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既救了你,又谈什么报答不报答呢?”
温芍一时不说话,只低头给齐姑姑倒了一杯茶。
齐姑姑又道:“我从世子三岁上便跟着他离了王府,这一晃就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他回了府,我也老了。”
“方才世子和我说纳了你,我还以为是他终于开窍了,没想到他还是没有动那个心思。这样吧,我年纪大了,也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你平日里替我多照顾他便是。”
温芍本也忖度着若要报答,那也只能多注意着顾无惑的起居,但又不敢莽撞,怕坏了什么规矩,这下有了齐姑姑的提点,她便放心了。
“好,我明白了,”温芍抿唇想了想,“往后我来照顾世子,齐姑姑便松快松快,只是若我哪里做得不周到,还请齐姑姑多教教我。”
今日齐姑姑原先便含着笑意,眼下听温芍说话,更是笑弯了眼,府外日子清苦,她保养得并不好,这一笑眼角便拖出深深的皱纹。
“你这丫头倒是聪慧,若粗粗笨笨的,反而辱没了世子。”齐姑姑下榻,一边往外走一边与送她出去的温芍说道,“明日卯时二刻,世子一向是这个时辰起身,你知道该怎么做。”
到了第二日卯时,温芍便端了热水站在了顾无惑的房门口。
她昨儿琢磨了大半个晚上,后来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天不亮便一个激灵醒过来,还要庆幸没耽误了时辰。
热水她放了稍稍烫一些的,提前来门口等着,若是水温刚刚好的,怕是等她进去便凉了。
温芍自来到瑞王府之后,做的一直都是一些粗活,不曾近主子身边伺候过,眼下虽被齐姑姑提点了,但齐姑姑只看她自己悟性,并不会说太多。
温芍很清楚,齐姑姑让她过来顾无惑身边伺候,若是一段时日后她实在不成,那便也就罢了,往后她都只安安分分待在外头那间厢房里便是。
齐姑姑是个什么想法,温芍不敢随意揣测,但她自己并不想如木头人一般留在那里,若没其他出路,如此便是一生了。
她想有点事干。
倒不是温芍心思野了,而是顾无惑对她的恩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去报答,既然齐姑姑给了她这个机会,那么她就要好好做。
齐姑姑说她照顾了顾无惑近二十年,那么从前齐姑姑是怎么做的,她如今就该怎么做。
温芍做不了别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齐姑姑一样,把顾无惑照顾好。
天边渐露出一丝鱼肚白,温芍不敢耽误了时辰,掐着点儿看着差不多了,便轻轻推门进去。
顾无惑的居室很安静,净园几乎没有多余的伺候的人,他这里更是没有上夜的人,每夜都是顾无惑自己睡,想来也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温芍蹑手蹑脚的,即便入内是服侍主子起身,竟也下意识担心打破了里面的寂静,室内燃着灵犀香,并不浓郁,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又兼暖融融的,一直能热到五脏六腑去,倒像是这清冷冷的净园中越墙而开的一朵芍药。
温芍一边往里走,一边抿了抿唇,愈发紧张起来,内室外有一道帘帐放下,是淡淡的鸦青色,极为轻薄的一层,如烟雾一般,一看便知是极好的绡纱,只是颜色到底沉了一些,温芍站定在帘外,隔着帘子悄悄朝里面看去,床榻上亦挂着帐幔,站在这里是看不分明的。
她想了想,最终掀了帘子进去,果真床上的人已经坐起身了,一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却问:“是谁?”
顾无惑的耳力极佳,人才走到外面拿到纱帐外,他便已经得知来者并非是齐姑姑。
温芍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虽则已经设想过无数场景与自己要说的话语,但在这一刻时,还是只能木木地回答道:“温芍。”
她不敢再往里走了,也不敢伸手去揭床榻边那道帐幔,好在顾无惑沉默片刻,并没有再让她出去。
温芍看着帐幔从里面掀开,露出顾无惑刀削斧凿一般的脸庞,虽然才是清晨初醒,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困倦不济,目光落到温芍身上,依旧是澄澈清明。
这里只有温芍一个人服侍着,她又端着水,难免顾及不到许多事情,顾无惑自己把帐幔挂到帐钩上,温芍这才记起来要先把水放好,再绞了热热的帕子给他,顺便把帐幔挂好,然而却已来不及,顾无惑已经绕开了她,自己走到镜台前。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温芍也摸不准他的喜乐,只知顾无惑大抵不是长福郡主那般刻薄的人,连忙拿了热帕子给他。
一直等到洗漱完了,温芍要去外面叫人来摆饭,顾无惑才叫住她,问道:“齐姑姑呢?”
温芍立刻一本正经回答道:“齐姑姑说这几日身上不舒服,便让奴婢来服侍世子。”
顾无惑颔首,算是已经知道了,俄而又道:“齐娘跟着照顾我这么多年,也该让她歇一歇了。”
闻言,温芍暗自松了一口气,顾无惑这话的意思就准了她在自己身边伺候了。
净园内没有另设小厨房,一应的吃食全是王府的厨房供给的,温芍今日是头一次服侍他用饭,却只见摆上来的不过是一些清粥小菜,便问顾无惑:“要不要奴婢再去另传一些?”
“不必,”顾无惑放下手中碗筷,“我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况且这里只有我一人,实在不需铺张浪费。”
温芍似懂非懂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桌上摆的菜色,除了清淡之外,也俱是些不沾荤腥的,便慢慢回过味来。
顾无惑当初不知为何被送去寺庙寄养了那么久,多年来的习惯大抵便是如此,倒是她多嘴了。
很快顾无惑便用完了早膳,他起身要走,又看见一旁的温芍,便道:“我这里暂且用不着你了,你到午膳时再来。”
温芍便看着他进了昨日他见她的那间厢房,想来那里便是另辟出的书室。
如此竟过了三五日,温芍只需在顾无惑用膳和早起入寝这几个时间过来服侍,甚至顾无惑连沐浴时也不要人进去,竟是轻省无比。
前几日温芍小心翼翼的,只庆幸自己遇到的是省事的主子,但很快温芍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做得不够好。
难道齐姑姑在的时候,也是这般松快的吗?那必定不是的,从顾无惑幼年到如今,齐姑姑一定是面面俱到,悉心抚养着他。
温芍绞尽脑汁,最后跑到了厨房里去。
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那些下人一看见她,便堆出了一张笑脸,向她问好:“温姨娘今日怎么过来了?这里脏,污了温姨娘的衣裙就不好了。”
净园中闭塞,每日进出的人都没几个,温芍怔了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殷勤竟是对着她,原来外边儿对她已经是这种态度了。
温芍有些不自在,只笑道:“我来看看有什么点心。”
厨房主事的嬷嬷立刻收拾了几样糕点过来,道:“温姨娘喜欢哪一个,立刻便做了送过去。”
“不要太甜腻的,要清淡些的,更不要有荤腥的。”温芍道。
嬷嬷立刻懂了:“今日的桂花糕不错,一点都不甜,再蒸一些酥酪过去,世子也能用。”
顾无惑不喜食荤腥,倒也不是完全不食,温芍听着她说的合适,都是清甜可口的吃食,便点头道:“就做这些。”
“一会儿我让人送去净园给姨娘。”
“不用了,”温芍摆摆手,“我自己过来拿便是,半个时辰够了吧?”
嬷嬷连声应是,温芍便回身出了这里。
从那日回到瑞王府开始,温芍便没有再踏出过净园,顾无惑倒没有禁她的足,只是她自己不想走动,一则是她害怕顾茂柔和张时彦,二则是一开始的变故太大,她也没什么出去的兴致。
如今心思稍定,今日又出来拿东西,顺便逛一逛也挺有意思的。
她在瑞王府也待了有六七年了,总有几个要好的姐妹。
她们这些粗使的婢女都住在最后面的庑房里,这会儿刚是闲下的时候,看见温芍过来倒都很惊喜,纷纷围上来。
第7章 欲望
互相寒暄过后,几个人又坐在廊下七嘴八舌了一阵,便有人小声对温芍道:“你还不知道吧,郡主这几日病了。”
如今只要提起顾茂柔和张时彦这夫妇两个,温芍的心尖子都会颤一颤,于是只勉强摇了摇头。
“那日你被世子从府外接回来,接着又收到房里的事一出,宜芳苑便闹了好大的动静,郡主把房里的东西都摔坏了,听说库房里补了好些东西过去,然后便听说郡主病了,那一位也小心伺候着呢!”
张时彦无能,素日又常暗地里对这些婢子们动手动脚的,是以私底下提起他来,她们言语间便多有轻蔑不屑。
温芍并没有多言,只笑了一下,算是自己已经知道了。
这时一个叫秦桑的又将温芍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怎么还梳着这样的发式?”
温芍一头雾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秦桑已经忍不住笑出来,招了几个人更靠近一些,道;“世子才一个姨娘,你又是头一个,怎么还和我们这些婢女打扮得一样呢?”
温芍这才明白过来秦桑在说什么,她在净园不大见人,和顾无惑也本来没什么关系,虽添置了不少衣裳首饰,但她每日还是像从前那样打扮,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秦桑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立刻揶揄她起来:“是了是了,该梳成妇人样式的才对。”
明明没有什么,温芍的脸却一下子烧得通红,她侧过脸去,半晌没有出声。
“哎呀,怎么不说话了?害羞了?”几个人叽叽喳喳,“快给我们说说,世子待你好不好,他看起来那么清冷一个人,私底下是不是……”
“你们别胡说了……”温芍急了,连忙制止她们。
调侃她倒无妨,但顾无惑不行,他只是好心,和她根本没有那种关系,温芍觉得倒像是玷污了他。
温芍红了一张脸,继续辩解道:“世子才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要拿他打趣,他是君子,端方持重的,怎么会做那种事!”
她话音未落,秦桑几个笑得东倒西歪。
“快听听她在说什么,”秦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再是君子也是男的,不然纳了你做什么?摆着好看?他难道还能一辈子不碰女人不成?”
温芍被她们笑得气恼,又不能再说什么,最后只得起身跺跺脚,道:“他就不是!还有我的头发,是我自个儿喜欢梳成这样的。我有事要先走了,你们下回再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们玩儿了!”
于是这厢告了别,温芍又回到厨房,嬷嬷刚把吃食装进食盒,她拿了便离开了。
净园还是有别于他处的沉静,温芍一进到里面,风从竹梢吹过,拂到她的脸上,温芍还带着一点热意的脸庞霎时舒爽了下来。
她怕食盒里的东西凉了,便急着往顾无惑的书室里去。
顾无惑待下很是宽宥,对温芍也是如此,这几日温芍也时常进到这间书室去,有时顾无惑人在,有时他不在,做一些收拾整理的活计,顾无惑也不说她什么,并没有阻止她进出。
今日他从早晨起便在里头看书,温芍轻手轻脚进去,他只略微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又垂下眼去,也不问温芍进来干嘛。
他的宽和,总是让温芍心生好感的。
温芍拿了食盒,怕弄脏了顾无惑的书册笔墨,并不放到他的桌案上去,只轻轻放置在右边的条案上,等把食盒里的食物都取出来之后,温芍才细声问道:“世子,奴婢去厨房拿了吃的过来,是刚做的桂花糕和酥酪,这会儿还热着,世子若要用我便端过来。”
顾无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纸页上,他做事是极专注的,只方才瞥了温芍一眼,然后心思便又全盘转到眼下,所以这会儿听了温芍说话,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温芍见状便不敢再打扰他,想了想却还是道:“那我把东西放在这边,世子想吃了便自己拿。”
顾无惑随口应了一声,温芍便转身出去了。
一直到金乌西坠,温芍再度入内为顾无惑掌灯,却看见桂花糕和酥酪还是一动不动放在那里,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是温芍心里还是略微失落。
她压下心绪,点燃烛火为顾无惑端过去,烛台刚轻触到桌面,顾无惑却已放下手中书册,对她道:“去传饭罢。”
温芍稍稍愣怔,手上一动,烛火也跟着轻晃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
西斜的日头从花窗里照进来,被条条框框分割的浓金在光滑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光束之中有浮沉齑粉游动,如碎金一般。
顾无惑起身,步履微快,丝毫不带犹豫地穿过了这道光束,夕阳从他的侧脸上一晃而过,刹那间他微垂的眼睫便如蝶翼一般,琥珀色的瞳仁却微冷。
他经过条案,并没有多看条案上已经放了许久的桂花糕和酥酪一眼。
或许已经遗忘,或许根本就不在意。
温芍也来不及去收拾,紧跟在顾无惑身后便走了。
夜里顾无惑用膳的时候,看他吃饭倒也无滋无味的,温芍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奴婢拿过来的点心,世子是不喜欢吗?”
顾无惑夹了一块菜心放到碗里,闻言只“嗯”了一声。
温芍不死心,料想齐姑姑这么多年照顾他定也不易,她不至于这点事便被挫败了,便又继续问:“那世子喜欢什么点心,奴婢下回去拿。”
顾无惑这回没有说话,一直到用完膳,他漱了口,才道:“我说了,我不重口腹之欲。”
“奴婢不太懂什么叫做口腹之欲,”温芍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道,“但世子每日用得饭食都不多,饮食又清淡,奴婢便想着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才是,这……算得什么欲望呢?”
温芍从小颠沛流离,有时能有一口饭吃是极不容易的事,只怕吃不饱的,在她看来吃饱穿暖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觉得顾无惑有可能会饿,所以就该吃一点点心才是。
她既这般想着,面上的疑惑自然也显露无疑,丝毫不加以掩饰。顾无惑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看着还是极温和的,然而眼底深处,却透出一股寒凉,不为人所觉察。
他道:“罢了,你以后也不必花费这心思,我不用。”
温芍懵懵懂懂地应下,不再继续说下去。
顾无惑入夜歇得不晚,如同每日卯时二刻便起一般,他到了戌时末便要就寝,分毫不差,如此温芍倒也松快。
今日温芍服侍顾无惑睡下,自己在回去的路上又往书室里去了一趟。
她还没来得及过来把东西收拾掉,书室里面没有点灯,温芍也懒得再点,只借着檐下尚且算是明亮的灯光摸黑进去。
越往里走,四周便越黑,她走到条案边上停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手指轻轻碰到碗沿,那里头装着酥酪,眼下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
温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后终于又重新把东西装回了食盒里面。
她把食盒又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就着冷掉的酥酪吃了同样冷掉的桂花糕,吃不下了便停下。
她不懂顾无惑说的话,她只知道这干干净净的吃食,全部扔掉了便可惜了。
天气逐渐和暖起来,眨眼间便到了春深之时。
时气一热,人便懒洋洋起来,瑞王府从前大多时候是顾茂柔主事,如今顾茂柔称病不出,顾无惑又回来了,下人们倒都很是松快,过了午时没什么事干便都去躲清净。
温芍从园子里出来,一头的薄汗,连发髻都微微松了,她手上捧着一束花,当中最扎眼的便是迎春花,这几日园子里的花都陆陆续续开了,这迎春是开得最早的,再过不了几日便要谢了,温芍觉得可惜,今日得空便过来把花摘了。
顾无惑喜在书室中供花,最早温芍过去时是梨花,后头便全由温芍来定,因猜不出顾无惑的喜好,温芍一开始便照着梨花来摆,大多是素净淡雅的花种,有时挑不好便会有略侬艳的出现,顾无惑倒从不说什么,温芍摘什么就是什么。
温芍回去后洗了一把脸便捧着迎春花过去了,迎春花枝条柔软,捆做一块儿又绑了其他的花枝才勉强能插放,温芍正左摆右摆地怎么都摆不满意,却听那边的顾无惑道:“你过来。”
顾无惑的话非常少,有时一日与温芍这个近身服侍的人都说不到三句话,温芍怕重现那日桂花糕和酥酪的尴尬境地,便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两厢太平安生。
她不防今日顾无惑主动叫她,先前又一门心思在摆弄花草上,便“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无惑是在叫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花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无惑身边。
顾无惑正在写什么东西,他没有放下笔,只指了指砚台,对她说道:“为我磨墨。”
温芍的额角多跳了两下。
她还没得及说什么,顾无惑便又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温芍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只看出他写得极快,仿佛是有什么要事。
可温芍并不会磨墨。
来这里之前,她做的都是粗活,来了这里之后,也从来不碰这些精细物事,顾无惑身边伺候的人极少,磨墨这种事一向是他自己做的,一般都是要写字之前便会将墨磨好,然后才去用,今日大抵是写的字太多,墨便不够用了,一时又腾不出手去磨。
温芍在这里伺候已经有一阵子,也瞧见过顾无惑磨墨,她便学着他素日的样子,往砚台上加了几银匙清水,用手指捻起墨条,一下又一下地磨了起来。
只是她是生手,从没有做过的,怎么磨都不得要领,手指酸疼得很,可磨出来的墨却不好,也不知是用的力道不够,还是放的水太多了。
顾无惑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再去沾新墨,写在纸张上颜色却淡,他蹙了蹙眉心,却并未责怪温芍半分,而是继续写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顾无惑才停笔。
他写出来的字铁画银钩,是极赏心悦目的,可眼下这手极好的字,却是深浅不一,如此好几页。
温芍自己看了也不由撇下了唇角。
顾无惑等墨迹干了之后,便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个红漆方匣之中,自己放到书柜之中锁好,转身看到杵在一旁的温芍,便道:“站过来,我教你磨墨。”
温芍羞愧得不得了,张口结舌地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先支支吾吾地应了。
顾无惑先喝了一口清茶润嗓子,接着指了指砚台,道:“略加几滴清水便可。”
温芍鼓起勇气再度拿起墨条,也不明白他说的“略”“几”到底是多少,这回只用银匙舀了三四滴水加进去,顾无惑没说话,她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用手腕上的力气去磨,”顾无惑又道,“不要拘束着。”
闻言,温芍便忖度着,稍稍把墨条接触砚台的范围磨开了一点,顿觉手上又顺畅一些。
待磨到台面上的墨渐渐浓黑油亮起来,顾无惑点了点银匙,示意温芍再滴清水进去,温芍照着第一次那样,还是只滴了三滴进去。
因着方才磨出来的墨尚可,温芍便有了信心,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快了一些。
顾无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砚台的侧面,道:“慢一些,不用心急。”
如此又重复了四五次,墨汁便多了起来,看着又浓又厚的,温芍自己满意极了。
顾无惑却先不说什么,提笔蘸了两下,又往纸上随意写了一个字,接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手腕上的力还是不够。”
他说得淡然,温芍却苦恼。
她已经尽力用手腕去磨了,可却还是达不到顾无惑的要求,就连手指也酸痛得很。
温芍说话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那奴婢再试试。”
她又重新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望着顾无惑,顾无惑朝她摇了摇头。
就在温芍沮丧不已之际,顾无惑的手却忽然握上了温芍手中的墨条,就在她手的上方,掌心中空,将她的手一下子包在了里面。
温芍后背一僵,手也抖了两抖。
顾无惑道:“你先不用用力,感受一下我是怎么磨的。”
他说完,手腕一动,是极轻巧的,却四两拨千斤似的,墨汁在他手下流动出好看的色泽。
温芍的脑子一片混沌,像塞了浆糊,顾无惑微凉的手包着她的手,他不知她的手心却已滚烫。
许久之后,顾无惑在她耳边问她:“明白了吗?”
温芍回过神,才觉除了手,二人的身子也已经贴得极近。
她来不及回答,却悄悄侧过头去看顾无惑的脸,却见他神色已经清冷,丝毫不觉二人之间有何不妥。
竟是她想得龌龊了。
“还是不太懂。”温芍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回答道。
顾无惑也全无责怪之意,他的手仍旧握在那处,沉声对她道:“这次你来磨。”
温芍意会,定了神便开始磨起来,任由顾无惑包着自己的手感受。
“手指放松,”她一边磨,顾无惑一边指点道,“不要用虚劲。”
身边少女身上传来花丛里沾染过的甜香,丝丝缕缕往顾无惑的鼻息中钻进去,他自然闻到了这香味,却不为所动。
如此四五次之后,温芍才被他调/教得差不多。
听到他说停下,温芍大松了一口气。
可顾无惑才放手,却又听到他问:“你不识字?”
“是。”。
顾无惑片刻后不假思索道:“读书明理,罢了,以后若有空我便教你识得些字。”
温芍点了点头。
若有空,那也只是一句空话,教她磨墨是让她为他干活,教她识字又能做甚?
她丝毫不抱希望。
她能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尽一尽顾无惑对她的恩情,也就已经足够了。
她先谢过顾无惑,见他又转而去做他事,便悄无声息地出了书室。
转眼到了五月间,顾茂柔的身子才终于好转起来,她本来就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心气郁结又没脸见人,不愿离开王府去张家养病,自然只能称病不出,时日长了这病再不好也自己好了。
顾茂柔倒还抹不开颜面,这回却绝口不再提温芍,只当这个人从没出现过,病好后自己过来见了顾无惑一回,温芍提前知道她要来,早早便避开了。
顾茂柔走后,顾无惑对温芍道:“柔柔大病初愈,明日在别庄设宴,别庄在山间所以车马多有不便,齐娘年纪大了,你陪我去。”
闻言,温芍没有拒绝。如今明面上她是顾无惑的姬妾,顾茂柔和张时彦没有理由再为难她,而顾无惑要自己陪同她出席宴饮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况且他身边也没其他人,齐姑姑不能去,这活当然是落在她头上的,那么她就要像齐姑姑那样照顾好他。
因着有些匆忙,温芍和齐姑姑一直到后半夜才整理好要带的东西,齐姑姑也不忘叮嘱温芍:“山里自是比不得城里的,夜里世子吃了酒,你别让他吹风着了凉——世子一向也不大喝酒,你劝着他一些,不要多饮伤了身子……”
温芍把齐姑姑说的话一一记下,睡前反复回忆了好几遍,确定自己不会再忘了,这才安然入睡。
第二日不巧却不是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晨起天上便飘了细雨,春日本就缠绵多雨,直到准备停当了要出门,那细雨也没停下的意思。
别庄是顾茂柔的私产,离得建京不远,出了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能行至山脚下,只是别庄所在的云山却是这附近一带最高的山陵,而别庄又在半山腰之上,颇要花费一番时间。
温芍陪着顾无惑坐在马车里面,里头熏了香饼,干燥暖和之间倒也颇为惬意,顾无惑又省事,温芍只需偶尔给他倒一杯温茶便可。
上山到中段路时,因山雨要比别处大一些,路便逐渐开始变得泥泞颠簸,速度也慢了下来,温芍闲不住,悄悄掀了帘子的一个角,见顾无惑并没有说什么,她便大胆往外面看去。
瑞王府的队伍倒很是井井有条,正有条不紊地往前行进着,温芍眼珠子滴溜溜地王四周转了一圈,不防便看见后头那辆马车边上骑马跟着的人。
马车是顾茂柔的,骑马的是张时彦。
撇去张时彦的人品不谈,他实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即便于山雨中骑马前行,亦不显得狼狈,反而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之感。
温芍自然不识得这句诗,便只觉得他风流罢了,又想起从前那些龌龊腌臜事,一下便没了兴致,悻悻地坐回马车中去。
俄而温芍又忍不住问顾无惑道:“世子为何不像张郎君那样骑马?”
在温芍看来,张时彦的容貌虽算上上品,然而若与顾无惑比起来,才不过他的七八分,张时彦大抵是淋雨也要出这个风头,孔雀开屏似的不知给谁看,那顾无惑出去了必能杀杀他的风头。
顾无惑轻笑一声,摇头道:“是因为我们长福郡主爱看罢了,至于我,我不爱骑马。”
温芍本就是随口一说,闻言也便不说话了,一时山雨愈大,噼里啪啦地开始拍打着马车顶和四周,似是有人敲击出来的鼓点,温芍听着雨声,渐渐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后脑勺在车壁上一撞,温芍吃痛醒来,刚睁开双眼便已听见顾无惑对她道:“到了。”
温芍一个激灵,眼瞧着顾无惑已经往外面下了马车,连忙抓起放在一边的狐裘跟着出去。
她身姿灵巧,从马车上下来后旋即便站稳,然后把狐裘往顾无惑身上披,顾无惑拿手挡了一下,温芍便道:“齐姑姑说山里冷……”
“无妨,我身子一向康健。”顾无惑说完这句话,便往后面走去,只见顾茂柔的马车要慢上一步,才刚刚停下,因那里有顾茂柔和张时彦,温芍也就没再跟上去讨嫌。
张时彦早就下了马等着顾茂柔,这时见顾无惑来了,先是同他见了一礼,再去扶顾茂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