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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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贯如此。
只是一贯如此的江鹭,在今日的暮逊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这位过于安静、少言少语的小世子坐在小几后,暮逊支颌凝望,心中想的却是:江鹭在姜循面前,也这样?
不至于吧。
暮逊目中的笑意微戾。
江鹭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暮逊微微笑:“给夜白上酒。”
东宫酒宴上,侍女仆从皆挥退。只有暮逊和?江鹭坐在席间,一盏盏地饮酒。暮逊打着灌醉江鹭的主意,江鹭便也顺着暮逊,杯盏不停。
天光渐暗。烛火照在一方长屏上,摇曳间,为江鹭眼?中添几抹冶色。
汩汩倒酒声仍在继续。
暮逊:“孤生辰那日,夜白似乎早早便离席了。”
江鹭:“殿下不在,筵席不尽兴,臣自然待得无趣。”
暮逊大笑:“说得好,敬夜白一杯!”
江鹭仰颈便饮,十分痛快。
暮逊:“这几日东京发生地动,不曾见到夜白身影。”
江鹭:“臣不如殿下爱民如子。”
暮逊:“好,再饮!”
一坛坛酒摆在二人?之?间,空了的酒坛叮咣间,骨碌碌滚了一地。江鹭清明的眼?睛,在一杯杯酒下,渐有迷离色。而暮逊和?他?的问答越来越快——
暮逊:“夜白府中可有种植海棠?”
江鹭:“臣不爱花,不知。”
暮逊:“夜白今日和?卫士动手时?,听说身手有些凝滞。怎么,夜白最近做了什?么,莫非受了伤?”
江鹭:“是昔日臣出城缉拿贺明时?,在守城卫士那里受的伤。殿下不曾听他?们提过?”
暮逊:“那他?们便是渎职了……赐死吧。”
江鹭对他?人?生死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心神沉浸在自己面前的酒樽上,玉色脸颊已经?被晕得通红,看着暮逊的眼?神恍惚,回答问题越来越缓。
暮逊:“夜白和?循循是旧识?”
江鹭迟钝半晌:“……不是。”
暮逊:“此前不认识?”
江鹭:“不识。”
暮逊:“此间不相识?”
江鹭:“不识。”
暮逊:“那么这幅画,夜白也没?见过吗——”
暮逊声如金玉铿锵,他?拍掌间,摇晃烛火蓦地一明,撒在屏风上。江鹭好似吃醉了,他?趴伏在小几上,目光痴痴地看着屏风。
绢画被置在屏风上,烛火耀耀,光影流转,将画中郎君风采衬得绝世无双。
而江鹭与那画作相对,怔然许久。
江鹭:“没?见过。”
半个?时?辰后,姜循被领入了东宫。
相同的戏码,不同的人?。暮逊同样用酒来灌姜循姜循,他?看似无意地和?姜循聊些闲话,然后话锋一步步转变——
“你认得这幅画吗?”
姜循长坐案后,抬目望向屏风上被烛火照耀的帛画。
她袖中手握紧,指节颤抖,苍白无血,霎时?猜出自己今夜被宴的缘故。可她面不改色,还疑惑地笑了一声,才?回答:“我怎会认得?”
半个?时?辰前,暮逊问江鹭:“你认不出这画出自循循之?手?”
江鹭:“什?么‘循循’?”
半个?时?辰后,暮逊问姜循:“这画难道不是你画的?”
姜循盯着手中的琥珀杯:“为何说是我画的?”
半个?时?辰前。
暮逊:“你和?姜循在陈留相见,暗生情愫,被孔益知道,孔益才?遭来杀身之?祸。是也不是?”
醉酒后的江鹭迟钝一会儿,才?恍惚反问:“谁是孔益?”
……他?袖中手指,一下下,如心跳般敲击。
半个?时?辰后。
姜循跪坐案后,恨然摔下酒盏。杯中清液一滴洒在她手背上,灼得她双目生晕:“殿下想治我的罪,也找个?好的借口。孔益已经?死了大半年,不知道谁在殿下耳边挑拨,让殿下拿孔益来问我。
“我是为殿下杀的孔益。这是殿下默许的。殿下纵是要反悔,也不应用此羞辱我的借口。随便拿一幅拙劣画作就说是我画的,这是不是过于草率?”
半个?时?辰前。
江鹭手撑着额头,回忆得颇为艰难,颠三倒四:“陈留相遇本是偶然,很?久后我才?从张指挥使那里得知,姜娘子是殿下未过门的妻子。谁可以证明?张指挥使啊……”
半个?时?辰后。
姜循昂着头颅,雪白面上毫无心虚。她从案后起身,目光灼艳,比烛火更?盛:“小世子自然卓然不群,却是杜家三娘子的缘分,和?我有什?么关系?孔益想害我,诬陷我,这不是正?常的吗?他?昔日就拿此威胁我,我只是不受迫而已。”
半个?时?辰前。
江鹭:“殿下要治南康王府的罪,若无证据,恕我不认。”
半个?时?辰后。
姜循:“我确实?曾离开东京半年,但那半年时?光,我和?叶白同行,殿下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不是早已疑过叶白吗?怎么,殿下如今是要推翻那些,给我和?世子强行按上罪名?”
半个?时?辰前。
江鹭字句如金玉轻撞:“我和?她不相熟。”
半个?时?辰后。
姜循梗着脖颈:“我和?他?无私情。”
半个?时?辰前,一盏盏的酒侵蚀江小世子意识。
江鹭头颅摔在案几上,酒水从琉璃盏中倾泻,滴答答沾湿他?面颊和?袖口。他?良久起不来身,似乎醉得人?事不省,闭着目面容酡红,再无法回答暮逊的逼问。
半个?时?辰后,酒盏骨碌碌被摔在案几角落里,酒液浸湿衣袂。
姜循跪在厚实?氆毯上,浑然不惧暮逊的质问。烛火落在她纤影上,她眼?尾泛红如涂脂,清黑眼?中已有醉酒痴然,燃着凛凛波光和?伤怀之?色。
一张屏风铺着那绘有郎君的帛画。
画中人?独雅,画外人?不孤。一张屏风隔开了两重世界。
屏风的这一头,烛火全熄,江鹭伏在案几上,闭目装醉,聆听屏风外的动静;
屏风的另一头,姜循不知屏风后睡着江鹭,她绷着身僵着神,从不曾和?江鹭就此编织什?么谎言,但她至今还没?有在暮逊质问下露出痕迹。
殿中气氛冷凝肃杀,烛火照在暮逊修长的身形上,将这位殿下照得晦暗不明。

第79章
当暮逊在殿中与人对峙时,东宫的一汪碧湖边,在绿柳掩蔽处,有一位身形纤纤的少女徘徊。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阿娅。
随着?贺家的倒台,阿娅重回宫闱。但她被先前的沉湖经历弄怕了,此次回宫,并不敢出东宫。不仅如此,阿娅温顺许多,异族少女的跋扈懵懂少了许多——她?今日穿着?雪衫朱裙,不见昔日的羽巾与臂钏。
阿娅现今俨然一副寻常大魏小娘子的装扮。除了那双泛着幽蓝湖泊般光泽的眼睛,她?身上见不到一丝异国痕迹。
她?终是被暮逊“磨”成了一个合格的“妾室”。
但她?无名无分,实则连妾都谈不上。
今日黄昏红日落入天际线,阿娅在湖边徘徊,是为一桩事焦虑:她?知道?暮逊去审问姜循了。
前夜榻间,暮逊和阿娅无意中说?起姜循,暮逊便面色铁青,隐晦透露出了一些?东西。
阿娅心?惊且不安。她?不明?白姜循为何明?明?有了太子,却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私会。太子话里话外隐隐有杀气,阿娅不觉想: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循循才会背叛太子?
可阿娅不想姜循落难。
昔日阿娅被沉湖时,正是姜循救了她?。阿娅一直试图偿还?这恩情,但姜循似乎并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今日姜循落难,阿娅似乎找到了可以帮姜循一把的方法。
她?在湖畔徘徊。
她?支走?了那?个太子派来监视她?的异族侍女,面对湖泊时,目中仍生出带着?挣扎意味的恐惧。
她?恐惧湖水,可她?无才无能,除了会唱两只小曲什么也不会。也许此时此刻,只有这汪湖,可以帮她?救姜循……
阿娅怕得腹部都开始抽动隐痛,她?怕自己消磨下去勇气消失殆尽,当即一咬牙,僵着?身?子,一步步朝湖中心?走?去。天日昏昏,她?余光看到了服侍的侍女沿着?湖边小径行走?,好像在寻找她?。
那?侍女的眼睛朝这边找来,阿娅当即埋入湖中,整个人朝深水之中沉去。
静谧湖面冒出水泡,阿娅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弱的“救命”声音,而?要足足过小半刻的时间,侍女才能发现她?的落水。
这小半刻的时间,在东宫大殿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磨人。
暮逊靠着?屏风,屏风上的俊逸郎君和他的身?形短暂交融,乃是浑然不同的风度。烛火落在暮逊面上,他微微笑,笑容暗沉,几?步走?向姜循。
他俯身?,一把掐住那?跪在地的姜家二娘子的下巴。
姜循下巴被掐得通红生疼,眸中泛着?醉酒晕光与水波,恍恍惚惚地看着?暮逊。
暮逊平日无疑是英俊的。但此时的他,狰狞可怖——
暮逊掐姜循的力道?一点点收紧,欣赏着?姜循一点点发白的脸色。
暮逊低声:“你不承认?好吧,此事你承不承认,本就无所谓。”
暮逊哑笑森然:“你敢做下这种事,显然让我?沦为天下人耻笑对象。我?对你也无旁的要求,只要你消失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只要姜循消失,暮逊不必忍受此耻辱,姜家无联姻女儿,势力受损。姜太傅两个女儿相继出事,会备受打击。而?暮逊摆脱姜太傅的控制,可重选太子妃……
姜循艰难无比:“殿下要我?去死?”
她?的面容苍白无比,一滴泪从眼眶中滑落:“仅仅因为疑心?猜忌?我?不服气……”
她?当真美丽,云髻雾鬟,玉摇颤颤。那?泪水落在暮逊手背上,灼得暮逊一烫。暮逊被她?的眼泪弄得失神,可只一刻暮逊便回过神:他不相信姜循的眼泪。
姜循道?:“殿下和我?之间,共谋富贵合作无间,我?帮殿下良多,殿下也助我?许多。我?本以为我?和殿下纵是做不到鹣鲽情深,也可以成为举案齐眉、信赖不疑的夫妻。如今殿下仅仅因为一幅画,便疑心?我?。
“那?孔益是什么货色,殿下不明?白吗?他一个纨绔子弟,本就好色,又因我?对他出手的缘故恼羞成怒。我?为了殿下,逼得他进退两难,他不愿让我?好过,设下一个陷阱等着?我?……”
姜循掩面哭泣:“我?早就发现孔益有问题。我?当日杀孔益前,孔益仍好整以暇地威胁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可以威胁我?,我?事后还?让师兄去查……可是后来章侍郎死了,师兄被殿下调走?查章侍郎的死因,师兄再未关注孔益。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孔益留下的那?步暗棋终于出来了,要置我?于死地。”
她?面露恨意:“我?应该更小心?些?才是。”
她?抬目直直看暮逊:“殿下,你应信我?才是。”
暮逊盯她?。
他心?中不信这满口谎言的小女子,可是他的疑心?病,终让他听了进去。
暮逊淡声:“可这画,不是孔家给我?的。你得罪了旁的什么人,你知道?吗?或许本就不是你得罪谁……据我?所知,送画的人对你颇有好感,若非走?投无路,他应当不会献上此画,逼你入死路的。”
暮逊垂眼:“那?人和你没有仇恨,做什么陷害你?”
姜循心?中咯噔。
她?看到帛画,第一反应便是孔益。昔日孔益死前大摇大摆地威胁她?,说?知道?她?和江鹭有私。彼时姜循和江鹭没有私情,姜循懒得和孔益多说?。但是姜循之后让张寂搜查孔家时多注意,张寂也并没有后续……
姜循本能怀疑这帛画,应是孔益威胁她?的证物。
而?今暮逊却说?不是孔家所献。
当真不是,还?是……暮逊在诈她??
姜循眼中水波粼粼,袖中指甲掐得掌心?微出血渍。她?靠鲜血来保持镇定,中和那?几?盏酒带来的迷神。无论这幅画来自于哪里,姜循都要一条路走?到黑,绝不能改口,绝不给暮逊更多疑心?的机会——
“我?只得罪过孔益,除了孔益会编造证据威胁我?,没有人会这样。只有孔益狗急跳墙,张师兄可为我?作证。”
暮逊嗤笑:“张子夜?他是你师兄,当然向你。”
姜循:“送画给殿下的人,无论是谁,要的都是殿下和我?生隙。更甚者,背后人要殿下和姜家生龃龉,从而?趁虚而?入。若是殿下可以安心?,我?纵是去死也无妨。但我?怕殿下被奸人挑拨,日后生悔。”
暮逊眼眸暗深。
他根本不相信姜循的解释,可是姜循提醒得不错:贺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画送过来?
姜循知道?贺明?对她?生有好感吗?
看这画送来的时间,贺明?守着?这个秘密,已经时间不短……贺明?先?前死也不提,怎么现在提了?贺明?到底是再一次向暮逊投诚,想求暮逊救他一命呢,还?是如姜循说?的那?样,希望暮逊和姜家闹得不可开交,从后谋利?
贺明?……绝不能小看。
暮逊陷入沉思?,半晌未语。
屏风后,伏案装睡的江鹭,将屏风另一头姜循的自救听得一清二楚。
暮逊不可能信的。
暮逊从无大智慧,但暮逊打败众皇子,能平稳当着?这个太子,便是因为他疑心?重。疑心?重的人,宁可错杀,不会漏杀。
暮逊不可能杀江鹭——只要南康王府还?在,只要南方的海寇不平,只要朝廷还?需要南康王府,暮逊和江鹭闹得再僵,也不会在明?面上对江鹭生出杀心?。
暮逊只会杀姜循。
在此荒唐到扭曲的时代中,想让一个女子消失,实在太简单了。有权有人都无妨,只要暮逊还?是太子,只要姜循还?没有嫁入东宫,没有架空暮逊……姜循在暮逊面前绝无还?击之力。
江鹭心?中焦灼:该怎么办?该如何帮姜循?
至少在今日,不能让暮逊得逞。
他要冲出去吗?他亲自见暮逊如此对姜循,心?间恨怒早已难平,不过是碍于局势强忍。而?一旦他冲出去,他以何立场来护姜循?
他但凡做得不妥,便会将姜循推入更深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一直装睡……他不是泥人也不是木偶,他怎能任由暮逊这样欺凌姜循?
江鹭刷地起身?:“暮子谦!”
屏风后与姜循对峙的暮逊一怔,跪在地上的姜循低着?头假哭,掌心?下捂着?的眼睛上,她?睫毛重重一颤。
子谦是太子的字。
不过如今这普天之下,除了那?养病的老皇帝,恐怕没有人会叫太子“暮子谦”。江鹭也从未叫过……他这是……
屏风后,江鹭做醉酒状,摇摇晃晃地从桌案后爬起来,伸手便抓过轻纱帐边悬挂的一把宝剑。他似愤怒到极致,失态无比地用剑劈开那?内外相隔的长幅屏风,手中剑向暮逊劈砍而?去:
“暮子谦你竟敢如此辱我?。”
江鹭看上去醉得厉害,面容绯红脖颈青筋颤颤,他路都走?得不稳,砍向屏风、砍向暮逊时,还?顺手砍向了那?跪在地上的姜循。
姜循眼疾手快,忙往旁边跪坐而?下,才只被剑风擦过脸颊而?已。
暮逊同样轻松躲开江鹭的“发疯”。
姜循捂着?半张脸,和暮逊一道?惊疑不定地看向持剑步来的江小世子。
平心?而?论,以她?这样迟钝的反应,都能躲开江鹭的剑,本就不寻常。暮逊则看江鹭步伐趔趄,几?次差点摔倒,便知此人还?在醉着?,还?没有酒醒。
江鹭手中所持的那?把剑,根本没有拔出剑鞘。而?暮逊议事殿中青纱帐旁所挂的宝剑,也不可能开锋伤人,给他人刺杀太子的机会。所以江鹭握着?的这把剑,是绝无可能杀人的。
但是醉鬼自然是不懂的。
醉醺醺的江小世子如同受了极大羞辱,提着?一把剑便追着?暮逊砍杀。暮逊慌张躲避,脸色难看:“你疯了?”
江鹭:“你如此羞辱我?,疯的当是你。”
“轰——”江鹭劈开了一张长几?,太子躲到青帐旁,江鹭好像晕得看不清,仍直直朝前走?,他撞到殿门上,额头“砰”一声被砸到。
江鹭便挥剑砍殿门。
江鹭厉声:“我?父和你父兄弟相称,共创盛世。我?进京为你贺生辰,你不知感激,多次羞辱我?。如今更是拿你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羞辱我?……你以为我?江鹭是何人,我?会觊觎他人妻子?”
坐在地上的姜循,幽幽地看着?江鹭提剑追砍暮逊。
暮逊:“放肆!”
江鹭:“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
暮逊:“评什么理?荒唐!你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吗?”
如今,是江鹭要劈开这殿门,要把外面的宫女和内宦都引过来,让宫中人都来听一听他和暮逊的私事。而?暮逊正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才摒弃侍从……
他是当朝太子。
他被人戴了绿帽不够丢人,要嚷得全天下知道?,要全天下男女对他指点?而?今京中地龙那?事引发的“君主失德”的讨论还?没落幕,暮逊要让朝臣都知道?他的家事,来评价他是否真的“失德”?
还?有宫中那?该死的老皇帝……他要是知道?暮逊被人指点,会不会真的生出换太子的心??
老皇帝还?没死,暮逊只是太子。
暮逊:“江夜白,你发什么疯?给我?停下。”
这次,换成江鹭想劈开门,暮逊从后来拦。醉鬼根本劈不中门,醉鬼手中的剑都未曾开锋,但因是醉鬼,暮逊拦得并不算轻松。
暮逊和江鹭在殿门口扭打。
吃醉酒的江鹭让暮逊防不胜防,而?江鹭扭头劈向暮逊时,烛火映在他脸上。坐在殿中看着?他二人发癫的姜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鹭那?狰狞神色下的秀白面容。
她?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他真的醉时反而?很冷静,很平和,与寻常无异。此时的江鹭,没有真的醉,而?是在“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救她?。
她?的阿鹭……她?的白鸟……
在暮逊偶尔瞥来的目光中,他没有看到姜循如何盯着?江鹭,他倒是看到姜循在失神。
姜循脸色惨白,目中落泪。昏昏烛火罩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并不畏惧这一切,只对这一切十?分伤心?……
暮逊亦生出几?分悲凉:他此时,连她?的伤心?是真是假,都辨别无能。
他和姜循,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们自小相识,把手并行,秉烛长游……他们真的要落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吗?
而?就在殿中一派混乱、暮逊已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殿外传来响亮的拍门声。
暮逊脸上肌肉颤抖,从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滚!”
外面前来拍门的卫士却不敢退:“殿下,阿娅娘子落水了……”
暮逊怔住。
阿娅的落水,成了一桩很好的借口。
暮逊要人将醉酒的世子送回王府,将伤心?的姜循也送出宫,先?禁足再说?。夜幕已深,暮逊头脑混乱,马不停蹄地去救落水的阿娅。
“咚——”
他跳下夏日这泛着?热潮的湖水,朝浸在湖心?的阿娅游去。他露出水面时呼唤“阿娅”,他和几?个卫士一同下水捞人,生怕上一次的灾祸再次重演。
阿娅被湖中水藻缠住,她?本是做戏,但许是真的怕水,一旦被缠,便难以脱身?。她?不受控地朝湖底飘去,惶恐之间,又见一团黑乎乎的水波中,一个人朝自己游来。
烛火的光打在水面上,摇曳闪烁。
阿娅怔忡看着?。
湖水不如白日清透,从深往浅看,湖泊像漆黑的黑雾朝自己吞噬而?来。湖上摇晃的灯烛,也不像烛,而?是像……火。它们像铺天盖地的大火,朝阿娅席卷而?来。
而?在这片恐惧黑雾的火光中,暮逊朝她?游来,朝她?伸出手。
他的唇一张一合,他眼神阴鸷,许是方才经历的巨变不能让他平息。这样的暮逊,在阿娅眼中,不是平时护着?她?的太子,而?是……将她?视作猎物的恶鬼。
“轰——”
阿娅头痛欲裂,腹部胀疼,她?痛得捂住自己的头。眼看烛火朝她?逼近,暮逊朝她?逼近,她?眼中愈发恐惧。
恐惧、迷惘、抽搐……它们如海啸如山风,袭向阿娅,裹挟阿娅,困住阿娅。它们如同缠住阿娅的水藻般,越缠越紧,将阿娅朝深渊拽去。
脑海中一团雾在这深深的畏惧中,倏地一下打开……那?是什么?!
阿娅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暮逊。
阿娅看到了大火,看到了无边黑夜。
她?记忆中有团雾至此无法解开,她?想一探究竟,却愈发头痛。而?她?此时已然头痛,她?捂住自己的头,发丝沾在颊上,浮起小小的气泡。
暮逊的唇在水中一张一合。
而?阿娅的记忆中,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情形——
她?纵马在沙漠中长奔,后面有什么追赶着?她?,她?拼命朝前逃。身?后的追骑紧追不舍,她?想出关想去西域,她?所有的路都被挡住。
记忆中的阿娅穿着?异族少女的服饰,却不是歌女阿娅穿的那?一类轻浮的颜色。她?穿窄袖胡服长筒骑靴,衣上全是血全是落絮。她?从马上滚下时,一身?污秽肮脏,无损她?眼睛的明?亮与倔强。
她?大声地斥责什么。
在她?的斥责背后,有一个人从黑雾中下马,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锦衣;暮逊锦衣。
那?人长袖;暮逊长袖。
那?人面上带笑,眼神阴郁;暮逊面上带笑,眼神阴郁。
阿娅睁大眼睛。
她?看着?自己的记忆,也看着?此时朝自己游来的大魏太子。
她?身?子觳觫一颤,记忆中的一道?长鞭隔着?遥远时空,朝她?身?上甩开。她?分明?没有被打,身?体的发抖却如此清晰——
阿娅害怕长鞭。
记忆中的阿娅被关在屋中,被人挥鞭一遍遍打。阿娅无数次想逃想跑,她?一次次被抓回来。
阿娅看到暮逊在自己的记忆中,诧异非常地笑:“一个异族公主而?已,能翻出什么浪?杀了吧。”
他本想杀她?,但是在她?一次次的不屈服下,他生出了兴趣。他让人将她?关起来,用鞭子来驯服她?。他掐着?阿娅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最讨厌她?那?不服输的倔强模样。
他笑吟吟:“你想出关找谁?你出不去的。”
“你恨我?,是不是?安娅啊,我?要一点点拔掉你的刺,要让你变成你最讨厌的人,要让你恨你自己……你说?鞭子打不灭你的魂?不不不,你小看了我?大魏。我?要让你这样的野蛮人知道?,中原正土,收服你们,易如反掌。”
他的手下给她?喂药,在她?身?上试鞭。他们每日每夜地挥鞭,让阿娅记忆错乱,让阿娅看到他人抬起鞭子,便恐惧……
在药物的控制下,她?越来越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越来越记不住自己是谁。她?最后一次见到那?大魏太子时,眼中连仇恨都没有了。
她?麻木而?畏惧地缩在床脚,为屋中多的一道?呼吸而?战栗。大魏太子端坐雅然,静静喝完了一盏酒后,他觉得无趣。
大魏太子喃喃道?:“这么容易就被驯服了啊……异族公主,不过如此。”
他离开后,他手下那?些?看着?阿娅的人,也渐渐离开。最后一个人放松警惕,阿娅逃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在昏昏天地间,抱着?臂赤着?脚。
她?和无穷无尽的沙漠一样看不到归途。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想去东京。
去东京做什么?不记得了。
去东京找什么?不知道?啊。
阿娅被骗被卖,被骂被打,几?番流转。她?浑浑噩噩如同痴儿,在一家家歌舞坊间徘徊,被卖入了东京。她?如愿踏上了东京领土,见到了大魏盛世。
华灯初上,人马喧嚣,香车宝马。她?一整夜地站在市集间,看着?陌生人来来去去,自己如尘埃如苔米。苔米也争春,可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
她?当着?歌女,便渐渐觉得一切如梦。好像她?天生就是歌女,只会唱小曲,只会讨好贵人,只会当人的宠物。
她?帮助杜家三娘子摆平对方婚约的事,杜三娘子怜悯她?,为她?遮掩了出身?线索,不让人去怀疑她?和旧阿鲁国的关系。杜三娘子揉着?她?的发,轻声:“杜家如今有变,待我?解决了家中难关,若你还?在这里,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阿娅便数日子等着?杜三娘子。
她?还?没有等到杜三娘子的时候,一次献曲中,她?见到了大魏太子,暮逊。
她?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她?躲在珠帘后偷看,心?中在看到此人时便生出慌乱。她?的畏惧,被他人理解成了“钟情”。歌舞坊的老鸨把阿娅推出去,暮逊目色古怪地凝视着?她?。
从这时开始,暮逊开始流连歌舞坊,开始经常点阿娅来陪,阿娅渐渐在东京惹出了些?流言——
她?被人戏称为,“太子的小黄鹂”。
那?不是美称。
那?是羞辱。
她?如愿变成了暮逊想让她?变成的人。
一次次的相处,一次次的试探。
当暮逊看着?阿娅时,他可否会想起昔日的安娅公主?
当暮逊将阿娅关在樊笼中时,他是否心?生快意——
他已完成驯服。
他享受他的成果。
他让他的猎物趴在脚边,系着?锁链拴着?长绳,朝他跪舔朝他磕头,朝他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原谅他的一切,爱上他的一切。
她?将樊笼当做安乐窝,享受樊笼中的“爱”。
湖泊这样黑,这样静,这样可怕。
阿娅沉向湖底,眼中落下泪。她?麻木地看着?暮逊朝自己游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在一瞬间生出怨恨之意——
她?想杀了他。
她?希望他去死。
她?要他偿还?一切。可时至今日她?都记忆不全,想不出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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