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虽然房间外面还有灯光亮着,周围却已经听不到人声。
一身疲意的文博知?放下文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迎接自己下班后的生活。
就在他走到长廊上时?,身周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寒意。
文博知?立刻转身,一道冷光映亮了他的双眼。
银色的长剑如毒蛇吐信,无比狠辣地刺向文博知?的脖颈,全程竟是无声无息,未发出引人注目的动静。
刹那间,一道血花飞入空中。
树枝随着夜风轻轻摇动,带着站在上面的文博知?的衣袍也一阵轻晃,他面色微微肃然,手中折扇呈现半张开的姿态。
方?才电光石火间,文博知?察觉不对?,立刻点地后退,同时?向后挥出一扇,扇风逼退长剑,并在长剑主人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满园树影微摇,来人一击不中,立刻遁回到夜色当中,撤离得毫不犹豫。
文博知?见状,面色更?加阴沉。
通判府内明哨暗哨无数,论起防守之严密,整个寿州,大约只有问悲门有资格相?提并论,如今却被人潜进了心腹重?地。
文博知?心想?,陆月楼身死?为韦念安带来的影响,果然没?那么容易轻易消除。
方?才那位黑衣人身法剑路都堪称变幻莫测与?迅捷无伦,不似寻常江湖人物。
如今暗杀者已经显露行迹,府中各处都陆续传来当当当的巨大敲击示警声,火光照亮天空。
文博知?立刻前往韦念安的住处,确认上司的安危。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韦念安的卧室房门大开,此刻一群穿着夜行衣的刺客倒在地上,空气中还飘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甜香。
老婆婆手中拿着半柄扫帚,剩下那半柄扫帚都回归了细枝的状态,被打入到刺客们的穴道当中。
韦念安面沉如水。
自从她成为寿州通判以来,已经很?久没?遇见过?袭击之人直接杀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了。
全城戒严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永宁府,有些人觉得不安,也有些人并不在意,还有些人,则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既然事涉通判府,问悲门弟子自然要在第一时?间将消息送给自家?老大,朝轻岫被唤醒后,干脆披衣坐起,准备给自己煮茶。
徐非曲拿着一盏灯,向朝轻岫走来——她一向忙碌,有时?加班太晚,就在思齐斋的厢房中睡下,十分方?便应对?紧急事务。
朝轻岫一面盯着壶中的水,一面道:“许兄离开江南,也有半个多月。”
徐非曲环顾一圈,感觉在这里煮茶很?是危险——旁边的架子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各类毒药丸子跟制作?毒药丸子的原材料。
她记得那些青色的瓷瓶,放的就是朝轻岫通过?云维舟的关系自清正宫那边买来的蛇毒。
蛇毒难制取,更?难保存,就算是清正宫这样?包罗万象的大门派,会的人也不多,这几瓶药粉据说还是清正宫那边负责给皇室炼丹的一位李横溪姑娘提炼出的,她惯与?群蛇共居,在家?里时?,总会将蛇笼打开,让上门拜访她变成了一件极具危险性的行为,客人须得小心,万一跟李横溪起冲突,可能被毒蛇们当做攻击目标。
因为社交方?面存在毒抗上的障碍,导致李横溪朋友十分有限,收入更?有限,此次能卖出点蛇毒,也是为了在正式工作?以外,多赚点研究经费。
朝轻岫拿到东西后很?是高兴,立刻尝试将蛇毒跟仿制的异香“不审”调制在一起,此情此景,让习惯了跟在上司身后的简云明都不由倒退了好几步。
徐非曲:“门主放心,给郜方?府的信,上个月就已经送去了。”
朝轻岫微微一笑:“虽说我们已经有所准备,终究难保万一。”
徐非曲:“其实郜方?府有师父跟颜大堂主她们坐镇,门主无需太过?忧心。”
朝轻岫转身望向窗外。
皎洁的月光映照在她的眼眸当中。
虽说寿州与?施州相?隔甚远,却也在同在江南的天空之下。
郜方?府。
此刻正值深夜,街道安静得骇人,道路旁的一间间房舍仿佛一口口沉默地棺材,听不见半点活人的动静。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分, 一道黑影鬼魅般从街上急速闪过。
四周无人,在江湖中有“毒性绝刀”称号的吴灭生?本没必要全力奔掠,然而在他今日潜进自拙帮总舵,想要干掉几个堂主?香主?来杀一杀自拙帮的士气时, 却觉得情况很是不对。
作为一个通晓毒药学的杀手, 吴灭生?刚刚自侧门潜入, 就敏锐地感觉自己身上多了种奇怪的气味。
一个名字浮现在吴灭生的心头——北臷异香“不审”。
真?正的“不审”并没有如此鲜明的气味,所以自己染上的多半只是仿品, 然而吴灭生?尝试多次,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除去身上的气味,
其实在染上气味的时候,吴灭生?并未被自拙帮的人发现,然而他生?性谨慎, 虽然还未确定自己当真?落入陷阱时, 也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他一掠数丈,毫不停息的奔行了大?半个时辰, 感觉身后郜方府的城墙轮廓已经模糊了, 才终于停下。
此地是一片滩涂,滩涂上,栖息着一群野鸭子?。
吴灭生?纵身掠出?, 双臂平展, 轻飘飘落到鸟群当中, 他身法之轻,竟没惊动这群警觉野鸭,偶尔有几只振翅欲飞, 也被他及时用袖风拂落。
他的劲力堪称柔韧若水,那些野鸭重新跌落在地时, 虽然头晕眼花,却并不觉得疼痛。
吴灭生?很了解“不审”的效果,知道?这种?异香一旦沾上,一时半会很难甩脱,于是手掌轻拂,将身上香气缓缓送出?,意?图熏染周围的无辜水鸟,感觉火候差不多时,猛地一跺脚。
感受到了跺脚的震动,水鸟们受到惊吓,立刻嘎嘎大?叫着振翅飞走?。
按照吴灭生?的设想,水鸟们会带着“不审”的香气飞向四面八方,就算自拙帮有追踪之力,也会因此晕头转向,不知该去何处寻找闯入总舵的刺客。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那些已经飞入空中水鸟们却一个接一个簌簌跌落,同时发出?凄厉的长鸣,一副中毒身亡的模样。
见到这一幕,吴灭生?心中顿时大?叫不好。
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些水鸟其实也是陷阱的一环,自拙帮那群人猜到沾染了“不审”异象的人会利用飞鸟来模糊追踪方向,所以提前在野鸭子?身上下了另一种?毒,这种?毒素跟“不审”相混合,瞬间就能剥夺野鸭子?的行动能力。
吴灭生?反应极快,见状立刻转身要走?,然后仅仅奔出?数步,就如石化办重新凝在当场。
岸边的柳树后,缓缓步出?了一名穿着宽袍大?袖的读书人,她?手中还托着一部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万昌文集》四字。
夜冷风清,许多水鸟的尸体横呈在滩涂之上,这位读书人的态度却像是白日里漫步于自家花园中一样淡然从容,她?越是如此,反而月壤吴灭生?觉得情况不妙。
来人正是应律声,她?很是斯文地向前微一欠身:“吴兄大?驾光临,自拙帮有失远迎。今日既然来了,又何必匆匆离开。”
吴灭生?冷笑:“素闻应山长大?名,如今竟甘愿缩在郜方府,听一个小孩子?指派。”
应律声微微一笑:“自拙帮位于江南,自然要遵奉问悲门号令。”
她?说话时一本正经,仿佛现任问悲门主?不是她?家自拙帮帮主?一般,与此同时,应律声手中书册无风自起,犹如漫天飘舞的芦花,一页又一页飞向毒行绝刀吴灭生?。
应律声坐镇重明书院多年?,能让江湖宵小不敢来犯,武功修为自然堪称强横。
吴灭生?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气随着纸页向自己袭来袭来,他当即举刀横拦。那些纸张分明又脆又薄,但从应律声手中发出?,强硬处竟不下于钢铁。
只听“锵锵”数十声连响,吴灭生?手中长刀的刀刃竟被薄薄的纸张硬是撞出?了一块缺口。
野鸭栖息之处野草丛生?,应律声肩头微微一晃,人已经越过滩涂,距离吴灭生?不过数丈之遥,那身长袍广袖的衣衫上竟没溅到半点污泥,连野草也没碰落半根。
吴灭生?身形愈发紧绷,他反应不算慢,知道?此刻选择躲避,等于是将后心要害卖给敌人,只好挥刀就砍,手中刀光犹如乌云中亮起的一道?闪电,刀锋凌厉森寒,刀影中还夹杂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他的外号叫做“毒行绝刀”,毒药自然与内功融为一体,那阵古怪的刀风刚刚触及在吴灭生?四周飘飞的纸页,所有纸张表面就迅速变得焦黑。
不远处,应律声宽袍缓带,姿态雍容地抬手屈指,隔空弹了数下,动作急徐不定,优雅美?妙,她?发出?的指风分明无声无息,然而击中刀背时,却可以发出?悠长的清鸣。
吴灭生?此刻感觉仿佛是有人用铁棍在自己手腕上重重连敲数下,然而以他的功力,真?要是有人用铁棍打他,反而不必放在心上。
应律声每点出?一指,便向前稳稳走?出?一步,片刻间,已经向着吴灭生?走?出?四步。
吴灭生?知道?这是应律声的绝学之一《千劫指》,使用时极耗内劲,一指必比前一指重,若想就此停止然后从头用出?,至少?也得等待上一刻功夫气息才能调匀,而且一不留神就有走?火之虞。
这门武功对内力、佛法、悟性都有要求,即使应律声已经收徒,却并未能将《千劫指》传给徐非曲,她?平时也想点拨朝轻岫这门指法,可惜后者与佛法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最?后只勉强学了一点运劲的法门,却始终无法了解其中真?意?。
此时此刻,应律声将自身绝技接连用出?,可见自从前往施州以来,悠闲的退休生?活让她?的武功更上一层楼。
此刻吴灭生?身前是敌人,身后是河,进退无路,于是干脆不再思考逃离之事,他聚集全力,再度挥动长刀,刀风卷地,周围河水竟随之而起,共同击向应律声。
半空中水流如龙,刀风凄厉,若有人在远处旁观,一定会觉得应律声的处境大?为不妙。
然而吴灭生?的感觉却很怪异。
自己的对手明明就在面前,刀风也在不断涌向对方,却有种?一直在跟空气斗智斗勇的错觉。无论吴灭生?怎样攻击,都缺乏击中对手的实感。
只见应律声宽袍飘浮,若动若定,仅仅闪避对方的攻击,却并不继续拼斗。
吴灭生?长刀横扫而出?,随后以他为中心,荡开一道?扇形的光幕。
直到此刻,应律声终于再度点出?一指。双方劲力相碰的刹那,吴灭生?已然腾身而起,当头挥下一刀。
随风而起的剩余书页于同一时间书页被纷纷击碎。
眼看刀光就要落下,吴灭生?的身形却突然清晰起来,他的长刀也跟着凝在空中。
距离丈许之处,应律声保持着骈指虚点的姿态,而吴灭生?的头上,也出?现了一个剑伤般的血洞。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中写满了不甘与怨毒。
作为一个被六扇门通缉多年?却始终逍遥法外的杀手,吴灭生?考虑过自己无法得手,却没想到会当真?折在郜方府。
——凭他的轻功身法,若非野鸭高鸣示警,绝不可能轻易被人看出?行踪,而凭他这一身毒功,除非应律声这样内功精深且自幼修炼佛门正宗武功的高手,交手时也必然多有顾忌,很容易让吴灭生?找到逃生?之路。
应律声神色宁定地望着吴灭生?渐渐被河水淹没的尸体,末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解决这位后,自拙帮将滩涂包围起来,并派人在河水撒入大?量硫磺白矾等物,免得吴灭生?死后,他身上的毒性流入水中,对郜方府周边的生?态环境造成影响。
三日后,吴灭生?死于应律声之手的消息在信鸽的接力赛飞下被顺利传入了永宁府。
通判府被攻击跟自拙帮总舵被攻击两件事相距极近,自然很容易被人混为一谈,让人觉得江南武林正在遭遇其它势力的袭击。
韦念安之前就心生?怀疑,听到消息后更是有七八分把?握,觉得事情其实是容州那边做的。
——考虑到在容州那群人眼里,整个江南就是一个巨大?的红名聚集地,再加上孙侞近手下太多,成分过于复杂,所以连他们自己人此刻都有些疑虑,猜测近些时日的纷争的根源可能是哪位同僚正在为恩相分忧解难。
而且韦念安的想法有一半是对的——前段时间,容州那边当真?遇见几次严重袭击,损失相当巨大?,险些连内部势力的稳定都保持不住,左文鸦跟薛何奇两人倒还勉强能够保持稳定,没有立刻走?到内讧的老路上。他们彼此一碰头,调查了下资金流向,立刻对韦念安生?出?怀疑。
虽然薛左两人的消息也算灵通,可某些太过隐秘的情报还是无法得到及时的更新,他们虽感觉到资金跟寿州官府那群人有些关系,进而怀疑到韦念安头上,却并不知道?,陆月楼被杀之后,许鹤年?已经默默转移到朝轻岫麾下效力。
容州怀疑韦念安对已方下手,也立刻还以颜色,趁着韦念安那边局势不稳,想要威胁对方的人身安全。
朝轻岫既然说了愿意?为韦通判出?谋划策,此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她?一面帮忙稳定永宁府情况,表达了决不允许容州的人来此撒野的决心,同时也没忘记向韦念安献策,建议对方重点攻击薛何奇的势力,同时放过左文鸦,也好引起容州内乱。
在向韦念安献策时,简云明当然如影子?一般跟随在侧,他听着上司真?诚的意?见,感觉室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好些,也让他进一步意?识到当日岑大?哥将门主?之位交给朝轻岫,究竟是一件多么明智的决定……
丞相府中的幕僚们近日心情十分惆怅。
按照孙侞近的想?法, 他并不预备现在就跟寿州起冲突,但薛左两人好像有自?己的节奏,竟莫名奇妙地跟韦念安斗了起来。
孙侞近派人去问的时候,薛何奇与左文鸦两人都表示是寿州那边先?动的手?, 自?己只是被动防御。
丞相大人颇为头疼, 就将麻烦丢给幕僚们处理。
唐如化作为唐门出身?且深受主君信任的幕僚, 不断阅览着容州那边送来的资料,一时间只觉困惑不已。
韦念安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稳住寿州局势, 她失心疯了非要跟容州过不去做什么?
还有问悲门, 一直肩负着武林正道的责任感, 出人出力帮着抵御来寿州作乱的外地高手?,想?来韦念安就是吃准了朝轻岫性格仁厚侠义,才会选择借她之力, 与对手?抗争。
唐如化当然知道朝轻岫擅长查案, 但擅长查案不代表她懂得该如何蛊惑人心,至于为什么觉得此事是问悲门被韦念安利用, 则是唐如化基于对正道人士一贯的了解所得出的结论。如果换个评价目标的话, 倒是具备很?强的正确性。
再?不想?跟寿州起冲突,在韦念安主动挑衅的情况下,唐如化也不能要求薛左两人, 只能让这?二位自?己注意, 见好就收。
写完给容州的回信后, 唐如化又去处理其它事情。
丞相府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判断消息的重?要性也是幕僚的责任,今天, 唐如化就得知了一件事——许家十一郎离开江南,准备返乡, 途中经过定康。他入京后,毫不掩饰自?己纨绔公子的本质,到处撒银子请客,很?快就结交了不少好朋友,连丞相府这?边也曾派人去结交过。
其实京畿一带的巨富要首推华家,这?家人因?为之前曾与皇室联姻的缘故,在朝中名声更为响亮,可不二斋贯通南北,许家人也有许家人的风采。
加上许鹤年毕竟来自?江南,而且久在陆月楼身?边,跟他打好关系,就算不能探听到江南武林的消息,谈一谈做生意的经验也不坏。
不过许鹤年性子外松内紧,平日里并不刻意与人谈论武林中事,好在他爱好葡萄酒,偶尔喝多之后,才会漏出几句口风。
从探子们得到的情报看,许鹤年似乎很?为陆月楼的身?故感到惋惜,可别人若是追问下去,他却?像是惊得酒醒了一半,立刻闭嘴,再?不肯谈论一字半句。
唐如化看着情报,微微沉吟,在纸条上写下“继续打探”四字。
这?一日,逐渐沉迷于定康繁华的许鹤年又在酒肆中摆了宴席,他并没有派人将酒楼封住,只许自?己跟自?己邀请的客人进来,而是在酒肆门口设下纸笔,无论是谁,只要能以一首诗词相赠,就可以入内随意饮宴。
许鹤年让店家准备了许多菜肴供客人取用,自?己的吃食很?质朴,面前只有一壶酒,一碗鸡汤煮的萝卜,还有一小碟煎肉而已——肉是鸭肉,油则是海鱼的鱼油,这?道煎肉表面只抹了海盐,再?加少许茴香。
在炖煮为主的大夏,煎肉的确不大常见,多在北地流行。
几名女郎看见许鹤年自?斟自?饮十分有趣,也要了一份相同的菜肴。其中有一位女郎看着颇具英气,正是拏云军指挥使程白展的女儿?程清英。
因?为父亲的缘故,她身?份贵重?,去哪里都免不了被人拉拢,倒是在这?边,许鹤年并不刻意与谁结交,大部分时间只是纯粹吃喝玩乐而已,反而让许多人觉得轻松。
许鹤年正与新?结识的人喝酒时,一位年轻公子带着数位同伴走了进来,这?名公子的容貌不过中上而已,衣服也不算太过华贵,然而举止从容,气度雍容,与旁人迥乎不同,他身?边那些?同伴,有的英气勃勃,有的俊美倜傥,此刻却?仿佛只是随从而已。
之前的程清英一眼瞥见对方,神色微敛,在几位同伴的遮掩下,转身?走上了二楼。
年轻公子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此刻已经有人让座,那位公子却?道:“不急入席,得先?谢过请客的主人。”他一眼看到许鹤年,向他微微点了下头,很?是矜持地道了句,“叨扰。”
许鹤年心中微动,却?并不过去,只是遥遥拱手?回礼,笑道:“兄台自?便,此地人多,在下就不招呼了。”
那位年轻公子笑笑,也没去通报姓名,自?顾自?赏玩其他人写的诗词,偶尔饮一杯酒,随口点评几句,许鹤年只听身?边人喊他“二公子”或者“陈公子”。
许鹤年将视线从那位年轻公子身?上移开。
他没去问对方的身?份,不过许鹤年相信,早则今天,迟则数日之后,一定会有人主动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
自?从进京以来,许鹤年除了顺路查一查家中买卖的账目、为母亲跟兄弟姊妹们挑选礼物,剩下的就是宴饮游玩,他性格开朗,出手?豪阔,很?快就认得了不少酒肉朋友,那些?人舍不得这?么个有钱又豪爽的少掌柜,苦苦挽留许鹤年,让后者预定好的启程日期因?此一拖再?拖。
许鹤年也确实值得旁人挽留,他出身?大富之家,很?有些?斗鸡走狗的本事,甚至能让鸡犬配合起来表演,而且鸡犬的行动间甚至可见阵法之形。
某位新?与许鹤年结识的世家子不由感叹:“足下不愧是不二斋许氏的人,连游戏也玩得比咱们精致。”
许鹤年却?摇头:“家母从不肯纵着孩子们胡乱玩耍,只是我们几个年轻些?的姊妹弟兄们闲时不爱读书习武,反而凑在一块变着法地去淘气,大家集思广益,才折腾出了这?些?玩意。”
不少人眼馋许鹤年的斗鸡与走犬,很?想?花钱买下,最后甚至叫到五千两银子的高价,就在众人感叹着许鹤年的生意天赋时,这?位少掌柜有大手?一挥,很?干脆的将鸡犬送给某位刚认识不久友人。
不二斋中自?有巡养动物的熟手?,斗鸡跟走犬的成?本其实并不高昂,却?让他获得了一个赠人五千两礼物的名头。旁人更因?此大肆夸奖许公子的慷慨,并为听到故事心动,产生了买点同款商品来看看的念头,直接拉动了不二斋的动物销量。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本来很?多人都觉得觉得许鹤年进京,除了查账游玩外,肯定有着打探京中消息的目的,
现在则是认为,许鹤年进京多半也负担了帮着本地商行做大做强的任务——毕竟自?他出现以来,周边不二斋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
许鹤年非常勤快地外出游玩,数日后,在一次以踏青为主题的饮宴中,他又与那位陈二公子碰面。
数次相见中,许鹤年都没有表现出主动结交的意愿,那位陈二公子反而像是起了点兴趣似的,走来与许鹤年说起了话。
一个好奇,一个爽快,两人很?快聊到了一起,他们不谈朝野之事,只说各地风土人情。
许鹤年没有去陆月楼身?边时,曾随商队走过许多地方,也听各地掌柜说过许多故事。
陈二公子对那些?故事很?感兴趣,两人一直聊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告别。
一位世家子走过来,笑:“许兄讨人喜欢,连二公子也高看你?一眼。”
许鹤年发?现跟自?己说话的人乃是一位侍郎的公子,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怎么连你?也直接喊他二公子……”
那位世家子微笑不语。
许鹤年沉吟片刻,随后“啊”了一声,面露了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谢兄台提醒,许某明白了。”
当今天子宫中曾有一位陈贵人,他很?喜欢陈贵人,可惜这?位贵人寿岁上有所不足,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并在去世后被追封了皇后。
被追封的陈皇后生前只育有一子,那位皇子正好在家中排行第二,不过因?为老大早逝的缘故,算是天子年龄最大的孩子。
二皇子跟其他年长些?的姊妹弟兄们一样,都与孙侞近走得比较近。
据说二皇子是个十分恬淡无为的人,个人资质只算中上,更可惜的事母亲已经不在,平时并不像王贵人跟郑贵人的孩子那样跟皇帝亲近。
虽说谁也不觉得殷二殿下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但他到底是皇帝亲子,能够与他结识,对于商业世家而言,也不是坏事。
许鹤年:“我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这?位二公子喜欢什么,若他也能喜欢不二斋的东西……”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不过众人都很?明白,许鹤年看中的绝对是殷二的带货能力。
民间一向喜欢追捧贵人们的吃穿用度,擅长赚钱的许大掌柜就很?注意收集各类御膳方子,哪怕做出来的菜肴味道平平,也能卖出好价格。
方才的世家子哈哈一笑,道:“那就祝你?财源广进。”
许鹤年也跟着笑。
他结交殷二,卖货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受朝轻岫之命,打入本地社交圈子内部,为对方前来定康做好准备工作。
在离开?江南前, 许鹤年曾经跟朝轻岫徐非曲等人讨论?过殷家几位殿下的性格。
眼下宫廷内的情?况泾渭分明?,主要是以王、郑两位贵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为?主。其中王贵人在皇帝登基前就随侍在侧,是后?宫内资历最深之人,她亲生的孩子只有殷三、殷五两位, 但殷二、殷四、殷六、殷七平常也都很受王贵人照顾, 对她来说, 也算半个亲生儿女?。
至于郑贵人,则有十四、十六、十九三个孩子, 最大的刚刚十五岁, 眼看就要成熟懂事起来, 进入储君之位的竞争当?中。
郑贵人举止低调,加上王贵人在前,多年来, 竟没人发现, 她同样变成了未来太后的有力人选。
其他?零散的皇家子女?要么老老实?实?过日子,要么在郑王两人中找一方依附。当?然还有殷二这样, 看似依附王贵人, 实?则存在感十分微弱,整体充满了挂件色彩的凑数份子。
许鹤年还在江南的时候,曾经就殷二是否关?于真?的恬淡无为?产生了一点分歧, 其中朝轻岫的态度是, 即使殷二不是一个恬淡无为?的人, 作为?一名缺乏家族势力支持自身能力也不出众的皇子,考虑到抢皇位之事的风险过高,成功率又太低, 换做她,说不定能表现得比殷二还恬淡无为?。
许鹤年觉得“说不定”三?字就很有神韵, 含蓄地表达了朝轻岫在此类境况下的另一种选择。
他?放下酒杯,眼角的余光扫过殷二乘车远去的背影,觉得是时候按照朝轻岫的计划透露点风声出去,引动旁人对寿州的怀疑。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的朝轻岫,也正在盯着书房内的棋盘。
朝轻岫下棋时,唇边带着柔和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非常美好的事物,她看了桌上的残局许久,末了轻轻放下了一子。
徐非曲从棋盘旁路过,偶尔瞥了一眼,霎时间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瞬。
黑白厮杀,风云变幻,天下的局势,又不知在被多少?只手掌暗中搅弄。
定康城似乎永远都是繁华而热闹的。
如果一个人只去过永宁府,大约会觉得天下最繁荣的地方莫过于那?座陪都。然而与定康相比,永宁便?瞬间黯淡了下去,这里街上的行人甚至有一种别处很难具备的矜贵之色,好似住得离皇宫近一些,就能沾染上大夏皇族的气息。
站在旁观的角度上,定康的繁华与热闹当?然令人感到愉快,但作为?需要从每天发生的各类大小事件中提取有效情?报并琢磨出合适的利用方法的人,丞相府的幕僚们则为?此深觉头疼。
唐如化按着自己因为?疲惫而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正在考虑要不要用蝎子毒泡茶喝,说不定能起到以毒攻毒的良好疗效。
最近一段时间,丞相府中得到的情?报数量呈现出明?显的增长趋势,其中许多都有许鹤年的名字。
虽然许鹤年出现的频率很高,但无论?是酿出了特别难喝的葡萄酒,还是一掷千金用东海那?的珍珠煮茶——据说这道茶汤方子名叫“珍珠奶茶”,是许鹤年以前从某位江湖异人手中得到的——都并不值得过分警惕,唯一让人稍微在意的,是这位少?掌柜又双叒叒提升了不二斋某些商品的销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