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千秋by年年雪在
年年雪在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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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小太监盯上的可不是虞才人身边的位置,而是柔妃宫中的空缺,想借虞才人的口为自己美言罢了。
小禄子道:“奴才听说,柔妃宫里新近不知怎的死了个得用的太监,说是暴病而亡。不过也有人猜测,是犯了事被柔妃打杀了,只是寻了个暴病由头堵众人的嘴。”
“好像是唤作王世的。”
王世……孟绪若有所思。
小禄子又道:“这小太监家私颇丰,又善于打点。想是柔妃宫中此前一直没有位置空出来,他才来了咱们这儿,现在可算逮着了机会,又见咱们这儿前途不甚光明,正好跑了。不过奴才觉着,柔妃未必会要这等吃里扒外的奴才。”
孟绪却是玉眸幽深:“他虽选错了时候,也不见得柔妃就不要,多盯着他些。”
柔妃到现在都没有来月下阁找她麻烦,那就是还有所忌惮。既然还将她视为对手,那敌手身边一个白送的眼线,她要是柔妃,必定就笑纳了。
因为君王的久未眷幸,在这孟春三月,后宫也竟和结了层冰碴子似的,处处凄凋,晨窗边都多了好些望远怅思的怨女痴妇。
众人意兴懒懒,心情冷落。
偏偏本朝早有规定,若妃子无召,又非什么紧急情况,主动去太极殿请见,则需要将理由先一字一字地写明白了,和手持朝笏觐见的大臣似的,正儿八经地把折子递上去,待陛下批阅过,再决定见不见。
这样的方式,又要如何诉说柔衷呢,于是大家也只能翘首盼着。
终于盼到这天,有人远远看见,帝王的御驾出现在太液池边。

天子的辂车还未起驾,就有小太监偷偷向仙都殿报信了。
柔妃算得上是这宫里最耳目通达的几人之一,毕竟若是身份等闲的妃子,太极殿的人也不会冒险与之勾连。
不过,真要和在今上眼皮子底下当差的人牵上线还是不易的,柔妃花重金买通的其实也只是个在外围当值的小太监而已。
消息灵通得仍很有限。
譬如孟绪侍寝当日的形况,她不是没有探问过,得知的也就是除了孟绪提前见到了皇帝,并无什么异常。
尺素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好花,斟酌道:“奴婢觉着,是娘娘太抬举孟氏了,陛下都说不准早就忘了这号人了。”
柔妃面有恨色:“可本宫思来想去,就是不能放心。你说,若孟绪真的惹了陛下不快,陛下还能容她留宿太极?若她没有,那就凭她那副狐媚样子,还有那张巧舌,表现又能差到哪里?”
讥笑一声又道:“没听那天耿氏说么,当年她那个空有胸前二两肉,脑子里缺根筋的蠢东西,都能得了赏赐。别是孟绪偷偷憋着什么本宫不知道的坏主意呢。”
她可不是抬举孟绪,而是柔妃委实不能相信,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自己吃瘪的人,会是个庸碌、甚至愚蠢之辈。
“陛下日理万机,也许就是单纯忘记了赏赐也不一定?”
镜中女子美则美矣,此刻瞧来神情却有些狰狞,尺素不敢直视,看了一眼就又低头,“再说这孟美人最近和蘅兰轩那位交往颇密,这宫里谁不是拼了命地顺着陛下的心意做事,孟美人这样,不是自个儿断送前程?”
柔妃却更不以为然:“一个慧嫔算什么,你还真和那些蠢货一样,以为陛下在意她是死是活,过的好不好。”
她拂开尺素在髻边拿着簪钗比划的手:“行了,陛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打扮下去,都要让人捷足先登了。”
忽而她心头浮上一念,幽冷地笑起来:“这样,你即刻让人把孟氏请到仙都殿来,就说,我‘请’她帮个忙。”
虽说是请,然而上有召,下不可不至。
不能明着打骂,那就做点表面文章,用点暗里手段,回头谁也不能指摘她不是?
连着几日雨又连着几日晴,园林春色如洗。
时和气清,太液水涨,连带着池边一树树的粉玉香雪,也渐次舒展开娇姹的眉眼。
随驾的扈从在不远处肃立,成圈地哨守着,以免有人到此侵搅了君王这难能可贵的雅兴。
这儿算是太液池与御花园交界的地方,群芳百卉,傍水而受滋养,四季轮替,以能常春不衰,因而不远处的小亭上有一块御笔所写的牌匾,题名“四时春好”。
这小亭也就被唤作了四时亭。
萧无谏抬手压低一枝六角亭檐外的花枝,骨节分明的指碰过蕊丝,沾有了一点腻腻的芳尘,他用指尖摩挲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隋安看得一阵欣慰。
公事冗重,此前多少次他想劝陛下出来散散心,最后都强自吞了声,今日难得陛下有这个兴致。
他暗暗记下了陛下拂过的这枝花的样子,预备回头就剪几枝供在玉堂金殿之上,就凭它能博君王一笑,就该赏!
忽而,隋安一定睛,却自花影之中,远远瞻见一袭春裙。
柔妃今日特地没坐辇轿。
若乘辇必定要兴师动众,实则远不如两条腿走得更快。
是以隋安都不消多分辨,一看那裙裳,就知来者是谁。压着嗓子对亭中的人禀告道:“陛下,是柔妃娘娘。”
“嗯。”
萧无谏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隋安便明白了,这是可以放行的意思,对着众侍打了个手势。
至于柔妃之后,倘有别的嫔妃再来,那便一律要拦下了。
柔妃来时一路脚底生风,和踩了轮子似的。
直至走到萧无谏几丈之内,才刻意地放缓了脚步,走出分花拂柳的娉婷美态。
她并未直接踏入亭中,而是立在阶前,一改在其余人前的嚣张跋扈,掐柔了些嗓音,略含期待地问:“陛下这是在等谁?”
眼中满映出那人如壑中松、涧边竹一样修长的身姿。
紫玉带,玄金履,凛然孤绝。
柔妃不免想起,曾经似乎也有这样的一次。只不过那次她站在这里,还有旁人与她比肩,她还需分外忐忑,亭中那人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
终于如今,只有她了。
背身而立的君王好整以暇地回眼,“妙嫦既来,朕岂能等他人?”
妙嫦即是柔妃闺名。
每每听见帝王这样喊,柔妃总恍惚觉得自己也得到了几分帝王的真心,胸中怦然如擂,一腔情愫呼之欲出。
于是一阵热烘烘的娇笑里,柔妃轻抬起雾绡云縠的袖子,半掩面低头:“妾也只是闲逛到此处,没想到却遇见了陛下。妾与陛下,算不算心有灵犀?”
萧无谏眼中不见任何波动,只道:“过来。”
向来女子眉眼羞低,脸霞半生,总是动人的,柔妃便这样保持着,步步相近。
因而错过了此刻,帝王面上未加掩饰的平静与冷冽。
就好像不在意来的人是谁,亦不在意所谓的偶遇是不期而会,还是处心积虑。
就连躬身退避的隋安,也未能发觉。
月下阁中。
仙都殿的一等宫女亲自叩谒,簌簌只好不情不愿地开门将人迎进。
孟绪让人赐座看茶:“无事不登三宝殿,尺素姑姑不妨直言。”
尺素有些惊讶于她竟然能记得自己名字,面上却不显,只是抬手:“茶就不必了,我来是替我们娘娘请美人走一趟,仙都殿自有好茶好座,恭候美人。”
一等宫女已是宫女中的上流,甚至远比那些低品的小妃子来的风光。只要不是在柔妃面前,尺素便都能伸张开那份傲骨。
此刻更是拿下巴尖对着人。
一旁,簌簌听她说得不清不楚的,梗着脖子问:“什么事,非要我们美人过去?”
尺素剜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也不是我能答的。”
“姑姑带路吧。”
孟绪已然起身,用眼神安抚簌簌。既然不能不去,又何必多问?
尺素很满意她的配合,在侧前引路:“我们娘娘还让我问美人一声,她有些好奇,美人送上去的,究竟是什么书?”
实则头一次请安的那日,后来也有妃子问起孟绪给陛下送了什么,才能得到这新秀中承幸的第一人的殊荣。
孟绪也“照实”回答过:“是半本话本子。”
而今尺素又问了一遍,孟绪也就再答了一遍:“半本民间话本,柔妃娘娘也有兴趣吗?”
尺素见她不肯具以实告,厉色道:“美人这样回答旁人便罢了,想以此糊弄我们娘娘怕不能够。半本话本子或能吊别人胃口,但恐不足博得帝王青眼吧?”
两人走过之处,青得发黑的宫砖的缝隙里,一夜又生春苔。路上行人经此,总要慢下脚步。
几个宫娥正兴致勃勃说起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的事,正撞见孟绪和尺素,赶忙敛息收声,靠边行了个礼。
“姑姑这是在审问我?”孟绪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旁人也听见:“不过,连柔妃娘娘的宫女言谈之间,对圣心也竟这样了解,看来娘娘此刻人未必在仙都殿了。”
宫娥说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柔妃又岂会错过。
尺素脸色一变,不知是因为孟绪当众挑明了她话中的疏漏,还是因为自家主子的行踪被猜到的缘故。
脚下陡生一点促迫,走快了些许,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美人折煞奴婢了。至于娘娘在不在,美人去了便知。”
孟绪目不旁视:“姑姑既怕被折煞,那便更该知道,有些事,不是姑姑该问的,也不是我乐意答的。”
孟绪的声音鲜少这般刻意凛冽下来,一时仿佛漱过白石的春涧水,初初破冰消冻,悦耳之余,却要冷得掬水的人满掌冰凉。
哪还有之前的客气。
因为自己刚刚对她的侍女这样冷言冷语过,如今她便要依样奉还?
尺素只觉得被这冷声一震慑,仿佛东西压在了脊背之上,力逾千钧,竟有些喘不过气。
“是。”
一路竟都未再出言。
倒是簌簌,见尺素哑声,乐不可支地跟在孟绪后头,解气得像个摇晃起来的小尾巴,沉重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直到走过连亘的一带红墙,这宫中最为精丽的宫殿之一的大门就近在眼前,树头的春阳在阶槛上落下瑰艳的光斑,闪闪浮动。
尺素才能重新拾起从容而得意的笑色:“请吧,美人。”
是了,鸿门有宴,请的可不是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好慌的?
“我们娘娘说了,美人既然献书于上,想是颇擅此道。恰好我们娘娘近来也寻到了一本好书,可惜是孤本,宫里丫头手又笨,故而想劳动美人秀笔,代为誊抄一册。”
尺素并未引孟绪入正殿,而是穿廊几步。很快就有小宫女替孟绪打开了一处偏阁的门。
孟绪抬眼。
雕花门侧,两边都站着身骨笔直的小宫娥,不像是迎请嘉宾,倒像是看守犯人。
果然,又听尺素道:“娘娘急着要,千叮咛万嘱咐,美人今天抄完了才能出这道门,若是入了夜也不必担心,回去的时候自会有人替美人掌灯。”
孟绪就这么被“请”了进去。
屋内案头,文房四宝俱已齐备,另有一册字稠页厚的古书,放在镇纸边上,靛蓝的封皮,瞧上去确然有些年头。
既来之则安之,孟绪在案前坐下,竟是专注地翻起这孤本来。
退出去时,尺素瞥到她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免有些犯嘀咕。又觉是自己多想,人都在瓮中了,想来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向来妃子有所过失,不会如那些个宫女太监似的,动辄施以棍棒藤鞭。抄书自省便是惩戒的主要手段之一,虽非雷霆手段,却也足够煎熬。
这满本密密麻麻的蚁字,抄是抄不完的,等抄到手僵眼花,两目发黑的时候,也就可以放人回去了,总之是扰不到娘娘的好事,又能小惩大诫,杀杀彼之锐气。
尺素正冷笑着要合门,却听孟绪忽道:“既要抄书,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我不能离开,我的侍女总可以出入?还是说,柔妃娘娘拘我在此,当真是将我视同犯人了。”
尺素手一顿:“美人说笑了,娘娘只是怕您心有旁骛,才有这番安排。只要美人好生留在此处,让人去取个东西,自是无妨的。”
虽有些不明白孟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尺素却也不怕一个婢女能弄出什么幺蛾子,莫非还能去搬救兵或是告御状不成?陛下这时候可不会见其他人。
纵想再稳妥些,左右找个人跟着那婢女也就是了。
思量过后,她放心地关上门。
不见幽闭的小室里,泰然若定的女子挑开灯焰的残蜡,珠肤为之辉明。
她提笔,在一页轻薄的熟宣上写下簪花的楷字,眉眼沉静。
今日灯书两相关,总让人想起什么时候——
御驾而今在太液池。
既然柔妃不仁,那也别怪她小小地不义一下了。

第10章
簌簌回了趟月下阁,替孟绪拿了一只靠枕,便回到了仙都殿中,除此之外,什么地方也没去。
暗随了她一路的小太监回来后,就将她的行踪报给了尺素。
这倒教尺素纳罕起来,孟美人难道真的只是让丫鬟去拿个东西?
她坐在蕉廊下的鹅颈椅上,向偏阁看去,这是个能随时监看偏阁的位置。娘娘吩咐过,今日她手上别的事宜都可以放一放,只需盯着孟美人便足够。
尺素当然不敢懈怠。
且疑且怪之间,想起簌簌进偏阁时,怀中抱着的那顶丝锦缎面的软枕,尺素忍不住又嗤讽:“这孟美人还当真是娇贵,不过是坐上一天,竟离不得一个靠枕了。莫非是什么玉腰金臀,怕被咱们仙都殿的椅子磕着碰着不成。”
跟前的小太监附声道:“就是说,咱们仙都殿也不能连个靠枕都拿不出来,又何必非要跑这一趟。”
是,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呢?
尺素总觉得自己想岔了什么,可任是想得头疼欲裂了,照旧想不明白。
不过她倒是终于明白,此前主子为何那般如临大敌了。轮到自个儿了,才发现面对这孟氏,当真是没法掉以轻心的。
偏阁内。
簌簌替孟绪调整好靠枕的位置,小声道:“奴婢让小禄子去送了。”
孟绪点头,顺道变了变提笔的姿势。簌簌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然誊抄了数页书,这会儿将左手垫去了右边腕下,从悬肘改为枕腕,也好免教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手泛酸。
饮墨的毫尖再次划过纸面,碧松烟的味道郁弥一室。
“还是主子聪明,知道必定有人跟着奴婢。”
簌簌说着,拿起孟绪写好的那一沓纸翻看。
见上头是极为工秀的小楷,一笔一划无不工整仔细,登时却有些不平起来:“摆明了是想折腾您的手段,主子怎么还抄得这样一丝不苟?”
她噘着嘴道:“左右到了宵禁的时候,他们必定得放咱们走,还不如敷衍敷衍过去。再说您不都给陛下递消息了。”
孟绪顾不得抬头:“这是前朝顾甫之的山水志,确是失传已久的孤本了,多抄一份,它便多一份流传下去的可能,何乐而不为呢?”
笔下的弯勾却忽而一顿,洇开一个粗壮的墨点,她立即重新起笔,方道:“况且,你当着觉得,陛下会施以援手?”
说到这个,簌簌其实心里也没谱,毕竟主子入宫以来,同陛下也只见过一趟。
若说还有一星半点的底气,那也是全然出乎对自家主子的崇敬。至于主子究竟怎么盘算的,则一向是不求甚解。
因而这会儿她更加摸不着头脑:“那主子还费这么大劲?”
费那么大劲,交待了她好一通,教人还以为是所图甚大呢!
孟绪凉凉地抿唇:“虽不见得能脱身,也总会有些收效的。有人想让我不痛快,我又怎能让她痛快?”
说罢便继续专心誊录,运笔行云流水,一时室内只闻纸笔相接的沙沙声。
簌簌左看右看,看她却也不像是不痛快的样子,反而泰然若定,倒像有几分乐在其中。
四时亭中,萧无谏让人在石桌旁起了个炉子。
小红炉上摆一只紫砂的茶鼎,正烹一味雨前龙井。是今岁新绿的嫩芽,才进贡上来的,形如雀舌,茶香冷冽。于四下红红粉粉渡来的娇甜花气之中,独辟出一方清爽。
萧无谏不吝亲手斟茗:“尝尝。”
柔妃喝了一口便赞:“好茶。”
绿茶清苦,她素性其实不大喜爱,却还是与有荣焉地饮尽了。
望着空澄明亮的杯底,却有些欲言又止。
柔妃不说,萧无谏也不问。
又憋了好些功夫,似捱不住两相无言的寂静,柔妃终于试探着宛转道:“妾的祖父也喜欢品茶,可惜妾不大懂,总是牛嚼牡丹。但陛下亲自煮的茶,妾知道必是好的,不能白白受了。难得今日花光春色,容妾为陛下跳一支舞如何?”
萧无谏把玩着白釉质地的玲珑小盏,狭目犹自半低,“爱妃美意,却之不恭,准了。”
柔妃当即娇靥绽笑,拎裙起身。
她今日穿的虽非舞衣,好在春裳轻盈,也施展的开。
隋安眼观鼻鼻观心,吩咐周遭环立的随侍们旋身调了个头,背朝着里处。
主子可以有当众起舞的雅兴,做奴才的却不能真有那个胆子旁观。
只见柔妃走下阶来,一直走到百树千树的中央,在这逞娇斗艳的众芳之间,向君王拜下一个舞姬才会行的礼,娇媚风流。
萧无谏却眉头一皱。
隋安远立着,时时不忘鉴貌辨色,骤觉得陛下竟是有些不悦了,然而再欲悄自在那张温冷似玉的脸上寻迹,又不见什么异色。
再究看余光里正翩转起舞的柔妃,隋安不知怎的,想起个人来,心里咯噔一惊。
当年宫中最擅舞的娘娘,原本就是舞姬出身。
那位本是罪臣之后,早早就被充入教坊司,或许是常年练舞的缘故,养就了一身柔弱无骨的身段,那楚腰蛴领、那红袖招展的姿情,任是隋安,也要见之不忘。
后来被陛下纳为宫妃,更是荣宠不断,终于在一次御花园献舞过后,升为了善婕妤。
陛下曾笑称,善婕妤闺名中的善字,该是善歌善舞的善……
隋安有些出神,胳膊肘却不防被人轻撞了一下。
回头见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微声训斥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见御驾在此?”
小禄子正是怕惊扰了御驾,故而不敢冒然出声,可在隋安身后半天,也没见他发现,无奈之下才伸了手。
这会儿忙把对叠起的纸张恭恭敬敬递上。
见隋安不明所以,小禄子凑到他耳边:“是孟美人让奴才交给您的,美人说,陛下日前问她的问题,她已有了答案。眼下不能亲至,怕陛下急着要,先将这面圣的折子递上。”
隋安一听,看了眼不远处歌舞相欢的帝妃,瞬时觉得这分量轻薄的东西竟万分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此刻,花团锦簇之中,柔妃一扬袂又一拧腰,舞得亦是出神。
她曾自矜是大儒之后、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淑女,惯来看不上以歌舞娱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可自从见过一次天子那痴醉的样子之后,她就不止一次地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对她也露出那样沉湎的神情?
善婕妤一舞晋位的那天,柔妃也在场。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倘若陛下果真喜欢,那这舞便也似乎没这么不堪了……
善婕妤盛宠之时,柔妃自是不会东施效颦,可她既大势已去、不足为惧,自己又苦练了近一年,兴许就能给陛下一个惊喜呢?
想到这,柔妃如水的舞臂更为卖力。
可惜花枝纷错迷眼,纵使脉脉相望了好几次,帝王的神色仍始终不甚分明。
忽然,柔妃脸色一变。
陛下这个时候,竟还要处理政事么……
四时亭中。
当陛下吩咐备墨的时候,隋安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起先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帝王观舞的时候替孟美人送信。
再前途朗朗,眼下那也只是个美人不是。
可当他从小禄子口中得知孟美人不能亲至,是因为被柔妃娘娘关在了仙都殿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
对柔妃而言,自己不过是个老老实实办差事的,不送这信也落不到好处,送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但对孟美人而言,若是能救她一次,那便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再说送了顶多是个打扰之罪,若是不送,万一孟美人回头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哪担得起罪责。
隋安立时有了计较。
不过萧无谏刚看完的时候,只将这纸收在了一边,大有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不由教隋安好一番纠结。
若陛下未问,他却主动将孟美人的处境告知,立场未免太过昭然若揭。
在帝王面前明晃晃地偏帮某一方,可不是他的为宦之道。
“她人呢?”
好在,萧无谏很快问起。
隋安这才笑着把小禄子说的和盘托出。
萧无谏听完,却不提要救人一把,也并不质问柔妃,只说备墨。
也幸亏不远处就是藏书楼,隋安就近就找来了文房四物,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待到御批落成,隋安笑吟吟接过,心也踏实了。
正要将折子重新交还给小禄子,才见那小太监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竟是个不懂事的。
“让周锦去送。”萧无谏却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
“是。”隋安不敢有误,忙把自己的小徒弟喊过来。
也是这时才如梦初醒,不指派个能代表御前的人,东西又怎么顺利及时地送进仙都殿呢,陛下是连这个都替孟美人考虑到了。
于是当即竖拇指对人夸到:“陛下想的周到。”
萧无谏没理会他的马屁。
另一边,亭中这样动静连迭,柔妃跟着一再晃神,舞步终于在频频旁顾之间尽失了章法,差点踩着自个儿裙子,人狠狠一踉跄。
她慌张地朝帝王看去。
本以为他一心两用,不会发觉,却见帝王已立起,朝这里走来了。
柔妃便也不再跳了,紧着眉头乖乖认错:“妾技艺不精,没跳好,陛下可别恼妾。”
萧无谏停在几步之外:“是爱妃的心乱了。”
柔妃见他不生气,这才缓过劲来,娇送一声嗔笑:“还不是因为陛下,看妾跳舞都不专心,还忙着处理别的事……”
萧无谏没接这话,柔妃正想上前靠他近些,却听萧无谏道:“朕还等着爱妃跳完,做事当善始而终。”
不知是那个善字刺着了耳朵,还是想要同人亲近却被打断,柔妃总觉有些如鲠在喉。却还是竭力保持着笑态,重新退回了原处,曼声道:“那妾就继续了。”
萧无谏也就傍花而立,负手观她弄姿弄影,直到周锦急吼吼地带着信回来,他竟折返亭中,又批改起来……
周锦来来回回地跑腿捎信,人已气喘吁吁了。就指着等人回信的空当休息休息。
和上回一样,仙都殿的众仆照旧没一个敢拦的,只能干站着。毕竟人奉的可是圣上口谕。
尺素彻底不明状况了,这样的事前所未见。
娘娘这会儿不该陪驾在侧,如何能容旁人与陛下屡屡书信往来,孟氏本事竟这样大?
况且周锦既都摸到了仙都殿,那定是孟氏已用什么法子告了状,陛下不说要放人,却只传书又是什么意思。
再则信是送到仙都殿的,给的却是孟氏,又要让娘娘往后如何立威!
她焦心如灼,顿觉这孟氏就像个烫手山芋,送走自然不行,留下也要教人如蹈薄冰,战战兢兢。
偏阁内。
孟绪铺展开满纸墨字,她与陛下一来二去之间,纸上已留白无多。
最中央,是一个墨饱汁浓的大字:意。
是她最早呈递圣上时所写。
只此“意”字,别无其他。
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她猜了意字,也猜到了,唯有如此,隋安才会把东西送到那个人面前。
若明着求援,别说隋安不会代为上递,就是陛下看了,也断断不会偏帮她。
妃嫔间的小打小闹,他怎么会管?
况且,眼下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哪及柔妃?
所以她呈上去的,只能是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关乎他们的约定——他说过,要下回相见时,才会告诉她是什么字。
她将它写作请见的折子,是急着讨这个“相见”来了。
不过,既递了请见的折子,她却不能亲往,若陛下好奇多问一句,也自能顺理成章地将她被拘困在仙都殿的事上达圣听,又不至于让隋安难做。
若不曾问起也无事,他那时说给出封号时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柔妃白日伴驾,晚上陛下却召幸于她,也足够教柔妃膈应。
至于这番传书,算是意外之喜,也教孟绪也识出了帝王的劣心。他把批写好的折子又让人送回来,不就是摆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在这里了,却不准备帮这个忙。
不肯帮忙,倒宁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暗通款曲”。
第一次送返时,意字底下的御笔朱批写的是:为何猜意?
孟绪便答:这字好看,与妾最最相关;又不见被用作过封号,与陛下一样,世无其二,正可成一双。
而这一回,上头写着:卿卿若能即刻出现在朕眼前,那朕今日就可多一位意嫔了。
这是要她,自己想办法脱身?

“周锦公公,”尺素犹疑再三,还是试图过来探探口风。
可这件事说到底是仙都殿理亏,便是她想问,也不知该从何问起。若问为何陛下要与孟美人这般传书,那他们仙都殿不把人拘在这儿自然也就没有这一出了。
是以周锦转看向她了,尺素却噎着声,一时言语窒碍,迟迟没有下文。
“尺素姑姑有何见教?”周锦不得不主动道。
尺素是柔妃宫里的一等宫女,论品级不输周锦,他自然也要给些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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