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慑得如同?石雕。
而?他只居高临下地瞥着跪在他面前的?章夫人,平静又冷漠地说,“人各有命,不?必为了这些?人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话语落下,四周寂静。
利春还没回过神,只觉自己那端着茶水的?右手一空——
亦泠手一扬,将滚烫的?汤药连带瓷碗砸向谢衡之。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谢衡之虽然偏了头,却没能躲开了迎面泼来的?汤药。
浓稠的?药汁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衣襟上,看着狼狈不?堪。
但他并?未发作,只是紧抿着唇,下颌微颤。
利春眼一闭,额间突突跳了起?来。
连呼喊不?止的?章夫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僵在了原地。
唯有亦泠还在指着谢衡之的?鼻子骂:“你果然是个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的?畜生!亏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救松远县的?百姓,结果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杀人放火不?眨眼的?恶——”
谢衡之一记眼光递给利春,他终于从混乱中醒了神,一把?将亦泠她拽走?。
骂声渐渐远去,到?了厢房外,被?利春钳制着的?亦泠不?依不?饶地乱蹬着双腿,仿佛想和谢衡之拚命……
申时三刻,正是一夜之中最为安静的?时候。
整个章府灯火通明,连下人住的?后罩房都未曾熄过灯。
正房里时不?时传来章夫人和婢女们隐隐的?哭声,在护卫严密的?看守中听起?来格外悲戚。
谢衡之和刀雨从外头回来,经?过西厢房时,他侧头看了一眼,刀雨立刻和守在门外的?利春做了交替。
西厢房里也亮着灯,只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也看不?见人影。
“夫人睡下了?”
谢衡之问。
利春摇头。
“骂累着了,许是在中场休息。”
谢衡之沉沉看着厢房的?窗棂,利春又说:“夫人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属下抱了些?旧碗给她,全砸了。”
谢衡之:“你倒是会哄她。”
利春心想不?然呢?他脖子上被?挠下来的?肉丝都能炒一盘菜了。
谢衡之又看向正房,“那边呢?”
“哭呗。”利春说,“任她们哭哑了嗓子也没用。”
两人一同?往了望塔走?去,经?过正房时,听到?脚步声的?章夫人还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大人!大人!求您三思啊……我夫君也在里面,他这些?年为了松远县呕心沥血一心为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烧啊!里头还躺着那么多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谢衡之看都没看她一眼,脚步也没有片刻地停顿。
四十多岁的?章夫人身形本就瘦弱,哭了一夜之后更显憔悴,摇尾乞怜地追着谢衡之说尽了哀求,也没得到?他一丝垂怜。
谢衡之径直登上了了望塔。
双臂撑在扶栏上,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悲田坊。
章夫人跪在塔下快磕破了脑袋,血水和着泥土糊满了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间,刀雨匆匆走?过来,在塔下说道?:“大人,夫人她……”
谢衡之侧头看下来:“她怎么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闹着要出?来,嘴里喊着什么‘云娘’,属下怕她伤着身子,要不?要……”
刀雨的?想法很粗暴,一碗药灌下去,让亦泠昏睡个半夜,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衡之闻言沉吟片刻,却走?下了了望塔。
谢衡之站到?厢房门口时,里头的?亦泠还在用力地拍着门。
看见有人影出?现?,她以为是利春,大声喊道?:“利春!你放我出?去!我要见谢衡之!”
可是外面的?人影动也不?动。
亦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动作顿住之时,门突然开了。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刻,亦泠双眼又不?争气地流着泪。
被?强行带回厢房时,她原本只有愤怒与怨恨,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寻机杀了谢衡之,就不?会有今天了。
可当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衡之是要烧死悲田坊里所有人时,她浑身的?尖刺都软了。
“云娘还在里面、她会被?烧死的?、你不?要放火……”
见面前的?谢衡之不?为所动,亦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泪眼婆娑地苦苦哀求,“云娘会被?烧死的?!她会被?烧死的?!那么多人都会被?烧死的?!你不?要放火……我求求你……云娘会被?烧死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泪直流,看着她双唇失色,看着她一口一口唤着“云娘”。
然后突然拉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后罩房走?去。
“你放开我!放开我!!”
亦泠一会儿挣扎,一会儿又哭求,可是谢衡之始终不?松手。
直到?将她拽到?了了望塔上。
“你既然这么关心那个大夫的?死活,那你上来,亲眼看着她是怎么被?烧死的?。”
“你真是个疯子!”
双脚还没站稳,扬手就要朝谢衡之扇去。
他却一把?拽住了亦泠的?手腕,把?她往扶栏前一摁。
“你看着!”
谢衡之的?力气大,亦泠毫无反抗的?能力,整个人都转了个向,面朝北面的?悲田坊。
谢衡之在一旁说道?。
“士兵正在泼的?是麻油,见火则燃。”
如墨的?夜色中,浑身颤抖的?亦泠看见悲田坊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零星的?灯烛照明,能隐约看见彻夜不?眠照顾病人的?大夫和僧人。
可哪里有泼油的?士兵?
亦泠还愣着,塔下的?章夫人听到?谢衡之的?话却又号哭了起?来。
“不?能烧啊!大人您不?能烧啊!我夫君还在里面啊!”
谢衡之根本没理她,继续说道?:“周围屋顶上站的?士兵已经?备好了火箭,待我一声令下,这悲田坊便会顷刻间被?大火吞噬。他们不?会痛苦的?。”
听到?谢衡之的?话,亦泠越发愣怔。
放眼望去,悲田坊附近的?屋顶上哪有人?
但塔下的?章夫人听见这些?,气都喘不?上来了。
“大人您放过我夫君吧!您放过他吧!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您放过他吧!我给您磕头了您放过他吧!”
深夜里,她的?喊叫太凄惨,连附近的?民居也亮起?了灯。
“章大人既然已经?染了瘟疫,自然不?能留他。”谢衡之侧头看向塔下的?章夫人,“章夫人你也可以继续喊,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多灭一张口。”
章夫人顿时被?吓得噤了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而?后,谢衡之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亦泠一眼,随即开口:“点火。”
“不?要!!!”
随着亦泠和章夫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利春朝着悲田坊的?方?向射出?了鸣镝。
尽管亦泠还没明白谢衡之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听到?尖锐的?信号声响划破夜空,亦泠还是下意识扑向了扶栏,却被?谢衡之拦腰抱住。
随后她便想转身冲下去,可谢衡之力气大,任她奋力厮打着乱蹬着也挣脱不?开。
“你这个疯子!你疯——”
就在这挣扎的?混乱中,亦泠忽然听到?塔下的?章夫人哭喊道?:“老爷他没有染瘟疫!没有染瘟疫!都没有染瘟疫!”
亦泠浑身倏然僵住,恰逢夜风吹开了拂在她眼前的?乱发。
原以为会火光四起?的?悲田坊依然静悄悄的?,甚至,还熄灭了几盏灯。
云层浮动,月光朦胧清淡。
而?谢衡之,终于松开了亦泠,看向塔下的?章夫人。
“章夫人可要说清楚了。”
他的?声音在这凄冷的?夜里,一字一句,如铡刀压在了章夫人的?脖子上,“是章大人没有染瘟疫,还是百姓没有染瘟疫?”
章夫人瘫坐在地上,发丝已经?全然散开。
她整个人一抽一抽的?,许久,终于仰起?脸,说出?了完整的?话。
“没有染瘟疫……都没有染瘟疫……那根本不?是瘟疫……”
过了申时,便该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今日松远县的黎明却来得格外早,刚到酉时,天边已经透出一丝光亮。
悲田坊里绝大部分人还昏睡不醒,只?有些个备受痛楚彻夜未眠的病人在?床褥里辗转呻吟。
孟青云和几个僧人正在寺庙的庭院里熬制汤药,突然看见利春带着人进来,直冲冲地闯进了章县令住的禅房。
孟青云和僧人们还未回过神,只?听见禅房里一阵闷响,接着章县令便被人塞住了嘴,从房里粗暴地拖了出来。
僧人们尽管震惊也从不过问官府的事情,而孟青云则根本?开不了口。
于是章县令就这么被带离了悲田坊,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章府外已经零零散散地凑了七八人,探头探脑地往府里张望,却又不敢靠近。
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在?睡梦中被章府的动静惊醒的。
原本?在?这瘟疫肆虐的时候不敢贸然出门,但?那动静实在?可怕,还听见了下人们的哭喊声。
料想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才冒险出来探究。
可章府外面被护卫们层层把守着,他们什么也打听不到。
不一会儿,便见着平日里端庄得体?的章夫人竟然被人捆了双手,形容狼狈地带了出来,塞进马车,往县衙驶去。
紧接着章府的下人们也全都?捆着手脚封了嘴,一同押送去了县衙的方向。
这一刻,四周的百姓们终于确定是出了大事,纷纷逃窜回了自个儿家里。
章府内。
亦泠站在?檐下,眼睁睁看着章府上上下下被带走,原本?干净的庭院变得一片狼藉。
而后搜查的官兵们鱼贯而入,除了亦泠住的那间厢房,其?他屋子挨个被翻箱倒柜地搜查着。
刀雨走到亦泠身旁,低声道:“夫人,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先进屋去歇着吧。”
亦泠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刀雨进了厢房。
坐到桌边喝了一杯热茶,亦泠冰凉的手脚回了温,这才问道:“章县令真的给百姓们下毒了?”
刀雨说:“大致是这样,具体?的还得等大人审问完了才知道。”
其?实方才在?了望塔下,章夫人已经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只?是亦泠依然不敢相信,在?这偏远淳朴的地方,竟然有这样蛇蝎心肠的人。
章夫人说,松远县根本?没有瘟疫,全然是她夫君章县令的一次谋划。
恶念的生起,便是几月前?,章县令的一个旧识从南疆来到了松远县,章县令在?府里摆了一桌酒款待他。
这个旧识并非什么正?经人,平日里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混一口饭吃。
之所以能结识到章县令,是因为他曾经帮章县令把一樽贪污得来的白玉山子卖到了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无人知晓其?来处,让章县令高枕无忧。
这样的勾当两人持续了数年,直到这一次,这位旧识从南疆带来一种诡秘的毒药。
此毒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却极为快速,让人浑身瘙痒、长满疹子,而后高热不退,看着十?分像瘟疫的症状。
而且源自南疆的毒,中原的大夫绝不会诊出来。
两人臭味相投,不用把话说明白便知道这种毒药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毕竟七年前?蒙阳州曾发生过一次地震,朝廷拨了整整四十?万两白银赈灾。
而这小小的松远县若是能凭借一场人为可控的“瘟疫”得到朝廷的赈灾银钱,于年俸银五十?两的章县令来说,可谓下半生都?衣食无忧了。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便布置好了完整的计划。一打通好上下关系,便往百姓食用的井水里投了毒。
只?等朝廷的赈灾钱下来,再悄无声息地投放解药。
只?是他们没料到此毒药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严重者竟会致命。
且扩散的速度也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最为失控的一环,便是这“瘟疫”上报的时间正?好撞上了罗天大醮失事,圣上震怒,竟把谢衡之亲派来了松远县。
至于章县令本?人的“染病”,不过是担心谢衡之疑心他久处悲田坊而安然无恙的苦肉计罢了。
章夫人交代的前?因后果便是这些?了,当时在?场众人听完都?震骇不已。
谁能想到害死这么多条人命的一场“瘟疫”,竟然只?是滋生于章县令和一个商人的酒后闲谈。
也不知悲田坊日日夜夜的哀嚎呻吟,传到章县令耳里,是否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入袋的声音。
直至午后,章府的搜查还在?继续,刀雨则带着亦泠搬离了此处。
自从夜里听见谢衡之要?烧了悲田坊,到后半夜的怒骂与痛哭哀求,再到后来亲耳听见章夫人的供称……分明只?是一夜的功夫,亦泠却有隔世之感,看着这住了好些?天的章府只?觉得阴森恐怖。
跟着刀雨离开时,也恍恍惚惚的,仿佛还没回过神。
到了刚收拾出来的驿馆,刀雨想到眼下也没有婢女可用,便亲自去烧了些?热水。
等她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却见亦泠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刀雨便没有打扰她,替她盖好被褥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斜影,在?厢房的地面上缓缓移动。
谢衡之回来时,守在?外面的刀雨告诉他亦泠还睡着,他点?点?头,还是走了进去。
刚靠近床榻,便听见罗帷里的人低声骂道:“混蛋!”
谢衡之脚步一顿,沉默了会儿,才问:“气头还没过?”
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回应。
谢衡之眯起眼,慢慢走过去,抬手撩开罗帷半尺缝隙——
原来是在?睡梦中呓语。
谢衡之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看着亦泠的睡颜,他眉心突然又跳了跳。
是在?骂章县令,不是在?骂他吧?
刚思忖着,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惺忪的睡意还挂在?脸上,亦泠揉了揉眼,才坐起来。
“你审完章县令了?”
看来梦里骂的不是他。
谢衡之挺起了下巴,点?头道:“审完了。”
亦泠:“如?何?他都?交代了吗?”
不等谢衡之回答,她又说道,“若是他咬死不认,你就使出最阴最毒的手段,一定要?折磨得他一五一十?吐干净!”
谢衡之:“……不必,他都?招了。”
而且他也没什么最阴最毒的手段。
“那就好……”
至于那些?恶毒细节,亦泠也不忍细听。
她脸色木然,还是回想印象中竭诚为民的章县令。
“我想过千百种病因,就是没想过章县令才是罪魁祸首。他可是松远县百姓的父母官啊,怎么能为了朝廷的赈灾银子杀了这么多老百姓?”
“上梁如?此,无怪下梁歪。”
亦泠原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谢衡之低声应了她的话。
而且他这讥嘲的语气……
虽然他确实和她一样怕死,都?不敢靠近染病者。
但?好歹是查了个水落石出,让百姓们不至于冤死。
亦泠偷偷瞥他一眼,劝慰道:“……你也不必如?此说自己。”
谢衡之神色一滞,似是有些?无奈,但?又没再解释什么。
亦泠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抬眼看向谢衡之时,脸上有了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
“怎么了?”
谢衡之问。
“所以……”亦泠打量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当初大夫都?说亦泠染了“瘟疫”,他才敢陪着她。
“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谢衡之笑了笑,“也就是章县令突然染了病,我才开始怀疑到他们身上。”
一个日日在?悲田坊照顾病人的县令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亦泠“染病”之后就病倒了?
更为蹊跷的是,亦泠根本?就没有染病。
这便说明当初那个“神棍”不一定是个骗子。
那么他所谓的消除瘟疫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谢衡之自然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但?是抱着一丝疑虑,他又去了那个神棍口中的“鬼市”。
再次看到那口枯井时,一个荒谬又残忍的真相在?谢衡之眼前?似乎缓缓露出了一角。
而亦泠听了谢衡之这句话,倒是没有往下细想。
她只?在?意着谢衡之说他是在?章县令病倒之后才知道此次“瘟疫”是人为下毒。
也就是说……
亦泠愣怔着,踌躇许久,才问出了口。
“那你当时还不知道这并非瘟疫,怎么敢日日跟我待在?一起?”
可谢衡之却觉得她问得很是荒谬。
“你我夫妻,难不成?把你丢出去自生自灭?”
所以即便知道有性?命之忧,也要?责无旁贷吗?
亦泠从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毕竟连她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都?做不到。
她更不会设想这个人是谢衡之。
可他确实又回回说到做到,从未徒托空言。
有那么一瞬间,亦泠莫名想问他,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女人呢?
他也会如?此吗?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便惊觉不妥,连忙移开了视线。
“那、那既然是夫妻,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本?就没有打算把你牵扯进来。”
回想起那一幕,谢衡之眸光微动,声音也低了些?,“但?我没想到你会夜里出来找我。”
“我不是出去找你的。”
亦泠想也没想便矢口否认,“我只?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撞见的。”
谢衡之看着她,只?“噢”了一声。
“是我多想了。”
亦泠没再接他的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知道是虚惊一场,每每回想起昨夜里的惊险,亦泠还是心有余悸。
特别是……
忽然间,亦泠拧起了眉头,握拳捶向谢衡之胸口。
“我当真以为你要?烧死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哭得脸红筋胀!”
“混蛋!你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又哭又闹的,丢死人了!”
任由她捶了会儿,谢衡之才点?点?头,认了亦泠的指责。
“嗯,你的夫君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坏。”
他叹了口气,“不至于要?被你徒手打死吧?”
装什么装。
说得好像她这个弱女子力气很大似的。
亦泠收回了自己的手,还不忘白谢衡之一眼。
这一眼,却让亦泠注意到他左侧下颌到脖子那一整处都?发红,在?他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看着十?分显眼。
“你脖子怎么了?”
“被一个夜里睡不着,”谢衡之抬头斜睨着亦泠,“出去闲逛的人。”
“不小心,”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泼的。”
亦泠:“……”
第63章
虽说章县令夫妇已经落案,但这样一场涉及整个县城的阴谋绝非他二人之力就能周全,且那位提供毒药的商人还?未拿获,谢衡之这个?钦差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松远县。
于?是第二?日一早,刀雨便去城外把锦葵带了进来。
几天不见?,独身在外担惊受怕的锦葵瘦了一大圈,唇上人中处还?红红的。
一见?到亦泠,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确认亦泠安然无恙后才哇哇大?哭起来,告刀雨的状。
“方才在路上刀雨姑娘告诉奴婢夫人您几日前被大?夫诊出染了瘟疫,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奴婢当时便晕了过去,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神色肃穆的刀雨:“……”
她不过是按照时间顺序告诉锦葵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谁知她这么不经吓。
好在亦泠没说什么,只安慰锦葵:“都是误会,根本就没有瘟疫。”
锦葵擦了擦泪,抽抽嗒嗒地说:“是啊,刀雨姑娘若是一开始便告诉奴婢这松远县根本就没有瘟疫不就好了呀!”
看起来锦葵的怨气很重,亦泠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刀雨,”她问,“昨夜里我托你?去悲田坊寻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夫人是问那个?神……世外高人?”刀雨说,“大?人也在找他,不过他似乎是趁乱离开了悲田坊,暂时还?没有下落。”
连谢衡之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看来是刻意躲了起来。
既然如此,还?有必要去寻他吗?
虽然亦泠心里又认定了他是一个?世外高人,但毕竟也只是凡体?肉身。当初他装疯卖傻前来指点,或许已是甘冒虎口,如今真相大?白,他应当也不想卷入任何麻烦吧……
“那此事?你?先放着,去忙旁的吧。”
刀雨刚要走,亦泠想起什么,又问:“那孟大?夫呢?如今在做什么?”
“孟大?夫还?在悲田坊照顾病人呢。”
亦泠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锦葵离开了驿馆,前往悲田坊。
松远县的百姓们虽已被告知从未有过瘟疫这回事?,但心里始终有疑虑。一路走来,街道上依然杳无人烟,与前两日差别不大?。
至于?悲田坊里那些中毒者,今日一早服下解药后?,绝大?部分已经能下床走动,正被大?夫们劝说着回家去休养。
唯有那些年迈体?弱者,即便解了毒,内里的损害却不可逆转,仍需大?夫们额外诊治下药。
所以亦泠站到悲田坊外时,只见?四处乱糟糟的。
一些已经康复的病人仍不敢离开,又静不下来,四处乱窜着交头?接耳。
官府的人忙着拆除帐篷,无心搭理他们。
而此刻最忙碌的便是那几个?大?夫,一边要观察年迈者服下解药的反应,一边又要注意着炉子上煎药的火候,真恨不得人人都有三头?六臂。
偌大?一个?悲田坊,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泠的出现。
亦泠也没想到悲田坊会是这个?局面,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找孟青云时,却看见?了她的身影。
孟青云正端着调制的药膏往一顶帐篷钻去,目不斜视。
“云……孟大?夫!”
听见?亦泠的声音,孟青云才回过头?。
看见?亦泠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十分愕然,只是手头?不得空,她无法?表达。
好在亦泠并未吩咐她做什么,反而主动走到她身旁问道:“孟大?夫,你?近日打算留在松远县吗?”
孟青云还?没来得及点个?头?,身旁的病人就喊着痒,她连忙蹲了下去。
将其?面部溃烂的疹子都敷上一层药膏后?,她才潦草地点点头?,告诉亦泠自己?要等松远县中毒的百姓都康复了才会离开。
“那你?离开了松远县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或许会继续北上吧,还?未定下来。
孟青云告诉亦泠。
亦泠点点头?,还?想追问孟青云以后?要如何才能联系上她,一抬头?,却见?她已经一刻不停地往寺庙的庭院走去。
庭院里生着好几架炉子,同时煎着药。
孟青云刚蹲下来,亦泠的声音就又在她耳边响起。
“孟大?夫,若是你?离开了松远县,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孟青云疑惑挑眉,不明白亦泠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解释道:“大?夫与病人之间也讲缘分的,我觉得孟大?夫开的药方十分适合我的身子,所以想着日后?若有需要,还?想请孟大?夫看诊。”
原来是这样。
孟青云向来不拒绝权贵富商,一是避免麻烦,二?是为了更?便捷地赚取诊金。
亦泠这么问了,她便去庭院檐下的小桌上拿了一个?绣着“南山堂”字样的脉枕过来,告诉亦泠自己?每年秋天都会去扬州的这家医馆坐诊。若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可写信去那家医馆。
亦泠默念着“南山堂”三个?字,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时,外头?帐篷里又有人接二?连三地喊着“孟大?夫”。
孟青云立刻站了起来,但看着庭院里正煎着药的炉子,一时间有些为难。
“你?去吧!”
亦泠立刻蹲了下来,抄起一把破扇子,一边煽火一边说,“我和锦葵替你?看着炉子。”
孟青云好像还?有些顾虑,亦泠便朝她挥挥手中的破扇子:“放心吧,看炉子我还?是会的。”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孟青云在帐篷里忙得晕头?转向,终于?有了歇口气的机会。
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匆匆往庭院走去。
却见?淡淡的余晖下,亦泠竟还?蹲在那里煎药,连她的婢女也在忙前忙后?。
四下人来人往,僧人们一趟又一趟地端走煎好的汤药。
没人有时间在意这个?蹲在炉子边煎药的女人是谁,也没人有心思过问。
只有孟青云盯着她看了许久。
感觉到孟青云的目光,亦泠回过头?朝她笑了笑,又指指身前的炉子,表示自己?看火看得很好。
杂乱灰败的寺庙庭院里,孟青云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的笑意,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可是她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这股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最后?也只是朝她笑着福了福身,随即走到檐下的小桌旁,执笔写药方。
寺庙的庭院里虽忙碌,却井然有序。
孟青云心中安定,思忖着更?为温和的方子,以调理年迈者服下解药后?的不适,
只是刚落笔写了两个?字,一道阴影就压到了她的药方上。
孟青云猛然回头?,见?谢衡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他身上穿着常服,手里还?拎着一小包糕点,看着应该是来接亦泠的。
可是他却没有出声,反倒走向了孟青云。
而且他的目光……孟青云心底莫名一沉。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也忘了行礼。
谢衡之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转头?静静地看着在庭院里专心致志煎药的亦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