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看了?她一眼,只?无声扯了?下唇角。
帐外风雪已歇,一帘之隔外的人们大多已经睡熟了?。
虞栖枝抿住唇,口中参片味道甘苦,她忍不住想方才她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这段时日,即便她与裴璟同在一地?,两人也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后不后悔来这里吃苦?”
裴璟视线从她双唇移开,忽然淡声问。
虞栖枝抬起视线,就见裴璟已经极自然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方才躲开他,却?也将?此地?的大半空间都让给了?裴璟。
算起来,这是她与裴璟一年未见后,第一次面?对面?交流。
幕后操纵之人的阴谋尚且没有浮出水面?,虞栖枝不想见到裴璟,却?也知晓这一次多亏有他在这里。
“即便我不在这里,沃昌镇的百姓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虞栖枝敛下眼睫。
“如果在这里,我能够略微尽到一点绵薄之力,那我觉得值得。”
这么说着,虞栖枝眼前却?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那日在霍秋哥嫂家的小院,她沾染上鲜血的衣衫和手?掌。
血腥的幻象重叠,她轻轻皱了?下眉。
“真是个?菩萨。”裴璟轻道。
虞栖枝回过神,她并没有在男人的语气中听出讥讽戏谑之意?。
眼见裴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虞栖枝还以为裴璟是在看她手?上有没有代表中毒迹象的疮疤。
她舒展了?手?心,丝毫没有没意?识到,方才她的指尖被她自己攥得泛白。
“我应当没有中毒。”
虞栖枝伸出掌心。
她手?掌有些干燥发白,却?平整没有丝毫伤疤的痕迹。
对此,虞栖枝也有些疑惑,如果对方当真是在水井里下的毒,那她应当和众人一样有中毒的症状。
濡湿温热的气息贴近,她手?被裴璟捉过去,等虞栖枝反应过来,男人两片柔软的唇已经贴上她的手?心。
深夜寂静,耳边只?余檐下冰霜缓慢消融的细碎声响。
男人高挺的鼻尖抵在她掌心,虞栖枝猝不及防,就这么僵硬站着,手?被裴璟抓着,温热呼吸好?像羽毛拂过手?心。
微弱烛光在裴璟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虞栖枝微微愣了?下,目光落在眼前人与封青凌过分相似的眉眼。
她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停顿片刻。
察觉到虞栖枝的片刻出神,男人眼底短暂划过一抹黯色。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烛火映出帐外景象,虞栖枝很快抽回手?。
“世子。”帐外有人道。
裴璟站起身,回头?望了?她一眼,片刻后道:“早些休息吧。”
冷风掀起棚帐一角,虞栖枝见到在帐外的两人分别是裴璟的亲随,与这次同行的薛琦。
虞栖枝没有答话。
裴璟出去后,没过多久,疲惫昏沉的感觉重又回到她的身体。
有温热的液体自鼻端流下,虞栖枝下意?识伸手?去接,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手?心。
夜已深,不想打?扰旁人,虞栖枝仰头,略微止住了出血。
薛琦等人研制出了解药,故而这夜来找裴璟。
第二日,天?气格外阴沉,灰蒙蒙的天?际,雪花又簌簌飘下。
太医署的人将药材煮好,在?棚帐外的空地上将汤药分发给镇民。
在?薛琦她们来到沃昌镇前,镇民们喝的汤药全然不对症,也因此,人们对这药的效用仍有些犹疑不定,只有少数人愿意饮下。
昨夜身体疲惫,虞栖枝今早起晚,醒来时只闻帐外人声纷杂——
第一个饮下解药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帐外的空地已经围满了人,纷纷要求太医署的人给说法。其中一灰衣男子?吵嚷地最凶。
薛琦勉强应付,她们配制解药绝非随意,更何况,在?分发?给镇民前,这汤药太医署的每个人都已事?先喝过,确保无事?才?分发?下去。
有此一闹,围观的镇民们对太医署越发?不信任。有些症状严重的,即便卧在?病榻症状难忍,却依旧不肯喝药。
薛琦作?为医者,见?此景象,心头自然着急,匆忙瞥过一旁的尸体,她的面色不由一变。
薛琦再想要去细看,灰衣男子?却已欺身向前,阻拦推搡。
太医署与?薛琦等人这段时日的辛苦,明眼人都能?看得?见?。
虞栖枝忍不住想要上前,有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
变故陡生,几乎没有人看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今日裴璟原本是不在?的,虞栖枝不知他?从何处、何时赶到,又或许他?从开始便没有走远。
“当?”的一声,银针刺破血肉的闷顿声响,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在?众人耳边响起。
灰衣人将要出手的前一瞬,裴璟反掌一切,那灰衣男子?的手臂便即刻脱力般,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
灰衣男子?原本要射向他?人的三点?银光,在?转瞬之间钉入他?自己的前胸。
是暗器。
枯败的灰黑从灰衣人的脖颈一路向上蔓延,不出片刻,男子?脸上的灰败颜色与?那方?才?的尸体别无二致。
“是针上的毒。”薛琦反应过来,轻声低喃。
又是毒。
没了那灰衣男人的阻拦,薛琦小心翻转了第一具尸体,果然在?尸体后脖颈处发?觉了几乎没入血肉的隐蔽针尾。
西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沃昌如今之困,不过也只是西戎人野心之下的一枚棋子?。
薛琦心头逐渐了然。
他?们想要沃昌彻底变作?一座弃城。
方?才?的变故引得?众人一阵惊惶。
裴璟神情不变,指尖探向那灰衣人颈侧并不明显的交界——
一张面具被撕下。
沃昌临近边陲,镇民们对西戎人都并不算太过陌生,这个灰衣男子?从耳后延伸到脸侧的吊诡刺青,是彰显西戎勇士身份的显著纹印。
日常相处的人已经被换了芯子?,在?许多人眼中,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耸然。即便这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与?从前稍有不对,身边人也只以为他?是受病痛折磨所致。
一声呼哨。
哨声响彻云霄,悠然传远。
人群之中,见?了那倒地的灰衣男人,有一人神情微变,立刻吹响了骨哨,还有几人掌心自以为不着痕迹按在?了腰侧。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不知不觉间,惶然阴郁的氛围已悄然降临在?每个人心头。
与?镇民不同的是,裴璟的那些人却相当?地镇定。
直到完整的三声哨响结束,远处隘口渐渐传来马蹄声,那几人来不及完全展露的放松微笑,忽得?凝结在?唇边。
因为他?们见?到了马背上的人的身影,并非他?们的人。
“你们是想要钱,权,还是女人,我都可以给。”
狭小的牢房内,一道男声如此说。
曾经的四皇子?,萧铭。
原本不可一世的人如今被作?为阶下囚活捉,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四皇子?萧铭与?西戎人勾结,架空了西川边陲的隘口。
沃昌镇隘口原本被替换为西戎人的部?下,现下,却已在?悄无声息间被裴璟带来的人拿下。
听闻男人此言,负责看守的几名兵士难掩愤懑之色。
新?帝即位以后,四皇子?罪证确凿,为夺权排除异己,陷害边关将领。
看守兵士中有人曾是靳大将军的部?下,闻言再难忍住怒意,捏紧拳头想要上前。
“指挥使。”
方?才?那名冲动的兵士见?到裴璟,立刻心虚地收回了手。
裴璟淡淡看他?一眼。
这名兵士年纪尚轻,话音戛然而止:“我是为靳大将军他?……”
兵士们心中尽管对四皇子?再有愤恨,此刻依旧训练有素地退到屋外,掩上门。
屋内安静片刻。
最终萧铭沉不住气般先行开了口:
“怎么,许久不见?,裴指挥使没有话要对本王说吗?”
凝滞而冷然的气氛下,四皇子?言语停滞一瞬,却又很快被他?自己掩饰过去。
他?看向裴璟:
“说起来,指挥使当?称本王一声内兄。”
“世事?难料,当?初你回绝了襄乐的婚事?,最终还是娶了本王的妹妹。”
“有件事?,你当?知晓,”萧铭勾唇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一字一句说出口道:
“你若动我,虞栖枝也要死。”
那日帐外的变故在?淬着冷光的刀兵下平息。
众人喝过太医署配制的解药,病症很快见?好,冬日寒冷依旧,但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虞栖枝明白过来,裴璟此次来西川,只是为了处理西戎的祸患,但也确实解了沃昌镇的困局。
在?裴璟等人与?西川调度使的接洽下,沃昌镇的镇民陆续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日,虞栖枝送别霍秋。
霍秋要随大部?分的人一起,迁居到西川首府。
“阿潆,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封青凌他?不会再来了。”
唯恐西戎要生乱,临近边陲的小镇并非是能?久待的地方?,沃昌镇的渡口处大多是要乘渡船离开的居民。
霍秋看虞栖枝没有要与?她一起迁居的打?算,不由问出口道:“你还要等他??你还没放下他??”
见?虞栖枝略显苍白的面色,霍秋还以为虞栖枝心底仍没有放下封青凌。
以朋友的身份看,霍秋认为虞栖枝应当?向前看,不论身边有没有新?人,都不应再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论是封青凌还是裴璟。
闻言,虞栖枝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下头。
“凌哥哥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霍秋见?虞栖枝已是能?自己想明白的,在?心里为她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裴璟前往西川首府处理西戎祸事?,并不在?沃昌镇。
虞栖枝想,她与?裴璟之间最好从此不要再沾瓜葛。
等照顾晓晓病愈后,不论封青凌会不会来寻她,她都打?算离开此地,回洛县。
晓晓年纪小,身体孱弱,体内余毒未清,虞栖枝不放心晓晓一个人在?家中久待,送别了霍秋,就想要尽快往家里去。
刚进家门,地面忽然起一阵无规律的晃动,虞栖枝快步将晓晓抱下床榻,房梁就已轰然倒下。
那房梁恰好砸在?晓晓方?才?躺着的地方?,将两人困在?床榻边。
地动了。
周围晃动着,虞栖枝把晓晓紧紧护在?怀里,沃昌镇此前也有过几次地动,却不曾想到这次的震荡如此剧烈。
砖瓦连续不断地砸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横梁上,出口在?瞬息之间被堵住。
她与?晓晓没有伤到,虞栖枝却也知晓,这根房梁在?这样?的地动下支撑不了多久,迟早要塌。
她用力想要推开身前的废墟,却事?与?愿违,眼前一阵阵发?眩。
“指挥使,救出来的人全在?这里了。”
沃昌镇内,负责救援的兵士勉强跟上裴璟的步伐。
男人身量修长,步伐很快,视线只在?兵士示意的地方?停顿了一刻。
在?旁人眼中,他?们的这名指挥使素来冷静理智,临危不乱,好像任何事?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但旁人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岔,在?那一刻,裴璟俊美沉冷面容上,居然显出了极罕见?的慌乱之色。
人声愈发?嘈杂,只有几缕微光穿过缝隙,虞栖枝只觉视野昏暗,有液体落到她下颌,然后顺着脖颈流下去。
在?虞栖枝从前的印象里,裴璟的手修长,而薄,仿佛能?握紧世间所有的事?物。
而现在?,这双修长有力的手正?用力扒开她头顶上方?的瓦砾废墟。
她闻到腥味,是血。
男人逆着光源,虞栖枝视线模糊,她看不清裴璟的神色,只依稀见?到男人绷紧的下颌线条,与?鲜血淋漓的手心。
她勉强反应过来,把晓晓抱起,示意裴璟先把小姑娘带上去。
裴璟很快从她手中接过晓晓。
裴璟的动作?一如往常那样?沉稳,有力。
只是,触及到他?手指那一瞬,虞栖枝却察觉到裴璟的指尖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璟……又在?怕些什么呢?
虞栖枝无意,也无暇去深究。
她的视野再次陷入昏暗与?寂静。
“她人这是怎么了?”人群中有人疑惑不已。
虞栖枝周身并未见?有伤,一缕缕黑气却鼓动着,蜿蜒在?她颈侧。
黑暗。潮湿粘腻的触感。
睡梦中,虞栖枝只觉自己好似被黑蛇缠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几近窒息。
再醒来时,薛琦的脸近在?眼前。
“醒了?”薛琦伸手在?虞栖枝面前挥了挥,“能?看清吗?”
虞栖枝渐渐清醒,她点?了点?头,只觉口中艰涩,还未将困惑问出口,薛琦就已开口向她解释道:
“你的蛊毒发?作?,但好在?已被暂时压制了。”
蛊毒……?
虞栖枝一时不解。
“我体内怎会有蛊……是如何压制的?”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如此问道。
薛琦神情微动:“这,你还是自己去问裴璟吧。”
薛琦给虞栖枝指路的营房不远,只是,虞栖枝还未见?到裴璟,先遇到了她不曾想到的人。
四皇子?萧铭。
萧铭被四名兵士押解去另外一座牢房路上,迎面遇见?虞栖枝的那一刻,他?尚能?维持平静的面色,一瞬间就灰败下来。
“他?居然真的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毫无用处。”萧铭言语阴森如毒蛇吐信:
“二十年前,怎么就让你活下来了呢?”
虞栖枝脚步停顿。
直到一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方?才?四皇子?的阴冷语调依旧在?她耳边徘徊,令她厌恶到几欲作?呕。
胸口升腾起闷窒,有些晕眩。不知何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新?皇陛下不愿见?四皇子?回京,将在?此地,以谋逆罪处决。”裴璟淡道。
虞栖枝默了默。
面对裴璟,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也不明白裴璟为什么要同她交代这个。
他?垂眸看她,缓缓开口:“你随我回京城,明日就启程。”
裴璟停顿片刻,“去里面说。”
分明是快要入春的天气,小镇又变得非常冷了,裴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要牵她向几步之外的营房走去。
虞栖枝微微蹙眉,挣开他的手,道:“就在这里说。”
天气寒冷,说话?时?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气,这让裴璟的眉目与神情都变得朦胧。
“你救了我,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虞栖枝顿了顿,将此话?说出口道。
这话?毫不讲情面,听着?甚至有些恬不知耻。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前我把你当做别人,被你折辱、蒙骗,就当我自食其果,但现?在,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我不想跟你回长安。”
裴璟握在她手腕上的手一紧,她却轻轻呼出口气。
虞栖枝仿佛觉得周身的热气都在流逝。
就连裴璟的手都变得冰凉。
在裴璟再?次来到西川以前,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分别近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裴璟在京中平息宫变,辅佐新君登基上位,周身更多几分沉稳的,令人琢磨不透的从容气势。
这让虞栖枝越发?有些看?不懂他。
“当初你假死要走,四皇子在医馆买通了人,在你身上种下蛊毒。“男人语气低沉。
虞栖枝呼吸短暂一滞,难以置信地抬眼。
“你也无需回报我什?么。”
裴璟黑眸沉沉,他看?向她,语气平淡:
“现?在,你需要我。”
西川府离长安路程并不算太远,裴璟一行人却走得很慢。
越是临近长安,虞栖枝越是感到冷得难耐。
她被安置在长安近郊的一处道观。
此地满目青山,风景极好。虞栖枝却根本无心欣赏。
薛琦向她言明蛊毒难祛除,并且每隔几日?便会前来替她医治。
见到薛琦欲言又止的眼神,虞栖枝想薛琦说的应当是真话?。
这日?,虞栖枝不小心打翻灯烛,眼前忽然就暗了。
被虫蚁啮噬的不间断刺痛,与深入骨髓的冷。
灯烛摇曳,虞栖枝浑身被冷汗浸湿,冷颤恍惚间,有一双手在轻抚她后背。
虞栖枝直觉那是裴璟。
“我死以后,我想回洛县。”
那双手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你不会死。”
“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裴璟敛下眼眸,低声重复道。
虞栖枝并没将裴璟的话?听完,同样的,她也没有听到男人语气中的怜惜。
“她身上的蛊毒一时?难以被祛除,只能被转移。”
薛琦进屋,确认过虞栖枝已经陷入深睡,不会听到他们的交谈。
不止薛琦,放眼整个长安的医士对虞栖枝身上的蛊毒束手无策,或许,只有苗疆蛊师才懂得解蛊之术。
这段时?日?,薛琦也正为?此事大量翻阅流传下来的医书典籍。
昌宁侯府曾经有恩与薛琦的恩师,她愿意为?此尽力。
“你往后每次动用内力都会加快蛊虫噬心的节奏,可能赶不上寻出解蛊之法,就……”
薛琦说不下去了。
除此以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再?能够挽救虞栖枝的性命。
但若要以另一个人的性命做赌注……
薛琦仍旧有些难以理解地开口问:
“你想好了?”
裴璟目光掠过床榻上人的苍白?面容。
他淡淡“嗯”了声。
若当时?他没有困住她,就不会有四皇子买通人在医馆种下蛊毒的机会。
如果时?光倒流,如今他与虞栖枝之间,是否会有一些不同?
后来在道观的那些时?日?,虞栖枝的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沉睡。
从前对于凌哥哥的执念,那些自欺欺人的举动,还有她面对裴璟时?近乎补偿的依恋。
过往的那些片段有如走马灯盘旋而过。
也许真如封青凌所?说,被困在过去的是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以为?就这样解脱了也好。
虞栖枝的精力却在明显地好转。
转眼春日?将尽,薛琦对她说,她身上的蛊毒已经祛除干净。
从前过往种种好像大梦一场。
“奴婢恭迎公主回宫祭祖。”
一名?宫婢装扮的妇人掀起帘子,如此向虞栖枝道。
有郦贵妃留下的书信,与当年的人证作保证,虞栖枝的身份毋庸置疑。
但虞栖枝一时?茫然,她并不想依照熙娘所?言回宫。
奈何年迈的宫婢向她下跪,苦苦哀求,要她看?过郦贵妃留下的手书与信物再?做决定。
虞栖枝离开道观的路途畅通无阻,这背后定然有裴璟的默许。
长安别馆,虞栖枝看?完熙娘口中郦贵妃留给她的亲笔书信。
实话?说,她心中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她不是什?么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
在过去二十年里,她有自己的阿娘。
虞栖枝只想离开,熙娘却执意要将一对玉镯和长命锁交给虞栖枝,说是小公主还未出生时?,郦贵妃就为?她的孩子备下的。
虞栖枝不想收,推辞之下,她在此地见到了襄乐。
襄乐郡主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虞栖枝,她显然愣了一下。
然后襄乐的目光由?虞栖枝转向婢女手中的玉镯。
“这是贵妃娘娘的玉镯,你凭什?么给她?”
襄乐呵斥那名?婢女。
见婢女不答话?,襄乐伸手去夺。
虞栖枝早已领教过襄乐的脾气。
“她只是听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她。”见状,虞栖枝道。
襄乐看?一眼虞栖枝,她没再?说话?,神情却满是不甘心与气恼之色。
下一瞬,襄乐忽然抽出腰间鞭子,扬鞭就要朝那婢女的手抽去。
身后远远马蹄声传来。闻声,襄乐皱眉,她改了挥鞭的方向,满是倒刺的鞭尾眼看?就要擦过虞栖枝的侧脸。
鞭尾堪堪落下之前,一只清隽有力的手截住了那根鞭子。
混乱中,只听清脆的叮铃一声,那只装玉镯的盒子摔在了地上。
婢女吓得跪地。
“赵既明!”
襄乐连鞭子也不要了,她目光在他与虞栖枝之间划过:
“这就是你要跟我退婚的原因?因为?郦家败了?因为?我不是贵妃的亲生女儿?”
“你不守信诺,你简直……”
襄乐口中名?叫赵既明的男人被劈头盖脸斥责质问,他深吸一口气:
“这桩婚约本就并非你我情愿。”
今日?赵家向襄乐府中提出婚约作废,却不料襄乐闻此消息大受刺激,直接离府出走。
襄乐自小失了双亲,她的祖父母无法,又怕襄乐做傻事,只得恳切拜托赵既明前来寻她,盼两人把话?说开。
襄乐于此确实理亏,从前,她不满赵既明,还让人狠狠捉弄过他。
“没错,记住解除婚约这件事是我先提的!”
也许襄乐并不是不满于赵既明的拒绝,而是自从郦家失势后,一切都变化太快了。
失去了贵妃与四皇子的纵容宠溺,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令她难以适从。
襄乐丢下这句话?后便扭头走了。
确认过马车是往襄乐郡主府的方向去的,赵既明回头看?向虞栖枝。
“襄乐一直都是小孩脾性,方才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赵既明言语温和,他将玉镯拾起,交到虞栖枝手中。
“你的手,没事吗?”
虞栖枝目睹方才一场闹剧,倍觉倦怠,但方才赵既明帮她挡住了鞭子,出于礼节,她垂下眼睫问。
“啊,”赵既明闻言仿佛有些讶异,他这才意识到手上的伤痕般。
再?抬眼时?,他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含笑道:“我没事的。”
“小的时?候,我曾有幸见过郦贵妃几面,她是非常温柔的人。”
赵既明并没有遮掩他对虞栖枝身份已经了然,他话?音清和,宽慰道:
“贵妃娘娘一定牵挂着?你,希望你好。”
宫中宣称,元公主先天孱弱,自小时?便被送入道观,如今为?国祈福回宫。
从与熙娘相?认,到被认回皇室,虞栖枝都没有见到裴璟一面。
但她清楚,这其中少不了裴璟那些人的参与推动。
虞栖枝正式回宫这日?,天降甘霖,民间有报禾生双穗,为?祥瑞之兆。
新帝即位已满一年,皇室成员与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前往嵩山封禅祭祖。
嵩山相?距洛阳不远,有外国使节随行。
虞栖枝在山腰处的行宫落脚。
有宫人来传,太后娘娘有请元公主相?谈。
从前太后娘娘还是孟皇后时?,虞栖枝也曾与她有过一次谈话?。
那时?贺兰明月为?虞栖枝抱屈,孟皇后召见虞栖枝,为?的是劝说虞栖枝安心做好裴璟的妻子。
如今,她要求虞栖枝与裴璟保持距离。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你是郦家的血脉,让你回宫,也算是给从前的旧臣一粒定心丸。”
“这也是清延的主意。”太后道。
让虞栖枝以元公主的身份回宫,不过是为?了在郦家失势以后,稳固朝堂。
“正因如此,你与清延的关系不能再?黏糊不清。”
太后形容端庄,保养得当,比从前多了许多威严。
“再?过段时?日?,哀家会为?你指婚。”
出了殿门,濛濛春雨落在人脸上,虞栖枝心中顿感讽刺。
这日?,皇室宗亲在宗庙祭祀,众人并未对虞栖枝的身份表现?出太多惊讶。
仪式结束后,幽僻处,虞栖枝忽然被卫川拦住。
“殿下,世?子请您稍等片刻。”
卫川低声道。
他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对虞栖枝说话?。
“公主殿下,方才卫护军那样说,您…不等等吗?”
山间雨水细细密密飘落,虞栖枝并未在原地等候,而是径直上了车架。
她身边的女官见此情形,不由?阻止道。
这名?女官显然是裴璟的人。
局面陷入短暂的僵持。
“殿下。”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赵既明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与虞栖枝她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在下的马车坏了,可否借殿下的马车一同下山?”
赵既明温和有礼发?问。
女官听得皱眉。
她刚要替虞栖枝回绝此事——
“这位大人,实在是我家公子腿疾发?作,才不得已向殿下有此请求,”
赵既明身边的那名?随从忽得向女官深揖下去:“借贵辇到达山腰后,小人以性命担保,无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赵家清贵,赵既明又是家中最受疼宠的子孙。
如此放低了身段的恳求,那名?女官也犹豫了一下。
如今天色不早,四下人已散尽。又有卫川的耽搁,虞栖枝的车辇竟成了此地仅剩的一架。
虞栖枝坐在马车上,她垂下视线往下看?。
赵既明也在看?着?她。
他身形修长,清隽的眉眼被雨水沾湿,带一点?恳求与期盼,分明是极端正俊秀的长相?,却偏偏好像山间的精怪在蛊惑人心。
赵既明唇边升起浅淡的笑意,随后他垂下?眼,错开?了虞栖枝的视线。
“只是每逢阴雨天会有些隐痛。”
听闻此言,虞栖枝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方才?赵既明分明行动自如,一点不像有隐疾的样子。
只是白日?里太后所言还?萦绕在?她心头,虞栖枝没?有去深想赵既明背后的原因。
入夜,漆黑天幕降下?濛濛细雨。行宫宫殿内,灯影朦胧。
酒盏倾倒,随即有烈酒香气?自虞栖枝的寝殿窗牖飘出?。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往里走,酒味愈发明显,男人眉头皱起,殿内沿途宫人倏地跪下?。
裴璟身上的公服尚未换下?,显是匆匆而来,修长挺拔周身萦绕极低的气?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