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千秋by年年雪在
年年雪在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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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丫头,也不叫上我,倒自个儿出去逛。”梳完头,孟绪从里间出来,闲闲倚着镂花的隔扇门,笑嗔了句。
下一刻,这笑意却又微微冻凝起:“花虽好看,不过下回别去摘了,宫里不比家里,别犯了哪个娘娘的忌讳。”
簌簌想了想是这么回事,自然应下声来,赏花的雅兴也散了大半,悻悻地把花搁在窗棂边上。
琼钟舀了一瓢清水过来,往花插的瓶肚中灌去,思忖道:“这杜鹃花倒没听那个娘娘尤其钟爱的。不过此前有个宫女,莳花时剪子不小心掉下去了,砸坏了一株芍药,好巧不巧那芍药是柔妃娘娘亲口赞过的,可教她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板子。”
簌簌起先不过心有一点余悸,这一听登时吓得脸色青白,仿佛只差一点,板子打要打在她身上了。
琼钟扑哧一声笑出来,孟绪也道:“你可别吓她了。”
这却教簌簌不明所以起来,这样骇人的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好似不甚在意。
缠着琼钟便是一通好问,莫非这事是她胡编乱纂,诓她的不成?
气愤得直要握拳跺脚:“也就是打量我好骗了!”
琼钟只好小声对她解释:“宫里骇人的事还少么,一顿板子,已算是格外开恩。以后你就懂了,有时候人命未必比花命金贵。”
孟绪已坐在了矮几边上,此刻眉黛一皱,手中散漫地翻动着书页,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放心,我总会护着你们的。”
簌簌当然知道自家娘子是个护短的性子,面色转晴,笑着点头。
琼钟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说,微微一愣,有些动容。
她想起,孟绪昨天才到月下阁的时候,其实对他们这些仆婢都是态度淡淡的。她本以为是主子还要再考察他们一阵,可好像就是周锦公公来时她出言提醒了一句,主子就将她提到了里间贴身伺候。
她确实是实打实想为着主子好的,心意能被人认可,琼钟打心眼里感激。
这时候孟绪望了望琼钟,也想到了什么:“我看你年岁较我和簌簌都稍长些,做事又仔细,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当差么?”
琼钟不敢隐瞒,跪下来郑重叩首道:“不瞒主子,奴婢之前是在慧嫔娘娘宫里当差的。”
担心孟绪会误会,琼钟殷恳而直然地仰起自己的目光:“但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是慧嫔娘娘失势后,主动托关系将奴婢送走了。后来奴婢便一直留在掖庭局,直到您进宫前,才被调到了这儿。”
孟绪干净圆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案上,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慧嫔娘娘,倒是个仁义的主子?”
琼钟心里不由升腾起一丝希望。犹豫了片刻,到底顾及在新主子面前不宜说太多旧主的事,一时只点头称是:“慧嫔娘娘待下人都很好。”
用过早膳,恰逢宫监来收取新妃们要上献给陛下的物品。
簌簌替孟绪把那册摘了封皮的书交给了小太监。
临走的时候簌簌往托盘中一扫,看见上面陈珠列翠的,什么玉梳、鸾佩、香囊,甚至还有女子的一编青丝。
只给了一夜的时限,大家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精巧的宝珍,送上去的东西大多是往定情信物上靠。簌簌算看出来了,就数自家主子送的最不柔情缱绻。
一本书,能有什么花头?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记起一事来,竟又觉得这次,说不准她还真的猜到了!
可刚旋了个身要往回赶,却见樊选侍的侍女莺歌摘了蓬山宫宫门口的一朵朝颜花放在了托盘上。
颤巍巍的花萼,还带着清圆的银露,在群珍中可谓打眼。
簌簌十分纳罕,一进屋就同孟绪说起这事:“我早上在御花园倒没看见有朝颜花,也不知这朝颜是不是咱们蓬山宫才有,不然送了有什么意思?”
一旁,琼钟手里的鸡毛掸子在博物架上一滞,转头看向簌簌:“你还真说对了,满宫就数咱们蓬山宫的牵牛长得最好。这花多是野生野长的,娘娘是不屑养的。主殿那位从前倒是喜欢。”
朝颜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牵牛,而今牵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爱的时候。再有,朝颜朝开暮合,也有劝人及时惜花的意思。
“看来这位选侍,很有些玲珑心窍,并不笨呢。”孟绪伸出手去,惊觉手边一空,才想起这几日正在看的书已被她作为礼物送给了陛下。
早知道该换个送的……如今竟无聊赖起来了。
正想出去走动走动,松动一下筋骨,也顺道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簌簌却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鲜果,把脑袋凑了过来。
她殷勤地往孟绪嘴里送果肉,专拣着孟绪喜欢吃的,趁时得意兮兮地问:“那主子呢,您送书,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选你?”
孟绪很受用这饭来张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懒懒用手支着头:“嗯?何以见得?”
簌簌把嘴一张,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这两日了,要怎么与陛下……”
她年纪比孟绪还小一岁,羞于将同房二字说出口,便用两手的大拇指对贴着一弯屈,比了个亲热的手势。
这下子,在不远处整理博古架的琼钟也顾不上扫尘了,一拍大腿就疾步过来:“主子月信将至,奴婢得赶紧报上去才行!”
谁知孟绪却气定神闲地喊住了她:“不急。”
孟绪青细的蛾眉一扬,眼尾也上挑起来。眼中便似有潋滟闪荡着,鲜秾的丹脸上,尽是动人的风情。
她示意簌簌继续递果肉。
簌簌乖乖奉上一片熟脆的林檎果,恍然记起从前自家主子每憋着什么主意,都是这般艳晶晶的模样,几要教桃羞杏愧,芙蓉也妒。
孟绪就着她的手慢慢含住甜果,细嚼慢咽着,等吃完了,才施施然笑开:“过两日再去吧。”
万一,今夜陛下就选了她呢?
人窝在狭小的室内就容易犯懒,月下阁如今里里外外有琼钟和簌簌盯着,领事的嬷嬷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孟绪实在不必操神费思。
上面的主位又不管事,自也不会来挑下面的妃子的错处。这样一来,这才进宫一天,竟就安逸得好像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了。
可越是如此平静,孟绪却越是不能安下心来,宫里的水这样深,而所有危险,往往在露出端倪之前,才是最可怖的。
午膳过后,孟绪主动走了出去。
这次进宫统共有八人,她不信旁人都坐得住。
令她意外的是,隔壁那位颇为孤怯的樊选侍竟也不在青鸟阁,不知上哪里观风赏景去了。
宫中可去之处颇多,光是太液池、御花园周边,就有不少林林苑苑,随处可见花桥石亭,往北过了掖庭局,还有可以跑马的草场,再远就是山岑矮丘了。
这样大的地方,若是不记路的人,恐怕随时有失途之险。
孟绪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在水榭上茕茕独立的樊选侍,驳岸的台面上,她临水站着,身前只一池蓝碧色的湖水和几点青小的荷钱。不知缘何,瞧上去有些怅惘。
平心而论,只这样看去,樊氏还不算讨厌。
孟绪拐了个道,踏上了水榭侧门连接的曲桥。
可还不等她自侧门行入,便又察见有人朝此处来了。孟绪眼疾手快地拉着簌簌往门扇后一躲,躲在了门扇与曲桥阑干夹出的死角处。
樊氏对这一切尚且无知无觉。
她的侍女白术见主子这般忧容,在旁叹道:“听说东边月下阁的孟美人进宫前就得了孙嬷嬷的教导,从前奴婢在掖庭局就晓得孙嬷嬷的名声了,那可是两朝老人,前朝的时候就是……”
还没说完,被樊氏略带凄恨地呵止:“一仆尚且不侍二主,历经两朝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孟绪心头猛地一凛,果然便听一道犀利的嗓音响起:“樊选侍,这是在说谁呢?”
孟绪的记性很好。好到只在几年前和“双姝”中的另一位——沈氏女沈妙嫦有过几次际会,至今都还能认出她的音貌。
因而,方才只消那么浅见了一眼,她就觉得来人有些像柔妃。如今更是确定了。
柔妃脸上怒火未消。
她的仪仗就停在不远处,特地没带着一大队的宦侍过来,就是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顾影自怜,又在怜些什么。
不成想,却听到了她最不喜的话。
柔妃的祖父是当世大儒,受天下士人尊崇,父亲也是出身翰林,学富五车。可前朝皇帝昏聩,不识能臣,除了父亲领了个虚职之外,沈家三代竟都没得到过任用。直到先帝推翻了雍朝,建立了大梁,本以为会好些,但先帝以武立国、重武轻文,她父亲又是前朝旧臣的身份,最后仅仅是落了个不痛不痒的散官之职。
那些知道当效明主的士子,倒还敬着沈家,有些不知变通的,则已经反口将沈家骂作了叛臣贼子。
也就是近十年的光景才好些,她小时候可没少遭人白眼。
因而柔妃最听不得的几个词里,就有所谓的一、仆、二、主。
樊氏身边的白术见此已噗通一声跪下:“柔妃娘娘。”
“您是…柔妃娘娘?”樊氏反应过来,双膝一软,踉踉跄跄上前行了跪拜大礼,颤巍巍道:“娘娘明鉴,借妾十个胆子,也断不敢影射娘娘。”
“影射?你何止是影射——!”柔妃却不是会轻易姑纵的主儿,冷冷一笑,指使侍女:“掌嘴。”
身后,簌簌已经闭上了眼睛,紧紧搀着孟绪,害怕听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从水榭中传来。
孟绪拍了拍她的手聊加安抚,自己则在簌簌不解的目光中,娉娉袅袅地从侧开的镂花门后走出,上前两步。
“且慢。妾美人孟氏,向娘娘问安。”
柔妃没料到还有人在附近,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敢来逞英雄,错愕之中,轻飘飘觑了孟绪一眼。
“哦,我当是谁呢,你是孟绪妹妹吧?”
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也确实为孟绪的容色一惊。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孟氏可还不像现在这样,靡颜腻理的一张雪面,观之好似姑射神人。
她低着眼,轻轻抚弄过左手食指上尖长的护甲:“你是想和她一起,受此掌掴么?”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这种事她早做惯了,多一个孟绪又有何妨?
问完这句后,柔妃伸展开五指,举起保养得宜的纤手,在眼前自珍自赏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孟绪反应。
心里也在继续想,那时候的孟绪,至少也还不像现在这样,一眼就让人想用这护甲的尖头,从那张讨厌的脸上划过,破肤见肉。
孟绪却未见半点惊慌之色,缓缓道:“今早太极殿的人收了新妃们递送御前的礼物,陛下今晚就将择物点寝,娘娘此时伤了新妃的容貌,妾是怕娘娘落人口舌。”
柔妃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还怕落人口舌?谁给你的胆子这时候了还想巧言令色,为人撑腰?”
她步步前逼:“你是什么身份?”
可话音俱落地后,柔妃却忽而想起自己是因何才发怒的,不正是因为听不得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话……自觉到有些站不住脚,再对上孟绪气定神闲的样子,她脸上的厉色便陡然一重:“孟绪,你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一来就让她不痛快!
柔妃没叫起,孟绪便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然而脊背却是笔直清挺的,不卑不亢,如同净植的一杆芙蕖。
此时,她仰起那张冶艳的莲脸,正带着温柔又凛冽的笑:“妾凭——拳拳之心?娘娘不畏悠悠众口,但对陛下总归是一片情真。今夜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想来娘娘必不愿意驳了他的面子,败了天家兴致。”
柔妃下意识就想反驳,可喉中被好生一噎,一时竟是无从反驳。
退了一步,气得发笑,半天憋出一句:“小小一个美人,也敢品评本宫对陛下的心思?”
但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孟绪所言,正戳在了她的痛处。
若是她足够愚笨就好了,她就不会害怕,害怕一朝扫了那个人的兴、违逆了他的心意,所得皆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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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绪:这就退了?我还没说完呢!
下章真的男主会出来啦!!
对了女鹅为什么会救小樊,下章也会说到的,可不是滥好心!!女儿才没有那个。

或者说,她不可能赌输。
人人都说柔妃得宠,可陛下一月入内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说明陛下并不沉迷欲色,远远还没到会为了美色、为了柔妃糊涂的地步。那么柔妃若心里没点分寸,又怎么去做这个宠妃?
纵然如孙嬷嬷所说,有一个当世大儒的祖父,或许能助她最初崭露头角,可起用沈家人的目的都已达到,说到底,家世能给柔妃的助力,也只到这里了。柔妃往后受不受宠,只在于陛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拂了陛下的心意呢?
这也是孟绪之所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缘故,聪明的人,才有权衡计较,才有畏惧。
柔妃抿着的红唇似都在打颤,一张脸被水榭里穿堂而来的湖风吹得煞白。恨恨看着孟绪,咬牙切齿地道:“本宫为了陛下,是可以暂不与这言行无状的罪人计较。孟绪,你很好,希望你与这位樊才人,”
话至一半,柔妃重新笑起来:“不,连才人都不是,还只是个选侍——希望孟美人与这位樊选侍,日日都能如此,不要有能让本宫下得去手的时候,否则该受的巴掌,谁也躲不掉。”
虽是对着两人说的,柔妃却连一眼也懒得分给樊氏。比起孟绪,樊氏也不算多可恨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硌了脚的小石头,碾两下再踹开也就是了。
可孟绪……柔妃愤然转身,金贵的珠鞋踏地有声,好像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谁的脊骨,要一脚一脚,慢慢地,把胸口淤积的闷气都散出去似的。
孟绪在她身后行了个恭送的礼:“妾谨记娘娘教诲。”
樊氏也紧跟着伏叩,细声细气道:“妾拜送娘娘,谨记娘娘教诲。”
柔妃的侍女刚一追上去,就见自家娘娘面色忽而更阴沉了。侍女唯恐被殃及,忙找补道:“这孟美人也实在是个拎不清的,娘娘顾及陛下,这才不和她们计较。不过要奴婢说,脸面虽伤不得,让她们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醒醒神也好,这样往后她们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了。”
“用得着你来教我?”柔妃眼色一横,侍女瞬时噤若寒蝉,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既都打不得,不痛不痒地跪一会儿又有什么意思!”
侍女仍不敢吭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觑着柔妃脸色。
许久之后,才听柔妃不甘心地又道:“你说,今晚陛下会选谁?”
侍女一通搜肠刮肚,将一众新妃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便有了眉目,却是瘪了瘪唇:“奴婢不敢说……”
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孟美人本就生得瑰姿艳逸,又有这般玲珑心窍,能在娘娘跟前全身而退,送得礼物怕也是别出心裁。今夜多半是她了。再说这孟美人定是成竹在胸,否则,又怎能这么有恃无恐呢!
怪不得娘娘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
翠盖罗纱的宝辇在宫侍的簇拥下慢慢远去,水榭中,白术和簌簌也各自扶起了各自的主子。
樊选侍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多谢。”
孟绪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簌簌心疼地替她整理裙幅,妃嫔之间大多是行万福礼的,孟绪此番虽未行跪下,可一直保持着微微蹲膝的姿势,这会儿也似有僵酸得些立不住。
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然。
樊氏见孟绪已有动身离开之意,起先还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处,可当察觉到她脚步的迟涩,终于再也保持不住沉默。
“孟姐姐……!”她三步并两步跟上去,“等等我。”
“今日倒不哭了?”孟绪这才柔柔淡淡地问道。
樊氏见她语态神貌一应如常,竟似全然不为方才之事挂心。就好像自己跟上来无所谓,不跟上来也无所谓,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以为,她应当是施恩图报,想自己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才会为自己出头。
此时再掐两滴泪未免太假,亦步亦趋之间,樊氏只捂着胸口,怯声道:“柔妃娘娘如此威严,妾是有些后怕。”
孟绪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樊氏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也没再吭声。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的疑窦诉之于口:“姐姐为何会帮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况且妹妹出身卑微,挨两下也不打紧的。”
孟绪停下脚步,侧转一点腰身,正正迎上樊氏望过来的目光。
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孟绪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孟绪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简单的理由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孟绪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为了一句话就要掌掴别人,柔妃娘娘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算什么,”孟绪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簌簌没多想便道:“这话仿佛从前大郎君也说过呢。”
说完才有些后悔,怕主子想起大郎君,难免又神伤。
孟家满门忠烈,孟绪的长兄比她足足大了八岁,十二岁起便随父战场,一直到孟绪十岁那年,兄长前往西南收复失地,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孟绪再没有哥哥了。
山河社稷早在雍朝的荒政下破碎不堪,大梁推翻雍治之后,又花了数年光阴,才拼凑起一个足够广袤安定的疆土,而这疆土上,流淌着孟家人的血泪。
大郎君扶灵下葬那日,主子两只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却还在汩汩地冒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而这日之后,簌簌再也没见过主子哭。
“是啊,哥哥也说过。”
孟绪倒是神情无恙。也许也曾有流光片隙,心的确被一下子揪起,可她不会沉湎下去,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当只做那个貌若桃李、心若磐石的孟绪。
自家主子虽和没事人似的,簌簌仍好一阵自责。
过了一会儿,察见孟绪抬脚落脚始终艰慢,仍半点不曾松活起来,不由狐疑出声:“主子的腿可是还难受么?”
主子四岁开始习礼,当年就能顶着一摞书在太阳底下蹲好些时候,没道理这么久缓不过来。
孟绪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句。
簌簌惊呼了声,忙又掩唇道:“那得快些回去才是,昨儿奴婢把新的月事带都洗过了。”
一路上却都拧着眉头,越发不懂:“主子今日为何要冒险帮樊选侍,还好那巴掌没真落下来,否则疼也疼死了,您身上还不爽利……奴婢看樊选侍也不像什么好人。”
孟绪失笑:“哦?竟连你都看得出来?”
簌簌撇了撇嘴:“主子还有心情笑,奴婢是为您不值当!柔妃娘娘看着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若今夜陛下没选您,明儿她指不定就要来月下阁磋磨您了!”
孟绪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急,正了正色,宽慰道:“放心,我有成算。”
她目光悠远:“再说了,你以为没有今日的事,柔妃就会容得下我么?”
光是她站在那儿,柔妃恐怕就断断容不下她啊。
更何况,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注定只能有一个。
孟绪不会走柔妃的老路,但她走的这条路,势必会让柔妃无路可走。她与柔妃之间,又焉能善了呢?
倒不如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早见真章。
回到月下阁不久,御前的人就带着旨意来了。
只不过,去的是对面的青鸟阁。
看来是陛下选中了那朵生动娇嫩的朝颜花。
孟绪低头搅弄着红糖水,道了一声:“姜丝放多了。”
簌簌原本立在一边,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又叹口气的,凑过来一看还真是,懊悔道:“是小禄子做的,他说他进宫前常给他姐姐做这个,效用好着呢。奴婢心不在焉的,竟也忘了同他说主子不喜姜味。”
簌簌说着就要再去换一碗,孟绪拦住了她,跟喝药似的几口就把红糖水喝尽了:“怕就是他姜丝搁的多,才见效快。”
簌簌有心想再问点什么,见主子这般和个没事人一样,又去瞟琼钟,见琼钟也只埋头干活,只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只是那坐立难安的样子,晃得孟绪实在眼疼。
“想说什么就说,几时这样别扭了?”
簌簌方是如蒙大赦,凑近了问:“主子今儿不是还说早有成算,缘何那位公公竟去了青鸟阁?失了这次机会,柔妃没了忌惮,怕闻着风就来了!”
琼钟这时候才提上一嘴:“主子身上不便利,没选上是好事,否则我们才要悬心吊胆呢,昨夜奴婢就在想,这样兵行险着,若是触怒了龙颜可怎么是好?”
孟绪手中的小勺柄抵着玲珑秀致的下巴尖,却是有些无辜地对着簌簌微微笑起:“是有成算啊。”
她的成算本就是指,今夜点寝,胜出的人大约会在她与樊氏之间,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不管陛下选的是谁,柔妃都落不到好处。
更别说即便她和樊氏都不曾中选,柔妃也无从未卜先知,一样要畏忌。
何况——
小禄子脚底生风一样疾步从外间进来,喜形于色:“御前的人来了!”
何况——谁说去了青鸟阁,就不能再来月下阁?
看来陛下已看过了那本书。
这次御前来的人不是周锦,大约又是隋安公公的哪个小徒弟。生了一张光净得没有一点胡子青茬的娃娃脸,看上去至多十四五的年纪,却已十分油滑。一见孟绪就哈着腰赔笑道:“陛下说了,美人的书是头筹,但樊才人的花也颇为动人,不输列位贵女,这不,就晋了才人,一跃两级!”
“美人见谅,奴才刚刚啊,是去青鸟阁宣旨去了,想着让樊才人别巴巴等着,今晚早点歇下,这才迟了一步到月下阁。”
孟绪心如明镜,自然知道这位公公大约是看樊氏出身最低,又是走进献的路子入宫,却能一来就被拔到与贵女们平起平坐的高度,奇货可居,这才先去了青鸟阁。如今又想两头安抚罢了。
倒也没为难他,只管盈盈笑着:“辛苦公告走一遭了。”
月下阁的众人则可见地雀跃起来,又是给人倒茶,又是塞银子的。
唯有孟绪静之若素。
眼下她倒想知道,柔妃才嘲过樊氏位低,连个才人都不是,如今该作何想呢?
要说这宫里的宠辱盛衰,也果真只在圣心一念。
只是,凭一朵花就不拘一格,提用人才,看来陛下也是位相当任性的陛下,那么少入后宫,或许不是因为克制,而是纯粹不想?
孟绪脸上的笑意更真了几分。
孟绪在为侍寝准备的时候,凤藻宫中,陈妃向皇后禀告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后一脸不爱听地别过头去:“宫里的事都有你打理,巴巴地说与我做什么?”
陈妃劝道:“明日她们就要来请安了,你心里总要有个数。能让柔妃吃了眼前亏,又送了陛下最可心的东西,孟氏不容小觑。”
趁陈妃在,侍女绕进屏风,端了碗药进来,皇后性子倔,唯独敬陈妃娘娘几分,肯听她的话。
皇后一看这碗药是逃不过了,心情愈差,讥讽道:“孟氏的最可心么,我看是那位樊才人的最可心吧?没了一朵朝颜花,又来了一朵新的!不过又关我什么事呢,且让她们争破头去吧!”
陈妃无奈摇摇头:“你啊。”
太极殿。
孟绪不能走寻常侍寝的章程,大凡嫔妃侍寝之前都会被赐汤浴再面见帝王。届时沐浴更衣,剥得干干净净,那她葵水已至的事也就势必会被验身的嬷嬷发现,恐怕今夜就见不到陛下了。
虽说最初她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把那册书顺利递上去而已。若一早将月信上报,东西自然到不了陛下跟前。
可现在,既选都选了她,又怎能功亏一篑?
东西送到了,人也得到才行。
孟绪便央请公公代为传话:她能否先见见陛下?
萧无谏登基至今,还是头一回听到侍寝的妃子有这种请求。
大胆,却也无伤大雅。遂挥手就让人带孟绪到偏殿等着,待他处理完公务自然过去。
今夜,孟绪穿了一件暮山紫的裙裳,是如晚天时分,日落烟峦那般空净又冷艳的颜色,帔帛则挑了偏冷的靛色,柔柔地自后挎过一双纤纤玉臂,半垂半坠,欲披还休。
如黑绸一样乌浓润亮的云发则松松挽起,簌簌手巧,替她梳了个倭堕髻,只需一根紫玉簪就能支撑起整个发髻,将满头青丝卷束盘结。如此,就寝前若要卸簪解发,也容易省事,只消将玉簪抽去便是了。
偌大的殿室里,孟绪拿了一根红烛在手当作火引,不厌其烦地将满殿的灯火都点起。
尽管天还未完全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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