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乌玛禄道:“我与万常在,戴常在,还有你额娘,是同年进宫,住一个屋的。”
乌玛禄想起往事,有些微感叹,“你额娘温柔妥贴,再可爱不过,是我们几个里,性子最好的一个。”
乌玛禄认真的打量着胤禩,最后道:“你不大像她,倒像皇上些。”
“诶?”胤禩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他们说我像额娘。”
他长得的确清秀好看,和魏见月有几分像,却多了几分魏见月没有的灵动。
“你长得像你额娘,性子却像你皇父当年。”她把他招过来了些,温和的看着他。
她看着他,在恍然间,似乎能看到康熙幼年——同样生母低微,同样自卑敏感地想要讨好他人,那惶惶然胆怯如小兽,面对他人好意总要试探了又试探。
她好像是爱康熙的,又好像是怜悯康熙的。
只是,她与他之间的爱恨,都不能细说。只能在大梦中,一日迟钝过一日的,拖过这一生。
胤禩并不催她,也不敢催她。
除了额娘,没有人会真的觉得他重要。
这宫里的哪个宫人待自己和待其他的阿哥相同?
皇父待他也和别的兄弟不同。
惠妃母是很好的人,可是,她有大阿哥了,对自己总是很客气。虽不少吃穿,却也并不亲昵。
惠妃母并不会对他像对大阿哥一样,亲昵的说话,拥抱摸头。
他每每想靠近惠妃母,都会被惠妃母叫人抱下去。
他来到承乾宫后,佟佳皇贵妃母已经病重,几乎见不着人。
宫人虽不会短缺他什么,却也不会如同对四哥一样待他。
他们对四哥更像对自家主子,对他却像是在看来借住的人家。
他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
他的自卑早已一点一滴的累积。
乌玛禄哪知他到这一步了呢?
乌玛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回了神。
她本想同胤禩说一说康熙和孝康章皇后的事,好叫他不要太在意自己生母地位低微的事。
这世间事从不是谁能说得准的。
毕竟当年的孝康章皇后也只是顺治帝众位庶妃的一个,她与康熙都不曾是顺治帝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直到康熙登基后,给自己生母加封,孝康章皇后才得以成了皇后。
可她斟酌许久,心中无比明白,这样的劝解一旦说出口,即便她是好意,却不论她怎么说,都像是在怂恿他去争夺皇位,让他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所以,乌玛禄索性打消了这个想法,不提康熙当年的事。
她由来知道该怎么拿捏别人,但她不愿意。
她这一生只求个问心无愧。
她斟酌道:“你皇父是个勤勉尽责的人,至今日,也手不释卷。他能成为圣君明主,有赖于此。你要多向你皇父学习。”
她道:“你皇父由来忧心国事。你要好好读书,做个有能耐的,好为你皇父分忧一二。”
她句句真心,胤禩也不是不晓事的孩子,闻言道:“我记住了。”
乌玛禄笑道:“那就好。总之,你自有你的天地,只管好好读书就是,哪有那么多时间同那些闲事置气。你说是不是?”
她对他淳淳善诱,语重心长,只为帮他打开心结。
她是个心思极细的人。
她看得出来,胤禩对她时,有着几分胆怯。
她见人极多,知晓那是心中自卑,才会在心里蕴出的胆怯。
她到底记挂着他是魏见月的孩子,不忍见他如此。
她知道,他所能接触到最伟大的人就是康熙,再也没有比康熙的亲身经历更能让他相信,更能让他充满勇气的了。
可若真说出康熙的经历,免不了让胤禩这孩子生出不该有的野望,到头来,只会苦了他自己。
她到底不忍。
第132章
她给他讲了《庄子》里的小故事:“我读庄子时,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是蜩和学鸠看大鹏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要准备很多东西。它们感叹道,我们只需要一点吃的,就可以飞起来了,它却需要那么多。”
“大鹏却说,我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你们这些只飞几尺的小鸟当然不懂。”
“我从前也觉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她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可我后来想,燕雀啊,蜩与学鸠啊,因为翅膀太小太小,他们飞不上九万里的高空,自然也看不见高处的风景。”
“这不能怪他们。”
她温柔而慈爱的看着胤禩:“宫人生活不易,才会见高就拜,见低就踩。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怪不得他们,更不要和他们计较。要好好的做自己的事才是。”
“你要做鲲鹏,飞九万里高空,但不要吓蜩与学鸠,要好好的带着他们去看看高空九万里,让他们免于困于尘埃累土,免于担惊受怕,免于曲意逢迎好不好。”
她怕胤禩没听懂,便细讲道:“所谓皇帝,并不是取九洲而奉一人,而是以此生救济天下,使天下长治久安。你是皇子,也应当以抚育百姓为己任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所谓天子,代天行事。自然要行天道,要损有余,而补不足。若行人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这天下便永不会安宁。
她在累累深宫,始终心向太阳。
也不知道胤禛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他听着乌玛禄的话,若有所思。
乌玛禄让他一边儿玩儿去。
而胤禩,依旧没大听明白,但他听得出来乌玛禄是在为他好,他也逼着自己记住了,打算以后记在纸上细琢磨。
兄弟们皆比他聪颖灵慧,又用功。
他自是不肯甘于其下,也格外努力用功。
这会儿,他行礼道:“谢谢德妃母……我可以叫你德妈妈吗?”
乌玛禄眉眼弯弯:“可以。”
乌玛禄又与胤禩聊了几句,说道:“说来,你额娘是个不争不抢,也不愿意涉足这些的人。她本是个再质纯善良不过的人了。你也不要怪你额娘不争宠,而是你皇父不喜欢宫中女子做出争宠的事。”
“德妈妈,我都知道的。”
乌玛禄闻言笑了起来,颇为慈爱:“你是个聪明孩子。”
她又同他道:“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可以给太子说。太子若是不帮你,你就给你四哥说,他是个耿直的性子,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他要是能帮的,定然会帮你。”
“好。”
乌玛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想让胤禩跟胤禛他们一块儿玩儿。
她担忧这孩子独坐着,又心生了敏感,钻了牛角尖。
还是和兄弟姐妹们多玩耍些才好。
她便半开玩笑道:“等十四可以读书的时候,他四哥恐怕离出去立府不久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多照顾十四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拜托他做事,从前,他们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他不要惹出事端来。
胤禩闻言,这会儿生出来了点儿豪气,忙点头道:“我会好好照顾十四的。”
乌玛禄摸了摸他头,含笑哄他道:“那你要去看看,你以后要照顾的十四弟吗。”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乌玛禄轻轻推了推他:“那你去吧。”
他下了榻,去看小小的十四了。
十四现在已经会说话了,也不怕人,看着他咯咯直乐。
胤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乌玛禄,他微微的笑着。
很多年后,他被圈禁之时,在晦暗的屋里,都会想起多年前,德妈妈略带冰凉的手不止一次的抚摸过他的头。
那点儿凉意也曾在他心里搁了很久,让他始终不曾对四哥做出什么。
美丽的母妃在午后淳淳善诱,教他们要和谐相处,教他要为善,顾念弱小。
那些善意让他始终不能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四哥。更不曾把那温柔美丽的女子拖入夺嫡的漩涡。
到最后,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叹息,因念君恩,误我百年身。
这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乌玛禄看着眼前这一幕,温柔的淡淡的笑着。
她没有想到,正是自己今日的这番话,让胤禩成了后来的八贤王,也让他在面对空悬的皇位时,点燃了欲要争夺皇位的野望。
人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眼下,正是风平浪静好时候,哪敌它后来雨来风急。
孩子们正在耍闹。
王云锦同乌玛禄打趣道:“姐姐真真是个好人,见谁都要犯犯菩萨心肠。”
万琉哈柳烟怼了她一句:“可不嘛,你不就是。”
王云锦噎了噎,却又反过来取笑万琉哈柳烟:“我原还道姐姐是能说会道的,没想到你万怼怼才是那个不饶人的。”
万琉哈柳烟闻言却笑道:“你问问她,她认识我那会儿,我可不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几人笑做了一团,尹喜儿也抿唇笑着。
乌玛禄看着万琉哈柳烟不复之前见她时的小心翼翼,如今倒真有几分恢复了刚入宫时的模样。
她心中也多了几分高兴。
几人说着闲话,看孩子们玩儿。
只是毕竟还在佟佳皇后守丧期间,便只让他们在屋里玩儿。
胤禛也褪了几分稳重,好好的带着弟弟妹妹们。
万琉哈柳烟看了一会儿,同乌玛禄道:“说起来老四这孩子这会儿像是个大人了,姐姐给他准备屋里人没有。”
乌玛禄摇了摇头。
万琉哈柳烟抓了把干果吃,道:“那姐姐给他选的时候,不妨把我带上。”
这也没什么不行的。
乌玛禄点头后,却又反问了她一句:“这难道不是内务府准备。”
王云锦听着都有点儿诧异,忙拉着乌玛禄道:“这些事儿一贯是皇后打理,按理现在该惠妃和荣妃打理……”
乌玛禄沉默了。
万琉哈柳烟跟乌玛禄相熟多年,索性替王云锦挑明了:“姐姐,自家孩子的房里人,还是自己安排好一些。”
她直言道:“你虽不管事,但到底是妃位,说什么,底下人都会听的。”
乌玛禄想了想:“我到时候看着办吧。”
乌玛禄倒也不是想不到这些,只她到底觉得胤禛这会儿还年幼,不急着挑。
她打量着胤禛,还是有点儿不太能接受。
这么大点儿孩子,怎么就要塞房里人了。
乌玛禄微微摇头,到底没说什么。
几人又聊别的去了。
孩子们玩儿了一天,乌玛禄让琉璃去准备晚膳,莺哥和红韶也去帮忙。
饭后,那兰图把如意带回慈仁宫。
乌玛禄让宫人们把长生和十四抱回永和宫,万琉哈柳烟等人也一块儿在乌玛禄的劝说下回去了。
胤禛和胤禩也下去温习功课。
乌玛禄这会儿才询问莺哥和红韶:“你们主子为你两是怎么打算的?”
莺哥爽直道:“主子让奴才们自己选,奴才们打算日后就伺候着小主子们。”
乌玛禄点头道:“这样也好,以后等孩子们出去立府,你们也可以跟着过去享享福。”
莺哥道:“奴才不想这个,只想照顾好小主子们。”
乌玛禄看向红韶:“你也是这样想的?”
“回德主子的话,奴才也是这样想的。”红韶只一味的低着头。
乌玛禄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那就好。”
她道:“我先回了,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来永和宫找我。”
她又叮嘱她们:“老四和老八就辛苦你们。”
两人齐道不敢。
琉璃扶着乌玛禄回去了。
乌玛禄等人走后,有小宫女告诉红韶:“皇上今日白天来过,站了会儿就走了。”
红韶心中一惊,忙笑着打发走了小宫女。
乌玛禄回了宫。
琉璃伺候着她歇息,又与她同榻而眠,好给她暖床。
乌玛禄道:“袁青青也不知怎么样了。”
琉璃道:“奴才知道主子要问,派人探听了,说是袁答应现今被禁足,不过因为有皇嗣,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乌玛禄道:“这样啊。”
她沉默了会儿,才道:“你过两日,给咸福宫递个帖子吧,我去瞧瞧她。”
琉璃和她相处久了,也带了几分随意:“只怕咸福宫的妃主子不愿在这会儿接呢。”
“尽人事就是。”
琉璃应下了。
果然,宝音拒了帖子。
苏日娜道:“格格怎么就拒了呢?”
宝音厌道:“她倒是不负那个德字,她这会儿来,你也不想想能是因着什么。”
宝音叹道:“咱们现如今只有躲是非的,哪儿有寻是非。”
宝音是真觉得烦,她没想到她第一回 出手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像是沾了鱼腥,怎么都散不掉。
这还争个什么宠?固个什么宠?
能平安过完这一生也算是难得。
宝音让苏日娜对外称自己生病,避不见客。
乌玛禄接了消息,只叹了一声,随后让琉璃多注意些,便不再说什么了。
琉璃却同乌玛禄说道:“奴才听那边儿讲,那位袁答应原也是个性烈的,几次寻死,也不知肚中皇嗣能不能生下来。”
乌玛禄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不能说了。
她只是一个后妃,什么都做不了。
别说是一个她,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谁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谁就会被牵连进去,连累一家老小。指不定一家子齐齐人头落地,黄泉路上同走。
毕竟,袁青青的事和王云锦的事,看似都是欺君之罪,然而袁青青却多了个刺王杀驾与反清复明。
这哪是寻常人能够沾的事。
她能为袁青青向咸福宫妃递帖子,已是尽力。
余下的,她……无能为力。
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让琉璃下去了,她闭上眼歇息,却翻来覆去一整晚没怎么睡着,几乎一刻一醒。
乌玛禄好点儿了的身体,因为睡不好,又病弱了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康熙以册谥大行皇后,遣都统喇克达,告祭太庙。
九月二十二日,康熙追谥佟佳氏为孝懿皇后。
所谓懿,意即美好。
她能入宫,他能拥有她,已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而她也足够美好。
是以,为懿。
午间,袁青青咬舌,被发现时,已经满口鲜血。
看守她的宫人往她嘴里塞着布,阻止她自伤。
她被缚在床上,动弹不得。
负责她的太医叫苦连天,末了,只得向康熙报:“她求死心切,即便臣等为她灌汤药,恐怕挨不得几日。”
康熙让他退下了。
他让梁九功去问了一趟内务府那边儿,说是他们查到袁青青入宫前的籍贯,早已派人去了。
康熙让人继续盯着袁青青。
袁青青如今肚子里有皇嗣,上不得刑罚,还一心求死,只能小心看顾着。
康熙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再说。
十月初十日,康熙在乾清门听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伊桑阿和阿兰泰等十数名大学士与学士向圣祖呈上折本。
折本称,谏议大夫黄六鸿弹劾候选县丞洪昇、赞善赵执信和候补知府翁世庸等人在孝懿仁皇后丧期,在洪昇的寓所观看其著作之《长生殿》演出,触犯“大不敬”罪。
康熙震怒,将洪昇遭革去国子监监生籍,并且发回乡里。
夜里,康熙夜临承乾宫,一人伫立良久,见蟾宫折桂,余一人孤寂。
秋虫阵阵,那位灵动聪慧的女子却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禁心中哀恸,写下悼诗,诗曰:
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
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
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
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销魂忆昔时。
夜深,他宿在了承乾宫孝懿皇后生前住所。
只可惜,夜梦多惊,唯梦闲人不梦她。
十月二十日,孝?皇后梓宫葬于景陵。
十日后,十月三十日,朝鲜国王使臣的奏表内,未避皇太子胤礽的名讳,康熙怒而发还。
他恨声道:“太子乃一国储君,岂有不尊之礼。尔等小国,狂恣悖乱,不为人臣。”
随后,严惩使臣与朝鲜。
未过几个折子,便见有大臣递的折子中,言及自己侍奉在太子胤礽身边的儿子,被太子无由鞭挞。
康熙将折子压下。
第133章
处理完国政后,康熙终于歇息,独坐良久,决意去毓庆宫看看太子,却赶上有侍卫被太子鞭挞。
康熙看向他。
太子胤礽不惧,向康熙行礼后道:“他忤逆我。”
康熙接过鞭子,鞭挞于侍卫,冷声道:“太子为国之储君,岂是你能忤逆的。”
消息传到慈仁宫,太后不得不让人叫来康熙。
太后道:“我知你因你皇祖母和孝懿皇后过世而心中悲苦,可哪有这样教导太子的。”
康熙坐了会儿,才回话:“我给他,也要他接得住。”
太后看着他。
“身为太子,若是轻易就为外物所动,登上皇位,也只会是暴戾之主。”康熙意味深长道,“登上帝位之后,他所受到的褒扬赞赏和顺从,会比现在多十倍百倍。”
太后叹道:“正是如此,才该教他做个明君,哪有这样的。”
康熙却不赞同:“他是我一手教导大的,我知道他不是个暴戾的孩子。即便一时间被权势所迷惑,他也能够很快走出来。”
他向太后解释道:“要让他什么都吃过见过,等他当了皇帝之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够平常对待。没见过大海,才会觉得河流也宽广。”
“儿子若是一直管束着太子,让他循规蹈矩。不能有一步差池。那等到儿子去后,他当了皇上,还没了我这个束缚……皇额娘知道到时候的太子……到底是一如既往做个明君圣主,还是会因无人管教而狂悖无道?”
康熙叹息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儿子通读史书,也曾看隋炀帝在隋文帝有力掌管朝政时恭良温俭让,之后却暴戾无道。”康熙束手道,“儿子自登基以来,没有一日不是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唯恐先祖留下的基业毁于我手。既然如此,又怎能让着先祖的基业毁于我的儿子呢?”
德妃有句话是说对了的。
他爱太子,为之计远。
只他身为帝王,不仅要考虑太子,还要考虑更多东西。
太后闻言沉默了下来。
她虽有心想要为太子说话,却也不得不承认康熙说的对。
康熙见太后难以释怀,缓了缓语气道:“这只是小小的考验。”
“如果他没法走出你给的……小小的考验呢?”太后艰涩的问出这句话。
“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只能废了他。”康熙平静道。
“他是太子。”太后不得不提醒他。
“他以后也会是皇帝。这大清江山不能毁在我手里,也不能毁在下一个皇帝手里。”康熙再次重复道,“我会给他很多次机会的,皇额娘请放心。”
太后沉默半晌,才道:“希望你记得你当初发的誓。”
她提的是当初太皇太后逼他发的那个誓。
康熙闻言,心中厌恶。
他做了太久的九五至尊,他不喜欢有人逼迫他。
只因为这个逼迫他的人是至亲,所以才作罢。
他强忍心中厌恶,仔细思虑这个他不止一次思虑过的事。
在两个至亲的接连离去,宜妃的不解,德妃的背离后,康熙日日夜夜的思考了很多事。
他更加成熟稳重,也更加具备帝王的威严和思绪。
他更加体味到了他是皇帝。
他问她:“如果我所有儿子中,只有德妃的孩子最适合当皇帝,皇额娘也还要阻拦吗?”
皇太后不能回答。
康熙见皇太后如此,只是行礼后告辞。
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带了几分苦笑:“他比他皇父更像是个皇帝。”
那兰图默不作声的为皇太后换了盏茶。
康熙虽这样问皇太后,但他是极为重情之人,到底有些不安,恰逢新宫殿建成。
于是在十一月初,他谕告大学士、内务府总管等:“朕因皇太后所居宁寿旧宫,历年已久,特建新宫,比旧更加弘敞辉煌,今已告成,应即恭奉皇太后移居。可传谕钦天监,敬谨选择吉辰,礼部详考典礼以闻。”
大学士领命下去,准备典礼一切相关。
康熙忙完政务,不知不觉间行至永和宫,在外面站立良久,最后去了永寿宫。
钮祜禄贵妃见康熙来了,同他说了几句话,不论是说宫里的事,还是提及老十他们,他都始终兴致不高,便提及了章佳敏若。
“奴才宫里有个章佳贵人,她惯会跳舞,前几日说要奴才给她看看,她新学的舞还有哪儿不足。这会儿正赶上皇上来了,皇上不如也一块儿看看?”
康熙记得她,那是个生得美丽又灵慧的女子。
康熙点头,算是答应了。
钮祜禄贵妃便叫来了章佳敏若。
章佳敏若到了后,听钮祜禄贵妃一说,便笑道:“奴才才学了几日,要是在贵妃姐姐和皇上面前丢丑了,可不许笑话奴才。”
康熙扬扬下巴:“跳吧。”
章佳敏若跳了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是汉人女子的舞蹈,她跳动间,举止颇为优美,并不是她口中的只练了几日。
康熙神色缓了缓。
等她跳完,向她招了招手。
章佳敏若走近。
康熙将手上捻动的珠串赏了她:“你跳的不错。”
“谢皇上赏。”章佳敏若盈盈行礼。
康熙提了一句:“你刚柔并济,不如学一学汉人的剑舞。”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康熙感叹了一句。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像样的剑舞。
章佳敏若微微摇头道:“奴才不敢。”
康熙初闻言还纳闷不已,脑子一转,便想到了袁青青的事,他挥挥手,让章佳敏若下去了。
随后,康熙这才起了点儿兴趣,和钮祜禄贵妃说起了宫中的事。
他道:“老十来看你没有。”
“素真儿前些日子领着他来看我了。”
“这小子。”康熙感叹了一声,“他上回还问我,他怎么有两个妈妈。”
钮祜禄贵妃垂目道:“大抵是哪些不长眼的背地里给他嚼舌根了吧。”
康熙细细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大概吧。”
康熙在钮祜禄贵妃处用了晚膳才离开,夜间翻了章佳敏若的牌子,一连宠幸了三天。
而后宫中新进的几位妃嫔各有宠幸,早些年进宫的妃子,康熙大多只是去她们宫里坐一坐。
康熙有回走到永和宫了,最后又走了段路,入了承乾宫。
承乾宫中,胤禛和胤禩依旧为孝懿皇后守丧。
康熙问过他们的学业后,又问过他们各自的额娘。
胤禩道:“儿子前几日回去见过额娘,额娘一切安好。”
胤禛道:“儿子前几日去见额娘,姑姑们说额娘还是在吃药。”
康熙张嘴欲言,最后只道:“叫你们额娘多注意身体。”
两人齐道:“是。”
康熙让他们下去了,自己坐在承乾宫中发呆。
这大雪下了一日,衬得承乾宫中越发没几分人气了。
他好像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不管他来多少次承乾宫,都再也见不着她了。
娇蛮聪慧的她,体贴灵慧的她,狡黠心机的她,行将就木的她。
他忍不住作了悼诗,曰:
淅沥动秋声,中心郁不平。
离愁逢叶落,别恨怨蛩鸣。
寂寂瑶斋阁,沉沉碧海横。
玉琴哀响辍,宵殿痛残更。
他坐了一夜。
人生已是半百年,写尽颓唐尚未完。
他能做的,不过是一声长叹。
他后来翻了几回章佳敏若,章佳敏若果然灵慧,也学了剑舞,比给他看过。
她如此知情识趣,康熙也没什么不喜欢,加上他已下旨立佟家二女佟苍雪为妃,只待明年正月就入宫。
他虽惦念着孝懿皇后,但这宫里若有个佟家的女儿,不论是他,还是他舅舅佟国维,都会放心些。
至于佟苍雪,能入宫做妃子,是她的福气。
何况,她是他的表妹,他也自是会待她好的。
不过钮祜禄家毕竟不能轻忽,虽不能给钮祜禄贵妃更多的荣宠。不过考虑到章佳敏若是钮祜禄贵妃的人,他索性封了到章佳敏若为嫔,权作意思意思。
十二月初一,康熙思来想去后,下了口谕,封章佳敏若为嫔,让梁九功去通传声。
梁九功去了,绕了一圈儿才回来,见永和宫依旧是闭着宫门,不大见人出入,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脚步都没停一下的离开了。
也没有册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到底比正式册封的差了点儿味。
只她毕竟是钮祜禄贵妃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阖宫上下还是都送了贺礼。
琉璃自也是替乌玛禄提前准备好了,只待乌玛禄发了令,便派人送了贺礼去。
而另一边儿,礼部那边儿忙于皇太后迁宫之事,早准备好了章程,于是于十二月初四日下午,仪仗全设,康熙率王公,内大臣、侍卫等行礼,皇太后移居宁寿新宫。
乌玛禄知道后,派人送去了庆贺乔迁之喜的礼物。
这宫中处处皆是人情往来,好在有琉璃在,乌玛禄省了不少工夫。
十二月初七日亥时,袁青青生下皇十四女,等她生完孩子,就被拖到了宗人府。
原先伺候她的宫女早就去慎刑司受刑了。
那孩子由嬷嬷抱走,暂居于咸福宫偏殿。
不过康熙并没有明说这孩子以后由谁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