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一众官员,这段时间为了迎接魏王就藩,忙得是人仰马翻,毕竟这邺城虽然说起来是个古都,但也都是历史旧篇了,本?朝开?国?以来,还未曾被指给哪个宗室做封地,所以对于这样?事,都还有些生疏。
众人此?前最担心的,还是这京中贵人规矩大难伺候,若稍有不留神,仕途不保。
但此?刻听见魏王车中传来的轻柔话语,似乎不是个难答对的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姜信闻言亦低头答道:“是,殿下长?途劳累,还请先?进城安歇,臣等只在府衙静候王命。”
说完她带着一众官吏退回了接官亭里,等魏王的仪仗队再度启行,才?跟在后面一起进了城。
这邺城的魏王府,建在城中正北侧,虽说是新?建,但其实也是在原本?的一处前朝王宫旧址上改造的,所以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就盖起来了。
姬婴在王府正门前下了车,见这府邸门首碧瓦朱檐,一扇中门两扇侧门,皆是丹漆金钉铜叩环,正中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魏王府”,大门两侧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
她下车换了步辇,从正门进府,果见里面大气敞亮,标标准准按照藩王规制建造的,走过前院、前庭、中堂,又绕过一座小花园,才?来到供她日常起坐的后院。
这一路有郡丞边走边为她各处介绍着,说后院再往北走,还有个大花园,里头有假山凉亭和一个人工湖,因知道魏王受封前曾经入道,所以湖东边又起了座家观。
原本?姬婴这日下车已十分乏累,想着先?在后院歇歇,园子明日再逛,不过此?刻听说后花园里有座家观,眼?睛一亮,在后院堂屋吃了一盏茶,便叫那郡丞引着她到后头看看去,果然这边大花园很是宽阔。
姬婴一面坐在步辇上看着,一面问道:“难为你们辟了这样?大一块地出来,建得不错,可有为此?拆毁民众房屋么?”
那郡丞哈腰禀道:“咱们邺城是旧些,但地是不缺的,王府这块地从前是古王宫旧址,离城门和集市都远些,没?有民众在这里住的,只有些游方僧道会在此?处搭窝棚落脚,王府起建时,太守将那些僧众都安置到东边土地庙去了。”
她听了微微点头,不一时,步辇在一座小道观门前停了下来,姬婴下辇往里走着,见里面各处修得都还算齐全,只是没?甚器具,显得有些空旷,那郡丞在她身侧低头说道:“不知殿下供奉何方尊神,未敢提前布置。”
姬婴在里面四处看了看,往外走时对那郡丞说道:“着人去请一座后土地母元君像摆在正殿,各项器具也一并?置办了来。”
那郡丞一一应了,送她到观门口上了步辇,又见她回头端详了这家观门首片刻,悠悠说道:“再去叫人写副匾额来,此?观名为‘玄千观’。”
等看完后花园,她终于感觉有些乏累得支撑不住,回到后院先?叫府衙来的人退下了,在忍冬和当归带人收拾好的堂屋里间更衣换了常服,歪在榻jsg上休息了许久,到晚间果然月客到来,因前些日子忙碌,加上又在路上连日坐车,月客已是迟了几天了,所以也有些不大顺畅,使得她足足歇了三日,才?渐渐缓过来。
到第三日一早,她晨起感觉身子舒快了不少,想到这几日都有太守姜信打?发人来候命,于是她遣了人到府衙去,请她午后来王府相见。
这日午间,她陪图台雅在花厅上用了午膳,这段时间坐车换园子,图台雅看上去却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每日仍旧在几个养娘的照顾下好吃好睡,这让姬婴有些欣慰,想她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强的适应能?力,来日必定大有作为。
到申时初刻,她叫养娘将图台雅抱回后屋午憩,独自来到东屋里闲坐吃茶,正想着事,有执事人来报:“姜太守到了。”
她放下茶杯走出屋来,坐上步辇来到前院正堂屋,果然见姜信在这里吃茶,见她来了,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
“我到了这三日才?歇过乏,今日请姜太守前来坐坐,请别拘束。”姬婴笑着朝她抬了抬手,走到堂屋上首坐了下来,“这王府我都还没?来得及逛一逛,赶明儿收拾好了,再摆宴请府衙众人过来吃酒吧。”
姜信欠身笑道:“殿下连日奔波,是该好好歇歇,封地上的各项事,已有宗正寺派来的魏王府长?史在府衙整理好了,等殿下得闲时,可以再召长?史前来问话。”
从前姬婴住在洛阳景园时,因封地府邸没?有落成,所以一直没?有配备王府长?史,直到如今就藩后,才?有开?景帝指来的一位官员,早她一个月先?来到了邺城,整理王府封地文书。
前几日跟随太守出城接驾的人里,应该也有这位魏王府长?史,但姬婴在车里看那一片人都低着头,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她轻轻点头,只说等明日再召长?史前来,随后又简单问了问姜信这邺城内的民生状况,因她进城时有府衙的人提前净过街了,她到王府这一路,一个民众都没?见到,路两旁的房舍也都关着门,实在也看不出城中情况如何。
姜信见问,一五一十将城中民众几何,百业境况都同她说了一回,看起来对这些事颇为熟稔,姬婴认真?听完,又问了些别话,二人在堂屋里聊了半晌,直至日暮,她才?送了姜信出来。
到第二日,她又召魏王府长?史前来问话,依旧是在午后,她从后院来到堂屋,见长?史在堂外廊下侯着,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官,微微低着头,身后站着两个捧文书的书吏,跟着还有许多戴帷帽的人。
那长?史见她来了,忙走上前两步行了个大礼:“属下叩拜魏王殿下,今日为殿下带来了王府封地食邑文书,还有十个美男,供殿下消夏解闷。”
第84章 昼夜乐
姬婴低头看了看那长史, 她昨日才看过他的履历,此人名叫姞茂,贡生出身, 有个姑姑在内廷做宫官,又是宗正寺直接指派来做魏王府长史的,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耳报神。
她看了片刻,又瞥了他身后那些人一眼, 淡淡说道:“嗯,都进来吧。”说完先自撩袍抬脚走进了堂屋。
等她在上?首坐定, 看着姞茂带一众人缓缓走进来,先叫身后的人把文书呈了上?来,一共两叠一十八本,姬婴随手翻了两页, 都是她食邑户籍的田产文据,还有邺城内划归给魏王府的商铺私产。
她悠悠往椅背上一靠:“文书我留下,日后细看,还请姞长史同我讲讲,咱们王府每年算下来食禄究竟共有多少?如今建完府邸,可?欠了什么外债没有?”
姞茂方才一直在堂外廊下等着,这时?节才刚入夏, 在屋外面站上?一会儿就?能感觉到暑气, 所以他此刻额间有些微微冒汗,他抬起?手来用袖口擦了擦, 欠身将?这几日整理的王府食禄细项和总数都说了一遍。
姬婴坐在上?面默默听着, 她先前在洛阳景园住时?, 开销一半是靠开府时?姒皇后的赏赐,另一半才是封地送上?来的年禄, 现?在离京就?藩了,往后的日子就?只能靠封地食邑过活了。
她这几日看这园子修得?甚是体面,想着开景帝不可?能有这样大方,这里面的建造开销,说不定还得?从她食禄中扣去。
听完姞茂报上?来的食禄总额,与她设想大抵相符,但说起?债务来,他又不禁有些支吾,直到姬婴连声催问两遍,才说这王府的建造开销,的确有一部分是宗正寺跟邺城本地商户以魏王名义借贷来的,如今还欠着城中三家钱庄各五千贯,共一万五千贯钱。
等他说完,堂屋中一片沉默,姞茂低着头,也不敢往上?看,后面跟着的众人也都一声不敢吭。
过了半晌,才听上?面传来一声长叹,自称也改了:“没想到才刚到封地,就?欠了这么大一笔债,这一夏也不必起?冰窖了,本王此刻已是如坠冰窟。”
姞茂闻言连忙俯身说道:“宗室封地建造王府,一向都是征用原有皇家园林扩建,因?邺城没有现?成园子,是现?盖的,所以超出预算的部分才会摊回到王府头上?来,不过这贷也并不着急还,契书上?写着十年还满,属下核算过了,每年从食禄中分出一部分来还上?,不会太影响殿下的日常开销。”
姬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是半晌没言语,堂屋内再度沉默了下来,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缓缓开口说道:“嗯,文契也一并拿来我看。”说完又往他身后微微一扬头,问道:“你身后那些人,是哪里搜罗来的?出身清白么?”
姞茂见她不再追问欠债的事,松了口气,忙叫身后书吏去取借款文契来,又听她终于问起?了献上?来的美?人,忙答道:“都是好人家拣选上?来的男郎,个个儿干净。”
“都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十个人从进屋行礼时?便都摘了帷帽,只是都低着头,也看不清脸,远远地看身姿倒都还过得?去,此刻皆抬起?头来,姬婴手撑着座椅扶手,托腮细细环视了一遍。
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模样,但没有长得?十分惊艳的,只能说是普遍清秀,姬婴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幽幽叹道:“若没有欠债一事,我倒是能都收下,可?是如今平白还要还债,这么些个人,我可?养不起?。”
姞茂陪笑道:“殿下若有相中的,可?以先留几个在身边解闷,常日不过几件衣服几餐饭,王府还不至于养不起?。”
她看了看姞茂,又看了看那些人,想了一想,随即叫那十个人一一报上?名姓,再说说自己擅长些什么,看了半日,最后选出来三个留下了。
姞茂本以为她至少能留下五六个人,结果?选来选去只留了三个,不知是不是这魏王有些抹不开面,正想着,忽见座上?的姬婴问一旁执事要了纸笔,伏在旁边案几上?快速写了几句话,写完命人递给姞茂,说道:“这些人也不知谁挑上?来的,不甚合我的意,勉强留几个会弹琴跳舞的解闷,往后你照着这上?面写的,再挑好的来。”
姞茂伸手接过那执事递来的花笺,只见上?头写着面首的身高体貌要求,下面还写着:“头大的不要,肩窄的不要,腿短的不要,腰粗的不要,汗毛多的不要,另外手指务必要好看,要根根修长,指节分明。”
他一项项读着,鬓间淌了一串汗珠下来,原来她不是不好意思?挑,是真的没看上?。
姬婴见他看完了,笑道:“本王也说不上?来喜欢什么样儿的,但是不喜欢什么,都写给你了,往后不要再挑些才貌平平的来耽误辰光,本来咱们府上?就?不富裕,既然养那就?得?养点好的,你说是不是?”
姞茂将?那花笺收好,作了个深揖:“殿下的吩咐属下记下了,往后一定尽心再替殿下拣选好的。”
姬婴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见日头也要落了,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了那些文书和书吏后来去取来的借款文契,便令姞茂带着其余人告退出府。
留下的那三个人,她随口取了三个名字,叫忍冬带他们往西边别院安置去了。
等她回到后院时?,见图台雅已由养娘们带着用过晚膳了,她看了看图台雅,随后独自来到花厅上?,另外传膳自用。
她手里端着一杯从景园带出来的桂花酿,看着满桌肴馔,忽然感觉到有些寂寞,这次连翘没来,她好像猛然间少了个臂膀,虽然忍冬和当归也都很能干,但到底年纪小些,在王府各处督管jsg上?,不像连翘那样,总能跟她细细商量,还能给她出些主?意。
她这样想着,也没了胃口,随手夹了几箸菜匆匆吃了,便起?身往书房走去。
这边书房已由执事们规整好了,午后长史带人送来的文书都摆在案上?,她在大案后面坐了下来,拿起?文书一本本翻看起?来。
册籍记录倒是都还算详细,数量与长史口中说的也都对得?上?,看完那两叠食邑册子,她又拿起?那几张借款文据看了看,虽说是以她的名义借的,但落款处盖的还是宗正寺的章子。
她早在开景帝下旨修建邺城王府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藩王府邸的修盖是有多出预算部分向民间借贷,再扣除食禄的先例,所以来时?逛园子心里也有些准备,但一万五千贯,真是有点太多了。
她拿着食邑册子算了算,扣掉每年还债的钱,她的年禄也就?将?将?够日常开销,其余的什么也干不了。
看样子这是开景帝想让她在这里老老实?实?做个不问世事的闲王,这些债务大约也是为了不让她有余钱结交地方官员。
想来也是先前攀附太子,碍了几位老臣的眼,原本她在国?子监和鸿胪寺管管边角杂事,倒也无关?痛痒,但是后来跟太子走得?太近,又插手燕北官员调动,虽未直接干涉,到底也是在里面参与了一回。
应该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当年辅佐开景帝上?位的老臣起?了警觉之心,才有她如今被赶出京城,他们想让她以这邺城画地为牢。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回想这些事,但并没把就?藩当做是个挫败,这一年她在京中也切身体会到了,宗室朝臣人多眼杂,行动事事逃不脱注目,在这样情况下,推一点事都寸步难行,更不要提重查当年玉京门旧事了。
但在邺城不一样,即便有宫中的眼线,也比京中松快些,或许她在这里,更有机会细细调查当年具体有哪些人,参与了那场宫变。
她这日又在书房里闷坐整夜,只觉得?身边少个说话的人,于是天亮后她打开门叫了个执事来,将?写好的帖子送到长史姞茂处,让他到府衙请个正式手续,派人前往洛阳城外青腰山,到鹤栖观请静千道长来邺城王府做家观观主?。
等姞茂办好手续,送了前去接静千道长的人出城后,来到王府里回话,她又让他将?城中戏班子排的戏列张单子来,此后每日在府上?,不是叫唱戏,就?是叫杂耍,晚间又叫上?回留下来的那三个小郎抚琴跳舞,一看就?是一整夜。
白日里还不时?催促姞茂再挑些好模样人来,选了一拨又一拨,皆不中意,只又留下了两个,凑齐五个人,两个抚琴两个跳舞一个唱曲儿。
魏王一到封地就?跟面首夜夜笙歌的事,也很快传到了京中,开景帝闻言倒没说什么,只吩咐来人再报,但一连听了几次来报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又赶上?南方入夏防洪事多,他也懒得?再听了,只说有什么别事再报来,若都是这些玩乐之事,就?不用再说了。
这日正午,姬婴刚刚从榻上?下来,更衣洗漱推开门,这些天她夜夜观舞作乐歇得?晚,几乎每天睡到午时?,走到花厅用早膳时?,忍冬给她悄悄递来了一张密封花笺,是留在京中的妫鸢发来的。
她打开一看,察合汗国?使臣团与中原签了边境不侵犯协议,又拟了通商细则,说要带回去给察合汗王看过再定,使团已于日前离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使团里的副使和侍卫都戴着面罩,难以分辨是否离京的还是原班人马,而且在使团离京当日,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单骑从洛阳北门离城,马匹缰绳与使团制式相同,现?已派了人跟随查看。
她看完合上?花笺,一手舀着粥,一手托腮细细想了一回,却?没说什么,只让忍冬先出去了。
这日晚间,她没再让那几个面首过来伺候,而是叫来了这次混在执事人中带到邺城的暗卫,细细吩咐了几句,随后在王府东北角设下了一个圈套。
到第?二日深夜,果?然有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被那几个暗卫在东北角门拦了下来,押送到了姬婴面前。
她走上?前伸手掀开那人的面纱,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她轻轻一挑眉:“阿勒颜,我饶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跑出来给我添麻烦的。”
第85章 幔卷绸
阿勒颜没有?答言,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年来他幻想过无数种与她重逢的画面,却没有?一种是眼前这样的, 她见面后的这第一句话,也是他想了千万遍都没有料到的。
姬婴也看了他片刻, 此时他两?边手?臂被后面暗卫押着,姬婴伸出手从他领口处开始一点点往下搜身, 摸到他左胸口处有?些异样,遂伸手?从他衣内掏出一个纸封, 似乎是一封信。
她打开外面的信封,发现里面还是个信封,里面那层信封边缘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抽出内中的信纸,展开看,发现与信封上的字体一样,像某种回形花纹,却不认得是什么文字,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她将信先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随后接着往下搜身, 两?边手?臂一寸寸查完,她又把?手?挪回他到腰间, 卸了他的腰刀和腰带, 往下细细摸了一遍两腿和靴筒。
等亲自将他全身上下都搜查完毕, 她抬手?让那两?个暗卫先?出去,左边那个还有?些踟蹰:“殿下……”
“没事, 出去吧,守在?门口就行。”
等暗卫松开阿勒颜,退出去将门关起,姬婴转身走到东窗边榻上坐了,将方才从阿勒颜身上搜出的那封信放在?桌上,伸手?拿过榻桌上的香炉,悠悠搅着香灰,准备点香,她见阿勒颜还站在?那里,笑问道:“大汗不远万里孤身冒险闯我王府,是来报灭国?之?仇么?”
阿勒颜转头看了她一会?儿,竟也低头浅浅笑了一下,随后走到她这边榻前,在?榻桌另一侧坐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我说过,若帝国?毁在?我手?上,是我无能,不怪王后。”
这时姬婴已将香点了起来,盖上香炉盖后,一缕轻薄的烟从炉内缓缓升起,她将香炉往榻桌里面挪了挪,在?桌上撑着手?肘托腮看他:“看来这一年,叫你?回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是,日夜回想。”他低下头,语气怊怅,“此生最有?负者是察苏,不该自以为是,为帝国?颜面牺牲了她。”
她见他说得认真,也抬眼看了看他:“你?明白了就好。”
“次而有?负者是你?,共枕七年不知你?心中所想,不过这一桩,我想,我已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听罢垂下眼眸,随即微微摇头轻声叹道:“恩怨难算,这一桩就勉强算是两?清了吧。”
见他没再说话,她又歪头看了看他:“大汗这次千里迢迢借出使?为由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这一场剖白么?还是说这一年在?科布多过得不甚如意,所以想要出来散散心?”
阿勒颜听她这样问,自嘲般苦笑道:“科布多遍布你?的眼线,我这一年过得如何,难道你?会?不清楚?”
“遍布我的眼线,却还是叫你?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我竟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看来我那些眼线也是时候该换换人了。”
说完她点了点桌上那封文字奇特的信:“你?我分别一年,又夹杂着那样多变故,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对坐说话,实属难得,你?这次究竟所为何来,不如也趁现在?同我讲讲。”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他的双手?一直交叠放在?榻桌上,与姬婴的手?只隔三寸远。
他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来,见她没有?躲避,才轻轻握上来:“玄娘,你?回来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此事难如登天,我只想来提醒你?,现在?抽身退步,还来得及。”
她皱了皱眉:“你?知道了什么?”
“玉京门事变。”
这五个字一出口,姬婴立刻放下了托腮的那只手?,一脸严肃地紧紧盯着他:“你?最好再说仔细些。”
他又沉默片刻,才缓缓将他母亲妘宫旧日匣中密信一事,简要讲了一回,只是略过了信中具体内容:“这封手?札内记录的是宫变前的事,后面的内容还在?科布多,等你?去了一见便知。”
姬婴听完良久无言,又回想起许多年前在?鹤栖观见到的那个中原面孔的异服女?子,阿勒颜的母亲,原来曾是姬平派往漠北的细作,难怪她会?认得息尘jsg,难怪她当初看到自己的时候哭了一场,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姬平,难怪。
寂静半晌,她轻轻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
“此来只为见你?一面,再就是提醒你?别再回洛阳,我另外也留了人在?那里,来日等我再去洛阳一趟,找机会?将卓尔……”
姬婴皱眉打断他:“她叫姬嫖。”
阿勒颜怔了怔,并未理论,只是接着说道:“把?她留在?洛阳也很危险,我想将她接出来,若你?想通了,我们可以一起带她回科布多。”
“这次去洛阳,你?见过她了?”
他摇了摇头:“只在?一场宫宴上远远见到了身影,她被保护得很好,离宫后我尝试了几?次,无法接近景园。”
“这就对了。”
“但这个月底太虚观有?场法事,宗室都会?到场,长乐公?主也会?带她前往,我在?想……”
不等他说完,却见姬婴当即将手?撑在?榻桌上,直起身来伸出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抵在?了身后的古玩架上,动作猛烈得将架上的一只汝窑花囊震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门外暗卫听见声音忙敲门询问,听到里面说“没事”,才转回身去。
她觑起眼,盯着他沉声说道:“把?你?的人立即撤出洛阳,旦敢轻举妄动,使?我女?儿有?个闪失,我拿你?陪葬。”
阿勒颜似乎也被她的举动惊到,却没有?挣扎,只是紧紧盯着她,眼圈有?些微微泛红,吃力地说道:“玄娘,你?不要忘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两?个人对视良久,直到她的手?掐得都有?些发酸了,仍不见他抬手?挣扎,过了半晌,她才把?手?松开,坐回到榻桌边。
阿勒颜这才用手?抚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无论如何,她毕竟还小?,你?不该带她涉险。”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生的,我来管,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说罢她起身到一旁案上取过纸笔,拍在?阿勒颜面前榻桌上,“写手?令把?你?的人撤出洛阳。”
见她态度坚决,阿勒颜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笔,写了一句话,姬婴在?旁边看着他写完,随后带他出了屋子,令那两?个暗卫跟在?后面,来到后花园西北角上,看着他用哨召了一只红隼回来,将手?令绑好后再度放飞。
此时夜已深了,那隼在?浓厚的夜幕中,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等那隼轻巧地拍着翅膀消失在?云层里,姬婴才转身说道:“别跟我耍花招,在?有?确切消息回来前,你?就暂且先?留在?我这里。”
说完她低声吩咐了其中一个暗卫两?句,又令人在?她后院西边单收拾出一个小?院,让那两?个暗卫押着阿勒颜进去安置,随后又调来了几?个执事在?外把?手?。
等忙完已近四更天,姬婴回到自己房中,又拿出那封旧信来回看了看,装旧信的纸封里,还夹着一张阿勒颜将信中内容转成?柔然语的便笺。
这信其实是一张没有?寄出的手?札,里面记录了玉京门事变那一年夏天的事,在?事发两?个月前,多省地方官几?乎同时上书,弹劾太子姬平的数位近臣,说太子派出的巡按在?地方索要贿赂,同时又有?朝中官员上表,暗指太子用人失察,当时先?帝正在?行宫避暑,在?收到这些奏疏后不久,行宫内又出了一桩变故,主宫内卫突然无诏换防,调整了外围全部侍卫,后来被发现用的是太子令牌,先?帝闻言叫人不要再查了,随后提前半个月起驾,匆匆回銮。
手?札到这里戛然而止,她看了几?遍,又坐在?榻上想了许久,阿勒颜口中所提到的下半封手?札,以及其余往来信件,她必须要拿到。
盛夏在?一日暖似一日的微风中,悄然降临邺城,阿勒颜在?魏王府后边的小?西院里住了两?晚,再没有?见到姬婴。
这日午后,有?执事给他送来了新的夏季换洗衣裳,一件银白色绞罗底衣,和一件青色暗纹薄纱罩衫。
“殿下命你?沐浴过后换上衣服,过去见她。”
一个时辰过后,他重新束了发,跟着两?个执事人出了小?院,往正房里走去。
走到一处拐角回廊,只见迎面走来三个年轻男子,其中两?个抱着琴,从正院的方向走过来,个个步履蹁跹,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
阿勒颜抬眼一见,微微皱了皱眉,等与那几?人擦肩而过后,又转过两?道回廊和一道月门,才来到正院。
此时正巧长史姞茂才向姬婴回过话,从正房里走出来,见远远的又来了个青衣人,容貌俊秀,还带几?分异域风情,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点头跟旁边执事说道:“这是又来了个新的?瞧着不错,眉眼比前面几?个看着都好,身姿也挺拔,肩宽腿长,好,好。”
他正说着,那两?个执事已带阿勒颜走到了近前,听到姞茂这番点评,阿勒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阴鸷冰冷,吓了姞茂一跳,他往后退了两?步,拍了拍胸口:“哎呀…这是谁选上来的面首?教没教过规矩?怎么表情这样凶的?”
带他来的那两?个执事只奉王命,不知姞茂是在?问谁,也没答言,姞茂见没人理他,面上有?些讪讪的,又忍不住对阿勒颜说道:“一会?儿进去了,当着殿下,把?脸色放和缓些,难得这副好模样,把?殿下哄开心了,往后有?你?的好处。”
话音刚落,听到里间叫人,姞茂忙住了嘴,那两?个执事人走上前推开门,阿勒颜冷冷瞥了姞茂一眼,抬脚走进了屋中。
姞茂见他进去了,才跟着引他出园的执事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摇头自言自语:“这是嫌温驯小?郎不够过瘾,专门挑了匹烈马?”
阿勒颜被那两?个执事带进屋中,见姬婴正盘坐在?榻上吃茶,那两?个人一人按着他一边肩膀,往前推着令他跪在?了榻前的脚踏上。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姬婴悠悠放下茶杯,等屋里执事退出去将门关上,她将身子往前倾了两?分,伸手?钩住他的下巴笑道:“这两?日在?我这里住得好吗?我留给你?的察合汗国?你?不要,私自跑出来,既这样,不如就别走了,正好我这魏王后的位置还空着,现在?轮到你?来给我做王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