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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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输赢。
一切皆由命定。
命中定有此役,经此一战,方洗髓净骨,清明飞升。
以前他低着头,走在一条画得明确的路上,他知道怎么抬脚、知道怎么走得快、知道哪里该转弯——在这条路上,他埋头将后人甩开,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但他并不知道他走向何方、他为什么要走?
如今他想清楚了。
在他双腿瘫软、疲惫溺亡之时,在崇庆寺茂盛挺立的树林中,他陡然觉悟了他行走的真谛。
“三年之后,我高中后,亦会寻求外放。”陈笺方眸目坚定:“或去塞北,或去贵州,或去漠城,为一方之父母官,读书一事当为千秋万代,而绝非为助一家商贾鱼跃龙门、改换门庭。我脱胎于陈家、抚育于陈家、受益于陈家,而不能拘泥于陈家、受制于陈家、狭隘于陈家。”
瞿老夫人给他规划的路径,与他父亲大相径庭,父亲身亡时,祖母咬紧后槽牙道:“你父亲要外放,我原是不许的。外放难道从七品芝麻官做起?我投钱投人二十载,难道就叫他去做个管偷鸡摸狗的县令?——你一定要考中一甲三名!得入翰林的机会!入了翰林,再去六部转一转,不要离开京师!你在前朝耕耘,陈家在后场使劲,必要让你入阁拜相、位及人臣!陈家的祖坟也该冒冒青烟了吧!”
不对,这不对。
读书入仕,与权力无关、与地域无关、与汲汲为营无关。
和陈家的祖坟,更加关系不大。
陈笺方从未如此清醒过。
乔徽并未答话,始终平静地直视陈笺方。
陈笺方始终垂着头,隔了许久方缓缓抬起,慢慢站直。
窗棂外,乌云被清风吹散,一轮圆月当空。
陈笺方昂首高望,手背于脊:“天尚从人愿,汝胡不勉旃。”
乔徽亦站起身来,拍了拍陈笺方的肩头,轻声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陈笺方弯唇笑了笑,抬手回拍乔徽:“忠武侯,山顶见。”
“山顶见。”乔徽抬首,舒朗回之。
山顶见不见,显金不太知道。
显金知道,有个重磅消息,初一见。
同一个积庆坊,与世家林立的坊头不同,积庆坊的坊尾住着的都是三四家合赁一间宅子的群居读书人。
九月初一,坊尾一间店,张红结绿、敲锣打鼓,在没有任何预热和营销的情况下,牌匾上的红布被缓缓扯下,先露出一个“宣”字。
寥寥无几的人,显露出疑惑的神色。
积庆坊那间很火热的“宣”铺,难道开盟店了?
红布被扯完,第二字应声而出,平平无奇一个“纸”字。
“宣纸“。
嗯,非常直白——就跟“张小二面摊“一样直白,老板叫张小二,卖的是面。
也不知咋的,可能是“宣”带起的风气吧。
这些时日,一些高深莫测的店名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而出:比如,有个店子叫“肆意”,名字取得非常放肆,朴素的牌匾上也看不出任何货物的迹象,门前两个灯笼高高挂着,再种上点青竹,走进去才知道这家店是喝茶的,问掌柜的为啥店名叫“肆意”,掌柜的一脸故弄玄虚:“咱们店续水不要钱,你想加多少加多少,可以肆意地加,所以取名叫肆意!”
显金听后很无语:“……”这跟“此女能叫朕舒心,故赐封舒贵人”有什么区别?
“宣纸”牌匾完全暴露人前,异常干脆直白,反倒如一缕清流。
寥寥无几的人左看看右看看,看没什么贵货在门口立着,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踏步入内。
一进去,他们都惊呆了。
惊呆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货架!
这老板将店子的两层楼打通,把榉木制成的货架搭建到顶,满满当当地全部都是木匣子。
这些木匣子便是一般的通货,薄薄一层,也没有用铜锁加固,随意地搭上,放上分装有花椒、糯米粉的麻布袋子防潮防虫防腐。
故而一走进,便是一股刺鼻的辛香味。
最低一层的货架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恰好在人的眼睛平视的高度。
一人轻掩住口鼻穿梭在货架中,发出一声惊呼:“这里一刀素宣只卖三百文!天啦!夹宣也只要五百文一刀!还有罗纹纸也只要五百文!我的天!我的天!‘宣’里面的洒金暗花刻丝罗纹纸卖到了九十八两八一刀啊!”
不!不和“宣”比价格!这个价,也只是比黄麻纸贵了一点点而已!
寥寥无几的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
货架上一个品类的宣纸占据了一个竖列,最贵的便是五百文,最便宜的三百文,但品类的排列并非按照价格,而是按照木牌,有的木牌上写的“强记”,那么这么一横行过去就都是“强记”,也有“姚记”“李记”什么的,都显得很朴素。
有人环视一圈,穿着简单棕色长衫的店小二走上前来,也不开口就这么看着他。
“给我拿一刀罗纹纸吧!”
店小二也不开口,麻利地拖了个木梯来,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从木匣子里拿了一刀递给那人,指了指东面,言简意赅四个字:“那里付账。”
那人“哇”了一声:这是连库房都省了的意思啊!
那人把罗纹纸拿回家,来不及洗手,直接上墨,看墨水一层一层地晕开,又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张在“宣”里重金买下的洒金暗花刻丝罗纹纸,小心翼翼地在纸边点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以作对比。
认真观察完毕后,那人方满意地点点头。
嗯,一分钱一分货,古人诚不欺我。
论品质,还是“宣”的出品,更胜一筹啊。
但只花五百文就买到罗纹宣纸,嗯……怎么说呢?感觉自己还挺赚的。
坊尾这间店,虽然进店的客人都还算满意,但开张好些时日,仍旧门可罗雀,几乎都是回头客。
这跟地段有关系。
这里并非热闹的街市,群赁而居的读书人,也没什么时间这里逛逛、那里看看,故而直到十月底,“宣纸”的客流量都不算太大,勉勉强强能回本。
入了十月,晚桂飘香。
显金坐在“宣”的二楼“上重天”洗盏泡茶。
方书生气势汹汹而来,在显金面前,这才淡了几分怒容,语声很急:“……贺老板!有人和您一样卖宣纸!”
显金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愕然:“噢?哪里来的宣纸商?”
“就在积庆坊的坊尾!品质明显没有‘宣’好!卖得虽便宜,却不是什么好货!店名就叫‘宣纸’!”方书生气鼓鼓地打抱不平:“必是哪个不要脸的商贾看您做得成功,便来蹭饭吃!”
不要脸的商贾贺老板听完,眸色难掩讶异,遂义正言辞道:“什么!天子脚下、皇城根下,竟有如此异事!”
显金正气凛然:“方郎君,您一定要在书生之间好好宣扬宣扬这间不要脸的店子!把它骂臭!骂到人人知晓!”

第380章 深受感动(3000+)
方书生犹如听到号角的老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宣”,还没走出二里地,心里盘算出三百个骂“宣纸”的花活儿。
一个方书生的力量是有限的,千百个方书生的力量是无穷的。
当一个人开始骂时,从众者便也跟着开始骂——虽然不知道在骂什么,但是骂一骂十年少,骂一骂舒筋活血,骂一骂气血充足,反正骂的又不是自己,出出气总是对身体有益的。
先是各大塾学里掀起了骂声,基本上都是骂“宣纸”铺子“跌份儿!”“学人精!”“价廉但物不美!”“拉低宣纸档次!”……紧跟着便传到了大街小巷——有些想跟上潮流的,总得先去“宣纸”铺子逛一逛找找骂点吧?
去了之后,嘿,还真找着不少切入点。
比如,“宣纸”铺子的伙计太少,而且不咋搭理人,入店几乎不打招呼,拿纸或结账时才上跟前公事公办,几句话就银货两讫,绝不跟你吹牛打屁——骂!这点必须骂!
就这么骂:“人家‘宣’那么大的店子,小娘子小伙计笑得比蜜糖还甜!一进去就告诉你宣纸的制作流程、品类,还有好些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这家店有啥!?那伙计恨不得一辈子不出现!真是庙小妖风、池浅王八多!”
再比如,“宣纸”铺子货架密密麻麻,一行空隙只能容纳一列人,其间穿行没法儿错身,到处都是花椒的辛辣味,味道又浓又冲。
就这么骂:“经营环境恶劣,便是来圈钱也要拿出诚意吧?纸多金贵的东西啊,他就这么糟蹋!”
还比如:“宣纸”铺子在坊间尾部,藏得很深,不太容易精准找到,且门脸不大,只挂了个木牌子,看起来便有些穷酸。
那就这么骂:“坊尾店做生意,都做得鼠头鼠脑的!真是恨不得大家都别找着!挂着摇摇欲坠的木牌子在门口,也不嫌丢人!”
市井上把“宣”叫做坊头店,把“宣纸”叫做坊尾店,简单易懂又贴合实际。
骂了约莫一个来月,渐渐的,倒是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虽然声音很小,且有些势弱,但也能被人听见。
“……其实坊尾的那间店,也还行,至少人家真挺便宜的……”
“我以前没用过宣纸,总觉得是精贵玩意儿,我第一次用宣纸就是买的坊尾店,我也没买过你们说的那家贵店,我觉得用起来比以前用的黄麻纸已经好太多了……”
“是啊是啊!黄麻纸二百文一刀,坊尾店最便宜的三百文,我少吃两口肉就节省下来了!”
“对对对!而且听坊尾店那位文质彬彬的男管事说,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和六月十八日,还有额外的彩头,好像叫拼单什么的……据说价格算下来比黄麻纸还便宜呢!”
“其实那个董管事也挺好的,虽然话不多、也不爱笑,但你问他啥,他铁定回答你,人特别实在——人家天性不爱笑,也不是罪过吧?”
“还有还有!说什么店子偏、地方窄、伙计少……拜托看看人家的价格吧!坊头店最便宜的纸也得卖九十八两八钱,人家坊尾店才卖多少银子啊!人家开到上清坊,你还买得起吗你!”
风向不说是立刻翻盘,那也是不分伯仲了。
“上一旬,坊尾店收入四百三十八两六钱八文,素宣九百十八刀、罗纹宣六百……”小董管事站得笔直,拿着账簿册,一板一眼地站显金面前念着。
显金轻轻颔首:“听起来还不错。”
小董管事微微一笑,看上去很实诚:“虽说听起来数目很大,人来人往也确实多了许多,但粗略算了算,上一旬盈利只有十二两八钱,满打满算咱们一个月的盈利也不过四十来两——”
显金点下的头僵在原地:你爹大董管事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你是一点没接收啊!
小董管事继续算账:“咱们店子是花了七百三十六两买下的,修缮翻新花了二百一十一两,光是这两项,就够咱们卖上两年的素宣才平账。”
显金慈祥含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主动告知老板,自己业绩很差的高管。
等候在一旁的钟大娘,微微侧眸,有些不解地瞥了眼她身侧的七七七。
七七七耸了耸肩,默默摊手:我也很莫名其妙啊!他突然抽刀,砍了自己一下啊!
“还不算咱们后期置办的桌椅板凳、请的伙计跑堂、每日三餐一宿供应……”小董管事喋喋不休仍在算账,企图把自己的KPI压力,精准甩锅给大老板。
显金推出一个手掌心:“行行行了,别算了,我在想办法,我在想了。”
PUA完毕,小董管事很满足地住了口。
嘶,也不知道别人怎么干工作的,反正他干得还挺高兴的,领导让干啥干啥,他着急的事都有领导帮忙解决——他只需要提出问题,领导肯定有方案搞定。
真好,这份工作。
小董管事满足地笑了:最重要的是,还不用跟客人说东说西,他知道啥就说啥,不知道的就傻笑——这是领导教的,他笑起来看上去文质彬彬又高深莫测,容易让人产生幻觉。
待三个高管述完职,隔壁花间躺着吃梨的乔徽探个脑袋出来:“我能出来了吗?”
显金点头。
乔徽乐呵呵地啃了口梨:“小董管事是泾县那位老管事的亲戚?”
“是亲儿子。”显金答。
乔徽笑起来:“就这个原因?”
梨子汁水多,等下亲起来比较甜蜜。
乔徽笑眯眯:“贺大老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少事业都毁在任人唯亲噢~”
显金白了乔徽一眼:“谁告诉你就这个原因了?当管事的,就只能有一种个性?钟管事玲珑剔透、说话密不透风,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当然很好;七七七脑子活、做事灵,凡事我想一步,他想三步,非常聪明……你是不是觉得这两位更好?”
乔徽摆摆手:“我可不跳你坑。”
显金再白一眼:“可是钟管事很容易让人觉得过于真诚与热情,反而有时落在一根筋的人眼里失之于真;七七七仗着聪明,于小节上便有些自己的思虑,比如他如今管着‘宣’店的一楼,有些打扮不显的客人,他会在不自觉间区别对待……”
乔徽听着听着,却渐渐听进去了:“有时,聪明也不见得全然是桩好事。”
显金打了个响指:“上位者需要聪明人,也需要‘傻人’——小董管事适合做卒,你让他跑东他绝不向西,你叫他杀猪他绝不追鸡,他甚至不会思考你的指令是否正确,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这样的人,一定要有,并且一定要重用。”
“重用的前提,基于对自我决策的自信。”乔徽笑了笑,立刻顺畅地接上了显金的后话。
显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当做决策的那个人,必须要有强大的自信和自尊。
乔徽耸耸肩:“你派小董管事去管一个月四十两营收的铺子,可不叫重用呢。”
显金摇摇指头:“非也非也——那间铺子才是我最看好的一桩生意!”
“宣”更多的是打出宣纸的名气,但变现与抢夺市场,需要“宣纸”进行。
乔徽最喜欢看显金靠在美人榻上摇手指头,美人儿半坐半躺,眉眼清浅但眸光精明,薄薄的嘴唇谈论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抢夺与侵占之极尽引诱大事。
叫人热血喷张、虚空抬头。
乔徽靠坐到显金身侧的四方桌上,双手抱胸,身形前倾,笑着眯眯眼:“今年的梨子不错,许是因雨水多的缘故,又甜又香。”
鼻尖快要蹭上了显金的薄唇。
显金顺势微微抬起下颌,精准地吻住乔徽的唇角,隔了良久方微眯双眸,展眉轻笑:“确实挺甜的。”
若说一开始的骂战是平分秋色、不相伯仲,那么萧敷艾荣大大推出的“宣与宣之别”话集,便将本次骂战彻底推上巅峰——陈敷写得很崩溃,一度跟显金哭诉:“你爹我就是个臭写文的,写点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错了!这种玩意儿,你敢交给你爹,你爹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便宜没好货!”
什么便宜?
显金无辜地眨了眨眼:“便宜没好货,那免费的货应该不错——您不会还以为我要给您润笔费吧?”
陈敷更崩溃了。
本来就没钱了!
他那高深莫测的私房钱,早就被自家闺女掏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几天宴客都是挂的乔山长的名头!
显金贴心地给便宜爹倒了杯水:“您先写吧,实在不行,我请老师改改。”
陈敷吓得花容失色:他是瑶池的王八呀!?他写的东西还能呈到乔山长那处去?!在乔山长案前丢脸,他下半辈子可别活了!
陈敷卯足一口劲,熬了两天夜,写得极为仔细。
显金本想要一篇带一点学术性的针砭时弊的时评,陈敷还是照着他原有的笔锋,写就了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话集,从年幼时在宣纸作坊长大的记忆着手,慢慢写宣纸的发扬,写老师傅喝完酒靠在纸边嗅味道、写新学徒在焙墙前烫伤了手、写宣纸的样子像夏日闪烁光丝的蝉翼也像冬天飘在半空的雪花……
最后落脚在“无论宣纸以何种形式出现,只要你需要,只要宣纸有,那便结成了一桩缘分。”
显金看得热泪盈眶,深受感动。
当天中午,就给便宜爹点了一桌上八仙的好酒菜。
当然,挂的是,乔山长的账。

第381章 是种感觉
萧敷艾荣大大的新篇一出,十来家书局都抢着发行单刊,街头巷尾一推出,坊尾店与坊头店的风向基本打平,赚钱,肯定是坊头店多,但坊尾店的后劲胜在细水长流。
比如,进了十月,便听闻有周边沧州、滦平、广府等地的也来坊尾店购买。
甚至出现了代购业务。
是的,没错。
周边府县,有二道贩子装作客人买纸,一买就很豪气,二百刀二百刀的收,然后偷摸运回去,一刀加价一百文转手卖出去——显金原以为这是这时代难见的场景,谁知七七七听后笑起来:“不过是倒爷罢,走南闯北,拿北边的货赚南边的钱。”
七七七而后道:“咱们店里可以限购,每人每次只能购买多少刀纸——强老板、姚老板们辛辛苦苦做纸,甄三郎辛辛苦苦走航运送过来,结果钱让这些个倒爷赚完了。”
显金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让他们买,跟宣城府与泾县讲,这几个月货多进一些,库里的纸别藏私,使劲往甄三郎的船上搬,漕运的通章也找上熊府尹多敲几个,船上的兄弟跑一趟多五百文的工钱——”显金笑了笑:“这笔大生意,能抓住,可就是咱们的了。”
七七七看了眼端着手静默不语的小董管事,再看看显金,忍了忍没说话。
显金侧眸与小董管事道:“……你带几天李家嫂嫂、郑大哥和郑二哥,让他们好好熟悉熟悉‘宣纸’的营业流程……”
又转身同钟管事道:“另准备面八个人,六个年纪轻些的姑娘,两个上了年纪、有些功夫的拳脚师父,首选要女师傅。”
钟管事应“好”,道:“咱们第三间铺子可算是要动起来了?”
显金笑着颔首:“有钱放着不赚,就是亏,早动起来早回本。“
七七七再看了眼端着手一动不动的小董管事,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哥:这人可真是牛掰,干啥都不好奇,他就真一点不想知道老板买下的第三间铺子要干嘛吗?
七七七不由对泰山崩于眼前仍喜怒不形于色的小董管事肃然起敬。
谁也不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小董管事老神在在地站着。
肉体还在这里,心灵已经去往了遥远的阿勒泰——他昨天买了一本牧民的书,很向往,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在漫山遍野牧羊不会丢,但仍旧很向往呢!
第三间铺子,坐落在积庆坊东边的善德坊。
与多为清贵文臣的积庆坊不同,善德坊多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赐居逊帝旧宅的忠武侯是积庆坊唯一一家有丹书铁券的人家。
善德坊位置好,坐北朝南,门脸正对主大街,街坊四邻的店子或是胭脂水粉、或是金银饰铺、或是绸缎衣庄,也有些绒花、簪钗这些个姑娘家喜欢的买卖,面积也大,由两间铺子合并而成,绕过影壁就看见大大的庭院和庭院四周合围着的零散的竹屋茅顶房。
庭院之中,零零星星有十二个小池子,小池子都不大,一米左右的长与宽显得袖珍可爱,池子旁挂着银牌,依次雕着立春、惊蛰、清明、立夏、芒种……十二节气,池子边围种小花草木,花种恰与时节相合,看上去自然漂亮又精致。
铺子挂牌——名为“品宣”。
如今这时节,在京师城中,沾上“宣”字的,就很容易火。
“品宣”开张的一二日,有一两个试探的小姑娘支了个脑袋进来,隐隐约约透过影壁,看庭院之中,竹编的摇摇椅上半躺着位身着浅棕长襦裙、缀靛青镶襕边的大姑娘。
大姑娘肤容白皙,面容姣好,气定神闲地斜斜靠着,听到门口风铃“叮铃铃”响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书,半侧过身,避开遮挡的影壁看了过来,见是两个误打误撞的小姑娘,便唇角轻抿,眉头微微上挑,带着与初冬霜雪无关的薄薄笑意。
“腾——”两个小姑娘脸突然之间,齐刷刷地红了。
从额头红到下巴颏,无可救药地红遍面颊。
一个小姑娘张惶地扯着同伴的袖口往外跑,身后的丫鬟穷追不舍,第一次感受到自家小姐的腿部力量。
翌日,两个小姑娘又来了,羞羞答答地牵着手进了“品宣”,庭院里仍旧雅致闲情,昨日那位利落挺拔的姐姐正在第一排的池子边摆花侍草。
“您……您……您这个铺子是……做什么的呀?”小姑娘姓荣,爷爷是承北侯,家族虽说如今已无人在朝为官,但凭借庞大的宗族和祭田营生,也活得很舒坦。
显金放下铜剪子,眯眯笑:“姑娘可以在这儿自己做宣纸,池子里的纸浆水是已配比得当的,您正好两位,两个人拿着竹架子捞纸,随您捞几张都可去里屋焙墙处烘干——您便可得到自个儿亲手做的宣纸了。”
荣小姑娘眨巴眨巴眼。
自己做宣纸?
这是什么玩法儿!
“您若累了,也可进合围的罩屋去,您能用宣纸做做纸扇、纸花灯、纸绒簪花或是小柄伞皆可,亦有茶点、书册与熏香招待,三两手帕交在一块儿,吃吃茶、做做纸好好过一下午,也是极好的。”显金将摆弄的小松轻手轻脚地摆在水池旁,四处不闻纸浆水濡湿恰草木的轻腥气,只能嗅到淡淡的瓜果香。
嗯,手工艺DIY、加氛围感、加私人空间、加香香的气息,无论是后世,还是现在,俘获个把小姑娘,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若是吃食再好吃点、老板再帅点,根本不愁小姑娘不来。
吃食好吃是必须的,张妈严选,品质保障。
老板帅点,这个有点难度,显金倒是想过要不要把周二狗打造成为糙汉吸客,但一抬头就看到狗爷在抠鼻孔,显金立刻马上打消了这一念头:此等绝品,还是留给锁儿独享吧!
老板虽然不帅,但如后世所说,老公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感觉。
不知为何,显金恰恰好,一直都很有这种天赋——从眼前这位面红耳赤的荣小姑娘,即可小觑一二。

第382章 尔等是妃
“对——对——对——左手手腕微微朝下压去,把竹帘子慢慢、慢慢沉于纸浆水中……”
庭院秋冬深沉,参天的松柏与永不败落的绒花旁,显金着一身短打,宽袖被缚带束于背后,双手没在水中,与对面的锁儿协作,将竹架子缓慢但利索地一把捞出。
薄薄一层湿漉漉的纸瓤,像鸡蛋壳里那层蝉翼一般的膜。
显金手脚利落地叠在一旁,动作很麻利,右手一撇,那层薄膜就顺势躺到了地上——真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显金根本不用确认她是否做到,目不转睛地继续下一张捞纸。
就……就很帅啊……
而且这位贺老板也太高了吧!甚至比寻常南方的书生还高!
相貌清丽,下颌角分明,鼻子高挺,衣着也不见繁复,简简单单的剪裁,朴朴素素的料子,一身深棕又飒又贴,发髻高高束起,只拿了一只刷了清漆的桃木簪别上。
因要浸水捞纸,贺老板便将手上的翡翠扳指取下,随意放于一旁,虽然通身没有珠饰或名贵的衣料,但这身高!这气度!这便是与许多世家子站在一起,也绝对不输好吗!
而且……
荣小姑娘眼神向下移。
这位贺老板的手指又细又长,骨节分明,像一只长长的、细细的却充满力量的笛子。
荣小姑娘红彤彤一张脸,有些燥热地抬了抬头,掩饰般四周转了转,待看清周围人的脸色时,她稍稍僵了僵——嗯,很好,所有小姑娘的脸,都属于差不多的红……
身旁的手帕交薛家幺娘,撞了撞荣姑娘的胳膊肘:“这位贺老板,真的好……”
薛幺娘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埋下头轻声道:“真的好那个啊!”
荣姑娘有点跟不上好友的思维,但顺着好友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贺老板低头垂眸,抬起胳膊,随意地将脸上的汗滴擦在肩膀袖子上——啊,真的好那个啊。
虽然“品宣”的定位,确实靶向小姑娘、媳妇子……
显金垂手敛眸,站于庭院之中——但是,来的小姑娘和小媳妇会不会真的有点多了?
基本上处于罩房满箱的状态。
与其说大家伙是来手工DIY做纸的,还不如说大家是来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着吃吃茶、吃吃点心、休养生息的……大长公主掌权后,肉眼可见街上走动的女子都多了起来,但许多酒楼、茶楼仍旧不太欢迎女子单独摆桌,推荐女子坐包间已经是最大让步了。
“品宣”几乎只做女子生意,首先环境很雅致,其次让人很有安全感,比如所有的伙计都是姑娘,立在门口的那两位婶娘膀大腰圆,横眉冷对,一打听才知二人皆是军户出身,是身上有些武艺和人命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品宣”除了DIY做纸,卖的宣纸文创也很是小巧可爱——宣纸折扇已经出了四五个系列,有花鸟工笔,有水墨丹青,也有很简单的简笔画,嗯,比如三笔一头猪、简笔小鱼、长毛茸茸喵这些可爱风的花样;
宣纸书签也很火,材质倒还好,主要是上面的话比较戳人,比如“人生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只要坚持下去,每一个苦难都能克服我”“钱没了可以再赚,但良心没了,钱就赚得更多了”……等等战斗在反PUA一线的倒鸡汤言论——小姑娘、媳妇子们一边看一边笑,然后开开心心地就把钱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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