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成想,要是今夜陛下放任妾不管,妾都不知要怎么回来才好。湿淋淋走在路上,别人恐怕以为妾是爬出来索命的水鬼罢?”
萧无谏一时不懂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嗤弄的言辞在喉中滚过一遭,末了,却尽化作低哑的一声。
他更为清晰地表述了一遍。
而后,似有轻长的一息喟叹,帝王缓缓凝目,嗓音低切:“朕与卿卿之间,不是从来都是如此——相报?”
孟绪长睫垂蜷,腮笑盈盈。
其后的一程,帝王果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抱着个浑身带水的人,竟也一歇都不歇。从完园到蓬山宫,这路不算短,可他从没把她放下。
连孟绪都有点佩服他了。
除了多愁多病的母亲,孟家人的体格都不错。若他并非大梁的君王,在体魄这点上,倒是勉强够得着入赘孟家的门槛。
阿兄从前就说过的,将来谁要是想娶他妹妹,那得先和他过过招,刀剑斧钺十八般武器,至少得有一种能将他打趴下,这关才算是过了。
他想要一个能保护自己妹妹的妹婿,后来知道她许给了裴家,还对裴照极为不满意……
游神之间,月下阁的门楣近在眼前。
萧无谏却仍旧未停,直到将人稳稳放在了内间进门的那张罗汉床上。
宫人们起先见孟绪是被陛下抱回来的,无不喜出望外地簇拥过来,一个个和捡了金子似的。
主子能得陛下如此优隆相待,他们做下人的面上也有光。
吉庆话还没说上两句,却是瞧清了自家主子那鬓发湿糊的形容,瞬时顾不上乐了,纷纷哑口结舌,吓得不轻。
孟绪解下氅衣,信手丢开在一边。
簌簌赶忙拿了条几尺宽的干巾来,裹粽子似的把她裹起来擦干。顾不得君王在前,发酸的眼睛险些没忍住,直要眨下几颗泪疙瘩,颤声问:“主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簌簌是一早就被隋安赶回来备水备茶的,可隋安公公也没告诉她会是这么个情形。
他分明只说,主子是同陛下在一处游湖,教她先备水备茶,等他们回来用得上。
簌簌双眼通红,像只兔子,琼钟也没好到哪里去,匆匆忙忙去灶上煮了姜汤过来,筠停和小禄子则把月下阁的宫人们聚在一处,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勒令谁也不准把主子今天落了水的事情说出去。
就在众人都慌手忙脚的紧张气氛中,那身微透的金绣玄衣,却是默然无声,悄自离去。
按理说帝王起驾,该是太监高声唱礼、众人山呼拜送,可今夜,不等宫人发出什么声响,就已经被萧无谏抬手制止。
仿佛是,不欲惊动什么。
于是,直等孟绪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筋脉都重新舒活了,才得知帝王已经离开的消息。
“就这么走了?”
还说不会把她丢下,分明连夜就丢下了。
簌簌生了个炭盆,给她烘头发,一边用篦子细细为人梳理着:“奴婢也不知道,陛下没交代什么。倒是主子,求主子快同奴婢说说吧,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怎么就下了水去,可吓坏奴婢了。”
孟绪笑她胆小:“下个水罢了,我的水性你还不清楚?”
今夜簌簌不在湖上,自没亲眼见着那令人不敢呼吸的场面,可这样的事她也是经历过的,微嗔道:“主子还说呢,忘了是哪一年了,主子与崇阳伯府的苏娘子一道泅水,两个人在水下比闭气,好久不见上来,可把奴婢们急死了。”
说着,簌簌却忽然注意到妆台上那拆下来的几根花钗。来回数了两遍,讶然:“怎么少了一支?”
宫宴之前,孟绪还是五品嫔位,需着五等翟衣,相应的,簪戴的花钗也是五支,与博鬓上的宝钿数目对应。
孟绪闲闲一瞥,口吻显得不大在意:“大约是掉水里了。”
“掉水里了?”簌簌一惊。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关系:“还好今夜主子晋了位,头面也要换新的样式了,左右这翟衣也穿不成了,也要做新的。”
“嗯,不会再戴了。”
孟绪笑着,极为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支钗子拿在手中,轻轻掂着斤两。
这花钗与陛下的那枚玉佩,确然差不多重。
太极殿中,萧无谏批完了折子,让人给肃王安排了临时的寝宫,又拟写了一份鸿胪寺负责接见自梧使者的名单。
具体安排当等自梧的文书送过来后再议,不过初步的人选,他心中早已有数。
做完这些,萧无谏起身,欲寻两本有关西南乌蛮的卷宗典籍来看。
太极殿这前殿之中所用的隔断是两只魁梧的书架。两侧各放一只,中间可容人过,两侧加起来足有百八十个格子,藏书过千。
帝王孤立在巍高的架子前许久,不知为何却始终滞身不动,灯下颀长的影子也暗生了两分茕茕的况味。
隋安见此从后头过来,关心道:“陛下要寻什么书,奴才帮着找找?”
待他走近了,才惊觉陛下哪里是在找书,分明手中捻着枚玉佩,正一边摩挲,一边低眉注目。
那玉佩,正是意容华捞上来的那枚。
既然陛下是在想着意容华,隋安便没再打扰。
他体贴地蹑足转身,走到近处靠壁那只的灯案前,为人修剪了那支火烛的芯子。
新盛的亮光里,帝王忽而极为幽淡地笑了。
翘起的薄唇却有几分凛冽,“就凭湖上那几只荷灯,如此荧烛之光,也难为她能找到。”
觉察到遥遥传来的那股气息竟是无端的冷郁,隋安有些糊涂。此时却也不做深想,只当陛下是还在为因意容华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而不悦。
于是顺着接道:“奴才也没想到,意容华对陛下竟有这样的心意,当真把陛下当眼珠子似的紧张着了。不过要奴才说,意容华也真是,陛下的玉佩再宝贝,也不及她……”
东西被远远抛来的一瞬,隋安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下,生怕一个没接住摔了碰了。而今才能有暇定下睛来去看,陛下赏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意容华辛辛苦苦捞上来的玉佩,陛下怎么就不见?
正狐疑,又听远去的人改口。
今晚的沈府亦不太平。
沈夫人原本是要将自己帮着女儿算计孟家女的事瞒下的。可没想到那孟氏竟然勘破了她的计谋,还在亭中叫住了她,说了那样的话……
沈夫人彻底慌了神,她怎么都想不通,孟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那纸条是出自妙嫦之手的?
万一,万一是她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上头的字的来源,对妙嫦岂不是极为不利,恐怕要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于是等不到宴会结束,沈夫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夫君,坦白了一切。
从回府的马车上下来,沈钦扶了自己的妻子一把,却压根不等她跟上,大袖一甩就往里走。
沈夫人知道他是生气了。宴上人多眼杂,他不好发作,倒没说什么重话,可那脸色早就有两分不好看了。
她连忙追上去,等进了屋,房门一关。
沈夫人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没办法,嫦儿那样子,我这个做母亲的瞧了,心疼啊。”
说这话时,她痛从衷起,一下下拍在心府之上,只盼能得到夫君的体谅。
可沈钦猛地转过身来,却是直直甩来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沈夫人登时眼冒金星,被打的身子晃向了一边,差点都没站住,扶住一边的几案,才堪堪没摔倒,两行泪垂了下来。
而她那才望高雅的夫君早已不见了人前的端方模样,劈头盖脸就骂:“蠢妇!当真是轻薄无知的妇人!怨不得生出个疏慵愚钝的女儿。没那个本事就别枉做恶人!”
他用指狠狠地点道:“我警告你,这件事绝不能让父亲知晓,之前妙嫦的事就已让他身况不佳了。”
沈夫人胆怯地一缩肩,哽咽着道:“知道了……那嫦儿那里,你也想想办法……”
她抬头,与沈钦凶冷的目光一对上,瞬时闭了口。
沈钦眼不见心不烦,推门而出。脸上却是愠色尽消,用温和的声音吩咐下人:“去打盆水,进去给夫人洗把脸。”
月下阁。
温柔的薄帐下,孟绪睡得朦朦胧胧。
因嫌湖水污身,身上特地用香胰子搓洗过一遍,把衾被都熏染得带上了几分幽馥。
正当一枕浅梦半醒之际,被子的另一边却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揭起,漏进来一蓬清凉的小风。
随即,有人躺了进来。
孟绪翻了个身,艳白的纤臂自然地搭在了人身上,没有睁眼:“郎君深夜造访,去而复归,是政事都处理完了?”
萧无谏轻手搂住人:“嗯,朕来践诺。”
第34章 同甘共苦
第二天一早,远处钟鼓楼上亮更的晨钟才响,淡薄的日影都还没穿过虚幔,孟绪将要去上朝的君王送走,打着呵欠就要回榻上补觉。
从嫔到容华,又要增置不少东西,再晚些,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都该要过来了。
江太医却赶着这时刻登门了。
他提着他那只七眼药箱不请自来,身着绿袍银带的六品官服,对守门的宫人道:“臣奉旨,来为容华请平安脉。”
“奉旨?”孟绪听了叹了口气,“那便好生请进来罢。”
若是不说奉旨,还教人有拒绝的余地。可既是奉的御旨,她这觉也就彻底补不成了。
簌簌却很高兴:“定是陛下担心主子身体呢,奴婢昨天夜里也没睡好,就怕主子一觉起来染了风寒。”
孟绪没接声。
窗外映来淡濛濛的天青色,她坐在那只背雕如意纹的圈椅里,将细瘦玲珑的腕子搁在了引枕上。
江太医隔着一方帕子为她搭脉,温声道:“清早络脉调匀,气血未乱,脉号得也最准。故此臣赶了个大早过来,没打扰到容华休憩吧?”
听他主动提起,孟绪耷下卷翘的乌睫,露出几分明晃晃的惫色:“若我说,打扰到了呢?”
这两个月与江太医打了几回交道,彼此也不免多了几分熟悉,加上上回得以让那投毒的凶手伏罪,也仰赖他无意中的襄助。孟绪不再同他太过见外,因就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此时已切完了脉,江太医抽开箱格,收好小引枕,却是严姿正色地起身拱手:“那臣便在此与容华赔礼了。”
他气度清正,一板一眼的样子也不算讨嫌。
孟绪没当真想为难人。只抓着人的胳膊道:“江太医在其位行其事,我又怎能只因贪爱一枕清梦就怪罪于你呢。只不知可有诊断出什么,也别白白可惜了这场好梦。”
江太医答道:“容华气色明润,脉象充盈和缓,身骨康健。没病是好事,主子不必可惜。”
见人说完了却还杵着身不动,孟绪便等着他的认罪。
果然便听江太医斟酌了一下,话锋蓦然一转:“不过,容华昨夜毕竟受了风,臣还是开一副方子,为您调养一番,也好防患于未然。”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知他自称奉旨而来的时候,孟绪就在琢磨,他奉的究竟是个什么旨——
有病喝药是调理,没病喝药岂不是折磨?
这世上有几人是不畏苦的呢。
可对他下这道旨的人,昨夜可是拥着她睡了一宿,她到底有没有受凉,身子有恙无恙,他不是最清楚?
昨夜难堪,今日算账了。
江太医转头在桌上铺排开黄纸,写下逸走的几笔,孟绪在旁逐字看下来,依稀竟也看懂了罗陈的那几味清苦药材,幽幽出声:“是陛下这样交代你的?”
江太医一怔,打着官腔道:“虽入了夏,可夜来湖水依旧湿冷,陛下紧张容华的身子,这才特命微臣过来。”
孟绪凉凉一笑:“江太医果真有心了,太医署这样多正经的要事,却还得为我这点子小事跑这一趟。”
江太医恍若这笑嗓里暗含的一丝不善,很快将方子写好:“主子的事都是大事,为容华奔走,乃是微臣本分。”
小禄子接过墨迹未干的药方,对着吹了吹,先自跑去抓药了。
江太医则落在后头一步,临走前又定下身,专程对筠停道:“这药需喝上七天,一日一副,还请务必督促容华主子遵循医嘱。”
孟绪侧目,轻轻扫看过二人。
与帝王交手就是这点不好,这宫中,明的暗的,处处都是他的爪牙。
直到走出月下阁的那道朱槛,江太医清俊的面庞上才浮起苦笑。
陛下让他给人开毒,他有什么办法?
意容华若要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他也只能认下了。
月下阁内,孟绪回到了里间,坐在那张小叶紫檀的罗汉床上,似乎撑头小睡。
筠停进来问:“主子找奴婢?”
“嗯。”孟绪屈腿坐在罗汉床上,那双缀着米粒大小的珠络的玉鞋就褪在一边,而丰莹的趾仅由薄薄的纱袜裹起。风情外泄,形容娇懒。
筠停没敢抬头看。
而这一声后,慵情的女子依旧合着倩冷的水目,既不开口发话,又不挥手令退。
似乎就打算这么与人干耗着。
迟疑了一晌,筠停主动道:“那张药方奴婢看过,主子放心,都是些温和进益的补药,只是……苦了些。”
孟绪这才睁开眼,那清凌凌的霜水明光逼面而下,似要将人望穿:“其实我一直想问姑姑,姑姑到底算是陛下给我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筠停细韧如兰草的腰身当即拜倒,叩首道:“主子明鉴,自奴婢进月下阁以来,始终恪尽职守,对主子更无半分祸心。”
她不正面回答,即是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陛下给的人”和“陛下的人”这二者听来差距甚微,实际上却差之千里。
前者,那还算是为自己做事的。
后者,身上却必定被委以了什么旨命。
孟绪趿鞋下榻,慢腾腾弯腰将人扶起:“我当然知道姑姑不会害我,否则那日陈妃与沈氏闯进来的时候,姑姑也不会去太极殿搬救兵了。”
筠停舒了口气,微微笑起的时候透出一股端秀的书卷气息:“当时奴婢也是一时情急,没坏了主子的事就好……主子既信得过奴婢,奴婢也绝不敢有负信任。相信日久,人心自见。”
孟绪笑而不语,转身回到榻上。凭案倚坐,方抬手一指:“今日应是睡不成了,劳姑姑念卷书给我听罢?”
筠停依着那纤手所指的方向,上前两步,拿起案头的靛蓝封皮的书册,这才发现,书下还压着一张薄纸。
仓促一眼,她只来得及看见上头写着:“庐阳冼氏长房嫡次女,十三岁入宫……先帝亲任女官。”
呼吸瞬时滞住。
冼筠停,正是她完整的名字。
其实她的出身不算是什么秘密,虽然入宫之初因承先帝之命,她的身份被刻意隐去了,知情者不多。可若是仔细打听,却也必定是能打听到的。
况且这宫里不少有品阶的女官也都有些家世,不说出身高贵,却也并非都是出自小门小户、乡间草莽。
可筠停还是心悸莫名,意容华为何要专门探听她的身世呢?
她转头看向榻上正燕坐假寐的女子。
见人分明捧了卷却迟迟不读,孟绪不必睁眼,也知道她必定看见了那张纸。
无声地一笑:“姑姑怎么不读?我信得过姑姑,姑姑也要信得过我才是啊。又或者,姑姑若能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兴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筠停深深吸气:“奴婢不敢有求。”
她手中起了细汗,取下腰封里的帕子擦了擦,才翻开第一页书,开始诵读。
不多时,六局的人来过又走。到了晚间,宫人熬好了药端过来,簌簌端进里间关上了门,筠停站在门外,到底没有进去。
宫中轿辇都有规制,视品秩而不同。帝王的仪驾有杏黄华盖,以金玉、象牙为栏,龙头雕木为辕;皇后的凤辇则以金漆凤头装饰扶手,威严华贵。
到了底下的妃嫔,派头就小了一些。
最早的时候宫中甚至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方能享辇轿之荣,不过后来也许是体恤妃子,这标准便下调了一些,婕妤以上就可以辇车出行了。
到了孟绪这儿,还是容华,就有了自己的一顶轿舆。
没两天,太仆寺的人就将这二人抬的肩舆送来了。
晚膳后,孟绪坐了上去,两个内侍架着轿子,簌簌和琼钟一人各据一侧而立,像是左右两护法。
“起轿。”孟绪吩咐。
“主子要去哪?”簌簌惊问。
她还以为主子只是坐上去试个新鲜,都这个时辰了。
“去太极殿,谢恩。”孟绪笑道,“把那只食盒也带上。”
当日她说她没有辇轿代步,故不能往,而今帝王便越级赐了轿舆,如此盛眷,自该要去谢恩才是。
簌簌“嗳”了一声,忙不迭跑回屋内,将桌上的食盒拎了出来。
主子现在与陛下都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到了太极殿前,孟绪一如上回那样递上食盒:“有劳。”
这次御前的人没有多问就代她送了进去。
灯火正黄昏,萧无谏正好处理完朝事,淡笑一睨:“是什么?”
隋安将食盒在桌上放定,堆着笑道:“奴才也不知道,意容华也没说,想来又是亲自下了厨,给陛下做了羹汤呢。”
他掀开漆盖,捧出那带盖的瓷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帝王面前。
只是隐隐觉得,这东西闻着怎么有股子药味。
疑惑的功夫,帝王已不紧不慢揭了碗盖。
主仆脸上的笑都僵了一瞬。
遮盖一去,药味冲鼻而出,隋安甚至都不必看就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了,差点儿亡魂丧胆,登时急道:“这意容华怎么能送了碗药来呢!”
他又自己给人找补:“难不成是特地为陛下调配的养身的汤药?那也不能就这样送来啊,陛下的龙体何等金贵,岂是什么药都能入口的?”
隋安都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东西了。让太医来验一验?可即便验过,也没妃嫔越过太医署给帝王送药的先例。
没病喝什么药!
萧无谏却已复闲淡意色,端起药碗轻晃了一下。碗中荡开黑褐色的波涛,倒映进深不见底的眼湖。
他似乎并不生气,也没令隋安把药撤下,只如惯常一般,漠声道:“让她进来。”
殿外,簌簌也终于想起了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了,皱着眉头着急:“主子怎么把药送给陛下了?”
怪不得今日主子让人煎了药却没喝。
昨儿那副药主子就只喝了一口,大半都喂了屋角那只空花盆里的泥土。
没等孟绪回答,宫人便来请她入殿。
内侍被驱尽,唯有帝王坐在殿内那张弥勒短榻上,榻前设有配套的长几,几上的瓷碗口正冒着药气。
见孟绪走近,他伸手,邀她挨身同坐。
孟绪轻轻袅袅上前,递手过去,被人微一使力,带坐在侧。
娇娜无骨的柔躯万分自然地靠在了人身上。
就好像在交心之前,身体已先彼此习惯。
孟绪看了眼前头那碗药,笑着替自己今日的举动注解:“前夜陛下抱着妾一路回来,衣衫也湿了不少。妾便想着,陛下的龙体可比妾更紧要,也当要防患未然才好。”
她将江太医口中那“防患未然”的说辞,原原本本敬还给了帝王。
萧无谏焉能不知她的心思,“朕还以为,卿卿是怕苦,心里在怪朕,意欲以牙还牙。”
他轻掰过她的脸,“可若不吃点苦头,如何能长记性?”
孟绪不满地拉下脸上那只手:“陛下要妾长什么记性?”
萧无谏的笑无端有些锐利:“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该长点记性?”
孟绪嗔道:“妾还不是为了向陛下证明,妾的水性足够好。”
不说是为了替他捞回玉佩,却说是为了证明水性,如此一来,不管他的怀疑是真是假,她所言却都是真的了。
萧无谏有些探究地看向人。
却见她端起烫金边的白瓷碗,忽低头,抿了极其少量的一口。
饶是少量,弥遍舌根的苦味亦教人深深蹙眉。
随即,孟绪转身就跨坐在帝王的膝袍之上,仰头倾身,对着那一弧薄唇,将满当当的苦涩气息一点一滴渡去。
横几上,臂粗的大烛艳耀着大殿四下,照见女子丹唇的荔肉之上药汁流泻,津津苦液中,亦有暗香微渡。
帝王品匝着这悠长的苦味,面不改色,甚至含笑咽下。
甚至,还余有闲情,好心地替人拭去唇角的药渍。
直到她又是一低头。
手指沾上的药迹忽被娇红的丁香小舌俏皮地卷走。
而女子赖向怀抱,“前夜同甘,今日又共苦,光教训妾,郎君自己可长记性了么?再不长记性,怕是再也逃不掉了……”
日落月升,世人口中的神女脱下裙袍,竟现出精魅的真身。
萧无谏眼中渐生起晦涩的暗潮,竟就维持这个姿势抱人立起:“苦?朕与卿卿在一处,向来只觉同甘。此之谓,甘之如饴。”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架抱着她,穿过殿内顶天立地的蟠龙柱,踏过太极殿亮如金石的砖墁,从前殿到偏殿,再到后殿。
妃嫔承幸多在偏殿,后殿从未有他人涉足,是帝王私珍之地。
今夜,他愿与她同享。
第二日又逢双日,萧无谏去前朝的宣政殿朝见百官,走之前让孟绪等他回来。
昨儿折腾了半宿,孟绪原本就不想动弹,整个人和条搁浅在岸滩的鲤鱼似的,连翻身都提不起力气,乐得多休息会儿。
而昨夜她也终于明白,帝王为何突然领她去了后殿。
只因后殿空旷无人,唯有地上那张巨幅的蚕丝毯,几乎覆及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那人便领着她走遍了那些角落,用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每一步,都升起一迭新的欢潮。
不知疲厌。
到后来,她呆呆看着窗外拓着的那澄黄的孤月轮,双目滟滟却又茫昧无神。
他还不许她从身上下来。
而那殿堂又实在太空,一点声响就要在四壁之间传荡,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到外头去。
今早,御前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已然越发不对了。仿佛想看又不敢看,连看一眼也是什么羞臊之事一般。
她的清白算是彻底栽在他手里了。
这般身骨惫软,又有心多歇,于是直到日上三竿,孟绪才起了身。
帝王还不曾回来,她就坐在廊沿的那一排鹅颈椅上等他。
太极殿后殿与前部仅由这条风雨连廊贯连。
因宫娥内监无召都不能入后殿,这条通往后殿的连廊自然也少了几分人迹。
倒是方便她躲着那些人了。
以色侍君,也实在谈不上事实啊!
没等多久,这天却是变了脸,千万缕冰丝从天而降,才露出一点苗头的暑气又被生生摁了下去。一时之间,竟让人恍惚以为回到了她第一天踏进宫门的那个春晨。
算来才过去了两个月,却好像与帝王相交甚久。
萧无谏下朝归来,问过宫人,才知道她在这儿躲清静,走到廊下,就见女子望着雨幕出神。
他袖手在内,就浅伫于廊道的一端,也不往前走近,想看人何时发现。
谁知她岿然不动。
想前朝就曾有过羊车望幸的荒诞“伟绩”,到了他这儿,不说如此排场,至少从前也是他出现在哪儿,后妃们自然就迎向哪儿。
还从未似在她面前这般被忽视过,萧无谏终于带着几分薄怨出声:“雨水冲了妙台,卿卿也不知来接朕?”
孟绪闻声,方是如梦初醒一般,怔怔转头,面有喜色:“陛下回来啦?”
可整个人还是黏在椅子上,也没见起身,仅仅是侧扭过腰肢,望了过来而已。
说得好听,言行却似不一。
帝王那双狭长的眼目瞬间比溅溅的雨流更凉薄。
见他不悦,孟绪不仅不怕,却还灿灿笑起来,这笑里又有几分含羞的避回意味:“昨夜……妾还没缓过来呢,哪有力气去接陛下?再说,下了雨,宫人应该会为大臣们送伞,难道还能让陛下淋着雨?”
她侧坐在廊边,蝉衫麟带,姿容不甚拘谨,萧无谏便也走了两步,闲散地靠在柱上,难得像个游手好闲的绮襦王孙、纨绔公子。
随口质疑:“卿卿总是有许多道理,可知有些事却只贵其心意啊。”
孟绪把手臂搁在鹅颈椅的靠栏上,下颌则支在臂上,越发没个正形。头顶是几寸瓦檐,像鸟翼一般舒伸开去,挡去了潺潺的雨水。
雨声中两两相望。
此时此境,仿佛惬然忘机,最适交心。
于是,她分明刻意,又好似极为不经意地笑问:“那妾还有一个道理,陛下要不要听?”
萧无谏犀利的轮廓因散漫的姿态柔和不少,神态柔和,惜字却是如金。
“听听。”
孟绪转头向廊阶外的雨庭看了一眼,才重与他对视,目波流转:“若妾与陛下共撑一伞,陛下怕妾淋到雨,定会将伞斜向妾,最终反不能保全自身。可若是宫人为陛下打伞,又或陛下自坐帝辇回来,就定不会有风雨侵身之患。不知这个道理,是否能让郎君相信,妾非是不念着郎君?”
这话原是处处为帝王考虑。可萧无谏偏偏存心与她作对一般,不领情:“倘或朕想的是与卿卿同淋雨也无不可,并不欲求最优之策呢?”
孟绪嘟哝道:“如今是说无不可,哪天妾真拉着陛下淋雨、胡闹,伤了陛下的龙体,传出去,妾就成妖妃啦!”
萧无谏剑眉微挑:“卿卿不想做妖妃?”
孟绪自然说不想:“陛下既是明君,妖妃如何配得上您?妾可不想做您的污名所在,不说要做一等一的皇后,至少总不能当个怪物?”
萧无谏且信且疑:“卿卿竟是这般爱惜羽毛之人。”
孟绪一点也不恼他这话,坦荡荡道:“不仅名声。妾身不才,尚有那么一点小聪小慧,事关郎君之时,总可以求一求全,这也正是妾的心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