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如何开口:“原本的那个人……”
慧明大师:“自有去处。”
从禅房出来时,亦泠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好像失了魂儿一般,吓得锦葵和曹嬷嬷赶紧上去扶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大师和您说什么了?您怎么这幅脸色?”
亦泠没什么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一会儿,她两眼又有些昏花,胸口也提不上气来。
这种感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出意外的话,她又要晕倒了。
亦泠很是无奈,有气无力地说:“回府吧。”
锦葵和曹嬷嬷一看亦泠这状态,也不敢多问,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生怕她在这人来人往的旌安寺就不省人事。
刚走了两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亦泠眼前都黑了一瞬,差点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她定了定神,沉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吩咐道:“把谢衡之叫回来,立刻叫回来!”
夕阳晚照时,青瓦檐牙下挑着一盏莹莹宫灯,在余晖中悄然亮了起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本该是恬谧宁静的傍晚,整个谢府却陷在一股沉闷的气氛中。
亦泠初初晕倒那会儿,府里的人就按她的吩咐去宫里请谢衡之了。
可眼下天都要黑了,府里的人去请了一道又一道,依然不见谢衡之人影。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药也灌了针也扎了,硬是醒不来。
黄大夫在檐下来回踱步,胡子薅了一遍又一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正想着,前方洞门有脚步声传来。
谢衡之终于回来了!
黄大夫急不可待地迎出去,潦草地拱拱手,就要迫切陈词。
可谢衡之就跟没看见他似的,一面脚步不停地朝屋子走去,一面偏头听下属禀报着什么。
虽然低声细语,但两人的表情都周密严谨,丝毫没有分心。
黄大夫插不上话,只好三脚两步地跟着谢衡之往寝居走去。
直到迈腿跨进寝居的瞬间,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夫人如何了?”
黄先生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谢衡之是在跟他说话,愣了一瞬,才愁眉苦脸地说:“老朽医术不精,有负大人。”
谢衡之没说什么,走到床边,手背掀起帘帐,探身看了眼亦泠。
先前黄大夫施针,室内灯光就多点了两盏,格外亮堂。
床榻上的女人睡姿优雅,平平整整地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面色也亮泽莹润,仿佛正在香甜的梦乡中,哪儿有半分昏死的样子?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逡巡一圈,轻缓放下帘帐,随后转身走到窗边去。
“夫人到底患了什么病?”
黄大夫没有立即回话,他低眉敛目,思忖的那瞬息,心中正飞速做着利弊衡量。
原本被请来谢府看诊问脉,黄大夫欣喜了好几日。攀上谢衡之的关系,哪怕只是一丝一缕,日后在上京各处行事都方便多了。
谁知让他遇到这么个情况,再这样折腾下去,他黄家的一世名声都要毁了。
做出了决定,黄大夫也不拐弯抹角了。
“大人,关于夫人的病情,老朽不敢有所隐瞒。其实夫人根本没有患病。先前落水,苏醒后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如今频频晕倒,老朽斗胆猜测……”
他颤了颤,战战兢兢地说,“或许夫人只是想以此求得大人的陪伴关照罢了。”
这么单刀直入地说出谢衡之之妻的把戏,黄大夫其实是后怕的。
他抬起眼,悄悄打量谢衡之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谢衡之闻言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之感。
反之,他侧头,凉凉扫了黄大夫一眼。
“我夫人乃江州名门之后,钟灵毓秀,高世之才,断不屑于使用这种鄙俗伎俩。”
他负手,转过身来,直面黄大夫。
“反倒是黄老先生,素有杏林圣手之称,结果遇到棘手的病情,就是这般为自己开脱的?”
这两段一出来,黄大夫直接欲哭无泪。
谢衡之不仅不相信亦泠是在借病邀宠,反而怀疑是他无能为力才污蔑病人。
“大人,老朽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您若是不信,可以另请高明,且看老朽是否信口雌黄。”
“你先下去吧。”
谢衡之不置可否,也不打算再听黄大夫多说。
黄大夫有苦说不出,只好朝谢衡之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候,床榻之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黄大夫脚步一顿,和谢衡之同时回头望了过去。
床上的亦泠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坐在床边,揭着帘帐,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衡之。
她脸上神色复杂,双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特别是眼睛里,好像含着千万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
亦泠一开口,屋子里反而更安静了。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沉默着不再说话。
许久,终是黄大夫打破了沉默。
他再次朝谢衡之躬身,如释重负地说:“大人,您能相信老朽两分了吗?”
随后他也没等谢衡之的答案,只是直起腰杆,堂堂正正地走了。
原本还懵懂的亦泠看见黄大夫要走,急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黄大夫,您别走啊!黄大夫!黄大夫!”
原本走得光明磊落的黄大夫听到亦泠的挽留,背影一僵,反而咻得一下蹿了出去,好似落荒而逃。
待黄大夫的身影彻底消失,亦泠木然地收回目光,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谢衡之。
没什么好挣扎的了。
今天晕倒前的那一瞬间,她还在设想,如果这次是别人唤醒了她,就说她会错了慧明大师的意。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如她的理解。
谢衡之是“因”也是“果”,只有他,才能将亦泠从昏睡中唤醒。
怪不得这两日,她每回晕倒,都是在谢衡之离开之后。而每每苏醒,也都是他回府之时。
此时此刻,亦泠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慧明大师的话。渐渐地,眼前昏花,竟在谢衡之脸上看到了“贵人”两个字。
做梦也想不到,这一世,能保她一命的“贵人”,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个丧尽天良的——
“贵人”凉凉看着她,笑得讥诮:“别叫了。他似乎没我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佛法不佛法,是翘摇本人在做法。
刚刚亦泠初醒时,谢衡之和黄大夫站在窗边说话,离床榻较远,亦泠听不真切,但大抵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如今谢衡之这么一句话,亦泠更是确定了——所有人,包括谢衡之,都认为她在装病邀宠。
亦泠两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她死死盯着谢衡之,问道:“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想要见你在装病?”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居高临下的睨着亦泠。
那双淡漠的眼睛终于有了点情绪,却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本就胸闷气短的亦泠气笑了,咬着牙说:“谢大人您倒也不必如此看得起自己,我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断不会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
亦泠放了这么一句狠话,自己都觉得气氛剑拔弩张。
谢衡之却跟没听见似的,慢悠悠地踱到窗边,抬臂将轩窗支开。
旋即便有一阵凉风吹进来,拂起亦泠眼前的幔帐。
待屋子内苦涩的药味被驱散几分,谢衡之才背对着亦泠,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没你那么闲。”
他回过头,懒懒瞥了亦泠一眼。
“下次想见我,自己去林枫苑等我。”
为了活命,一定要冷静。
一遍又一遍掐了掌心后,亦泠实在忍无可忍。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踏进林枫苑一步!”
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整个谢府沉入一片静谧中,偶尔有夜风吹过树梢,带起阵阵萧瑟的声响。
曹嬷嬷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想看看亦泠睡得可好。
谁知刚踏进一只脚,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风穿堂而过。
上京不比江州气候宜人,一入了秋,夜里就冷得像寒冬。
她低声骂了锦葵两句,转头就往窗边走去。
手刚碰到轩窗,突然听到一道颤抖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别关窗,开着。”
曹嬷嬷惊诧回头:“夫人,您还没睡?”
“睡不着。”
亦泠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了,先前只是头晕脑胀,胸闷气短,后来就是一阵昏沉,眼看着又要晕厥过去。
她先是起来走动走动,又因为腿脚发软,不得不重新躺上床。
为了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她只好打开窗户,让刀子一般的寒风往自己床上刮,才能勉强保持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曹嬷嬷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亦泠的额头,“呀!夫人您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着凉了?赶紧让黄大夫来看看吧!”
睡在一张架子床上,能舒服吗?
吹了大半夜的冷风,能不着凉吗?
“不用了。”
亦泠有气无力地说,“把帕子打湿了,替我擦擦就好。”
“这哪儿行?发热可不是小事,严重了会要命的!”
曹嬷嬷起身就要走,“我这就去请大夫。”
“用不着,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亦泠用尽全力喊住她,“你按我的吩咐去做!”
曹嬷嬷愣怔怔地站着没动,担忧受怕,却又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
最后,她只好去打了一盆凉水,细致地揉了帕子敷到亦泠额头上。
有人陪在身旁照顾,亦泠安心了许多,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发现。
可身体上的折磨却不减半分。
一开始只是头晕目眩,后来脑子里的痛楚逐渐蔓延到全身,疼得她意识模糊,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曹嬷嬷看得心疼,又劝道:“夫人,我去请大人来看看您吧?每次他一来,您就好多了。”
“不必。”
亦泠铁骨铮铮地说,“我不想见到他。”
沉默半晌,亦泠又说:“你还是去把窗户关上吧,太冷了。”
曹嬷嬷没动,苦口婆心地说:“夫人,关窗户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病着,这间屋子又位于风口,本就比别处冷。干嘛不回林枫苑呢?那是整个谢府最好的地方,冬暖夏凉的,连碳火都不用生就热乎着,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听着曹嬷嬷的话,亦泠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是啊……!
谢衡之在林枫苑盖着最柔软的蜀锦被褥,睡着最舒服的拨步床,还不用在屋子里生碳。
而她却在这里吹着凉风受折磨。
和谢衡之置这么一口气,她得到了什么?
而谢衡之这种人,又不会因为她的痛苦而自责半分。
那她在这里自我折磨个什么劲儿?
亦泠目光逐渐清亮,连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她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着了谢衡之的道。
他巴不得身边落个清静呢。
深吸两口气后,亦泠抬起头,坚定地说:“我要回林枫苑!”
因为地阔人少,谢府平日里本就比别的府邸冷清。
到了夜里,没有丝竹管弦和笙歌舞乐,更是寂静地像一座废宅。
亦泠住的偏院位于最西面,而林枫苑又在东北角,遥遥相隔一里路,其间有绕不完的小径,穿不完的长廊。
若不是曹嬷嬷带着路,亦泠肯定是找不着北的。
也不知道谢衡之这种人怎么想的。
家里就几口人,住这么大的宅院,是恨不得把“贪官”二字写在脸上吗?
住就住了,又不肯多花些钱重新修葺修葺。
亦泠本就病骨支离,这一路走来,又不知踩了多少泥泞,绊了多少个趔趄。
最后,曹嬷嬷挑着灯,总算是扶着亦泠站到了林枫苑门外。
两名护卫把守在门前,见亦泠来了,也没多问,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便让出了路。
亦泠没急着进去,先往里瞧了眼。寝居没有亮灯,东暖阁也暗着,看着不像有人。
“谢衡之呢?”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如实答道:“大人先前有事,出去了。”
这么晚还出去?
亦泠想了想,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
本就只是护卫,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亦泠没再多说,径直往里走去。
曹嬷嬷把她送进寝居,命人点上了灯。
回过头,在灯下看着亦泠,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堵了回去。
“曹嬷嬷你也辛苦了,快些去歇着吧。”
曹嬷嬷只好从命。
只是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亦泠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真是黄大夫说的那个意思,她家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邀宠?
待曹嬷嬷出去,亦泠便在罗汉榻上半躺了下来。
只是毕竟身体是有病症的,又许久不见谢衡之,强撑这么久已是亦泠的极限。
如今一静下来,她那晕厥的预兆又来了。
别无他法,亦泠只好再次站起来四处走动。
这间寝居并不大,装潢也简单。
亦泠无所事事地走了好几圈,越发胸闷气短,脚步也越来越虚浮。
而这间屋子除了一张舒适的拨步床,便只有窗边的罗汉榻,和一张放着书籍的平头条案。
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
外面越发安静了,连风声都停了。
亦泠却能越发清晰地听见自己耳边嗡嗡的声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围着她转。
谢衡之若再不回来,她怕是又要倒在这里了。
亦泠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嘴里碎碎念着。
“夜半出门,肯定不是干什么好事。”
“必然又是去残害忠良了。”
在经过墙边衣架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刚刚那一瞬间……似乎有短暂的舒适感。
她侧过头,细细端详这衣架。
衣架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挂着一件衣袍。
但亦泠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衣架上挂的外袍,正是谢衡之今日所穿过的。
想必是他才换了下来,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收去清洗。
难道谢衡之穿过的衣袍,也有相同的作用?
思及此,亦泠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件衣袍,捧在手上。
她怔怔望着衣袍上的繁复绣纹,咽了咽口水,埋头下去,深吸一口。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气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甘松香气。
清冽好闻,但没什么作用。
是不是吸得太少?
亦泠皱了皱眉,再次埋下头去,用尽全力吸上一口。
果然,这一吸,她立刻感觉到浑身舒畅,神清气爽,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亦泠不由得仰起头,闭上眼,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待她打算再吸一口时,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细想,潜意识就指引着她回过头——
在她身后三尺远,谢衡之就端端站在那里。
他的眼神,难以言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家人们谁懂啊!!!!
亦泠活了短短二十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甚至连死亡都曾经历一次。
可那些千难万险,她都靠着对未来的憧憬挺了过来。
此时此刻,面对谢衡之的眼神,她脑子里却只有一句话——
好死不如赖活着。
夜阑人静,这间屋子更是寂若死灰。
亦泠的脸色已经变得红红紫紫,难为她还能稳稳站着,将手里的衣袍随意一丢,悠悠转过身,掖着双手款款朝床走去,以图躲避谢衡之的目光。
许久,她才憋出三个字。
“回来了?”
好在谢衡之似乎也不想回味刚刚的一幕,转头坐到窗边榻上,随手抄起一卷书,淡淡地“嗯”了声。
平淡如水的一问一答,仿佛已经分房十余年的老夫老妻。
亦泠背过身,施施然坐下。
下身沾到床榻的那一刹那,她手脚顿时酸软无力,全力遏止的气血顷刻间全都倒涌到了头上,连心都快要蹦出胸腔。
怎会……
如此……
令人窒息!!!
这感觉简直比先前的病痛折磨人多了,早知就死在那边算了!
亦泠面无表情地喘着气,若不是抬不起手臂,她都想掐掐自己的人中以免被自己气晕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亦泠总算缓过来了。
她闭眼平复呼吸,做主了心里准备,才转头看向谢衡之。
“其实我方才……”
“你不必解释。”
罗汉榻上的谢衡之坐得闲散,半身依着软枕,手臂搭着曲起的膝,目光都落在了书籍上。
他听到声音,却看也没看亦泠一眼。
“我也不想听。”
亦泠别开脸,看着被褥上的绣纹平复心情。
片刻后。
不行,必须解释清楚了,不然谢衡之得以为自己多爱慕他呢。
亦泠越想越憋不住,裙摆一牵就要站起来。
满心的胜负欲,却在看见谢衡之表情的那一刻萎靡了下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高邈出尘如谪仙,不含情谊的星目里却永远带着几分倜傥与风流。
就连亦泠试图刺杀他的那晚,都不曾见他动怒。
但世人皆知他为人做派,因而他每每勾唇,反倒让人发怵。
如今,在暖意融融的自家寝卧,面对着新婚的妻子,谢衡之却神色复杂。
没有笑里藏刀的凉意,也不带怒气,只是皱眉看着她,凉飕飕吐出三个字。
“去、睡、觉。”
亦泠缩了缩脖子。
“……好的。”
夜风萧瑟,刮不进这雕阑玉砌的林枫苑。
亦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谢衡之躺在一张床上还能安然入眠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确实是比简陋的偏院暖和得多,也可能是因为谢衡之的存在确实也能缓解她浑身的病痛。
总之,抱着“忍一时长命百岁,退一步寿比南山”的信念,亦泠安安分分地睡了一整夜。
等她在第二日的清晨中睁开眼时,秋日暖阳早已将被褥晒得松软温暖。
屋子里有淡淡的汤药味道,她徐徐吸了几口气,坐起来时,只觉得心旷神怡。
仿佛一个不眠不休的奴役,终于睡上了一回饱觉。
亦泠微仰着头,闭上双眼。杲杲秋阳透过菱格窗,在她脸上映出零碎的光亮。
活着……真好。
她贪婪地感受着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知觉,舒畅又真实,好像这一刻,她才真正地重新活了过来。
再睁开眼时,亦泠注意到了已经穿好衣裳的谢衡之。
和生不如死的病痛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能活着,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如今的蛰伏,就当是在吸取谢衡之的气运好了。
想到这些,亦泠连看谢衡之的眼神也平和了许多。
只是说话时,还是忍不住带些阴阳怪气。
“大人起这么早,又是要上哪儿去勤政爱民?”
谢衡之洗着双手,懒得搭理亦泠,连个眼神都欠奉。
待擦干净了手,径直就坐了下来,准备用早膳。
亦泠轻嗤了声,也跟着下床,到一旁去洗漱。
片刻后,管家福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因着府里已经有了女主人,他便没踏进来,只是站在外面垂首问道:“大人,今日是庆阳郡主的五七,您可要……也露个面?”
听到福叔的话,亦泠的眼神忽然凝住。
若不是听到“五七”这种丧葬用语,她差点反应不过来,自己就是那个庆阳郡主。
“我便不去了。”
谢衡之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突然又想起什么。
回过头,见亦泠愣怔怔地站在窗边,不知在发什么呆。
“你若是闲得发慌,”
谢衡之悠悠说道,“倒是可以替我去一趟。”
对上谢衡之平静无波的目光,亦泠回了神,款款坐到镜台前,拿起细笔沾了画眉墨细致描眉。
“大人您连一炷香都懒得去上吗?”
谢衡之放下汤匙,换一双白玉筷子夹起青菜。
细细咀嚼咽下后,他才开口:“今日我要与燕王同游澜江。”
同游澜江。
亦泠看着铜镜里的谢衡之,淡淡问道:“那亦尚书的女儿可是死于您立功的那场战事中,却不配让您亲自上一炷香?”
一道清脆的声响落在桌上。
亦泠回头,见谢衡之已经放下了筷子。
“一场战事要死成千上百人,难道我要挨个去上香?”
屋子里暖意融融,静谧祥和,只有婢女们收拾整理时偶尔发出声响。
谢衡之说这话时,也不带一丝情绪,语气轻松得如同谈论天气。
亦泠盯着镜子里的谢衡之,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阴恻恻地说:“你就不怕有鬼半夜来敲门?”
谢衡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丝帕擦了嘴,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半夜来敲我门的好像只有你。”
“……”
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谢府,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亦泠从上车就黑着一张脸,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锦葵察觉到她心情不好,琢磨半晌,忽然指着窗外的风景说道:“夫人,您看这梧桐树可真美啊!跟咱们江州的景色一样呢。”
亦泠没理她。
锦葵想了想,又掏出一些蜜饯,喂到亦泠嘴边。
“夫人,您今早都没吃什么东西,饿了吧?”
亦泠终于有了动静,却也只是懒懒瞥了她一眼。
锦葵无计可施,嘟着嘴说道:“夫人,您从出门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没笑过,是不是有心事啊?”
“……锦葵。”
亦泠无奈地看着这个脑子过分干净的侍女,不知道商氏这种大才女,身边怎么会有个大笨瓜。
“我是去祭拜别人家刚刚过世的女儿。”
“……哦。”
秋风瑟瑟,枯叶纷纷扬扬。
马夫停在亦府所在的巷子外,犹豫不决。
“夫人,这条巷子的马车实在太多了,咱们或许进不去,可要稍等片刻?”
亦泠掀开车帷往里看了眼。
因为她得到的“哀荣”实在太高,即便是五七,亦府门外依然车马辚辚,华盖亭亭,排到了巷子口。
“那便等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亦泠便听到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声从巷子那头传了过来。
不等她回神,又见一红衣女子骑着一头汗血宝马,长鞭飞扬,狂奔而来,身后还另有两个年轻太监分别骑着马追赶她。
其速度之快,旁人根本看不清来人究竟是谁。
“这是发生什么了?”
马车上除了亦泠,就是更懵的锦葵和马夫,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说话间,红衣女子却停到了亦泠马车面前。
这一对视,亦泠总算是认出了来人。
这不是……钰安公主吗?!
她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钰安公主似乎没认出亦泠,她只是被挡了路才不得不停下。
在亦泠惊诧的瞬间,公主已经柳眉一竖,甩起鞭子挥开了挡路的马夫,吓得马匹嘶鸣乱叫。
接着便继续横冲直撞,扬尘而去。
不过因为这一停顿,钰安公主终究是被两个太监追上了。
他们勒马拦在公主马前,扑通一声翻下马跪到了地上。
“公主!公主!您三思啊!”
看样子似乎是有大事发生。
亦泠和锦葵以及马夫都伸长了脖子,想听听那位金枝玉叶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等她听出个名堂,不会骑马追在后面的宫女也终于赶了过来。
可她没急着去拦下钰安公主,反而在看见亦泠后,仿佛看见救星扑到了马车前。
“谢夫人!谢夫人!您快些劝劝公主吧!”
亦泠又是一愣,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宫女,满脸茫然。
“你是谁?”
“奴婢是钰安公主身边的宫女!”
亦泠:“发生何事了,为何要我劝说?”
那宫女急得怛然失色,哆哆嗦嗦地回答:“您可还记得公主的未婚夫王家大郎?一个月前他人间蒸发了,杳无音信,连王家人都找不到他,公主为此茶饭不思,忧思不绝,一度下不来床……”
亦泠:“说重点。”
宫女一听,语速立刻提高了数倍。
“公主刚刚得知王家大郎失踪前一日是和谢大人起了冲突所以她要去谢府找谢大人拼命!!!”
又是死在谢衡之手下的冤魂?
亦泠惊诧不已,回过头,见钰安公主已经一鞭子挥到了太监身上,血溅四方,打得他们满地乱滚。
“滚开!”
公主发怒,吓得锦葵他们目瞪口呆,四周鸦雀无声。
眼看着钰安公主再次策马朝谢府跑去,宫女急得跪了下来。
“谢夫人!!这样是会出大事的!您快帮帮忙吧!”
“竟有这种事?那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听到亦泠这么说,宫女顿时放心多了。
谁知下一刻,却见亦泠扭头对着钰安公主的背影大喊道:“谢衡之今日不在谢府!他在澜江!!!”
说罢,亦泠又生怕钰安公主不知道这全上京有且只有一条的澜江在哪里似的,补充道:“就是西郊麓山下那个澜江!您别走错了!!!”
第10章
澜江虽有盛名,但因地处偏远,平民百姓鲜有去往,渐渐便成了这上京贵族的专属游玩之地。
一路上,亦泠不断地催促马夫再快些,车轱辘都快冒火星了还尤嫌不足。
她掀开车幔瞭望前路,试图能追上钰安公主的脚程。
可惜公主的马匹跑得太快,她这庞然大车委实是赶不上。
不过量谢衡之一时半会儿也打发不了钰安公主,亦泠觉得自己必定是能赶上这出好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