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笑:“我怎会冷落疏远白水。”
许鹤年:“……”
他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受打击神色。
朝轻岫:“不?过?许兄既然亲自前来, 又直言报仇,自然是打算向我挑战。”
许鹤年默然片刻, 点?头:“是。”
许白水听见?这句话, 神色微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徐非曲拦住。
朝轻岫:“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推拒, 还请移步院中。”
许鹤年:“是, 此处地方?狭小,当真动起手来, 只怕动静太大。”
朝轻岫摇头:“许兄误会了, 在下倒不?是顾惜房舍,只是我闲时曾在家?里布置了一点?机关,你要选在室内动手, 最后的胜负只怕与武功高低无关。”
两人寥寥数语便说定决斗事宜, 接着一齐走到了园子里。
问悲门守卫森严, 许鹤年却没在花园周围看到旁的护卫。
同样是江南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许鹤年觉得朝轻岫的习惯与陆月楼倒是大不?相同。
许鹤年的视线在院中的草木上缓缓划过?——冬日?渐至尾声,再过?些日?子, 院中的花就要开了。
没能看到花开的一幕,倒是有些可惜。
墙角的野桃树跟野枣树看着不?像是种了很?久的模样, 应该是朝轻岫住进思齐斋后才移植过?来的。
在准备动手的前一刻,许鹤年莫名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主?君。
若是只瞧外表,陆月楼曾经?也是一位风雅公子,他虽然不?怎么让许鹤年掺和自己?的事,平日?却也没忘了借着饮宴踏青的机会拉拢一下这位少掌柜。
许鹤年想起自己?在陆府中看到的花,心中产生了一个从未考虑过?的念头——陆月楼是真的喜欢那些东西吗?
草地上的花,天空中的云,四季的瓜果,沾衣欲湿的细雨,潺潺清响的流泉……所有一切与富贵权势无关的事物,对陆月楼那样的人而?言,当真存在意义吗?
许鹤年闭了闭眼,按下心中纷杂的念头,认真看向朝轻岫。
自己?提出决斗邀约时,周围并无外人在,朝轻岫就算拒绝,自身的江湖声望也不?会受到影响。
可朝轻岫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许鹤年觉得,朝轻岫是个很?复杂的人,外表温和清澹,内在深沉莫测,然而?除了绸缪帷幄、步步为营之外,此人也有孤傲自负的一面。
朝轻岫会选择冒险,而?非更加稳妥却无趣的道路。
对面的问悲门主?拱了拱手,道:“许兄,请。”
许鹤年欠身还礼,然后抽出随身长鞭。刹那间,他身上种种令人联想起富家?公子的优柔散漫之情一扫而?空,剩下的唯有一片浓郁而?纯粹的杀意。
站在对面的朝轻岫凝视许鹤年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陆月楼有许兄这样的人才却不?能用,难怪他会输在我手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朝轻岫的视野已被无数鞭影所填满。
她?听见?耳边传来响亮且绵延不?断的劲风呼啸声,感觉自己?站在了一条浑浊却汹涌的河流中间,当即抽出沉荧,一剑又一剑连续刺出。
——很?少有人知道,当日?的许氏先祖曾在河流旁静观悟道,感觉河中的水纹形如长蛇,所以才将家?传武功取名为灵蛇鞭法。
许鹤年岁数大于许白水,加上以前辅佐的是陆月楼,平时不?必为俗事所累,有足够的时间修炼,武功自然比妹妹更加高上一层,招式间的声势十分惊人。
朝轻岫不?是没见?过?许白水动手,然而?同样的招数由许鹤年用出来,当真可谓凌厉强横,还有种大开大合的煞气。
两人交手之处,气劲流转,不?时传来兵刃碰撞之声,然而?鞭长剑短,旁观之人远远望去,只觉鞭气犹如翻滚的波涛,又像是有大蛇在水中,咆哮着掀起无数巨浪。
巨浪撞在坚硬的礁石上,发出沉闷可怖的声响。
交战之时,朝轻岫正?在生长中的有限身形竟赫然显出几分巍然之意,她?运力于掌,将澎湃的内劲自掌心重重推送而?出,只听砰然一声,身周鞭影被她?一掌击散。
鞭影散而?复聚集,如乌云滚滚而?来,地上的残雪落叶重被长鞭卷起,须臾间又化作齑粉。
许鹤年只觉朝轻岫剑风如织,剑意稳若磐石,若说鞭子是乌云,那剑光就是裂云而?出的闪电,每次刺破云层,都会闪动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寒光。
此刻明明是朝轻岫占据优势,在远处旁观的许白水脸上的神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严肃起来,她?明知自己?不?可能掺和到眼前的战斗当中,还是忍不?住握紧了长鞭。
徐非曲看着许白水的模样,眉间也掠过?一丝隐忧。
与妹妹相比,许鹤年的神色却有种奇异的轻松感,他当然知道,如今失败就等于死亡,然而?就算最后胜利的是自己?,也必然不?能活着走出问悲门,但此刻将生死抛诸脑后,全力出手,也是另一种痛快。
朝轻岫手中的沉荧震颤不?绝,发出极其尖锐的啸鸣声,她?短剑急挥,剑尖连续刺在鞭身上,发出一连串细密不?绝的脆响声。
众人只看白色的身形在空中急速一闪,随后一往无前地冲入鞭影之中,仿佛一只正?在翱翔的苍鹰,以俯击的姿态冲入山林。
“叮——”
一道与微波炉完成?工作时类似的声音响起,许白水看到,朝轻岫的身形忽然凝于半空,与此同时,短剑沉荧向前平平伸出,锋利的剑尖在离许鹤年的咽喉只差半寸时,被绷紧的长鞭挡住。
许鹤年的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身上传来爆豆般的声响,原本已渐衰弱的真气,刹那渐再次充盈起来。
看见?这一幕的许白水面无血色。
不?二斋花了太多功夫在做生意上,于武学一途便难臻极境,不?过?许氏一族自有应对的法子——作为许大掌柜的女儿,许白水很?清楚自己?家?中有一套密不?外传的心法,叫做《自损神功》。
这套功法最要紧的诀窍在于通过?损耗自身精血来短时间内提升功力,缺点?是不?能常用,因为如此一来,即使最后战胜敌人,自己?也会大病一场,减少一定的寿数。
在许鹤年骤然变得更为强横的气劲的灌注下,他手中长鞭变得坚硬无比,此刻横扫而?去,声势如怒涛惊雷,竟然波及了大半个花园。
石柱,树木,一与鞭风相碰,就会瞬间断成?两截。
在这样狂暴的攻势下,朝轻岫几乎没有任何躲闪空间,然而?即使长鞭从她?腰侧扫过?,许鹤年也没有任何击中实体?的感受。
对方?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更虚无缥缈。
——空山不?见?人。
那是朝轻岫从天侯武库的藏图中悟出的轻功,此刻全力施展而?出,许鹤年所捕捉到的,只有她?曾经?的痕迹。
秋水般的剑光倏然明灭,在空中留下如掌如扇的弧度,朝轻岫整个人仿佛变成?了落进河流里的叶子,在鞭影气劲中,轻快打了个旋儿,随后逆流而?上,闪向了这条河的源头。
许鹤年抬起头,他看见?半空中白色衣袍飘然而?动,年轻的问悲门门主?双袖齐挥动,左掌右剑,同时击向自己?胸膛。
许白水已然无法分辨出两人的所在,她?看着黑色的鞭影如潮水般退去,与此同时,原本闪烁的细密剑光也变作星辉,在阳光中慢慢消逝。
双方?的人影重新显露于人前时,彼此相隔足有五丈之远,此刻沉荧已断,朝轻岫坐在地上,一副无力起身的虚弱模样,她?一只手撑住身躯,唇边,衣襟上,全是鲜红色的斑斑血迹。
门主?被人重伤当然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不?过?问悲门的人都没打算现在就跟许鹤年计较——相比还没直接趴下的朝轻岫,许鹤年已经?彻底躺平,连手中武器也被砍成?了十七八段。
见?到这一幕,许白水第一个飞掠过?去,匆忙伸手在兄长口袋里翻了一阵,最后摸出来一只白瓶。
寒玉打造的瓶子中装了六枚朱红色的丹药,许白水喂了哥哥一颗,倒了三颗给朝轻岫,犹豫片刻,才将剩下两颗连瓶子一起放回了原处。
许白水又跑到上司面前,提醒:“门主?快收着,那是家?母帮着配的药,据说其中加了辟尘犀。”
朝轻岫有点?不?确定地接过?药丸:“谢谢?”
她?听说过?许家?的秘药,据说大掌柜的孩子每人一颗,等二十岁成?年时再得一颗,立下大功可得一颗,若是像许鹤年一样出门办事,能够额外得赠三颗。
这种药丸在以豪富闻名的不?二斋许家?也属于非卖品,堪称效用如神,比如许鹤年,在重伤加上自损神功的反噬的情况下,服药后不?过?片刻功夫便悠悠转醒,重新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然后他就看到了妹妹热情分配自己?家?传秘药的一幕。
许鹤年:“……”
他觉得自己?实在该多晕一会。
第264章
虽然收到了救命的小药丸, 不过朝轻岫现在伤势虽重,还没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加上一直在远处镇守的李归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园中,他?淡淡看了许鹤年一眼, 伸手扶起朝轻岫, 时刻准备替自己的继任者运功疗伤。
朝轻岫感觉一股绵密柔和的真气从手心传入, 刹那间?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一般,经脉处的滞涩感一时间?大为减缓。她定了定神, 然后才?道:“白水先带你兄长去休息, 这几天我不好露面, 门中事务暂由非曲与大总管代为掌管。”
徐非曲:“是,门主还请快去疗伤。”
朝轻岫向徐非曲点了点头,被扶回到了思齐斋当中, 简云明目送她离开, 面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丝毫未将上司被人打吐血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思齐斋是朝轻岫的办公场所加起居之地, 相对而?言, 她书房中的摆设显得更?加精致,而?寝室便简朴许多,衣柜、案几、木榻、床铺的样式都?不出众, 装饰也少, 只有案几上放着一盘柑橘。
朝轻岫这样做当然有自己的道理——作为一个?不知名侦探,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显然无法判断自己的睡相究竟好还是不好,万一睡觉时忽然手舞足蹈, 期间?误触机关,那对自己跟暗器都?是一种损失。
她左手搭在右手腕上, 预备给自己把脉,抬目看见李归弦坐在旁边,于是笑着伸出手,道:“少侠师承明相大师,一定也是杏林高手,可否为我诊治一二?”
李归弦听朝轻岫说话时声调虽然一如?往常,然而?其呼吸若断若续,显然是身负内伤之态,微微叹了口气,还是依言诊脉,又写了一道方子。
朝轻岫拿起药方细细看过,随后点了下头,赞道:“方子写得确实出色,就算应山长在这里,差不多也只能写成这样了。”
李归弦:“这是家师开的方子。我小时行走江湖,常与人争斗,师父担心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就提前?备好了伤重时的治疗方案。”说到此处,他?又忽然一笑,“以前?自飞还曾劝过我,莫要时常出门打架,免得负伤,若是门主受伤时遇见需要动武拼命紧急情况,问悲门只怕会?因此生乱。”
朝轻岫扬了下眉:“怎么,原来大总管劝的是李少侠,不是岑门主么?”又一本?正?经道,“如?此想?来,大总管当时定时希望李少侠能将劝诫转告给岑大哥。”
她说着,又想?了想?,今天的情况,觉得自己的表现还是比李归弦好点,起码她虽然打架,却没有出门……
李归弦听到朝轻岫说“岑大哥”三字,忽然想?到以前?对方还是自拙帮帮主的时候,那时朝轻岫虽然早就有所猜测,但在来往书信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句“岑门主”。
他?每次看见书信时,总能想?到当日在重明书院相见时,朝轻岫唇边从容、笃定、意有所指的微笑。
李归弦又提起笔,他?既然写了方子索性将明相大师以前?为徒弟准备的药方通通默写了出来交给朝轻岫。
朝轻岫简单翻阅了一遍,觉得明相大师考虑得十?分周到,其二则是李少侠小时候一定淘气得不同凡响,才?让师长如?此忧心。
李归弦让人去?熬伤药,又帮着朝轻岫慢慢打通经脉中的淤塞处。
等朝轻岫内息能自行运转后,李归弦唤了查四玉跟简云明两人过来充当守卫,又回了石室,取出了一只木匣。
木匣中放着一柄刀,刀鞘上刻着“争天”二字。
李归弦想?,朝轻岫的短剑因为战斗损坏,她总归需要一件新的武器。
五天之后,初步恢复精神的朝轻岫终于出现。
她虽然还是有些虚弱,真气却愈发精纯,功力显然又有提升。
徐非曲听说上司露面,立刻抱着一摞文?件去?了思齐斋,表示单纯养病太过无聊,作为下属,得想?办法帮朝轻岫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朝轻岫:“……”
她觉得来自徐非曲的关怀太过沉重,自己受之有愧。
而?在朝轻岫养伤的时候,许鹤年也得到了这位代掌门主权柄的徐香主的招待。
今日,被留在问悲门内休养的许鹤年得知朝轻岫已然初步恢复,便很自觉地过去?拜访,等候对方发落。
思齐斋内。
许鹤年向前?长揖。
他?很是清楚,当日落败后,朝轻岫没有将他?立毙当场,或许会?有别的安排。
然而?不杀与不杀之间?同样存在区别,虽说很多人觉得现在的问悲门主年少心软,但许鹤年却绝不敢将朝轻岫的能力跟她的年龄划等号。
木桌上换了新的鲜花,窗户也被打开,好让房间?的空气得以流通,帮助病人早日康复。
朝轻岫今日的面色略显苍白?,态度则温和依旧,她先向许鹤年欠了下身,然后才?道:“许兄将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脉象。”
许鹤年闻言微怔,他?垂下目光,走过去?,依言伸出手。
朝轻岫的手指就落在他?的手腕上。
她自己虽没服许氏秘药,不过从许鹤年的脉象上看,那药的效果的确不错,很能助人恢复元气。
朝轻岫:“许兄功力深厚,只要好生调养,三个?月内便可痊愈。”然后道,“不过你当日强行催动真气,导致经脉丹田都?有损伤,功力想?要尽复旧观,只怕非得过上一年半载不可。”
换了旁人,朝轻岫会?将痊愈时间?拉长至半年,但面前?的伤者也是一位不二斋少掌柜,她对许家的资金储备跟花钱能力都?有信心。
许鹤年躬身:“当日蒙门主饶过一命,许某已然感激涕零,其它?事情,不敢强求。”
朝轻岫:“许兄如?今正?在问悲门中,那朝某就多问一句,你今后有何打算?”
许鹤年默然片刻,缓缓摇头,轻声:“许某没什?么打算。”
他?其实很愿意尽心辅佐陆月楼,却一直未曾得到这位主君的信任,如?今自己已经用性命尽过主从之义,只是双方情分不够深厚,只得到此为止。
许鹤年:“只要朝门主不想?要在下的命,在下便不会?继续与门主为敌。”
朝轻岫唇角微翘:“许兄大可放心,就算足下仍想?杀我,我也不想?杀你。”
她的声音轻柔平和,若是不知内情的外人听了,一定会?觉得问悲门主性情温善,实不愧为江南正?道魁首。
朝轻岫:“足下是白?水之兄,大掌柜之子,看在她二人份上,我不会?对足下如?何。但瞧在许兄自己的份上,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许鹤年似乎有些讶异,然后道:“请门主明示。”
朝轻岫缓缓道:“你久在江湖,一定听过朱蛾的大名。”
朱蛾乃是一个?杀手组织,向来看钱动手,以前?曾多次找过朝轻岫的麻烦。
许鹤年露出思忖之色:“门主的意思是……”
朝轻岫垂下眼睫,不紧不慢道:“据说容州薛左两位大人与江湖间?的牵扯极深,武林中难免有些仇家想?要与他?们作对,开年后,正?是万物复苏时节,说不定就有人准备对他?们或者对他?们的下属不利。”
许鹤年与朝轻岫对视片刻,瞬间?心领神会?:“许某也这样想?。”
说话时,许鹤年还暗自计算了下,觉得平日攒下的私房钱也挺丰厚,再问家里亲友借一点应急,大约出得起雇佣朱蛾找容州麻烦的钱。
他?想?,等替朝轻岫将这件事情办完后,之前?的冲突便就此揭过不提,自己可以返回北边,待在母亲身边尽孝。
谈完计划后,朝轻岫又跟许鹤年聊起家常:“这几天我一直在闭关,没能招待许兄,许兄可曾受过委屈?”
许鹤年否认:“没有,徐香主很照顾我,十?七妹也时常过来。”
朝轻岫颔首:“稍后许兄再去?见见白?水罢,免得叫她忧心。”
许鹤年起身拱手称谢,又喃喃:“我倒不觉得十?七妹有多为我忧心……”
他?还记得,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许白?水也很聪慧机敏,奈何出门一段时间?后,反而?表现出了一种不把脑子随身携带的豁达。
朝轻岫好奇:“这两天她都?在忙什?么?”
许鹤年:“十?七妹好像有些苦恼,似乎在考虑某些难题……”
其实许白?水一直在琢磨上司究竟是怎么将陆月楼一步一步拉进坑里的,只是朝轻岫还在疗伤,不好过来回答她的各种问题。
朝轻岫闻言立刻面露了然之色,随后笑道:“那你待会?去?与白?水说,我已经没事了,她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许鹤年听见自己脑海中响起了一声叹息,面上却只是微笑:“门主有识人之明,所以众望所归。”他?再度长揖,然后道,“此事结束之后,若是门主不再见责,许某准备返回尧州,陪伴母亲。”
尧州就是许氏家族所在之地。
朝轻岫闻言半晌不语,片刻后笑问:“许兄说我有识人之明,可是真心?”
许鹤年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然真心。”
朝轻岫闻言,抬目凝视着他?,缓声道:“那么,许兄应该知道,我其实并不愿与许兄两清。”
“……”
朝轻岫一瞬不瞬地看着许鹤年,一字字道:“许兄忠义敏慧。你既然说在下有识人之明,又说在下众望所归,不知可愿随我再博一局?”
许鹤年退后数步,深深俯首:“某之前?追随陆公子,并无改弦更?张之意。”
朝轻岫笑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在下一直待在这里没动,许兄为何连连后退?”
她指了下身旁的椅子,温声道:“莫紧张,你且坐下说话。”
许鹤年慢慢走过来, 略显僵硬地坐到椅子上?。
朝轻岫抬目望向他,神情专注,重复了之前的要求:“许兄,我?希望你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 感觉情况微妙的许鹤年顿时发现了这把椅子的问题——椅子就在朝轻岫旁边, 双方位置太近, 实在不方便自己躲避对方的视线。
许鹤年垂下目光:“我?意甚坚,请门主莫要为难。”
朝轻岫摇头:“我?未曾为难许兄, 是许兄自己做出的选择。”又道, “方才你没?有选择直接离开, 而是答允为我?办些?事?情。”
许鹤年:“许某一死则矣,不愿累及母亲与妹妹。”
听着他的解释,朝轻岫微微一笑:“我?倒觉得, 这是因为你心中郁愤依然, 且不愿一直只是大掌柜之子。”又道,“其实你本该留在?江南, 这样一来, 说不定还可以有机会再次报仇雪恨,你不答应,是因为你不愿再给我?一刀。”
“你不愿伤我?, 又不介意替我?办点事?情, 心中已是有意相助, 只是还有些?心灰意懒。”说到此处,她站起身,向前一揖, “许兄,既然你说我?有识人之明, 那?么还请勉为其难。”
许鹤年:“门主……”
一句话出口,他自己就先?顿了一下。
他应该喊朝轻岫为朝门主,就算日常对话无须太过讲究,直接喊门主也没?问题,可许鹤年的语气实在?有些?问题。
之前许鹤年喊陆月楼“公子”时的语气,差不多就是如此。
许鹤年略有些?迟疑地抬目看朝轻岫,正瞧见朝轻岫神色愉快向他眨了下眼。
……许鹤年想,指望朝轻岫发现不了自己态度的变化,的确有些?太过为难对方一路做到问悲门主的观察力了。
已经?被逼迫许鹤年沉默片刻,也站起身,回拜:“主君。”
留意到此处的动静,在?远处随行保护的简云明跟查四玉两人神情平静地移开了目光,显然丝毫不为此感到意外。
朝轻岫向查四玉招了下手,道:“你去找大总管,让他将我?要的名单送过来。”
查四玉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诸自飞亲自前来思齐斋,他向朝轻岫行过一礼,又对许鹤年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许兄弟!”
问悲门的大总管直接开口喊兄弟,一副立刻接纳他成为自己人的模样,让在?职场中深受排挤的许鹤年心中有些?微妙,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这多半是因为朝轻岫麾下人手的来源本来就挺复杂,诸自飞本人也没?比他早入职多久。
而且诸自飞未必丝毫不怀疑许鹤年的真实立场,只是将所?有需要动脑的工作都打包丢给了门主本人。
诸自飞取出一本书册,朝轻岫直接将书册递给许鹤年,笑道:“许兄且看看。”
许鹤年刚刚翻开,立刻就是一怔。
上?面写的居然是朝中跟问悲门有关的官员名单。
朝轻岫:“我?有事?情要托付给许兄,只是问悲门在?朝中势力单薄,能动用的人手有限。”
许鹤年合上?书册:“机密之物,不可轻易示人……”
朝轻岫笑:“许兄不是已经?称我?为主君了么?”
许鹤年闻言再拜。
不二斋历年来往江湖各个?势力中派了许多少?掌柜,自然是四面下注的意思,早些?年,有一位少?掌柜辅佐的主君中途去世?,随后那?位少?掌柜以帮派中二把手的身份取得了整个?帮派,事?情传到江湖上?,其他人难免有些?怀疑许大掌柜的居心。
许鹤年本人知道内情,那?位少?掌柜在?自己主君生前一直用心辅佐,等主君去世?后,也是依靠自身本事?将帮派拿到手中,虽然没?有对不起人的地方,却难免受到猜忌。
他定了定神,然后问:“门主说有事?要吩咐我?去做,请问是什么事??”
朝轻岫缓缓道:“天下大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虽然远在?江南,也不能不顾及定康那?边的事?情……”
简云明对朝轻岫跟别人讨论的事?情不大感兴趣,全程只是在?旁充当守卫,还给门主添了两次茶水。
茶水喝得太多,难免会影响睡眠。
许白水以此作为借口,从看着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恍惚的兄长那?边顺走了两罐茶叶后,又抱着四箱点心来探望朝轻岫。
今日朝轻岫正坐在?思齐斋的窗户边看书,听见有人靠近的动静,抬头望向许白水,道:“这几日没?怎么见你,一切还好??”
许白水点头,又关心了几句上?司身体的恢复情况,随后笑嘻嘻道:“门主还在?养病,不好?多吃,我?带了些?点心,你可以从中选三?块尝尝,剩下的由我?吃给门主看。”
朝轻岫:“……”
她闭了闭眼,很想说自己已经?痊愈,又担心许白水会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徐非曲。
朝轻岫看了看点心的数量跟略显陌生的种类与造型,觉得自己疗伤的这几天,对方的确没?有闲着。
双方已经?很熟,加上?许白水今日的确是抱着疑问来的,所?以不用多铺垫,很快聊起了当日王氏老宅中的事?情。
许白水:“当日通判府为什么要杀陆公子?”
朝轻岫摇头:“通判府并没?有想要除掉陆公子。”
许白水:“那?么……”
朝轻岫柔声:“但是在?下以为,一个?死了的陆公子要比活着的他更加有用。”
许白水瞬间领悟。
与通判府相比,当然是朝轻岫的想法比较重要,而且也具备更高的实现概率。
朝轻岫:“其实韦通判与陆公子姊弟情深,纵然略有龃龉,可能会想要给他点教训,却并不会当真想要陆公子的命,何况陆公子还是韦通判用来掌握江湖势力的重要下属。”
她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语气也变得愈发温和:“不过陆公子素来多疑,他早就怀疑益天节想要对自己不利,何况当日情况如此诡异,在?意识到益天节想要制住自己时,立刻选择奋力反抗。到了那?时,益天节是否想杀陆月楼,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许白水点头——她很明白,要是益天节真的死活不愿意下死手,一向神出鬼没?的李少?侠可能会在?旁悄悄放点冷箭。
“这点我?倒是能想明白,不过归根究底,必须要韦念安升起对陆月楼的疑心,后面的计划才能实施。”
朝轻岫颔首:“横竖无事?,我?从头与少?掌柜说罢。
“首先?,陆公子找到的那?只盒子并非王老大人所?留之物。”
“……”
许白水觉得此刻自己脸上?一定写满了茫然。
朝轻岫怎么判断出盒子不是真的,陆月楼又为什么没?看出来?
基于对上?司的信任,许白水很快得出了结论——都是因为朝轻岫太过聪明,所?以才发现了陆月楼没?有主意到的各种细节……
朝轻岫:“当然,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那?只盒子跟兵书都是我?伪造并叫人埋下去的。”
许白水:“…………”
她的沉默越发漫长。
许白水艰难道:“不知门主什么时候埋的?”
朝轻岫笑:“我?曾得到过一本写有各类造假方法的书,从中学了点技巧,在?出发之前便仿制好?了需要的兵书,坑是来的那?天李少?侠连夜挖的——当日白水不是也知道李少?侠跟着过来了吗?”
许白水确实知道,所?以在?朝轻岫提到李归弦也懂星象时,才没?说他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