没这么堂皇。”想了想,害怕别人以为自己是什么很平庸的出身,加了一句:“我家可是江南十里乡场最有钱的地主!”
旁边的书生翻了个白眼,默默往旁边移了一步:这是哪里来的呱呱……
京师城里,不要说自己有钱,也不要说自己有才,更不要说自己有门路——君不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商贾,墙上的题字是乔师写的,脚下的青砖是撒金箔的,连水里的碗莲开得都比其他地方艳吗?
这位翻白眼的书生姓方,出身也不低,大伯任着江西布政使司一职,父亲在六部做郎中,自小也是含金汤匙长大的权贵子弟,站在这方庭院中,他默了默,抬脚举步走进了“风”宅。
宅中分三大间,一堵墙上依次挂着三卷展开的空白卷轴,每张纸下方有一小方烫金铜片。
方书生上前细看,铜片上以笔锋精巧的簪花小楷镌刻出几行字:“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粉桃云母笺:匠人将螺钿技艺融入纸艺,取西坡向阳三百里的粉桃花,先制干花,分花瓣、蕊留香,夹以熟宣之中——出自南直隶宣城府云记纸业。售价:八十八两一刀。”
方书生抬头看该铜片对应的装裱卷轴,纸张闪着粼粼细光,窄窄长长的一溜儿纸中压着薄薄的干桃花,粉嫩在光闪之下更美。
当然,八十八两一刀的价格,也很美。
方书生在此驻足停留的时间有些久,身畔传来一道温润油亮的女声:“这种宣纸是宣城云记的当家高货,因对桃花形、色、意、状要求极高,每年只有两百刀出产,卖完便又要等明年仲春去了。”
方书生抬头,见不知从何处走上前一位身着素粉缎面襦裙的姑娘。
面容并不出色,五官有些淡,胜在气质平和且有一腔漂亮诗意的嗓音。
像在说故事一样。
只见那姑娘抿唇一笑:“此笺还有个好处。”
姑娘略弯腰,葱段似的手从装裱卷轴下方的梨花木斗柜隔间摸出一个牛皮信封。
姑娘从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小张笺纸,这张笺纸与装裱在墙上的展示笺又有不同,这张笺纸被做成了四四方方的巴掌大的样子。
姑娘将这一方笺纸递给方书生,巧笑道:“您闻闻,有股春天的气息。”
方书生接过笺纸,指腹摩挲纸张的温润,笔尖充盈着桃花若有似无的香气。
姑娘侧眸弯腰拉开了梨花木斗柜的第一次抽屉,拿出一张稍大一些的纸来,又从桌面的右上角取出羊毫笔和墨条、砚台,一边与方书生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磨墨,声音和婉清亮:“粉桃云母笺是熟宣的一种,用明矾与胶锁住了纸面,氤墨的能力较弱,故而是用以题字、书写、抄诗、绘工笔的上佳之选……”
墨条磨开,姑娘双手将羊毫笔递到方书生之前:“您可以试一试。”
方书生执起笔,在笺纸上落了墨。
非常漂亮的颜色。
锁住的纸面,让墨水的清透和光泽无处遁形。
方书生将羊毫笔放下:“我……”
说不买觉得有些羞耻,人家这样的态度、纸张这样的品质……这都不买,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八十八两一刀的价格……他要是买了,可能今天的家门就过不去了……
方书生想了想道:“我素日不太画工笔画,也不太写小楷……”略有些局促,“我明年才考秀才……”
姑娘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曾淡下去:“无事,待您金榜题名,您再来购入云母笺,便是京师争相求您墨宝之日。”
姑娘转身又向方书生笑吟吟地介绍着旁边那副装裱的纸面:“这是蜡生金花罗纹纸,宣城府柳记纸行出品,据说制作此笺的师傅是一位八十高寿的匠人,手法老辣且古朴典雅。”
说着话,姑娘弯腰从抽屉中取出一张比巴掌大的样笺:“您也可试试此笺——用以抄文章递交师长也是好的选择。”
方书生瞥了眼蜡生金花罗纹路纸的铜片。
九十八两一刀。
什么文章值得用这种纸誊抄啊……
方书生吞了口唾沫,他想试,但又觉得自己试了又不买,实在不好意思。
姑娘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笑颜清丽,压低了声音:“您试试吧,我也很想看墨上罗纹纸的绝色——素日也没这个机会。”
方书生感激地看了姑娘一眼,珍惜地拿起样笺,不似刚才的随意,郑重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宣”字。
确实漂亮。
他素来书法一般,可在这罗纹纸上的“宣”字,却像陡增了十年功法……
姑娘歪头看,笑道:“我虽不懂笔锋,但这个字,您写得真好看。”
呜呜呜,他好想买啊。
呜呜呜,但他确实买不起啊。
呜呜呜,这个姐姐真的好温柔啊。
姑娘将写了字的笺纸双手递到方书生面前,又从抽屉里多摸了三张牛皮信封,笑着说:“您的心性与字样,和我们店里的纸很配呢,您若是不嫌弃,这几张样笺您拿回去再试试吧。”
明明一个字都不提买纸,既不推销,亦不催促,方书生却似是横下心来,低声问道:“您……您店里的纸张,都以一刀买卖吗?粉桃云母笺……我可以只买五十张吗?”
五十张,四十来两,算是他五个月的月例,稍微还能顶一顶。
姑娘似是被这个提议呆愣住了,隔了片刻,恢复笑颜:“今天是开门第一天,我需问一问我们掌柜的,您看可好?”
方书生连连点头:“好好好。”
姑娘躬身行礼,抽身向里去,不多时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信封递交给方书生:“您写下您的住址吧——我们掌柜的很感谢您的喜欢。”
写住址干啥?
方书生不明所以。
姑娘笑道:“我们店里并不当场交易——您定下纸张,七日之内我们送货上门,到时再当场付清。”
姑娘的笑意不卑不亢:“此处是诸位行家观纸、品纸、赏纸的佳所,怎可叫铜臭味玷污了这般清雅的气息?”
方书生油然而生出高雅的姿态——下颌角都抬高了!
墨香铜臭!
纸更香!
他看上的纸,还有春天的气息呢!
方书生垂眸将住址写下,不自觉地也用双手递还给姑娘。
姑娘笑着将一张写着“半刀粉桃云母笺”的夹层硬宣递给方书生。
方书生拿着看,在夹层硬宣上看了一处小印,是一个小篆的“贺”字:“你们老板姓贺?”
姑娘笑而不语。
方书生如今对这个店子的老板产生了无比的好奇:“哪个贺家?能盘下这个位置的店铺、把里面修缮得如此堂皇还能拿到乔师的亲笔题字的人,整个京师城不会超过十个人……没听说过哪个世家姓贺呀……”
想了想:“可是丹东的贺家?辽东提督贺浅山的族人?”
姑娘依旧笑而不语。
方书生还想问,姑娘笑着向前走了两步:“由我带您将‘风’‘雅’‘颂’都逛一逛吧?您熟悉熟悉,下回您来便是熟客了。”
方书生止住了话头,跟着走,走到门口才发现整间偌大的厅堂,只有寥寥四五人在观纸,每个人身侧都有一位身着粉色缎面襦裙的或是姑娘、或是年轻妇人在跟随讲解。
其他人呢?
起码有二十来人冲进来的呀!
方书生抬眸一看,不知何时,厅堂的门口拦起了一道粗粗的红丝绒线,入口站着两个着深绛色长衫的俊朗小厮。
而庭院中,不知何时放置了四方八仙桌,招待上了茶水、四色糕点……
没进来的人就在庭院里吃茶看景。
厅堂出去一人,那条红丝绒线才被取下,放进一人……宽敞的厅堂,永远只保持着四五个人的数量。
方书生被惊呆了。
还能这样做生意?
别家看到这么多人,恨不得全放进去,求着你买、推着你买、逼着你买……这家倒好,人来了,他不接待!
不不不,他也接待!
他在庭院里请你喝茶!
方书生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昂贵的明前茶!
方书生站在门口,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买了半刀纸——店家以诚待你,你必得以诚回之啊!你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方书生咽了口唾沫,问那姑娘:“咱,这么做生意,赚钱吗?”
姑娘笑得婉约:“在咱们这么清雅的地方,不兴提银子。”
方书生连声“噢噢噢”。
红丝绒隔线被放下。
方书生走出来,他害怕别人以为他什么也没买,便将盖着小篆私印的夹层硬宣举得高高的,和庭院里自己并不认识的那伙人打了个招呼:“这家店真不错!送货上门诶!”
第370章 确实很贱
方书生忐忐忑忑地在家里等了五天,每天从学堂回来,第一时间去门房看有无包裹——不出意外,每天都没有。
到第六日,方书生沐休在家,躺在床上,无助地看空荡荡的墙和白花花的天花板。
这白真墙。
就缺一幅用粉桃云母笺画的工笔。
方书生翻了个身,软绵绵的枕头有些膈人,他手伸进枕头下方,摸到了一袋硬梆梆的银锭子,不由悲从中来:呜呜呜,他都凑够好些天,怎么纸还没来呀……
窗棂外适时响起丫鬟的声音:“大郎君,门房有位姓漆的纸行管事说与您有约……”
“咻——”一阵风从丫鬟的面颊拂过。
丫鬟好像看到一抹残影从眼前疾驰而过,再一抬头,那抹残影早已消失在了拐角。
京师的塾学真厉害呀,这么一两个月竟然把他们家四体不勤的文弱少爷培养成了武状元,真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啊……丫鬟如是想。
方书生刚去门房,便见一位身形板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不卑不亢地手里捧着一只深绛色的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安静呆在门房处。
年轻男子一回头,便与方书生颔首行礼:“方郎君久等,这些天一直在等您沐休之日。”
方书生很激动,三步作两步:“其实我一早就同门房交待过,若有纸行的人来,将装着银锭的香囊给你们就是!无须等着我在家时上门!”
年轻男子斯文含笑摇头:“怎可如此轻慢了您!宝剑赠予英雄,您慧眼识珠结缘的纸张,必要您做打开它、触摸它、感知它的第一人呀。”
年轻男子说着,将木头匣子放在洒满阳光的桌上,交给方书生一枚铜质钥匙,便半退一步,让出一个宽敞的空间,给方书生足够的面积表演。
方书生握住钥匙,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咔哒”一声,铜锁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粉色桃花,桃花与枝叶簇拥着用薄如蝉翼的烫金箔包裹的纸张。
烫金箔上捆着一条细细的红绳,红绳打了个结,很漂亮,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烫金箔上印刻着几个书写工整的大字:“有志之士,用宣纸——最好的纸,给最好的方郎君。”
方书生快哭了。
不知为啥,他有种深深地被宠爱的感受。
他真的很想抱着木匣子拿到学堂去给大家炫一炫,同时想赋诗一首。
惊喜还在继续。
年轻男子拿出一张粉色的纸片,双手递交到方书生眼前:“您是我们‘宣’的第三位顾客,这张宣卡赠予您,下次您来,或带挚友亲眷前来,可至我们店铺二楼观纸品纸——这张卡片只发行一百张,是由一百张宣纸硬化交叠制成,往后呀,便是一口气定下三百刀高货,恐怕也轻易拿不到这张卡了。”
风雅颂,还有二楼?
一楼就已经如此让人牵肠挂肚,二楼又该是怎样的光景呀!
方书生颤颤巍巍地接过——此时,这位年轻的书生,还不知道,在三年以后,这张卡片白金难求的局面。
年轻男子一语言罢,拱手行礼告辞。
方书生抹了把眼角,目光坚定地看着手里的粉色卡片,心里暗自下决心: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宣”的纸张卖得贵,是“宣”的缺点吗?不!是他的缺点呀!
第一批顾客的货,陆续送到府上。
显金靠在美人榻上,仰头看簿册,这样靠着,颈椎能稍微舒服一点。
乔徽自游廊跨步而入,递了个油纸包裹给锁儿:“西山大营的烤鸡,你们掌柜的一只,你们一只,放到灶炉里温着,别上蒸屉,水汽会让鸡皮变软就不好吃了。”
乔徽轻车熟路地在廊下铜盆里用香胰净了手,一个横跨坐到了显金身后,手敲了敲显金肩膀,示意其抬抬头。
显金抬头,乔徽便不轻不重地按捏上了显金的颈背。
“嗬!硬得跟死了的鸭子似的!”乔徽逐渐下重力。
显金不吃力,龇牙咧嘴道:“疼疼疼,您记得这是我的肉,不是你的弓!”
乔徽呵了一声。
要真是他的弓就好了呢——他能把她的弦,盘出润油。
乔徽眼风扫过显金手中的簿册,二十来行,全是字儿:“我还以为是账簿呢。”
显金仰头:“是客人的住址……义顺坊、积庆坊居多,沁水坊、北郊次之,长乐坊、洞天坊也不错……”显金翻了一页:“我预想中的国子监,客订倒不是很多。”
乔徽沉声:“住在国子监的都是才学过人,却家境一般的书生,家中稍有余钱至国子监进学的读书人,多半都会选择赁一套小宅居住,不至于宿在舍坊。”
显金垂眸颔首:“也是,宣的定价确实筛掉了许多人。”
乔徽瞥了眼记满住址的簿册,问道:“分析这个作甚?”
显金笑着阖上簿册:“分析透上面的位置分布,好叫我明白下一步怎么走啊。”
姑娘展唇笑开的样子叫乔徽眸色深沉,低下头不轻不重地摁揉肩颈,乔徽也随口说起自己的差事:“……这两日华亮兄来西山大营考校京师指挥使司,考废了两个二世祖,其中一个恰好是安国公家的幼子,拉练跑山跌下山脚,摔断了腿,他娘是安国公的继室,如今正哭爹喊娘地要华亮兄赔礼致歉,气得华亮兄找邱医官开了好几幅疏肝解气的药……”
显金眯眼听着,唇瓣一直勾着漂亮的弧度:“亮亮这是无妄之灾呀。”
乔徽笑言:“是他的无妄之灾,于京师指挥使司却是好事一桩——一群二世祖组成的窝囊废,也该好好练练了,但凡京师三大近卫得力些,也出不了逊帝逃赴滦平的事。”
乔徽是整个府上下,唯一一个敢在显金跟前主动提及逊帝的人。
没事就cue一下,跟脱敏治疗似的。
显金听一次两次,心里确实挺烦的。听多了,如今再听他说,心境平静无波,倒是练就了一副非常好的水磨功夫。
显金哼了两声。
乔徽手里摁着肩:“大长公主一直没再过问你,倒是逊帝后来又找过我两次,说想再见见你,还跟我说,若我能劝得动你,我这爵位至少还能往上再提个一级,做个国公不在话下……“
乔徽声音欠儿欠儿的:“我当时就急了!见到你是一个价,还要我劝你,那可是另外的价格!”
显金:……
京师指挥使司的一众二世祖们知道这个把他们操练得快去见阎王的忠武侯大哥,其实是个很贱的人吗?
第371章 洗脑营销
方书生过了好几天快乐的时光,甚至,在六部任郎中、待他素来严苛的父亲知道他花费四十余两银子买了五十张纸后,竟然神奇地没有勃然大怒骂他败家玩意儿,而是蹙着眉“嘶”了一声,似是回想般问他:“买的什么纸来着?”
“宣纸……粉桃云母笺……亮亮闪闪的,挺好看的……”方书生怂得像只鹌鹑,连声道:“虽然有些贵!但您看过就知道了!且卖纸的院子、待人的气度、修缮的装饰……整个京师城都寻不到第二份儿!”
方郎中停住步子,转身直视儿子:“宣纸?宣城府而来的贺老板?”
方书生想起那方粉粉的硬卡上“贺”字的小篆印章,连连点头:“是是是,老板是姓贺!”
方郎中笑了一声,眉眼间颇有些算计:“这位贺老板与忠武侯、乔家的关系颇为亲密,传言是乔放之的关门弟子,据说在大长公主处也是有很大的面子,去年进贡的鹤临大魏八丈宣如今正挂在乾和宫正中间,户部与行钞司联合发行的交子也是她垄断的纸张……——你这个纸买得很好,若之后再买,便从公中支账,最好是与这位贺老板打好交道,虽不知她究竟背后是什么,但与这样风头正劲的交好,对往后你考学、做官都有好处。”
方书生听完,五官皱成一团,疯狂摇头:“别说了别说了!听您这样说,我的纸都脏了!”
方郎中:?突然发什么羊癫疯?
下午时分,方书生随母亲至高升堂听戏,唱的是《四郎探母》,铛铛锵锵,武生与老旦手握着手,老旦哭腔中气十足:“吾儿啊,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啊啊啊——”
粉墨登场的武生杨四郎,在咚咚的鼓面敲击之下,旋身登场:“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咚咚咚!”
鼓面剧烈敲击。
杨四郎回转定眼,目光投在看官身上:“母亲呀!您如思儿念儿梦儿想儿,便用宣纸家书一封,快马加鞭送送送——”
方书生:?
他是不是真的发羊癫疯了?
宣……宣纸?
杨四郎唱了句啥?
戏台上,大戏还在唱。
老旦角佘太君双眸亮光闪闪,拖长声音高唱道:“纸?何来宣纸呀?”
“咚咚咚——”鼓面猛烈敲击。
杨四郎眉目疮痍地唱戏回之:“便买义顺坊松梨巷宣纸去罢!有志之士,用宣纸——儿见家书如见吾母,唉唉唉——”
然后,方书生眼见武生抓住了头上那根大羽毛,继续在戏台上转圈圈。
方书生有点觉得,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为啥他会在《四郎探母》里听到“义顺坊松梨巷买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这样神奇的语言啊!!?
他是不是最近对宣纸太投入,导致他真的疯了?
怀着小心求证的态度,方书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头,冒着风险打断看戏看得泪眼婆娑的家母:“娘,您听见刚刚武生说了什么吗?什么有志之士用宣纸,是吗?”
方母垂眸低头,抹了抹眼角:“人家杨四郎要写家书,是要用纸的呀……”然后生硬地把儿子的头推开:“你不要当着我看四郎了。”
方书生人都麻了。
小心求证完毕,之后就是大胆假设。
方书生一连三天,下了学都来高升堂,听《霸王别姬》《白蛇传》《定军山》……
在《霸王别姬》里,项羽抹着脖子跟虞姬说:“可恼可恼!本帅若用宣纸下战书,必将那刘邦狗贼追亡垓下,有志之士用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啊!”
《白蛇传》里,白素贞跟儿子许士林唱:“清晨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儿考功名用宣纸,啊啊啊~有志之士都用宣纸啊~~啊——”
他以为《定军山》这种体现黄忠老当益壮之大将风范,讨令拒敌,击退张郃,计斩夏侯渊,蜀军定东川的硬剧,应该能保住,谁知诸葛亮特么的唱起来了!
“老将军此去,若斩了夏侯渊,这军师大印,付你执掌——啊啊——军中诉状用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啊啊~”
方书生脚趾头在地上快要刨出一座三进的小院了。
太硬了。
真的太硬了。
一时间“有志之士用宣纸”这七个字,突然席卷了整个京师城。
戏台子上唱,街上小儿跳皮筋、捏粉象、夺缨枪嬉戏玩乐时嘴里唱的童谣也是这个……
甚至在最近新出的一本火书《两隶十四日》和自南直隶流传到京师城的最新话本子《暖生,我们可不可以不悲伤》中,时时刻刻都出现“宣纸”,男主寄信用宣纸、女主回信用宣纸、男配喝麻了折千纸鹤用宣纸、男主身边那个常常说“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少爷这么笑过”的瘸眼管事……也特么一天到晚拿着宣纸抢戏!
方书生走进塾学。
他资质一般,与其在国子监做凤尾,不如在京师里一般的官学当鸡爪子。
故而,他所在的塾学中学生并非全员……都很有正事做。
但也并不耽误,他一走进去就听见后座的林大郎高声道:“有志之士用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