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 by翘摇
翘摇  发于:2024年0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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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里的略施小惩,是指杖责吧!曹嬷嬷和锦葵这种奴仆都是弱女子,挨上他们几棍子和要了她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亏得谢衡之说得出口,好像自己是个活菩萨似的。
不过他好歹是高抬贵手了,曹嬷嬷们都感激涕零地给亦泠磕头。
亦泠摆摆手,长舒一口气。
到底是悉心照顾她一个月的人,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再看向谢衡之时,亦泠发现自己那满腔的杀意竟然被吓缩了一大半……
且不说她有没有本事在这么多奴仆随从面前杀了谢衡之,即便能借身份之便了结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杀人偿命或许还是轻的,以谢衡之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最后落得个生不如死。
不行,她不能冲动。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她绝不可以再次去送死。
转瞬间,亦泠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外面风大,进去吧。”
谢衡之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好似在哄人,就连唇角也有隐约的笑意,“我还有些事,会早些回来陪你。”
可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情,深邃的眉眼里,全是寡情与冷漠。
被他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周遭仿佛落着簌簌冻雨。
亦泠绷紧了全身,没有应他一个字。
谢衡之也没在意,抬头看了眼天。
上京这几年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已经阴云密布。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秋风掀起了他的衣袂。
当那一抹银灰消失在月洞门后,亦泠就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后背豆大的汗顺着脊骨流下,眼前的景象也变得缥缈虚无。
一阵头晕目眩,亦泠整个人都晃了起来。
乌泱泱的奴仆们簇过来扶住她,一声声“夫人”地叫着,亦泠却觉得声音越来越远。
等谢衡之那一众人的脚步声走远,亦泠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一弯明月已经挂在了树梢上。
夜凉如水,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音,伴随着几道虫鸣。
大夫已经走了,称亦泠只是过于虚弱,留下了滋补的药方。
婢女们安静地候在一旁,知道亦泠随时会醒,个个都不敢再闲聊。
亦泠睁开眼,见一切如故,还是谢府的那个房间,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了?”
锦葵听到亦泠说话,连忙掀开帘帐进来扶她。
“戌时三刻了,夫人可是要起来?”
亦泠没说话,靠着软枕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决定起身。
又昏睡了一场,她却感觉身体越发虚弱,连呼吸都不怎么提得上劲儿。
她低头看了眼盖在腿上的被褥。
虽说如今的处境离奇切艰难,可是……
“你们就不能把被褥枕巾全换成蜀锦吗?这些粗糙的料子让人如何睡得下?”
“夫人……”锦葵愣愣地说,“您不是一直说蜀锦太过奢靡,不肯用吗?”
亦泠头疼,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说:“换。”
“奴婢……这就去换。”
临走前,锦葵又说道,“夫人,你饿了这么久,先吃点东西吧。”
亦泠看向榻边案几——
几样清粥小菜,倒是合她此时的胃口。
就是不曾想到,谢衡之堂堂的朝野第一人,府上度日竟如此寒酸,吃饭的碗竟不是汝窑瓷。
也不知那些贪的钱都去了哪儿。
待锦葵找到了蜀锦被褥回来,谢府上下早已掌灯,整座宅院被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得如诗如画。
偶尔有婢女穿梭其中,姿态袅娜,很是好看。
“大人刚刚回来过,本来是要陪着夫人的,可惜又有急事,前脚才走呢。”
为了宽亦泠的心,锦葵一边更换被褥,一边刻意提起这件事。
而亦泠一听,顿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的同时,眉头也拧了起来。
锦葵见她凝神沉思,看着心情还是不好的样子,于是转移了话题,又说道:“夫人,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今天不冷,吹着风正舒服。”
亦泠想了想,点头起身。
锦葵便去给亦泠加了件外衣,随后挑着灯,跟着亦泠走出了林枫苑。
一路上,亦泠的眼睛没闲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宅院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
虽说眼下对未来还是毫无头绪,但她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的,所以早早地做起了打算。
说来也巧。
亦泠只是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但对这谢府是完全陌生的。
就这样,她还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正门,找到了出去的路。
思及此,亦泠停在了原地,盯着那扇宏伟的朱门,心里思绪万千。
等她报了仇,是会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呢?
也不知她的爹娘会不会相信她就是那个死去的女儿……
正想着,前面的朱门突然被人砰砰砸响。
亦泠吓得连退了两步,扭头去看锦葵,她也是一头雾水。
紧接着,砸门声停了,响起的却是一道愤怒的男声。
“谢衡之!你给我出来!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锦葵吓得抓住了亦泠的手臂,脸色都白了。
“夫、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亦泠还想问怎么回事呢!
纵观整个上京,哪个不要命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砸谢衡之的门?
这人她必须得见见。
亦泠稳住心神,吩咐锦葵:“你去叫门房看看怎么回事。”
锦葵“哎”了声,有点儿踌躇,慢吞吞地挪过去。
外面那人又喊了起来。
“谢衡之你这个王八蛋!你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亦泠忽然伸手抓住了锦葵。
这声音,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是个男人你就给小爷滚出来!躲在家里算什么好汉?!赶紧给小爷滚出来!”
亦泠听着这声音,知道是她那个便宜弟弟亦昀没错了。
这臭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谢衡之府上发什么疯,不要命了吗?!
就在这时,门房已经打开了门。
刚推开了门缝,亦昀就一脚踹了上去,把门房都震得倒在了地上。
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亦泠也火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就往他手臂上挥了一巴掌,呵斥道:“你发什么疯!”
刚刚还气冲牛斗的亦昀突然就迷茫无措地摸着手臂站在原地,侧头看着亦泠,眼里还有几分无辜。
“你是谁啊?”
看着亦昀的眼神,亦泠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忘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亦泠,是江州的商亦泠了。
她扯了扯嘴角,讪讪道:“我、我是……”
不等亦泠期期艾艾地自报家门,亦昀打量一眼,似乎是反应过来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原来是谢夫人。”
亦泠无奈地撇着嘴角,她这弟弟到哪儿都挺有礼貌。
但终归,亦昀没那么冲动了。
刚这么安慰完自己,行完礼的亦昀又直起腰扯着大嗓门一边喊话一边往里冲:“谢衡之呢!让他给我滚出来!”
亦泠又气又急,生怕他真的惹到了谢衡之没有好下场,连忙挡在他身前。
“你找谢衡之做什么?!”
亦昀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沉声道:“我要让他给我姐姐一个交代!”
听到这句话,亦泠凝神沉吟片刻,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锦葵,示意她带着门房去别的地方候着。
锦葵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亦泠的吩咐做了。
等两人走远,亦泠拉着亦昀走到一旁,低声问:“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
亦昀阴阳怪气地说,“谢夫人该不会不知道,您丈夫去庆阳平乱,却只带回了我姐姐的几件遗物,上报朝廷称我姐姐是不屈于反贼自刎而亡的!”
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像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亦泠脸颊渐渐褪了血色,思绪空白了许久,才嗫嚅道:“他是这么说的?”
亦昀没回答亦泠的问题,自顾自说道:“我姐姐必不可能是自刎的!一定是谢衡之这个狗贼害死的!”
原本凉透的心头因为亦昀这句话而热了起来。
亦泠没想到,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关键时刻,竟然这么相信她。
“你……”亦泠眼眶已经热了,“确定吗?”
“当然!”亦昀冷笑道,“我姐姐那么贪生怕死,怎么可能自刎?!他骗鬼呢!”
亦泠:“……”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亦泠掖了掖眼角,瞥了亦昀一眼,“那你想怎样?”
亦昀现在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说:“劳烦谢夫人把谢衡之叫出来,他今日若不给我姐姐一个交代,我必让他血债血偿!”
“糊涂!”
亦泠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以你现在的本事,你觉得你杀了他之后能全身而退吗?!”
亦昀闻言突然愣住了,觉得这个女人说的有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可是……”
“就算你不要命,你想要连累你全家吗?!”
“我……”
亦泠继续说道:“你若真是想手刃谢衡之为你姐姐报仇,此事也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不能冲动行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有道理…………???”
亦昀转头看着眼前的谢夫人,突然满脑子问号不知所措。

亦昀刚刚那一脚踹得不轻,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门房咿咿呀呀的呻吟。
可惜现在没人在乎他,女主人亦泠愣怔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昏话。而亦昀的左腿无意识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防备的姿势,看亦泠的眼神由震惊变为迷惑,而后又缓缓变成警惕。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亦昀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亦泠,想从她脸上看出意图。
可惜亦泠的脸上除了无奈只有讪讪。
“我可没说我要杀人啊。”亦昀又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说,“谢夫人可别血口喷人。”
“……”
亦泠忽然有些头疼,好像下一秒又要晕过去。
她扶着自己的额角,只想亦昀这个糊涂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等谢衡之回来了,便没那么好收场了。
“你快回去吧。”亦泠说,“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亦昀这会儿是真怕了,不过他怕的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于是再三打量亦泠之后,后知后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迈开腿就想跑。
但刚跨过门槛,亦昀就顿住了。
亦泠不明所以,探着身子看出去,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辆马车,亦泠生前坐过很多次。
而车上的亦夫人没等下人摆好蹬子,几乎是跳下车来的。
“昀儿!昀儿!你真是疯了!”她仓皇不定地三两步跑过来,两手紧紧抓住亦昀的双臂,一面拍打他一面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你要是动那人一根头发我们全家都别活了!”
亦昀还恍惚着,面对母亲的又哭又打无动于衷,反而心虚地扭头瞥向身后。
亦夫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见到立在一旁的亦泠,勃然变色,连哭声也堵在了嗓子眼儿。
瞬息间,那个昏乱的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有礼的贵妇。
亦夫人迅速理了衣冠,擦掉眼角泪痕,谨慎地迈过门槛,向亦泠行了一礼。
垂首敛目,伏低做小,惶恐又卑微。
但许久,亦泠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
亦夫人心中又急又慌,想着谢夫人要么生气要么不屑。可她抬起眼窥视亦泠的神情,这游离涣散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悲戚又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亦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犬子年幼,莽撞无知,若他冲撞了您,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亦泠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定了神,看着自己阔别半年的亲生母亲,她惨然笑着摇头:“没什么,带他回去吧。”
亦夫人闻言并没有松懈,反而和亦昀同样的疑惑且戒备。
以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先前他气涌如山地跑出家门,声称要给自己姐姐一个交代。既然见到了谢府的人,他不可能什么祸没闯。
谢夫人竟然丝毫不计较,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但不管怎样,先带着儿子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撞上谢衡之回来了,指不定这浑小子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于是亦夫人也不敢再多问,向亦泠福了福身,又说了几句好话,领着人就要走。
亦泠一声不吭地看着母子俩跨出谢府。
当两人上了马车,亦泠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了亦夫人。
添了许多白发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谨小慎微地问:“谢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亦泠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听说令爱……”
亦夫人闻言,低头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她笑着说:“是的,小女福薄,前些日子在庆阳的战乱中去了。多亏谢大人将小女的遗物千里迢迢带回来,好让我们能为小女立上一座衣冠冢。改日大人得了空,亦家上下定登门致谢。”
连亦昀都能猜到他姐姐的死跟谢衡之有关系,亦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
可亦泠从她母亲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恨,只有无限的阿谀逢迎。
“真是没想到,亦夫人居然如此深明大义,难怪能养出亦小姐这么舍生取义的女儿。”
分明是字字夸赞,可亦夫人总觉得对面这个女人的语气里含着讥笑和讽刺。
她满腹疑惑,垂眼吸了口气,依然笑着说:“谢夫人谬赞了,小女是大梁王朝的子民,自然该舍身报国。”
一口悬在胸口的气沉沉呼出。
这一刻,亦泠对着自己的生母,连愤怒都没有了。
“那就……请亦夫人节哀。”
莹莹一灯下,亦泠双眼黯然。
她拂袖转身,往里走去,并沉声道,“致谢就不必了,好好为令爱置办哀荣吧。”
刚走没两步,亦泠眼前发黑,一阵头晕目眩。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亦泠偏偏倒倒地挪了几步,喊道:“锦葵!锦葵!”
候在一旁的锦葵立刻跑出来扶住亦泠:“夫人怎么了?”
“快!快叫大夫!”
“来人呐!来人呐!”
在锦葵慌张的喊叫声中,亦泠果然如自己所料,又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耷拉着脑袋,绝望地看着浓稠的夜幕。
就这破身体,别说报仇雪恨了,她活不活得过半旬都是问题!
一阵手忙脚乱后,谢府的下人们把亦泠安置回了林枫苑。
凳子还没坐热的大夫又忙不迭跑回来,诊断一番后把他先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虚弱。得多将养。
亦泠半睡半醒地听见了大夫的话,很想坐起来问问到底要怎么个将养法,这三天两头就晕倒谁受得了啊。
可惜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昏睡一个月的状态,怎么挣扎都睁不开眼。
该不会又要躺上一个月吧?
那样就算能活着,离魔怔也不远了。
亦泠绝望地等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的时候,谢衡之回来了。
天色已晚,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耳边只有清水搅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他们本身就不聒噪,总之,这间屋子安静得过分,让谢衡之的一呼一吸都像在亦泠耳边似的。
不多时,谢衡之换上了寝衣,朝床榻走来。
他的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靠近,都有一股凌人气势在逼近。
亦泠明显感觉到他的靠近,立即往床角缩过去——
诶?又能动了?
她懵了一瞬,立刻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醒了?”
谢衡之听到动静,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帘帐,“大夫说你只是身体亏虚,多歇息便好了。”
没了朦胧的帘帐,他的轮廓变得清晰利落。
如玉的脸庞,星目熠熠,嘴角似乎总是浅浅勾着,似乎在笑,笑意却永远不达眼底。
亦泠继续往角落蜷缩,手指紧紧揪着被褥,满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衡之根本没在意亦泠的神情。
他似是累了,脸上带着几分倦意,顺势坐到了床沿。
属于谢衡之的气息与体温顺着被褥蔓延向亦泠。
不屈于反贼。
想到亦昀的说辞,此刻的亦泠扭头看着谢衡之,耳边仿佛有千万道声音在叫嚣着让她手刃仇人。
在这间屋子里,她若想要谢衡之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比如那花瓶,砸碎了就可以割破谢衡之的喉咙。
还有一旁的火剪,烧得正红。就算不能致命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案几上还有一方砚台,是实心的石头,要是用力砸上去,那还不砸个头破血流,脑浆四溅?
亦泠想得入神了,不禁被血腥的场面震慑得头皮发麻,却又浑身舒适,好像她真的已经杀了谢衡之似的。
但一低头,人家已经雍容淡定地躺了下来,根本没察觉自己老婆满心想着怎么取他狗命。
“我从雍凉给你带回了一些小玩意儿,你稍后看看喜不喜欢。”
“……”
亦泠是怎么都没想到,谢衡之竟然是一个这么体贴的人。
她冷冷笑着,咬牙切齿问:“你去雍凉平乱,竟还想着带些礼物回来?”
谢衡之神情浅淡,语气更是轻描淡写:“这一趟轻松,没那么忙。”
是啊……
谢大人领三万精兵犁庭扫穴,不费吹灰之力便剿灭了反贼,有什么可忙碌的呢?
“我听说——”亦泠极力稳住情绪,紧紧盯着谢衡之问道,“反贼在庆阳抓了人质,她如何了?”
谢衡之闻言,抬起了眼。
“哪个人质?”
烛火半明半暗,垂落的帘帐隔绝了夜里的风。
亦泠久久地看着谢衡之,神色变了又变,对面的男人却依然一脸坦然。
“哦,她啊。”
不咸不淡的声音又落了下来,“死了。”
轻飘飘一句“死了”。
亦泠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透彻的凉意瞬息间席卷了她全身。
“怎么死的?”
可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亦泠泰然合眼。
“自刎。”
极轻的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安然地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又平稳。
而亦泠,满腔的腾腾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真是好一个阴狠虚伪的男人。
现在就杀了他!
管他什么自身难不难保,管他什么引火烧身,现在就必须杀了他!
亦泠抬手薅着自己的头发,发现上面什么饰物都没有,于是颤抖着爬下了床。
期间她碰到了谢衡之的手臂,但他没有一丝反应,睡得很沉。
屋子里烛火昏暗,几乎看不清事物。亦泠一路摸索着走到了镜台前,手指桌面探摸半晌,摸到了一只木雕簪子。
这就是谢衡之从庆阳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之一,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进妆奁。
亦泠将簪子握在胸前,连连长吁了几口气,才拖着脚步,朝床边走去。
惨淡的月光投在谢衡之脸上,显得他格外清瘦。
亦泠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极轻,此时应该是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踌躇不前,握着簪子的右手举了又举,始终不敢捅下去。
直到漏夜滴滴,清脆的声音在亦泠心中也激起涟漪。
不能再等了。
她咬紧了牙,高高举起簪子——
手正要用力往下捅,沉睡的谢衡之突然睁开了眼。
更深人静,一室无声。
谢衡之抬眼的那一瞬,像尖刀挑开帷幕,他如墨的眼眸是亦泠未知的恐惧。
但他没有说话,看向高举在他头顶的木簪,而后那双深邃的眼眸徐徐垂下来,目光终于轻缓地落在亦泠脸上。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突如其来的慌乱只是让亦泠偏了准头,那只木簪,依然在谢衡之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入朝短短十年,诟谇谣诼,勾心斗角。
凭借科考大案铲除异党,从翰林入内阁,助自己座师周阁老坐上首辅之位,结党连群,将内阁变为一言堂。
而他虽仅官至文化阁大学士,实则握着实权,处尊居显,朝野侧目,得“不跪天子”殊荣的第一人,极得圣上宠信。
当然他行事作风和光明磊落实在是沾不上边,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是以朝中不少人对他都深恶痛绝。
但圣上尚在一日,谢衡之的仇敌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是以,四目相对的一瞬,亦泠自心底深处蔓延出了一股恐惧,彻底吞噬了她满腔的杀意。
她不想再死一次。
嘴像缝了针,张不开,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此时的行为辩解,连握着簪子的手都忘了松开。
直到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簪子掉落的那一瞬间,亦泠的呼吸都凝滞了,几乎预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谢衡之却曲腿坐了起来,无言地打量亦泠几眼,旋即将她木簪捡了起来。
秋月无声,昏黄烛火将床榻上的两道身影投在了妙曼的帘帐上。
亦泠甚至不敢直视谢衡之,她盯着帘帐上的黑影,看着他把玩手里的那只木雕簪子。
庆阳地处雍凉,物质匮乏,但民风淳朴。
这只簪子便以麦穗为形,工艺粗放但形态鲜活有趣,极具雍凉风貌。
以至亦泠一看见它,脑海中就会浮现那荒凉的大漠、飞舞的黄沙——是她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而谢衡之也看着这只簪子,神情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晦暗不明。
此时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亦泠死于非命的那个大风天。
也是这个男人,沉默不语,却扼住了她的生死。
屋子里越是安静,亦泠就越是惧怕。
她的后背已经开始滴下豆大的汗珠,谢衡之却依然没有说话。
亦泠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梗着脖子,带着颤音为自己作挣扎:“我……看见一只壁虎爬到了你枕边。”
“是么?”
谢衡之垂头扫视床头,本就昏暗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抬起了头,亦泠心惊胆怕,居然还能扯出一个讪讪的笑。
“看来已经被我吓走了。既如此……就先放过它这一次吧?”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手,簪子就被丢到了床边案几上。
清脆的声响,激得亦泠后背一凉。
她随即双手撑着床沿,脚下着力,随时准备开跑。
与此同时,他翻身坐了起来。
下床的时候,他的寝衣拂过亦泠的脸侧,带着一股冰凉的触感。把亦泠吓得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亦泠才回了头。
清淡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谢衡之就站在光下,从箱柜里找了瓶药粉,安静地涂抹伤口。
他的背影昏昧颀长,动作也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把这伤口当回事。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轻悠悠地说:“还不睡?”
这哪是询问,分明是命令。
亦泠咬着牙,浑身僵硬地爬上了床,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角。
谢衡之似乎没打算把她怎么着。
处理好伤口后,他转身重回床榻,同时将沾了血迹的丝帕随手扔进一旁的清水盆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到了床边,他才低声问:“你今晚睡这里?”
片刻后,极度紧张的亦泠意识到谢衡之是在跟她说话,怔然抬头,目光却茫然。
她根本没注意到谢衡之说了什么。
见状如此,谢衡之不再开口,径直躺了下来。
待身旁传来平静的气息,亦泠扭头偷瞥一眼,见谢衡之睡得祥和,才算确认自己暂时没事了。
可她并没有真的松气。
在谢衡之掌权的这些年,朝廷里的人皆说他利欲熏心,为了权利不择手段。
可此时此刻,亦泠感觉到的确实一股近乎于无情的冷漠。
他连枕边人的杀意竟然都不放在眼里。
仿佛只当她是一只蝼蚁。而放蝼蚁一条生路,也和当初在庆阳捏死蝼蚁一样,只是他的一念之别。
可是蝼蚁方才分明有机会要了他的命。
感知着谢衡之平静的气息,亦泠躺在他身旁,浑身都陷入一股愤恨的轻颤中。
她怎么……就这么窝囊,没能一鼓作气杀了谢衡之!
更窝囊的是,亦泠竟还真的在谢衡之旁边睡着了。
和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她居然还能睡着??
睡着便罢了,她竟然还睡到了日晒三竿??
亦泠看着窗外大亮的天光,茫然又无措。
好在这张床足够大,又分了被褥,一个缩墙角,一个靠床边,若无特殊动静,几乎不会有同床共枕的感觉。
锦葵打了温热的清水进来,瞧见帘帐里的动静,笑着说:“夫人醒啦?已经快午时了,可是要直接用膳?”
亦泠没应声,低下头来,见被褥凌乱,外侧的枕头有被压过的痕迹。
她伸手探了探,却只摸到了锦绣的丝丝凉意。
看来谢衡之早就走了。
恍惚间,亦泠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大人去秦公山接老夫人了。”锦葵捧着温热的毛巾走过来,“他说夫人昨夜累了,让我们别扰你清梦,大人真是疼夫人。”
后面这些话大概是锦葵自己添油加醋,不过也够膈应亦泠的。
她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着,见并没有什么异样,后背依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曹嬷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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