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人还未至,孟绪只好继续等。
其实若论巧思,孟绪还真觉得樊氏的朝颜花比她的那册书高明不少。
牵牛野生野长,正可喻樊氏的商户出身;又朝开夜合,悄然含英,是既爱惜芳心又劝人及时行乐的花。
更重要的是,这花只有蓬山宫开的最好,蓬山宫出过一位风头无两的善婕妤,陛下又怎会不知道这花来自哪里?
怕是一眼便看中了。
除非是陛下厌恶善婕妤,到了连这花也迁怒的地步。可若是如此,也就不会开放蓬山宫。
孟绪越深想,更觉得樊氏不简单了,可她又装得实在太简单。
于是萧无谏来的时候,就看到一截截高低错落的铜荷灯檠上,烂漫的新烛早早点起,而簪钗简少的女子坐在他常坐的桌案前,一手撑头微凝,大半张皎艳的脸庞昭彰在无边灯色里。
被勾上了浓亮的光彩。
只不知在想什么,竟连他来了也不曾发觉。
他止步在门口,身上犹带着殿外将夜的肃杀之气,轻笑了一声,“既然急着见朕,怎么朕来了,孟卿却好似另有所思?”
孟绪陡然听到人声,下意识坐正形容,放下那只撑头的手。
玉簪梢头翘起之处,却不慎勾住了腕口的玉镯。
毫无阻碍地,就带落了一片懵懂的青丝……淌了满肩。
更有一缕在披撒下时飞乱,斜黏在樱红的唇隙,似含未含。
孟绪因这意外轻促地惊呼了声,再起身朝来人看去,就见年轻的君王将一双眼眯得狭深,带有一丝冷冽地望了过来。
好像在说:故意的?
孟绪看得懂那骤然一冷的眼色,在帝王面前耍小心思是大忌。
可是一个女子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耍心思却是情趣。
在这一刻,孟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她要做的,不就一点一点,把这种大忌变成情趣?
她从来就不想做帝王的附庸。她要她和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男子相处时,只是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
不必是夫妻,但绝不是君臣。
孟绪忽而抬手,轻撩开飞到唇上作乱的那一缕乌柔,动作有一种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的慵懒。
她一向知道自己何时最好看。
眼底,是那支不慎扯下的玉簪,正伶仃地歪斜在案面上,方才扑撞出的脆泠泠的清响还似历历可听。
孟绪想,刚刚可不是故意的,现在才是。
而随着她如玉的葱手,萧无谏确然不得不注意到那一珠小巧而丰红的檀樱。
眼神被烫了一下。
也只是一下。
他负手在背后,蟒纹的玄色衮衣也静静定着,似不会为任何风波撼动。
公事繁重,下朝后他径去批看奏章了,至今未换下朝服。
旒冕不除,此时的萧无谏是危险的。
连游走宦海几十年的老臣,见到一帘冕珠下的那双锐利的眼落在自己身上,也要将心危悬。
如今可不是他刚登基的第一年了,那时候连启用个前雍的旧臣还得拐弯抹角,免得那些自诩是股肱之臣的老家伙又来说教。
现在,他已然用那些卓然的政绩,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孤绝无俦的位置,没人再敢与他商酌,也莫敢与他对视——
除了今晚。
萧无谏看见,殿中这大胆的女子撇清了障目的青丝后,竟就大胆地看向了他,就像他看她那样。
甚至更为放肆。
那水一样的眼波如同具有了实形,游走过他的眉棱唇峰,带着探究,也带着女子独有的缠绵温腻,挠得人喉头发痒。
她难道不知道,仰面视君,亦为罪过?
此刻殿中,两相遥峙。
萧无谏不动,孟绪也不动。
唯独跟在萧无谏身后过来的隋安急得想跺脚。要不是不敢越过帝王率先进屋,他都想按着孟绪的脑袋给陛下行礼了。
心说美人你也是,怎么和根木头桩子似的,好歹也是实打实的命门贵女,再不济咱也学了一个月的规矩,怎么能连行礼也忘了呢?
这可不像周锦那小子昨儿回来时一直夸捧的那样。
瞧瞧这哪有半点机灵劲!
隋安一个劲给孟绪使眼色,奈何萧无谏身形岸然,隋安大半个身子被他挡陷在阴影里。
一番徒劳后,隋安急得一把老骨头都和蚁噬似的了,甚至动手朝孟绪比划起来。
这才成功让孟绪看见。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萧无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冷冷道了声:“挤眉弄眼什么。”
隋安兀的听到这没有温度的斥声,面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陛下这是生孟美人的气了!
倏然又险险反应过来,这分明是对着自个儿说的。
“奴才错了。”隋安从善如流,急忙告了声饶,转而对候侍在殿内的那些个青鬟小宫女们一招手,当即领着所有人躬身含胸、低眉垂眼地退下了。
沉甸甸的门扇一阖上,隋安擦了擦额头密密沁出的汗珠子,刚刚,陛下好像嫌他待着碍事了!
隋安不禁反思起来。其实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美貌实在算不上后宫女子的武器,毕竟大家都有的东西,即便有了又能多赚几分青眼?
是以周锦对他将孟绪那张脸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他还觉得是这小子少见多怪。
而今么——
想起御前的几个太监们此前还在私底下下注,陛下到底是更喜欢孟美人的礼,还是樊才人的花。
其实事实早就显而易见,陛下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让中意的人,屈居第二?
看到隋安这么如临大敌地退出去,孟绪忍不住一声轻笑。
这一笑,在这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分外清晰。
萧无谏望来的眼神不由一凛。
而兰烛灯影下,那张凝盼而来的芙蓉脸,好似这时才记起自己的失仪,微微俯低了去。
乍笑还敛,那微微收蓄的艳色香容,反而勾得人更想看个究竟,便是和璧隋珠也要失色。
孟绪终于矮腰一拜:“陛下。”
帝王阔步流星地朝里而来:“朕还以为,孟卿只记得看朕,什么礼训仪范,是全忘了。”
其声泠泠,如千仞峭壁上的松风,萧然冷肃。
君威不怒而生。
衣风擦过身侧,那岿巍清举的颀身之上,处处是彰示着至高权力的龙章蟒绣。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可孟绪知道,帝王身边,从来不缺柔怜小意之人。
到头来也只能日日温柔解语,任凭君心去留。
既然这条路有人替她试过错,那她就不会再走。
更何况,纯粹以一个女子的立场,去对待一个男子,又怎会是敬小慎微的?
以圣上之尊,更不该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对一个女子过多苛难。
那么,又何妨再大胆一点。毕竟,她都已经以来着经血的“不洁之身”来侍圣了。
孟绪想起教习嬷嬷说过的话,在这宫中,女子来月事时不能与帝王行房,不是因为易损伤己身,而是因为那时难以受孕,且又身带污秽。
不仅是不能行房,连见也是不能见的。
她如今偏要来见,不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孟绪大大方方承认:“是,妾光顾着看您了,忘了规矩。”
萧无谏从她身侧经过,坐去了她刚刚坐过的那把盘龙纹的黄梨木椅上,见她一点思过省悔的态度都没有,有些意外地揭眼:“嗯?”
喉中溢出一声哑笑:“什么理由,说说。”
孟绪却自他身侧微微倾腰,胸襟处一裹轻绸下高耸的软山,仿佛就要碰到那只散漫地架在扶手上的劲臂,可偏偏又自矜持,在寸外悬然而止,不曾贴到。
只有软软靡靡的两脉乌发,轻堕在他袖口,和猫儿似的挠过手背。
然后她就在他近侧,用不很张扬、带着一点侬软卷翘的笑嗓道:“陛下这样好看,妾都嫁给您了,多看两眼也竟要有理由么?”
美貌还是用些用处的,好比此刻——
因不能在太极殿偏殿的围房沐浴,孟绪来时便洗沐过了,洗去了雕饰,身上唯有一股幽净而本真的暗香。
萧无谏心念一动,暗着眼色,就把这大胆的女子圈腰扣入怀中,让她坐上膝头,迫问:“就这么不怕朕?”
因脚下的颠荡,孟绪气息一窒,轻呼出声。
抬手便搂住帝王的脖颈,稳住纤盈的身子。
很快便镇下心神,重振旗鼓,轻轻道:“方才还有一些怕,现在不怕了。毕竟妾此刻,可是在您怀中,又不是刑场——”
殊体在怀,好闻的气息让人舒惬。萧无谏按着女子腰上的娇肉,隔着衣料,似抚似捏:“哦?此刻不在,那下一刻的事,卿卿可能预知?”
孟绪知道他在故意下自己,反而笑道:“倘见暴虐之君,自然畏首畏尾,忐忑不安,不知下刻身首何处。可陛下是圣德之君,哪能动辄生杀,妾见陛下,也就只有心喜。”
萧无谏嗤声:“能言善道。”
孟绪不休不饶:“请陛下明示,妾说的可对么?若是错了,妾一向乖觉,自然知错就改,往后一定畏手畏脚,再想偷看陛下之前,也定先找好一个足够脱罪的理由。若是对了,那妾……”
说着说着,她仰头,笨拙地用不施口脂的樱红,在他颌下软软一蹭,如蘸似点,总之毫无一点真切的力道。
“妾就,得寸进尺了。”
孤男寡女,肌肤相亲。
萧无谏终于被勾起了一点躁火,手搭上了她的后///脖,压向自己的唇齿近畔,喷着热息,“这就叫得寸进尺?”
而后眼看着细颈处那浑白的雪色,栗栗地、敏感地,烧泛起羞红粉热,煞是好看。
他哑声呵笑道:“卿卿还是太谨守。”
“那妾再大胆些,陛下生气怎么办?”孟绪问。
萧无谏不置可否,只是眸色一深,然后薄唇骤然覆上耳后那一寸粉艳艳的雪肌,似含似尝。
“嗯…”孟绪身子酥栗,不堪脖上的痒热,在萧无谏的两臂间挣扭,一副要起的样子。
腰肢频摆,一下下蹭动什么关窍。萧无谏气息更为浑重:“瞎动什么。”
“朕不生气,卿卿不是已给朕戴了高帽?圣德之君,岂会随意处置卿卿。”
孟绪闻言才重新依依坐定。有些得逞,又有些委屈地附向帝王的耳边,用如蚊足那般细小的声量说道:“那说好了,陛下不生气……今天是妾,月事第一天。”
萧无谏浑身一僵,一瞬后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
他竟然从一个来侍寝的妃嫔口中听到这回事。
孟绪却是甜甜笑起来:“妾也不想啊,可妾又做不了它的主?”
她不笑便罢,这一笑,萧无谏甚至能确认,她是蓄意为之了。
何其大胆。
他头一次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抱着人的手都不知是该就此松释,还是该毫不惜怜地用劲——
刚说过不生气,自不能同一个女子反口悔言。
萧无谏深吸一口气,镇下身上的火,面沉如水地道:“那是不巧。朕改宣樊氏来?”
孟绪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实则萧无谏不过是想将回一军,让这嚣张的女子也试试被噎着呛着的滋味,倒没真起那个心思。
他还不至于贪色如渴,床帏之事,之于他从来不过一点调剂。
可她这样看他,反倒像他做了什么错事。
帝王之尊,又怎会有错?
“陛下见过樊才人了么?”孟绪忽问。
萧无谏:“怎么?”
孟绪在心中默向樊氏道了个歉,然后一点也不羞惭地道:“她没妾生的好看。”
萧无谏有些好笑,没反驳,只问:“只能看,有什么用?”
孟绪用手指头戳了戳帝王的衣襟:“谁说只能看了?”
然后覆唇而上,这一次,她亲在了那张动一动就能予夺生杀的唇上。
孟绪学过很多东西,但如何去亲一个男人,没人教过她,所以毫无章法。
她的吻也不像是试探,不像是讨好,而是她想重就重,想轻就轻。想停了,就后撤一点身子,艳艳地笑望,学他一声:“嗯?”
萧无谏:“……”
还不如只看。
当那渊深的眼目终于再度燎开炽热,孟绪却又忽有些煞风景地问起:“妾献的书,陛下藏在哪里了?”
太极殿宫侍环立,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找,方才就借着点灯的功夫大略地寻了一圈,也没见着那册书。
那书前半本,是兄长撰写的一些军事心得,大多是关于布防、行军、对战以及用兵的。当然,也还有一位少年将军斐然的军功,最末附上了他对曾和他并肩作战的几位同僚的分析,孰人可用,又专擅何事,皆有粗略的概写。
最后一页,则是几处大梁疆域上,那些他认为存在但却不曾公知的军事隐患。
而原本的下半本,便是对这些隐患的逐一研究,可惜还不曾写完。
兄长本来就是作战的骁将,也是将中的天才。
他最后一次领兵出征前,把这本册子交给了孟绪。
自古以来,既上沙场又何能避险,但兄长似乎是预感到了这一次会是额外的凶险。
可他不会不去,他幼承父志,只要江山一天不一统,社稷一天不安定,他就不会退。
大约因牵扯了一点思怀,孟绪轻轻把脸靠在了玄深的衣襟前,露出些小女儿情状。见人不答,又补了句:“那可是兄长的心血,陛下别给妾弄丢了。”
孟绪知道,帝王今夜对她的宽纵,当然有这本册子的功劳。可她把这心血给出去,并非是为了投诚、为了求宠,而是要把这东西给到真正能让它不被枉负的人手上——
阿兄,我这么做,你当满意吧?
孟绪更往怀中深处钻了钻,萧无谏抚玩过她柔顺垂坠的青丝,不无戏谑地问:“前半部分是你兄长的心血,后半部分是你的?”
孟绪只微微一愣,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萧无谏何出此问。想到自己不正经的行径,自个儿就又笑开。
只因她昧下了后半本没给出去,便又拿了半本民间的话本子,将那半本的空缺补上了。
而这话本,编排的恰恰便是当今圣上。
其中还颇多诟病之处。
孟绪含嗔带笑地否认:“只是看着大胆有趣,才一并献了。妾才不会骂陛下。”
萧无谏淡声质疑:“果真?”
孟绪刚想表一番忠心,该好言好语的时候,自然也是吝啬不得的。
可萧无谏全不给她机会,骤然施力,把人往前一送,自低下首,含住了樱色的艳唇。
直到嫣红的唇朵上有了银丝水色的恩泽,越加娇娆欲滴。
仍不放过。
帝王冠冕上凉浸浸的垂珠落在孟绪的艳腮边,在黏绵的烘意之中落下一分清醒,很快这清醒又被唇上席卷的湿热浇灭,终于连神思也是酥软无力了。
而他依旧在攻城略地。
像要将她揉碎在怀中一样,大掌碾着秀背上的柔肤,不容她退。
许久许久,孟绪几乎喘不上气,一身水骨在人怀抱里瘫着。
耳边犹有人在笑:“现在呢?”
孟绪脑中锈顿,缓了缓,才听明白这笑声里,萧无谏是在问她,现在有没有偷偷骂他。
她本就擅长顺杆而攀,既然他不介意听,那她干脆坦坦荡荡——
小声却清晰地咬字:“陛下真是……混蛋,明知妾身上不便,还欺负妾。”
“嗯,”萧无谏大方应下,又沉声,不知是哄还是诱,“朕给你取个字,想要?”
说这话的时候,他垂着一双溺人的眼看她,像个天生的钓徒。
“若想要,卿卿可得拿出点诚意来。”
孟绪依偎在帝王怀里,仰起黑葡萄似的含情眼,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一点惊喜:“陛下先告诉妾,是什么样的字?”
脸上还带着唇齿相亲过后水滟滟的春韵,像娇杏,舒开雨膏烟腻的蕊瓣。
从前和孟府同样位于上元坊内的,还有崇阳伯府苏家。苏家二娘子样貌虽不是顶顶出挑的,却能将那位年轻风流的探花郎吃得死死的。
她教孟绪,男子所赠授,你总要悦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奉上更多。越是不在意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一心对他好,反而只会教人对你越来越轻怠吝啬。
所以孟绪把一分的期待呈露到了五六分。
再者,她也有点儿想知道,在这位帝王心中,什么字最堪与她相配。
柔善慧定纯……这位陛下给出去的每个封号,似乎都有他的蕴意。
听闻陛下登基那年,万邦朝贺,便有位来自异邦的美人被册为了贵人。这位贵人听说历来无宠,却在受封的最初就得了个封号:定。是天下大定、社稷清定的定。
萧无谏将她脸颊一侧乌长的浓发拨到耳后,如同拨云见月,露出明肤如雪。华烛下落眼赏看,“朕还需想想。”
“原只是先哄着妾的,都不告诉妾什么字,却要妾的诚意。”孟绪轻轻偏转了头,不教人轻易看全盈盈粉靥:“好好想想是要想多久?”
萧无谏有意要卖这个关子,眼神也变得幽邃起来:“听说卿卿今日打着朕的名义和柔妃叫板,朕总得落点好处。”
说着懒懒散散地靠向精雕细琢的椅背,带得孟绪也不由向前一倾,抵在他胸膛上。
他压着声笑道:“下次相见,朕自会连本带利地从卿卿身上将谢礼讨回。朕再告诉你,什么字。”
孟绪算是听懂了,他这是在报复。
她来了癸水还来勾他挑他,吊他胃口,所以,他也要吊着她一次。
是,原本她以身试险,来了葵水还来侍寝,就没打着让帝王毫不介心的主意。
不介于心,又怎么朝暮念起呢?还有什么比看得见吃不着更让人惦记。
唾手可得的东西,总很难教人珍爱。
孟绪想了想,慢声道:“那到时候,妾也还您一个字。”
她伸手用小指勾了勾他的尾指,好似飞絮一样的轻力。颇为自珍地笑起:“是妾的小字,幽缄多时,唯亲近之人,才可相唤。”
萧无谏任她牵着,不知怎的,话里却忽有些凉薄:“夜深宫路难行,早些归去?”
竟是下了逐客令。
帝王的冷淡就在一瞬。
孟绪于是微直起玉脊,黏绵的眼风也似就此旁落,看向地上一处的方砖,直白了当地埋怨起:“陛下是不稀罕知道妾的小字么?”
萧无谏:“朕是不想再多牵念卿卿一桩。”
孟绪怎么听怎么不信。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陛下体恤宫妃,大凡召后妃到太极殿的寝殿侍寝,往往都是允许留宿殿中的。
若今夜就这么走了,那她为何没能侍寝的事自然也会被知道的明明白白,彤史上都不知道怎样记这一笔。
眼波又是一垂,孟绪闷闷地问:“陛下这样赶妾走了,岂不是阖宫都知道妾不规矩了,妾要怎么再在宫里立足?听说陈妃娘娘是个重礼数的人,若知道妾来着月信还敢进太极殿,会不会罚妾抄女则女训。”
萧无谏一声声听完,当真要有几分对怀中的女子另眼相看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明知自己规矩有欠,没受惩处还不偷着乐着,倒反过来提要求的。
甚至,还敢堂而皇之违抗他的意思。他让人走,几时有人敢留?
果真是如她自己所说,得寸进尺。
就真的一点不怕他?
他松开那只还搂贴在她腰身纱绫上的大手,往椅子的扶把上一搁,薄唇微扬:“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玉扳指碰有疏沉的一声。
像是警醒。
孟绪这会儿却似分外的愚顽不化,拿出了把眼一闭,什么道理也不讲的气势:“大不了妾就在陛下的床榻边打个地铺,总之,是赖着不走了,陛下实在不想看到妾,就让人把妾拖出去吧,被赶走与被拖出去无甚区别……”
这是把撒泼耍赖的本事用到他身上了?
萧无谏眯眼:“卿卿如此,未免无赖。”
孟绪不言,一只手还与人交指而勾,干脆就将五根白腻得胜若吴盐雪的春指,全然穿指插去,与他密密扣实。大有以此作镣铐,将两人捆绑在一处的意思。
萧无谏被她的这点小动作惹得发笑。
但许是掌中的触感实在太过温柔,绵绵的,让人无从发力与之较劲,他最终摇头:“罢了,看在你兄长满纸的赤胆忠心的份上,朕就再帮卿卿一次。”
孟绪终于舒坦了,一双春水的眼弯起,在绝艳的容颜上又多添两分女儿家的娇俏,一时眉目生动:“那妾到底,还要不要打地铺啊?”
萧无谏看了一眼:“随你。”
孟绪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冷淡。哼一声又笑一声,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让人知道:“好——我来时沐洗过了,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先替陛下试试,今夜的被褥够不够软。”
这一夜,梁宫上下都知道月下阁的孟美人承了宠。
新妃进宫的头日,宫里的老人们都不曾有这样强烈的失落之感。
那时候最多想着,陛下宠幸后妃的日子本就少,如今又要多一批人来抢、来分罢了。
可当这本该属于她们之中任一的一夜,实实在在地被分出去了,还是被一个艳丽无匹的年轻女子分去。
这便要教人忍不住仔细钻想,为之心伤——花无千日红,女子总归是青春韶龄的时候最为动人,宫里的女子,花期更短。何况陛下看了她们这些旧面孔几年,早腻味不新鲜了,何及今春刚刚敷荣的花朵,来得讨喜惹怜?
孟美人之后,又是轮到谁呢?
又或者孟美人也像双姝的另一位那样,一人便要独占半边圣宠?
于是第二天清早,当众妃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赏赐被送到月下阁,也没有新的晋位的旨意颁下的时候,竟然忽视了其中的两分古怪,只觉松了一口气。
“头一个承宠又如何,不得圣心就是不得圣心。”
“也真是虚长了一副好颜色的皮囊,怎么竟连初次承宠的次日,咱们这位颇为大方的陛下,都没什么表示?”
“其实她也算不得多好看,我看是你们被什么双姝的名头唬住了才是。”
看热闹的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也有人趁机踩一脚。
不管如何,众人的一颗颗心终归是踏踏实实落回了肚腹中,也便能打起精神,严妆丽服地装扮起来,去凤藻宫向皇后问安了。
陛下的这位皇后是他还是储君时的结发夫妻,在陛下即位后顺理成章地执了凤印金册、入主中宫,又是太后母家二房的侄女,算陛下的半个表妹。
众人自是要敬着的。
虽然皇后脾气不好,总爱摆出副冷脸,但这不也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再说皇后与陛下瞧着敬而不亲,没多少情分,也不会因为容不下她们而有所苛难。
因而这三日一次的问安,人总是到的很齐,只除了极个别之外。
孟绪难得的也起晚了,幸好还赶得及。
昨夜她几乎听尽了大半宵的更鼓莲漏。
陛下一开始还算规规矩矩,没对她动什么手脚,可没安分多久,竟不顾惜她身子不爽,压着她便亲。
虽说也没做别的事,可光是又揉又亲的,就快把她折腾了个遍。
那些障碍间阻的纱绸都被挑开。
俨白的冰雪世界便任由人攻讨。
一毫一厘,湿热得不像话。
孟绪推不开他,他倒是忙中得暇,还要引她分神:“朕想好了。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猜是哪个字?”
问了又不告诉她答案。
到后来,孟绪已连把衣衫拢回肩头的力气都没了,又酥又乏,昏昏烫烫。
足见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
后来一直熬到中夜,孟绪才被人锢在怀中沉沉睡去,睁眼天已亮了个透彻。
只来得及匆匆一番梳洗,最简淡的妆也不曾描画,仅仅抿过薄薄的口脂,气色瞧上去倒也不算太差。
多亏平日一贯好生养着。
孟绪离开太极殿的时候,正是卯时近半。
萧无谏已经在正殿处理政事了。
大梁沿袭旧制,素来逢双日才需上朝,然而无论单日双日,萧无谏都没有睡到五更天的习惯。
隋安常怕他休息不够,可萧无谏却说要趁着年轻体健,多加勤政,隋安当然不敢聒舌再劝。
毕竟这满宫,又有谁敢劝陛下呢?
忽而,隋安心头竟隐隐浮上个人选。就和水面上的泡影似的,朦胧之间,就那么窜了上来。
虽说此时要劝陛下,恐怕还远远不够格,来日却未必啊。
可问题是,陛下今早竟什么赏赐也没吩咐下来,又实在让人吃不准了。
于是隋安斟酌再三,一边挽起袖管,仔细地打着圈磨开砚石,一边尽力自然地试探着道:“要说这孟美人,还真有几分风雅,奴才都没想到,昨夜角角落落那些灯烛竟都让她给点亮了。”
萧无谏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半点不为所动。
隋安瞅了好几眼,见陛下虽反应淡淡,到底也没呵止的意思,才敢继续道:“宫娥说,都是孟美人自个儿一支支点起的,走遍了殿中四下。瞧着好看是好看,就是苦了那小宫娥,后来光为陛下您和孟美人熄烛就花了好些功夫,还不敢慢了手脚。”
他夸一半贬一半,左右不管皇帝是想夸还是贬,都能接下他的话。
“说完了?”
萧无谏从青玉石的笔山上取下一支朱笔,动作未见一分停顿,等悬腕批写下第一个字,才有些讥谑地问:“怎么,你以为她是为了好看,才去点那些烛盏?”
隋安有些不懂了,旋即涎着脸笑道:“难道奴才竟想错了?奴才还以为,孟美人是知道自个儿生得好,想叫陛下看看清楚呢。”
萧无谏却没再理会,似乎无意为他释疑解惑。
只是自想起,昨夜孟绪曾问他,将那册书“藏”在了哪里。
显然,早已不动声色遍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