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驰光心头一跳,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从现在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次的贬谪地点,免得事到临头,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第136章
按照大夏的科技发展水平, 朝廷其实无法将所有天下诸事都纳入管辖当中,于是要求武林盟负责约束江湖人,让皇帝从来都很希望武林高手彼此消耗,所以对江湖势力间的火拼一向乐见其成, 甚至还经常颁布赦令, 表示朝廷不会?追究武林人士间的决斗行为, 朝轻岫真?要跟查二珍打,唐驰光也不敢阻拦, 只希望双方能换个自己不上班的时间再动手。
徐非曲淡淡:“一朝之忿, 忘其身, 以及其亲①。”
她这句话,是在?嘲讽查二珍因为无法克制自身的情绪,从而连累家?人。
花厅内的官吏虽不算少, 明白徐非曲说什么的却不大多。
查家?的人……当然也没?听懂。
不过他们可?以意?会?。
查乾贵一张老脸宛如精铁铸成, 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忽然间, 他右臂微动, 动作?迅速地?反手拍出一掌。
朝轻岫一动不动,没?做出任何反应——因为查乾贵打的是自家?孙子的面颊。
然而就在?查乾贵的手掌将要碰到查二珍面孔的刹那,后者的椅子忽然向后倒去, 查二珍也随之倒在?地?上、
查二珍是习武之人, 本该身法灵活, 反应敏锐,这下子却摔得却非常重,他脊背整个撞在?地?面上, 发出重重一声响,随后才重新翻身跃起?, 茫然地?看着四?周。
朝轻岫的目光在?查乾贵脸上扫过,笑意?变得凉了一些:“诸位乃是为着护送税银而来,老派主非要当庭教子,难道就不担心让闵爷为难?”
众人听见朝轻岫的话后也没?有反驳——孙子也算子,这位朝帮主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闵绣梦苦笑。
在?对方开口之前,他还没?真?没?瞧出来,朝轻岫居然会?担心自己因此为难。
朝轻岫如此体贴,又如此替护送税银的队伍考虑,实在?叫人不敢不接受她的好意?。
柯向戎等人看着从地?上跳起?来的查二珍,均觉这小?子胆子不小?,爷爷要打,做孙子的竟有胆子躲避。
不过查乾贵自己却晓得并?非如此。
他瞧了朝轻岫一眼,却见这人也是微微一笑。
作?为殴打孙子的当事人,查乾贵很清楚,查二珍刚刚那一下摔倒,并?非他主动为之,而是因为被人勾了一记,下盘不稳,才不得不跌了一跤。
凭查二珍的身手,就算椅子突然碎了,他也能稳稳站定,只能说方才出手之人运力?之妙,时机之巧,实在?难以言述。
出手那人看似帮他避过了祖父的攻击,却仿佛是有人在?他后背打了一掌,脏腑处一阵闷痛,旁观者偏还以为是他自己主动避开的祖父的攻击。
花厅内有着短暂的安静。
朝轻岫方才那一勾,自有种不显山露水的厉害在?其中,在?场中人虽多,却只有当事人查乾贵、问悲门闵绣梦、还有六扇门唐驰光寥寥数人察觉到了其中关窍。
查乾贵方才的一打,朝轻岫的一带,算是两人以查二珍为介,隔空交了一招。
单以功夫深厚论,朝轻岫尚且不如有数十年修为在?身的查乾贵,然而她学的是《玉璇太阴掌》,在?招数上极有优势,仅仅随意?一出手,就让查乾贵的巴掌成功落空,算是略占了点上风。
查乾贵随即意?识到,朝轻岫年龄虽小?,自身战斗意?识却相当出色。
他心中再度浮现出那个念头——难怪三宝会?死在?朝轻岫的剑下。
他们查家?剑派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弟子,这种人总有着强于普通人的攻击欲,所以很容易夭折在?成长期,然而一旦顺利长成,总会?比同层次的高手更难对付。
查乾贵是一派之主,自重身份,吃过暗亏之后便不纠缠,向着孙子淡淡道:“你听到朝帮主说的了,咱们有事在?身,现下不要与人争执。”
说话间,早有下人新送了椅子过来,查二珍一腔表达欲都被摔了回去,只得低头称是,闷声不吭地?坐在?旁边。
众人虽然还有疑虑,不过看朝轻岫的模样,确实不像是想对税银伸手的样子,又觉得凭她一帮帮主的名声,既然已经说了只是过来巡查分舵,旁人也只好相信。
朝轻岫又小?坐片刻,道:“诸位一路奔波,想来正觉辛苦,还需好生休息才是,在?下便不再打搅了。”
柯向戎忽然站起?身,道:“不忙,朝帮主难得来一趟,怎的匆匆就要离开,临别之前,本官敬朝帮主一杯。”
她向身侧招了招手,那位连大夫目中闪过一抹犹豫之色,她抬头看柯向戎,却见后者的表情甚是坚持,最后还是站起?身亲自执壶倒了一碗酒,双手递给朝轻岫。
酒色如碧,酒香浓郁,朝轻岫目光停在?酒碗当中,片刻后道:“柯大人好客气。”
她说话的声调与方才一样温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
唐驰光面色微显凝重。
一直守在?帮主身后的徐非曲神?情肃然,她快步上前,语气坚定:“帮主素不饮酒,还请容属下代饮一杯。”
朝轻岫手臂轻抬,直接拦住徐非曲,竟是不许她代饮。
柯向戎一怔,然后笑道:“朝帮主是江湖人,怎会?不喝酒?姑娘说笑了。”
然而就在?此时,朝轻岫居然也提起?酒壶,缓缓倒了一碗酒出来。
她中指托着碗底,拇指扶着碗沿,将酒碗递到柯向戎面前,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朝某也敬大人一杯。”
柯向戎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查二珍看看柯向戎,又看看朝轻岫,忽然觉得花厅中的气氛十分不妙。
他虽然比旁人更加迟钝,却也立刻察觉到,那碗中的酒水有些不大对劲。
之前那位连大夫面色微白,随后开口:“柯大人路上辛苦,不宜饮酒,我可?以代她喝。”
朝轻岫的视线终于落到连大夫的面孔上:“尊驾是?”
连大夫欠身:“连红榴。”
朝轻岫回忆了下江南一带有什么姓连的武林中人,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素问庄的连长老是足下什么人?”
连红榴因为某些缘故,正替柯向戎办事,她本来不欲说明师承,但既然对方已经发现,就不再隐瞒:“那是我师祖。”
她发现朝轻岫虽然跟自己说话,却始终不肯将酒碗交过来,依旧是一副想把酒水灌到柯向戎喉咙里的模样。
闵绣梦暗自叹息一声,身子一晃,竟直接飘到朝、柯两人中间,同时拿住两只酒碗。
柯向戎身手寻常,不知怎的,拿着酒碗的右手像是被烫了下似的立即松开,立足不稳地?退后一步,等她重新站定时,之前的酒碗已被闵绣梦牢牢拿到了手里。
另一边,闵绣梦的手指刚碰到朝轻岫手里那只酒碗时,却忽觉一股阴寒之气自上传来,不由运力?相抗。
朝轻岫眉毛微扬,只觉对方真?气犹如温水,绵长平和,没?有丝毫暴烈处。
就算只看李归弦的面子,两人也不打算在?此动手,真?气隔着酒碗一碰,便各自收敛。
朝轻岫瞧着闵绣梦,微微一笑,手指在?碗沿按了一下,然后也松开了手。
闵绣梦一手端着一只酒碗,仰脖将两只酒碗内的酒水尽数喝尽,然后向众人亮了亮碗底,苦笑:“今日柯大人不好饮酒,朝帮主更是从来滴酒不沾,姓闵的跟她二人都有交情,那就由我代干了这两碗如何?”
朝轻岫的视线在?闵绣梦身上停了片刻,她双目清亮,却如海水般深不见底,片刻后才翘起?唇角,温声道:“也好。”
虽说以整体战斗力?论,只带了徐非曲与许白水两人的朝轻岫明显处于劣势,然而其他人听她这样说,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柯向戎也觉有些后怕。
自己是朝廷命官,对方却是江湖草莽。
万一朝轻岫怒火上头,真?的与官兵动起?手来,将局面搅乱,周边的江湖势力?难保不会?有人受不住诱惑,过来浑水摸鱼。
朝轻岫白色长袖垂在?身侧,她略欠了欠身,随后又向众人抬手一揖,道:“今日打搅许久,在?下也该回去了,祝各位一路顺风,告辞。”
她说话时,徐非曲跟许白水两人就站在?身后,许白水随着帮主欠身,却未拱手,她的右手就握在?腰间的长鞭鞭柄上。
不二斋虽然已经逐渐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商业组织,然而许家?依旧是武林世家?,家?传鞭法更以灵动犀利著称。
柯向戎:“……”她想说话,却不晓得该讲些什么,最后竟只能默默无言地?跟着拱了拱手。
朝轻岫最后向着寿州旧识唐驰光笑了一笑,然后干脆利落地?带着徐非曲与许白水离开。
连红榴见到人走,赶紧过去拿起?酒碗,用银针取了一点酒水放在?鼻端,又尝了一尝。
柯向戎忐忑:“这酒水里面……”
她出身孙相门下,行事习惯也大有孙相一脉的品格,面对江湖人士时,习惯性地?选择了打压,起?了疑心时就想哄人饮下毒酒,却忘了此地?并?非京畿,而是江南。
朝轻岫不闹事,是给问悲门面子,她对孙相的畏惧与敬重,大约与对生前的袁中阳的信任差不多多。
连红榴面上出现一点古怪与钦佩之色:“朝帮主的酒水里加了能够解毒的药粉,闵爷一口气喝下了两碗酒,自然将解药也喝下去了,必然能够无事。”
众人听见连红榴的话,立刻想到朝轻岫松手前在?碗沿刻意?按的那一下。
唐驰光更是觉得,柯向戎方才受挫,不止因为做事思路存在?问题,其对关键人物的认知也存在?巨大的缺陷——早知朝轻岫有解毒的本事,何必还要让连红榴费这番力?气。
虽然素问庄出身之人自不会?不懂毒药,不过连红榴主攻的是解毒,而非用毒药做掉遇见的路人,自然不能与朝轻岫相提并?论。
柯向戎看向连红榴, 声音里带了两分不敢置信:“朝轻岫的解药能解你下的毒?”
连红榴低头想了想,回答:“天下奇人异士何其之多,能解我下的毒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少。而?且我记得?, 自拙帮那位上官老帮主就曾经与咱们庄内的长老有些交情。”
她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做出了客观评价, 然后得?到了领导的主观批评。
柯向戎闻言, 立刻皱起双眉。
闵绣梦道:“我听说素问庄传有?两部医药典籍,其一为?《生经》, 其二为?《死?经》, 其中《死?经》只有?残卷。素问庄向来以悬壶济世立身, 很少将精神放在下毒制毒上面,所以长久以来,也没人出手将经书补全。”
他这句话, 显然是在委婉地告诉柯向戎, 为?什么连红榴害人的能力?会远远比不上她救人的本事。
柯向戎听见后,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道:“本官记得?闵七爷出身问悲门?, 那么你的医术怎么样?”
闵绣梦有?点茫然:“……闵某不通医术。”
他这句话很有?谦虚的成分,作为?一个正常的、有?足够江湖经验的武林高手,闵绣梦一定了解常见内外伤的处理方式, 不过他也很清楚, 柯向戎想问的, 必然不是这些。
柯向戎双眉越皱越紧,眉毛中间出现了一个川字,道:“在来江南之前, 本官曾听说过,问悲门?中也有?医道高手……”
闵绣梦顿时?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解释:“岑大哥是红叶寺明相大师的俗家弟子,而?明相大师是红叶寺的医堂首座。所以岑大哥不但武功好,医术也不错,但问悲门?的其他人,却并不都像岑大哥那样。”
他说话时?,额外看了柯向戎一眼?。
考虑到柯向戎此人出身孙相门?下,闵绣梦怀疑她在听说问悲门?中有?人医术不错时?,感受到的应该不是放心,而?是“那个姓岑的真特喵的难缠”。
柯向戎本就只是随便一说,并不当真指望问悲门?中人主动出手,在下毒方面帮自己?挽回场子来,听完闵绣梦的话,又看向唐驰光,试探:“那么六扇门?……”
六扇门?中当然备有?毒药,可唐驰光又不是伍识道,不等柯向戎把话说完,就一本正经道:“唐某记得?,应山长如今也住在自拙帮中,她医术也十分出色。对于要对付朝帮主的人来说,毒药一定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唐驰光猜得?不错,朝轻岫今天用的解毒药剂,其实就是应律声以周老大夫的沉香丸为?根基调制而?成的。
当初朝轻岫得?到了三枚玄真绛霞砂,如今只用了一枚不到,剩下的那点丹液被应律声拿去,想法子跟沉香丸调制在了一起?,统共制作出了十二枚解毒丸,其效用就算比不上岑照阙的辟尘犀,也足以化?解大部分毒药的药性。
朝轻岫出门?前,极有?先见之明地让工匠挖空了扇坠上的白玉珠子,将不同的药粉藏在其中,方便自己?随时?取用。
唐驰光又出声劝解道:“其实朝帮主对咱们不见得?有?什么恶意,咱们不必惹她不痛快。”
在她看来,自己?这边一开始跟朝轻岫谈得?不错,谁知柯向戎自作主张,临别前来了这么一手,反而?激起?了朝轻岫的敌意。
换做京畿,这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可现在却是在江南。
柯向戎哼了一声,心中却也觉得?有?些懊悔,半晌才道:“本官不过是希望那位朝帮主能病上两天,等税银顺利离开樟湾后,自然会将解药奉上。”
唐驰光在心中摇头——连她也不是很相信柯向戎的话,何况朝轻岫,而?且以朝轻岫的性格,又怎么肯将自己?要害交到旁人手上。
查乾贵忽然开口?:“柯大人,方才那个距离,若是姓朝的当真要灌你酒,就算旁人出手阻拦,恐怕怎么也能灌进去一些。”
柯向戎默然,片刻后道:“那依查老爷子的说法,这人对咱们还有?些善意了?”
查乾贵心知不管朝轻岫本来有?没有?善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并不愿柯向戎脸上不好看,于是只道:“反正明天就要离开樟湾,事已?至此,不再理她就是,”
闵绣梦等人知道柯向戎是孙相门?下,做事风格与清流跟江湖中人都不同,反正大家只是临时?合作,等将税银送入京畿后自会分开,所以也不深劝,纷纷应和查乾贵的话:“老爷子所言极是,咱们明天早些走,以免多生事端。”
说完后,闵绣梦一击掌,示意服侍的人撤去花厅内的杯盏,然后又安排巡夜的人手。
查乾贵带的弟子多,他让堂孙女查四玉领着门?中弟子守上半夜,查二珍领着剩下的人守下半夜,自己?同样不辞辛苦,睡库房在附近,保证一旦出事,就能立刻赶过去援手。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柯向戎此次带了不少人马,一共二百精锐官兵,唐驰光那边也带了一百名六扇门?中好手。
这些人三分之二守在船上,免得?有?匪徒趁着柯唐等人下船补给?时?,偷偷上来做手脚,另外三分之一则与本地的衙役们一起?,将库房守得?密不透风。
翌日清晨。
或许是因为?朝轻岫那件事,柯向戎等人整晚睡得?都不大安稳,才刚到寅时?中,就赶紧起?身,匆匆忙忙地令人打?点行装,准备离开。
樟湾的县官名为?寿延年,昨天权转运使?在自己?这边住下,他自然得?提供方便,今天一早更?是提前过来候着,瞧人起?床,赶紧过来奉承,不放过任何可以拍马屁的时?间:“大人现在就走么,要不先用些早膳?”
柯向戎摆手示意不用,道:“昨日已?经休整了一天,今日还要赶路,不好继续耽搁。”
寿延年连连弯腰:“是,是,大人一心为?公,实在令下官汗颜。”
柯向戎在随从的拥簇下,前往府库外面,亲自盯着官兵们将箱子从府库中有?序抬出。
昨日入库前查验过一回,箱子上的旧封条已?经被揭下,又贴上了本地的新封条。
闵绣梦的神色里带着得?罪本地江湖势力?的严肃,他走到柯向戎身旁,压低声音询问:“柯大人,咱们要不要先打?开箱子查一查?”
柯向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昨晚库房虽然看守严密,然而?对于朝轻岫这样的高手来说,却未必找不到可乘之机,她又是一帮之主,手下能人无数,万一回去后一个气不过,想要报复官兵,于是派人在税银上做了手脚,她自己?的仕途岂不完蛋大吉?
得?到柯向戎首肯后,闵绣梦将箱子依次打?开,检查过后,才贴上新封条,然后才让官兵将之从后门?搬入车厢中,准备运到码头。
用来运送税银的马车车厢很宽敞,原本是用来运货的,在被调来运钱时?,官府的工匠特地在车厢的厢壁上包了一层铁皮,两侧的窗户大半被封住,只留下一些气孔,导致车内的光线极为?昏暗。车厢的前门?跟后门?虽然不算窄,却也都包了铁皮,并挂上了铁锁,保证外人无隙可乘。
等所有?箱子都被打?开,在确认无误后,被重新贴上封条后,众人才放下了一点心。
柯向戎想露出一个笑脸,却觉得?心脏依旧沉甸甸的。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离开樟湾,否则定会大祸临头。
与此同时?,寿延年也调派人手随在队伍旁边保护,自己?则跟在柯向戎旁边,陪着笑脸道:“下官送各位大人一程。”
眼?见对方如此殷勤,柯向戎心中再烦恼,也不得?不出声敷衍两句:“多谢寿县令,本官回京后,也会记得?县令的情谊。”
寿延年点头哈腰:“哪里哪里,若是柯大人没在樟湾停留,下官也没法为?朝廷尽这一份力?,一切全赖大人抬举。”
查四玉原本待在两人旁边,听了一会双方的对话后,就放缓了骑马的速度,让自己?落到后面——混朝堂果然是一件需要专业技能的事,她不常在外行走,明显有?些听不惯那两人的无意义寒暄……
寿延年一路殷勤地跟到了码头附近,眼?见就要把权转运使?送走,却接到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
码头那边的人提前候在道路前面,见到车队过来,恭恭敬敬地上前回禀:“小的向诸位大人问好,今日咱们船港整修,昨天停在此处的船,已?经先一步停到了旁的港口?那边。”不等来人责难,就赶忙表达歉意,“咱们事情做得?匆忙,叫各位大人白跑一趟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昨天官船停靠的港口?是自拙帮的——恐怕朝轻岫一离开县衙,就下了命令,让人将官船从自家地盘处撵走。
正常情况下,江湖势力?要撵官兵走,很难撵得?如此轻松,好在朝轻岫随身带着那块六扇门?客卿的牌子,而?官兵那边能做主的人晚上又都歇在县衙。
柯向戎等人面色不大好看,都觉得?朝轻岫是故意给?自己?脸色看。
闵绣梦叹了口?气:“朝帮主……也未必是有?意为?难,她为?人十分干脆,应该是觉得?既然咱们这边已?经见疑,就干脆避开,不再沾手税银的事情。”
考虑到柯向戎昨日准备给?朝轻岫下毒,查乾贵等人也不能说自拙帮今日叫他们换个码头的决定做得?不对。
唐驰光:“也罢,樟湾这里也并非只有?自拙帮一家有?码头,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事。”
柯向戎没有?说话,反倒是寿延年露出了愤愤然的模样:“那个白河帮,实在是不知好歹!不从这边走是他们没有?福气,大人放心,既然这些人如此不会办事,下官今后一定找机会大大责罚他们。”
听见这位寿县令的话,连查乾贵都忍不住露出了点古怪的神气——先是将自拙帮改用旧时?称呼,后来还说要找朝轻岫的茬,当场表演了一下如何怎样用最短的话踩最多的雷点,哪怕他只是为?了讨好柯向戎等人才这么说,也实在算是很有?诚意了……
柯向戎叹了口?气,道:“不必管这些,先去船那边再说。”
她现在也觉得?昨天的行为?太过冒险,朝轻岫那人虽然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个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对于这样的人,跟她讲道义只怕比用权势威逼更?有?用。
柯向戎是孙相阵营的人,虽然比她旁的同伴更?和气些,到底习惯了强横的做事风格,没想到会被朝轻岫硬碰硬碰了回去。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以前自己?可以态度强横,是因为?依附在孙相的大船上,一旦离开京畿,没了足够的武力?震慑,往日的狐假虎威,就变成了色厉内荏。
河岸边的各个港口?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加上自拙帮的船工没等柯向戎一行抵达目的地,就提前将今日暂不开放的消息告知了柯向戎等人,所以也没耽误时?间,直接去了另外的港口?。
不远处,负责运送税银的官船就好好地停在港口?,上面还有?负责驻守的官兵正在认真巡逻。
所有?一切都极为?正常,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柯向戎终于觉得?憋在胸口?的那股气松了一些。
车队已?经抵达码头,柯向戎勒住缰绳,率先翻身下马,跟在她身后的官兵们也随之停下脚步。
——只要再过一小会功夫,他们就能将税银搬到船上,接着扬帆起?航,顺流而?下,彻底拉开与朝轻岫之间的距离。
闵绣梦面上也露出一点笑,他态度从容地指挥众人,让他们将装着税银的木箱从车上搬下来。
官兵先将车厢与马匹分开,然后打?开门?锁,站在马车左侧的官兵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木箱往前方移动,等将箱子彻底移出来后,然后才与同伴一左一抬起?木箱,往码头上搬运。
或许是受到上司态度的影响,所有?人的举动里都带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郑重。
然而?就在此时?,空气中仿佛响起?了节奏紧张的转场BGM,走在最前面的两位官兵特别符合侦探小说发展定律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箱子,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又是迷惑,又是惊恐的神色。
“……”
以那?两位官兵为圆心?, 方圆三?丈内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动进入了一个滑稽的默剧当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搬着箱子的官兵更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
一种怪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闵绣梦的动作似乎凝固了,下?一刻, 他?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 直接出现在了箱子旁边, 速度堪迅捷无?伦。
若是有熟悉他的问悲门成员在旁,一定会发出惊叹, 觉得闵七爷不愧是闵七爷, 只是出去办一趟差的功夫, 轻功就有了长足的提升。
柯向戎下?意?识喊了一声:“闵大侠——”
她心?头弥漫着浓浓的不安感。直觉告诉柯向戎,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她却拒绝往下?深思。
闵绣梦没回头, 他?从那?两个呆愣的官兵手上接过箱子, 顿了一下?,随后像是鼓足了勇气?, 动作干脆地撕掉了早晨刚刚贴上的封条, 随后“哐”地一声打开了箱盖。
此?刻晨雾未散,天光并不算明亮,却足够港口?上的人看清箱子中的大概情况。
放在箱子里?的并非官银, 而是一块块石头。
石头当然也?很沉重, 然而其密度与银子之?间尚有差距, 官兵们搬运了一会,便察觉出不对来。
柯向戎上前两步,在看清箱内物体的那?一刻, 感觉自己耳边响起?了嗡嗡声,血液不断往上涌,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狂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呆立片刻,然后用劲推开身旁护卫,奔向第二只被抬出来的箱子,用力掀开箱盖。
……放在里?面的依旧是石头。
柯向戎又掀开三?只箱子、第四只箱子,周围的官兵们看见首领的不冷静的模样,跟着骚乱起?来。
闵绣梦赶紧拉住隐有发狂之?态的柯向戎,一字字道:“柯大人,咱们出发前才刚刚检查过银子,那?时一切都好,如今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旁人就算偷了银子,也?没法带出城区,你千万莫要慌张!”
他?声音中含着一丝玄门真气?,音量虽不算洪亮,在柯向戎耳边响起?时,却宛如有人拿着铜锣在她身旁敲击,稍稍唤回了后者的心?神。
柯向戎咬住牙,好一会才喃喃道:“咱们一路上都没丝毫放松,那?些银子……”
她不敢相信,自己护送税银那?么久都没事,今日分?明没有丝毫松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大事?
闵绣梦低声提醒:“柯大人,请先?戒严。”
寿延年愣愣地站在旁边,此?刻忽然原地蹦高三?尺,然后三?步两步走到柯向戎面前,声音急促:“柯大人,要不要下?官从府衙里?调些人手过来,你这边……”
柯向戎回过神来,赶紧吩咐:“不错,你先?去调人。”
税银是在自己带的这群官兵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的,难保队伍里?没混进什么心?怀不轨之?辈,与之?相比,本地县衙的人手反而更?加可靠。
寿延年自己没动手,只将令牌交给一个衙役,又微微躬身:“这些银子不是小数目,下?官斗胆,请柯大人写一个手令下?来,也?好将城门道路,水上码头全部?封锁住,这样一来,就算旁人拿了银子,也?没法将那?些钱带离樟湾。”
柯向戎紧绷的面皮略松了些,点头道:“寿县令是个精细人。”
与方才的场面话相比,此?刻她的声音里?多了不少真心?实意?。
队伍中的文书当然带了纸笔,只是如今没有桌椅砚台,就拿水润了润笔尖,凑合着写了封手令,交到了寿延年那?边。
查二珍本来在队伍后面缀着,沿途跟门内弟子随意?说些闲话,他?也?算武功高强,又向来自负,觉得押运税银这样的小事,由祖父亲自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基本算是整个队伍里?最轻松的那?一位。
他?看到前面有些吵吵嚷嚷的,一时好奇就挤过去瞧,等查二珍挤到前头时,正好看见木箱敞着箱盖,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