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郎君没前途,学不出好来,便是生在皇家也休想抢皇位。
阿畴对希锦使了一个眼色。
希锦意会,当下说口渴。
阿畴道:“我陪着九弟过去看蹴鞠,你先上楼吧。”
希锦当即先上楼,阿畴则和九皇孙去那边看蹴鞠了。
过去楼上,却见有一处长廊,长廊旁是镂空轩窗,可以看到外面蹴鞠场的种种。
她反正也不着急,便倚在那里细看。
此时正是花团锦簇的时节,一眼望去,蹴鞠场被那粉墙细柳围绕着,端得是芳草如茵,春花如绣,而蹴鞠场则是锦石铺道,宽阔方正,在最北端立了三丈多高的球门,杂彩结络的,好生喜庆。
再在蹴鞠场上,几位年轻郎君正蹴鞠,一个个插了高高的簪子并各色鲜花,衣着也是鲜亮,一个个身姿矫健,正踢得激烈,旁边众人看到精彩处,便大声喝彩叫好,还有人把那彩锦抛过去空中。
希锦正看得入迷,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姐姐好生雅兴。”
希锦听这话,侧首看过去,却见是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生得脸若桃花,眉似新月,又穿了绿闪红缎子对衿袄儿,并月白杭绢点翠缕金裙,首饰看似素简,只戴了一朵绢花,不过希锦如今见得多了,也明白那绢花材质精细样式奇巧,就连那大内宫花都未必比得上。
这小娘子必是出身富贵了。
那小娘子笑望着希锦:“今日本是跟着家里人过来看蹴鞠,不曾想上楼便见到姐姐看得投入,我想着姐姐必是同好,我不敢打扰,便在这里陪着姐姐。”
希锦觉得这小娘子笑得甜美,不过甜美之外,又仿佛有些什么。
她初来乍到,自己夫君身份又非同一般,只怕是自己一入燕京城,便惊动了许多人暗地里观察着。
是以如今对陌生人自然存着提防。
当下不动声色地道:“我只是随意看看罢了,倒未必是同好。”
那小娘子便笑道:“我们都一样的,我也不是太懂,只是勉强入了社,好歹知道一二罢了。”
希锦心里一动。
她知道这燕京城能“入社”的,那必然是非富即贵,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圈子,没那门第资历,根本进不去,进去了也是被人轻看的。
可这小娘子说她入社,果然身份不凡了。
她看着那小娘子眉眼间的笑意,心里很有些猜测,不过面上却是温软起来。
她笑着道:“是吗,妹妹竟入了社?那并不好入吧,我听说那不是寻常人能入的。”
那小娘子笑着道:“也没什么难的,姐姐若想入,我帮着引荐就是了。”
希锦听此言,越发确认了,她必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自己初来乍到的,和这小娘子非亲非故,甚至连出身姓名都不知道,她便要引荐自己入社,怎么可能呢。
你会大街上抓住一个小娘子就要请人家吃茶吗?
这个世上没有白吃的甜果子,甜果子必是藏着毒,
是这小娘子傻还是自己傻?
那自然是小娘子认为自己傻!
希锦也不说破,将计就计,和那小娘子说笑起来,几句话后便问出来,知道这小娘子姓陈,名宛儿,这陈宛儿出身书香门第,不过自小喜欢蹴鞠,每每央了兄长陪着自己来看,如今也加入了长云社。
希锦见她只说自己是书香门第,没细说来历,她也就不问,反正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反正肯定知道自己身份,彼此装傻罢了。
希锦当然也装傻,就说自己是跟着夫婿进京投奔亲友的,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
她叹息,羡慕地道:“哪里像小娘子你,生在燕京城,如鱼得水,我来这里,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至于这燕京城的诸般流行,也是两眼抓瞎什么都不知道。”
陈宛儿睁大眼睛,一脸好奇天真的样子:“姐姐从哪儿来?”
希锦笑看着远处的蹴鞠儿郎们,随口道:“汝城。”
陈宛儿:“汝城?我倒是听说过汝城,我一位兄长放外任,曾经到过汝城,那边的桂花糖可口得很,我吃过,还有那边的扇子听说是甲天下了,年年都是要送到宫里头的。”
希锦颔首:“是,桂花糖,我家就有做,我们那里都是自己挑选最好的桂花,慢工细作,熬出来桂花糖,放箱子里慢慢吃,一放好多年。这次我还带了一些,赶明儿你过去我家里,我拿给你尝尝,还有那扇子,家里也有一些,妹妹既然喜欢,随便挑,挑好的便是了。”
那陈宛儿自然惊喜不已:“姐姐真好!那今日我请姐姐吃茶吧!”
希锦左右也没什么事,如今这陈宛儿跑到自己跟前演戏,倒是要好生看看,她既说要请,那自然是让她请着。
一时两个人入了之前阿畴订下的包厢,点了各样零嘴小吃,那陈宛儿显然是熟客,一会儿给希锦推荐这里的香糖果子,一会儿大赞荔枝膏要希锦尝尝,希锦自然都听着。
两个人这么吃茶吃零嘴的,又看那场上蹴鞠,自然是惬意得很。
只是这言谈间,一来二去都是试探,彼此谁也没交底。
这么吃着间,希锦留意到陈宛儿手上戒指,那戒指上镶嵌了一块玉石,倒是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她好奇:“这是什么?”
陈宛儿听希锦这么问,笑看了一眼希锦。
希锦便觉,她笑起来别有深意,倒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她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她满心优越。
陈宛儿摩挲着那玉石:“这块玉石叫走水石,也叫猫儿眼,出自沿海番州一带,据说这种玉石能够辟虫毒,若是中毒了,吸吮此石便能解毒。”
希锦:“哦,倒是名贵得很,我从未见过这等玉石。”
陈宛儿颔首:“是,这种猫儿眼便是有那么几颗,都是出海的从西洋得来的,我们寻常人哪能得呢。”
希锦便很是惊讶地道:“是吗,竟有这等奇物?那宛儿妹妹你又是哪里得来的?你莫不是金柯玉叶,皇亲国戚,才得了这等奇石?”
她打量着陈宛儿:“怪不得看你一身贵气呢!”
陈宛儿便笑了,她摩挲着自己拿玉石,面上带着几分回忆,笑着道:“我哪是什么皇亲国戚的,这玉石其实是一位小郎君送我的。”
小郎君?
希锦觉得有意思了。
她单手托着下巴,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这陈宛儿,就等着看她到底要憋一个什么屁。
第48章 怎养出这么一个脑子?
对于陈宛儿要说的话,希锦是大概有所猜测,所以越发好整以暇,就等着她的下文呢。
陈宛儿吊足了胃口,这才终于笑着说起来:“我那时候还小,有一次赴一场要紧宴席,不小心被蜜蜂蛰了脸,我疼得厉害,又怕丑,便止不住哭泣,这时候一位小郎君过来,把这块猫儿眼石头送给我,说可以辟虫毒,又说了许多话哄我开心,温柔又体贴。”
希锦可以感觉到,当陈宛儿提起“小郎君”的时候,那声音都柔软起来。
她便好奇地道:“那位小郎君真是好人呢,后来呢?”
说到这里,不免笑了:“听起来很有缘分,这么好的小郎君,你们长大后,岂不是可以结成良缘?”
陈宛儿一个叹息,眸中浮出一些惆怅:“后来那位小郎君家中出了些变故,离开了,从此后我再没见过他,如今掐指一算,竟已是悠悠十二载。”
希锦心中了然。
这么金贵的宝石能随便送人的,那必是大富大贵之家了。
况且这小郎君还“家中出了些变故离开了”。
况且这陈宛儿还特意跑到自己眼跟前提这些。
很明显,那位温柔体贴的小郎君就是她家亲夫婿阿畴是也。
敢情这小娘子跑来这里,是对她这个正头大娘子显摆卖弄的。
对此,希锦很有些兴味,她就等着看这个人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她都可以奉陪的嘛!
于是她越发好奇:“那现在呢,你都这么大了,也要成亲了吧,难道你还能为他终身不嫁,就这么守着?”
陈宛儿苦笑:“这哪能,便是我愿意,我家里也不愿意的。”
希锦:“其实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
陈宛儿:“哦?姐姐有什么好办法?”
希锦便道:“你可以削发为尼啊!”
陈宛儿微怔。
希锦兴致勃勃给她讲:“青灯古佛,为那小郎君祈福,既了了你一桩心愿,你家里人也奈何不得,岂不是两全其美?怎么样?”
陈宛儿:“……”
她眼神便有了难以言喻。
这叫什么两全其美!
她微咬唇,便要说话,谁知道这时候,就听外面门响,之后门开了。
陈宛儿下意识看过去。
旁边希锦也看过去,见是自家阿畴进来了,便心念一动,特意留心观察着陈宛儿的表情,却见那陈宛儿看到阿畴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是被点穴了一般,眼神痴痴地望着,哀怨又惆怅,竟是看得挪不开眼。
希锦心里一个叹息,原来她家郎君还曾欠下这样的情债!
才多大?
不到八岁吧?
八岁就这么会撩拨人家小娘子了,他可真行!
至于阿畴,只以为包厢中只有希锦,突然见了一年轻小娘子,便道:“是我冒昧失礼了。”
说着,便要退出去。
希锦看着那眼巴巴的陈宛儿,自然也不让她失望,便笑着起身,道:“阿郎,我正说要给你介绍呢,这是我新结交的妹妹,姓陈,闺名宛儿。”
又给陈宛儿介绍:“这是我的夫婿,他姓——”
她顿了顿,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以前阿畴是没姓名的,当了她的赘婿后就跟着她一起姓宁了。
现在他当然不能姓宁了,他是天家姓,可那天家姓对寻常老百姓是忌讳。
好在陈宛儿没细问,略福了福,抿唇柔声道:“宛儿这里有礼了。”
希锦听着这声调,便越发觉得有趣了!
陈宛儿刚才和自己说话不是这调门儿啊,如今都变了,变得柔软起来。
也不知道这皇城的小娘子是不是都这样?
希锦觉得,这陈宛儿小娘子是齐云社的,那必然是有些世面,对于她这个小地方来的来说,她肯定要向人家好好学习。
比如金银首饰,比如衣着布料,比如吃茶插花,甚至比如那流行话本子,她都应该好好学。
当然也包括现在看到那年轻俊美好郎君的言行。
看她是怎么应对,怎么柔婉妩媚,怎么眼波流转的……
自己或许可以学学皇城的高明伎俩呢!
而阿畴看着眼前的陈宛儿,却是没什么表情的。
希锦便兴致勃勃招呼大家坐下。
阿畴淡看了一眼希锦,也就坐下来,又招呼茶楼的茶博士进来,重新梳理过房中各物并加以添补。
等茶博士出去后,茶室内便安静下来,安静得有些尴尬。
在这片安静中,那陈宛儿也有一些疑惑,她试探着看了一眼阿畴,微微抿着嘴,低声道:“姐姐,不知道郎君做些什么营生?”
这也算是一个话,好歹打破了尴尬的寂静。
希锦正待要说话,阿畴却已经不咸不淡地道:“没有营生。”
哦,没有营生?
陈宛儿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畴,仙姿玉质的郎君,神情疏淡清冷,是正眼都不怎么看人的样子。
看上去……不开心?
旁边希锦见此,也就帮阿畴解释道:“宛儿你不知道,当姐姐的命苦,自从和他成亲后,他便不太争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意地看着陈宛儿那明明被惊到,却努力保持镇定的样子。
她继续笑着道:“家中柴米油盐,诸事还不是要靠我嫁妆补贴,他自己也没什么好营生。”
陈宛儿抬起手,轻捂住因为过于惊讶而险些发出的“啊”声,看向一旁阿畴。
却见阿畴依然没什么表情。
也没恼的样子。
陈宛儿心中大惑,不过还是道:“郎君生得玉容天姿,通体不凡,这样的郎君,将来必有大成,姐姐倒是不必这么说吧。”
希锦听此,眼皮都没抬,只伸出纤纤玉指,拈起来一片水晶皂儿,轻尝了一口。
之后,她才慢条斯理地道:“郎君,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啊?”
她尾音微微上挑,缭缭绕绕,似诱惑的暧昧,但又隐隐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陈宛儿听此,越发吃惊,下意识看向一旁那矜贵郎君。
那是金汤玉水养出的天潢贵胄,便是流落在外十几载,也不曾丝毫减损那满身的贵气,可是此时,明明已经回了皇城,却被这商贾女如此糟蹋作践?
就在她惊讶的目光中,阿畴却微颔首:“娘子说得自然是对的,我不学无术,又不事经营,惹得娘子不快,倒是常有的。”
说着,他拿了旁边的香榧,剥开,之后很自然地递给希锦:“你之前不是还嫌那种水晶皂儿太甜腻,尝尝这个。”
陈宛儿看着这情景,越发不敢相信。
那郎君的手洁白匀称,玉骨天成,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竟然亲手剥开了,递到了娘子面前,这简直——
陈宛儿突然鼻头一酸,眼睛泛红。
而希锦却是旁若无人,很是心安理得地拿了那香榧吃了。
她看着陈宛儿那仿佛不忍听的样子,继续道:“本来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我心里也觉得苦,每日难免摔盆打碗的,可谁曾想,也是好运,他竟收到皇城亲戚的信函,于是我们便过来皇城投奔亲戚,这不,初来乍到的,靠着亲戚庇佑,打理家里的生意,勉强算是能吃口饭,这日子不至于太艰难。”
陈宛儿张了张唇,待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
还能这样吗?
这可是皇太孙殿下,她竟然这么说?
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皇太孙殿下,他对此仿佛并无任何异议?
正想着,阿畴却突然道:“就当我不争气好了,那不是如今也穿金戴银了,也有奴仆伺候着?”
希锦抿唇一笑,却是妩媚入骨:“那不是应该的吗?像我这么国色天香的小娘子,我还能布衣荆钗吗?”
说着她故意看向陈宛儿:“宛儿妹妹,你说是不是?”
陈宛儿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点头,点头:“是,姐姐确实生得美。”
这么说着的时候,在那袅袅水雾中,她看到对面的小娘子肌肤剔透如雪,上面些许的红晕犹如上等白瓷上的胭脂。
她眉眼精致,犹如工笔画细细描绘,肌肤也这么好。
就连声音,都软绵绵的,仿佛融化了的糖。
只是那性子,竟是如此贪慕富贵,一心只想着穿金戴银的。
那不染俗尘的俊美郎君,怎地找了这样一个市井俗人。
陈宛儿咬唇,垂下眼来,掩下眸底的黯淡。
希锦见此情景,不免叹息。
她是多少有些失望的,本以为这皇城小娘子必是有些手段,最不济也得多看看话本学学吧?
她还想着开个眼界,结果就这?
也忒木讷了,就跟没见过俊俏郎君一般!
也是无趣了。
这时候,阿畴却再次塞给她一枚香榧。
希锦接过来,捏着那香榧,笑道:“口渴了。”
恰好此时一旁茶鼎中的水烧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陈宛儿见此,心里一动,轻笑着道:“姐姐,我来为姐姐点茶吧?”
她眸间含笑,软声软气地道:“我于这点茶上,倒是略知一二。”
希锦颔首,道:“想来也是,点茶焚香,插花挂画,这些于妹妹来说,必是随手拈来,今日能吃妹妹一盏茶,也是我的造化。”
陈宛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旁边的阿畴,笑道:“那就请郎君和姐姐尝尝我的手艺。”
希锦见此,却是道:“不过,还是罢了,妹妹的茶,我可不敢轻易喝。”
陈宛儿:“哦?怎么,姐姐嫌弃吗?”
希锦笑着道:“让妹妹见笑了,说起来也是因为一些往事。”
她轻叹了一声,道:“宛儿你不知道,你别看我这家中郎君平庸,并不起眼,可是昔日也有一些不长眼的小娘子,竟然看中了他飞蛾扑火一般,也不知道看中了他什么呢!”
陈宛儿脸色微变。
希锦继续道:“竟有人非要给我递茶,那小娘子长得虽说也有几分姿色,但是比起我来,终究不入眼,我怎么看得上呢,你说这茶怎能轻易吃的?”
陈宛儿袖子下的手便攥紧了。
她这话再明白不过,分明是在说她。
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彼此早就看透了一切。
她羞耻地手指尖都在颤。
要知道她虽今日舍了脸面,果然和这皇太孙家的小娘子结交,其实并不觉得她有资格为大,是想着提前探探路子。
谁曾想,竟遇到这么一个市井妇人,还说出这种话,那言语间分明作践自己,倒是要把自己当成那做小的!
对此,阿畴却是眉眼不动,只淡淡地对希锦道:“看你今天心情倒是大好,只知道埋汰我。”
希锦哼笑一声:“那又怎么了?埋汰你我高兴!”
她笑得娇俏,眼睛亮亮的,分明是使坏的意思。
阿畴便也笑了笑,之后,望向那陈宛儿,却是立即收敛了笑,客气疏淡地道:“倒是让陈家娘子见笑了,她说话一向如此,还请陈家娘子不要见怪。”
陈宛儿面上微红,只能故作不知,勉强笑着道:“姐姐和郎君妻和睦,不过是开个玩笑话罢了,这也没什么。”
希锦听着,心道她倒是生了好厚的脸皮,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但凡是个做人的,羞得掩面起身告辞。
结果她可倒好,那屁股竟仿佛粘凳子上,是动也不动的!
阿畴到底怎么给这小娘子下了蛊?
要知道当初她最初见阿畴,阿畴已经约莫十岁,但很是瘦弱,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什么想头。
阿畴八岁不到时候,那才多大,就小孩儿呢,说不得还一团孩气,结果就被一小娘子这么惦记?
可真真是——
白瞎了皇城的金汤玉水,养出这么一个脑子!
这么想着时,阿畴却已经侧首,看着希锦,温声道:“我看这里的茶倒是好,我给你点,你尝尝?”
希锦嗔怪道:“往日也不见你点茶。”
阿畴笑哄着道:“那不是今日正好补上?”
希锦笑:“好吧。”
阿畴便看向一旁的竹几,却见上面放置了一溜儿的青釉浮雕荷花纹盖罐,每个罐中都是茶坊中已经炙烤碾磨过的茶末。
这蹴鞠场是时常有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过来的,附近茶坊也都是顶尖好茶坊,不比外面那些寻常的,里面供应的茶末,研磨细腻不说,只品种就有七八种,甚至其中不乏贡品。
阿畴略顿了下,便要选那双井白芽。
希锦:“在家便喝这个,如今来到了燕京城,还要喝这个吗?”
阿畴眉眼泛起温柔的无奈,他笑看她:“我以为你喜欢这个。”
希锦:“不吃这个,换一个,有什么新鲜的嘛?”
阿畴修长的手指顿了顿:“你要吃哪个?”
希锦:“随便吧。”
阿畴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吃这个,紫笋,这个是贡茶。”
希锦:“好。”
阿畴当下便从那青釉盖罐中取了些许来,投入茶盏中调膏,又取了银汤瓶来注汤。
从旁陈宛儿已经无法言语。
从未有一刻,她深切地感觉自己就是在自取其辱。
跑来这里,眼巴巴地看着那清风朗月的郎君,他做低伏小,要为他家的娘子点茶,忍耐着那娘子的泼辣性子和言语,耐心地哄着劝着,还要对她温柔笑着。
而此时的她坐在一旁,几乎成为了一个笑话,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在意。
陈宛儿紧攥着手,指甲几乎掐到了肉里。
希锦却很是优哉游哉,她边捏了那蜜酥吃着,边看他点茶。
阿畴握了那银汤瓶,于是热汤便倾泻而下。
他生得姿容俊雅,举止脱俗,如今修长玉白的手握着那银汤瓶,汤声飕飕而响,犹如风吹松林一般,连绵不断,实在是赏心悦目。
希锦并不是什么点茶高手,但也见过伯父点茶,更见过汝城有人斗茶,自然知道这竟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想起过往,不免感慨,想着他年少时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也曾经挥金如土,将那名贵玉石随手送人,后来落魄了不济了,却去当那身份低微的小伙计,每日被人呵斥,低头送货,甚至被人使唤着当车夫去赶车。
他却并没什么怨言的样子,好像也甘之如饴。
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这般际遇呢。
她这么想着间,在那氤氲白汽中,也看了一眼陈宛儿。
陈宛儿神情僵硬地坐在那里,显然是浑身不自在,就像椅子上长了刺。
显然阿畴并不认识陈宛儿,或者说没什么特别情谊的。
所以今天也是特意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要给陈宛儿一个没脸。
至于陈宛儿所说的故事,应该是早忘了。
其实想想也是,八岁前的荣华富贵没了,谁还记得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是吃饱饭逃命要紧吧。
她也就懒得理会了,问都懒得问。
这小娘子分明眼巴巴想勾起阿畴的回忆,才不要帮她提醒呢!
他曾经给人家玉石,那小时候必是喜欢的,也玩过的,既然这样,那恨不得他这辈子都忘了才好呢!
万一想起小时候,念起什么旧情呢!
对于萌发的小嫩芽,希锦当然要狠狠掐死。
这么一想那玉石,突然就有些恨。
小时候给人家猫儿眼宝石,结果后来就那么一块玉,他都不肯给自己。
***********
陈宛儿到底走了,脸红耳臊地走的。
走之前,阿畴连动都没动,待客礼节,起身送一送都懒得了。
反倒是希锦好脾性地起身,送她出来。
出门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陈宛儿瞥了阿畴一眼,是黯淡的,失落的,但是多少又带着一丝期盼,好像盼着阿畴会站起来理一理她。
可……怎么可能呢!
于是陈宛儿欲说还休,眸子中荡漾着雾濛濛的幽怨和无奈,就这么走了。
回到茶室中,希锦想着陈宛儿那仿佛被辜负抛弃的可怜模样,托着下巴,歪着脑袋胡思乱想。
想来那一定是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应该是在御花园里,六七岁的小娘子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身份尊贵的皇太孙拿了那番州进贡的海外稀罕宝玉送给她,哄着她开心,于是小娘子破涕为笑,你叫一声小郎君,我喊你一声小娘子,两个人你侬我侬。
这不就是一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结果因为世事难料,两个人小小年纪就此别离,一个四处奔亡险象环生,一个春闺幽怨日日期盼。
总算上天不曾辜负他们,多年后再重逢,他重登高位,贵为皇太孙,而她也出落得娇美无双,郎才女貌,好生般配,就此谱写一段大好姻缘。
很好,可以写一出好戏文,名字都给他们取好了,就叫“猫石缘”。
这悲欢离合世事沧桑,话本都得分上下集,一册装不下啊!
她回忆着陈宛儿,那眼神,那痴情,还有那看向郎君时痴痴缠缠的眼神。
不免在心里一个叹息。
阿畴坐在对面,拿了茶羌来击拂,于是那茶盏中便泛起雪白的汤花来。
这么运羌击拂间,他突然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演哑戏呢。”
希锦:“嗯?”
阿畴:“怎么突然认识了这么一个人?”
希锦:“就是刚才恰巧认识的。”
阿畴修长如玉的手握着那茶羌,淡声道:“你爹娘只得你一个,在外面别姐姐妹妹地喊,乱攀亲戚,像什么样子。”
希锦:“就是和人家客气客气嘛!”
阿畴:“那也不行,回头岳母知道了,万一误会了,岳父岂不是要倒了血楣?”
希锦:“?”
她纳闷地看着阿畴:“就随便喊喊怎么了?”
阿畴:“难听。”
希锦:“!!”
她瞪他,之后使劲地咬了一口那豆儿糕,才道:“我只是看着人家小娘子气质不俗,又是齐云社的,想着学学而已,你倒是不必如此奚落人!”
阿畴:“学,有什么好学的?”
希锦:“学学人家各样手段啊。”
阿畴淡漠地道:“能学出什么好来吗?跟着这样的学,我都怕你学傻了。”
希锦深吸口气,歪头打量着阿畴。
之后,她终于道:“阿畴,你是觉得打幡给钱少?”
阿畴挑眉看她。
希锦:“不然你干嘛非要抬杠吗!”
阿畴:“……”
他用无法形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不要太过分行不行?”
她本就是眼尖嘴利的一把好手,如今这本领越发见长了。
希锦:“是吗,过分吗?”
阿畴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到底是道:“……不过分。”
希锦便笑了,她想着适才种种,她对于阿畴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阿畴感觉到了,并且刻意在对方面前表现了夫妻恩爱,对这陈家小娘子报以漠然和排斥。
这就很好,当人夫君的就该这样!
这么想着,她还是试探着问了问:“对了,刚才那小娘子,你不觉得很面善吗?”
阿畴听此,抬起眼:“面善?”
希锦:“嗯,你不觉得吗?”
阿畴并不在意地道:“在我这里,没有面善,只有见过和没见过,我没见过她。”
希锦当然明白,他记性很好,过目不忘,见过的面孔便不会忘记。
不过——
估计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说的是现如今。
八岁以前的事,本来于他来说是并不愿回想的。
颠沛流离的逃亡,以及后来在铺子当伙计的种种辛苦,便是当了她的赘婿,这日子也总归许多不平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