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 by绣猫
绣猫  发于:2024年06月14日

关灯
护眼

阿普笃慕拉着皇甫南,两人摸黑进了拂庐,茶炉底下只剩一点暗红的火星,金呷乌在幽幽地闪光。
阿普把皇甫南往挂毯后推,“你睡里面。”皇甫南不肯,当他还要动手动脚,阿普吓唬她:“半夜里鬼来背人,你轻飘飘的,会被鬼背走,让我睡外面。”
皇甫南这才把羊毛涅热放下,钻到挂毯后面,虎皮褥垫厚实得像人的胸怀,她把脸颊贴在滑溜的皮毛上,揉了揉嘴唇,得意中夹杂了点烦恼。
阿普不像李灵钧,蛮横起来没有分寸,她下回得对他凶点。
阿普又开始在毡毯上辗转反侧,他盘腿坐起来,试探着叫了声“阿姹”。皇甫南没搭理他,喉咙里故意里发出两声沉重的呼噜,脑子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挂毯一动,阿普闯进来了。皇甫南一个激灵爬起身,把虎皮褥垫抓到身前,“你不是要在门口挡鬼吗?快出去。”
阿普有点尴尬,他以为皇甫南已经睡了。不过,在乐游原碰到李灵钧时,皇甫南就是这幅打发瘟神的样子,阿普心里冷哼一声,“做作的阿姹”又来了,他往她的毡毯上一倒,不肯挪地方了。
“那我走。”皇甫南刚要起身,被他胳膊拦腰一摁,又摔倒在褥垫上,两人在黑暗里对峙着,阿普把胳膊收回来,规规矩矩地摆着,“我也冷啊。”他辩解道,往后挪出巴掌大的距离,然后命令她:“你快闭上眼睛。”
皇甫南的思绪被打断,得意烟消云散,只剩下烦恼。冷死你好了,她心想,干脆把虎皮褥垫全抱过来,夹在腿中间。望着帐顶愣了一会,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乌爨?”
阿普呼噜停了,他含糊地说:“等我办完事……”
皇甫南才不关心他要办的事,她急不可耐,“那你快点。”
又是那种恨不得他立马插翅飞了的语气,阿普强忍脾气,“知道了,”他正色叮嘱她,“咱们回乌爨之前,你都不许再理李灵钧。”
咱们?什么咱们?皇甫南只当没听见。
“那怎么行?“她捋着软滑的头发,提到李灵钧这三个字,脸上顿时含嗔带笑,“以后我要嫁给他的。”
阿普僵住了,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皇甫南,“嫁给他,那我是什么?”
“你?你是野人。”皇甫南转身,给他个脊背。
阿普眉头皱紧了,他凑过去,扳过皇甫南的肩膀,“不许装睡,”他语气也不客气了,“我和李灵钧,你到底跟谁好?”
才在山谷被他舔了嘴巴,皇甫南脸上还发热,她为难地想了一会,“两个都好,不行吗?”
“不行。”阿普冷冷地说。见皇甫南没有反应,他咬牙切齿,使劲摇了摇她的肩膀,“你不能跟两个人好,这样不对。”
“阿普笃慕都能娶三个妻子啊。”
“我没有娶三个,”阿普认真地盯着她,“我只娶过一个。”
“哦……”皇甫南欲言又止,把嘴合上,索性也闭了双眼。阿普伸出手,在她鬓边摸索到脸上,又到嘴上,嘴角是翘起来的,他顿了顿,捏住皇甫南的脸,狠狠一拧,不等皇甫南跳起来,双臂立即把她锁紧了。
胸膛隔衣贴着皇甫南的背,“你忘啦?”阿普往她那时而好使、时而不好使的耳朵里说悄悄话,“我以前说,你不听话,我要把你剥了皮,吃到肚子里。”
“呸。”皇甫南没有再说那种要钻进他心里,咬断他肚肠的傻话。她冷下脸,打定了主意,不论他威逼利诱,她都不要再理他。
气息一静,她的身体也变得软绵绵。虎皮褥子都被卷走了,阿普觉得胸口的火又烧了起来,盯了一会皇甫南的后脑勺,他把她推开,快入冬的寒夜,他在毡毯上打个滚,咕哝道:“热。”
一会冷,一会热,毛病。皇甫南没忍住,“你酒喝坏了。”
“没喝坏……”阿普不承认。论协察他们都相信,加了酥油和蜜的青稞酒能让男人威武雄壮,阿普不需要,也不屑。从乌爨到吐蕃,总有男女在芦苇丛和毡帐后抱着打滚,他早看习惯了,从没有像这样不得劲。
大概真是遭了那酒的殃,他懊悔地想。越发没睡意了,他胳膊肘把身体撑起来,手把皇甫南肩头的长发拨开,然后低下头,在她的侧脸亲了一下。这一吻轻得像落雪,皇甫南没有动静,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在迟疑,阿普解开了獭皮袍,缯布衫,把皇甫南的肩膀扳过来,整个人死死地搂在怀里。
只是打赤膊搂着,没别的动作,里袴和腰带都在。皇甫南暗自松口气,也没法装睡了。他没撒谎,是真的热,胸膛滚烫。皇甫南眨了下眼睛,正要抬头,阿普警觉地收紧了胳膊,“别动。”她的脸颊只能贴在他胸前,听着噗通噗通的心跳。
整天猴子似的满山乱窜,他的皮肤还是少年的光滑紧绷。皇甫南这才察觉他胸膛变宽了,肩膀变厚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脊梁瘦条条,稍微一动,手臂上也有隆起的肌肉,看着不明显,手无意中碰到,硬得吓人,随随便便,就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皇甫南不反抗,阿普又得寸进尺了,他突然脚一踢,把虎皮褥垫踢出老远,然后搂住皇甫南的腰,又往身上拖近些,两腿一夹,像条气息咻咻的大蟒蛇,把她从头到脚都箍得不能动弹。
皇甫南竭力地扭了一下腰身,他垂眸看她,很不耐烦似的,“你别动啊。”
“你把我勒死了!”
“死就死吧。”阿普嘴上满不在乎,胸膛稍微地离她远一点。
皇甫南总算透了口气,柔软的手臂伸了出来,揽在他的肩膀上,“阿普哥,”她小心翼翼地,“你不会欺负我吧?”
那声音里有点茫然无助。阿普垂眸,寻找着她的眼睛和气息,缠得树藤一样紧,两个人好像连呼吸和骨血都融到了一起。阿普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了一句:“不会啊,阿姹。”
天亮了,女奴婆娑的脚步声绕过拂庐,皇甫南早睡着了,鼻息轻轻的,阿普把褥垫盖在皇甫南身上,从毡毯上起身,走了出去。披上外袍和幕离佳,他骑马去拉康寺。
李灵钧得到消息,一早离开毡帐,来到马圈。
是皇帝赐李灵钧的一匹青海骢,刚进逻些,就发了病,连着许多天不吃不喝,望着东方流泪。大家都围着看,束手无策。吕盈贞被闹得也悲戚起来,叹道:这是它思念长安之故。翁公孺则猜测是染了马瘟,要请巫医来诊一诊。李灵钧很冷静,“马瘟的话,不要诊了,把它结果了吧。”
吐蕃人忌讳杀马,何况是御赐的宝驹,随行的禁卫们没人敢动手。
李灵钧走回毡帐取了镂金剑,一剑刺入青海骢的胸口,“御赐的剑,汉人的马,陛下和赞普都不会怪罪的。”
翁公孺直道可惜,好好的一双青海骢,只剩得一匹,孤零零地拴在吐蕃公主的玛尼杆上,“那匹不会也得相思病吧……”
“先随它去。”李灵钧手里倒拎着镂金长剑,走到湖畔,剑上滑落血渍,滴落在残雪上,红得刺眼,他把剑投进湖里荡了荡,剑刃被清泠泠的水波洗得霜雪般洁净。
有轻快的马蹄声,他抬眸一看,一人一马穿过晨霭而来,也在蔚蓝的湖畔停住了,马背上是不肯露出真容的吐蕃公主。
在歃盟当日初遇,他打量吐蕃公主的目光还是好奇的,此刻则变得冷淡。
吐蕃公主看了看湖水里淡淡的红色,又看了看他,然后抖了一下缰绳,迎着刚刚破晓的晨光,沿蔚蓝湖畔,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去拉康寺的途中,阿普经过论协察的牙帐,外头从一早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人,是黑教的寺众和巫师们。他们嘟嘟囔囔,跟大相抱怨着没庐氏的恶行,并诅咒称:若大蕃改行佛法,而驱除黑教,尼玛将不再照耀雪域,达瓦将失去皎洁的颜色,岭尕则会依次遭遇白灾、黑灾、红灾与花灾。
阿普没有凑这个热闹,驱马到了拉康寺,还有羊羔在寺外活泼泼地叫着,因为没庐氏的好生之德,它们都逃过了一劫。没庐氏自称上师,夜宿拉康寺,德吉陪着她诵晨经,芒赞则在经堂外无聊地转圈,他是嘎尔家的人,不能称颂佛法,但是愿意偷偷地跟德吉去佛会跳神节,看僧人驱鬼送祟。
阿普把德吉从经堂叫出来,一张嘴就说:“德吉,你跟汉人的使臣说,赞普不得到四镇九曲,不会议和,叫他们离开吐蕃吧。”
以前他不会这样冷淡疏远地叫她“德吉”,德吉也不在乎。她嘴上不跟阿普争辩,但显然在推诿,“等阿帕回来再说吧。”
芒赞掀起了眉毛,汉人走了,论协察准会高兴,但他为德吉感到不痛快。“不要急着赶汉人走,姓李的那小子想娶你呢。”他跟德吉说,冷冷地将阿普一瞥,“万一有人后悔了,蜀王儿子的身份,也不比他差。”
“对,我是后悔了……”阿普毫不犹豫地说。
芒赞先是惊愕,随即变成了愤怒,“你还真敢说呀!”他跟阿普笃慕结识了好几年,还给他起了个亲热的绰号叫珞巴,可今天芒赞翻了脸,他一拳就揍过去。阿普笃慕在他的暴跳如雷之下,也坚决不肯改口,两人恶狠狠地抱在一起,摔倒在拉康寺门口。
扮成吐蕃人的木吉和木呷也瞪了眼,带着娃子们冲上来,吆喝着挽起袖子,要参与到打群架中。
阿普扔下芒赞的袍领起了身,芒赞摔跤不是他的对手,他手下留了情。
“德吉,对不起,”他上了马,回头正色看着拧眉的德吉,“你愿意的话,咱们还是朋友……”到底有点心虚,他没有在原地傻傻等待德吉的怒火,甩起马鞭就跑了。
作者的话
尼玛:太阳 达瓦:月亮 黑灾:霜 红灾:战争 花灾:瘟疫 岭尕:圣洁的雪岭 哥:哥哥起初在胡语中指爸爸,到了唐中后期,汉人也慢慢开始使用哥来称呼兄长。

第42章 拨雪寻春(八)
风把雪粒子卷进人的脖领里,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制着雪狮子。 拉日山下参加降冬节的人却喜气洋洋的。今年的庄稼收成好,颗粒饱满的青稞进了磨坊,晒干捆紧的秸秆堆在仓房,人和牛羊都能过个舒坦的寒冬。身份贵重的人贴身穿汉地的丝绸,外头套厚实的皮袍,贫贱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所以大家都来观瞻跳神舞了。 穿紫红氆氇的僧人把六供抬出来,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挤。为了迎接莲师,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楼阁,花鸟人物,比堆绣还恢弘艳丽。 论协察盘膝坐在毡毯上,微笑道:“赞普不日就要到逻些了。” “这么快?”大家惊叹,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是莲师法力的加持吗? “是为了款待贵客。”论协察对吕盈贞文雅地颔首。 论协察设的是家宴,在他那宫堡似的碉房,几十柱屋子排得错落有致,赭红色的白玛草墙上矗立着宝幢彩幡。王太后没庐氏持斋,有女眷们在座,男人们也正经了,乐舞伎一概屏退,不喝酒,只喝茶。 女奴跪在地上,把清亮的茶汤倒进盛酥油的雪董,抱住那叫做“甲洛”的木棒,抵在丰满的胸前,反复地抽打。酥油桶旁的瓷盘里,珍贵的盐粒垒得高高的,白得像雪,是神川的井盐,茶是银生的烤茶,被驼队和马队源源不断地运到逻些。 有蕃兵送进来战报,托盘里堆着穿绳的红册木牍,论协察嘴唇飞快地翻动了一会,便清点完了,放下朱笔,他不容置疑道:“请赞普钟再调五千兵丁,一千匹马,刀和箭簇也要。”蕃兵退下了,论协察转而对吕盈贞道:“吾国与回鹘有不共戴天之仇,开春之后,要向回鹘用兵,还望汉皇陛下不要怪罪!” 说是请罪,那语气更似威胁。 吕盈贞心情沉重,面上勉强地一笑,“愿相臣势如破竹。” 论协察哈哈大笑,滚烫浓香的酥油茶送到了众人面前,茶碗上飘着黄腻的油花。他一抬手,“请。” 待论协察用手指沾了茶汤,弹了三下,敬过天地和神龙后,汉使们才把茶碗送到嘴边。门帘一响,是德吉和芒赞前后走进来了。 今天的德吉,穿着织锦袍子,袖缘和袍摆都绣着华丽的绶鸟纹,贴了明灿…
风把雪粒子卷进人的脖领里,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制着雪狮子。
拉日山下参加降冬节的人却喜气洋洋的。今年的庄稼收成好,颗粒饱满的青稞进了磨坊,晒干捆紧的秸秆堆在仓房,人和牛羊都能过个舒坦的寒冬。身份贵重的人贴身穿汉地的丝绸,外头套厚实的皮袍,贫贱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所以大家都来观瞻跳神舞了。
穿紫红氆氇的僧人把六供抬出来,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挤。为了迎接莲师,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楼阁,花鸟人物,比堆绣还恢弘艳丽。
论协察盘膝坐在毡毯上,微笑道:“赞普不日就要到逻些了。”
“这么快?”大家惊叹,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是莲师法力的加持吗?
“是为了款待贵客。”论协察对吕盈贞文雅地颔首。
论协察设的是家宴,在他那宫堡似的碉房,几十柱屋子排得错落有致,赭红色的白玛草墙上矗立着宝幢彩幡。王太后没庐氏持斋,有女眷们在座,男人们也正经了,乐舞伎一概屏退,不喝酒,只喝茶。
女奴跪在地上,把清亮的茶汤倒进盛酥油的雪董,抱住那叫做“甲洛”的木棒,抵在丰满的胸前,反复地抽打。酥油桶旁的瓷盘里,珍贵的盐粒垒得高高的,白得像雪,是神川的井盐,茶是银生的烤茶,被驼队和马队源源不断地运到逻些。
有蕃兵送进来战报,托盘里堆着穿绳的红册木牍,论协察嘴唇飞快地翻动了一会,便清点完了,放下朱笔,他不容置疑道:“请赞普钟再调五千兵丁,一千匹马,刀和箭簇也要。”蕃兵退下了,论协察转而对吕盈贞道:“吾国与回鹘有不共戴天之仇,开春之后,要向回鹘用兵,还望汉皇陛下不要怪罪!”
说是请罪,那语气更似威胁。
吕盈贞心情沉重,面上勉强地一笑,“愿相臣势如破竹。”
论协察哈哈大笑,滚烫浓香的酥油茶送到了众人面前,茶碗上飘着黄腻的油花。他一抬手,“请。”
待论协察用手指沾了茶汤,弹了三下,敬过天地和神龙后,汉使们才把茶碗送到嘴边。门帘一响,是德吉和芒赞前后走进来了。
今天的德吉,穿着织锦袍子,袖缘和袍摆都绣着华丽的绶鸟纹,贴了明灿灿的金花。作为公主的婢女,她却把头昂得高高的,径直走去上座。
芒赞向来是德吉的跟班,当着论协察的面,他脚步一滞,默默地走到旁边,一眼瞥到披着幕离佳的阿普笃慕,原本就严肃的脸越发冰冷了,俨然和阿普也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相臣,”德吉用一种很僭越大胆的姿态,质问论协察:“使臣有敬献法宝的功劳,为什么不请客人去红宫谒见王太后?”
论协察一愣,余光不动声色地瞥过李灵钧等人,宽和地说:“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使臣要骑马赢过公主,才可以上红山呀。”
德吉将李灵钧一指,“他赢过了。”
“这个,”论协察不乐见汉使和没庐氏结交,他故意摇头笑,“不算,不算。”又用蕃语提醒德吉,“他还没有和你比呢。”
“不用比,”德吉一双热烈直率的眼睛盯着李灵钧,“我认输。”这句汉话字字清楚,李灵钧默然和她对视,吕盈贞等人则露出诧异的神色。
论协察爆发出一声大笑,“德吉呀,你的把戏,总算不再玩了吗?”转而对李灵钧道:“郡王,我们的公主德吉,有一些任性,请你不要见怪。”阿普笃慕镇定地拽下了幕离佳,论协察并不打算在汉人面前隐瞒吐蕃与乌爨的盟约关系,“这位赞普钟的王子,可是赢过了逻些所有的勇士,才获得了德吉的青眼。”
德吉不满道:“他输给了汉使,相臣忘记了吗?”
“唔。”对于德吉突然的厚此薄彼,论协察暗自惊讶,他捋着胡须,目光在几个年轻人脸上盘旋。
德吉断然地对李灵钧道:“上师每次听到僧人讲解汉皇陛下所赠的佛经,就好像听到仙乐。但是龟兹乐不好,我觉得很吵闹,郡王的乐师,请你领回去吧!”
李灵钧立即接受了,“多谢公主。”
阿普漆黑的眉毛飞扬起来,显然也不高兴了,“德吉……”
德吉不看他,傲然地说道:“这是在吐蕃,我说了算。一个奴隶,我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她抓起马鞭,从毡毯上起身,像只凤凰似的地走了。
从这几句话中,论协察咂摸出了争风吃醋的味道,他不禁觉得好笑,玩味地看着和吐蕃争战数十年不休的汉爨两方,一想到战场上的砍杀,噶尔协察就感到热血沸腾。他端起滚茶,悠闲地吹了吹表面的油花,“只有最勇武忠诚的男人,才能入我们吐蕃女人的眼……除此之外,天神说了也不算。”
阿普笃慕离开了嘎尔家。被揭穿了身份,木呷他们也不再扮吐蕃人了,跟着阿普笃慕的马,他们拎着竹弓,背着药箭,在雪原上自在地用爨语大声说笑。有一群黑色的水鸟,“扑棱”扇着翅膀,自湖面掠到了山顶,掀起一阵风。
阿普到了德吉毡帐外,听见了芒赞絮絮叨叨的声音,那话里对他没好词。阿普忍着气,叫了声“德吉”,芒赞掀起毡帘看见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还叫她德吉?”
“德吉,我有话跟你说。”阿普平静地对着毡帐,没搭理芒赞。
德吉也探出头来。她的骄傲和自尊被阿普损害了,怒气不比芒赞少,但是她比芒赞沉得住气,“请进。”她支使着不情愿的芒赞,“你出去。”
阿普和芒赞擦肩而过,进了毡帐,见德吉拉着脸坐在褥垫上,女奴要替她打扮用的奁盒也打翻了。阿普不自在地抓了下头发,“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我们不是朋友了,”德吉依旧冷淡地不肯看他,“违背誓约的人,不再是我们吐蕃人的朋友,是敌人。”显然她从芒赞那里听了一通添油加醋的话,德吉强调了一句,“你和你的女人,都是。”
“那你就当我是敌人吧,别为难阿姹。”阿普也没再遮掩,握紧了手里的刀,“让木呷和木吉送阿姹回乌爨,我还留在吐蕃,当你们的人质。”
这话让德吉震惊,也让她伤心,“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在长安偶然认识的女人,使乌爨和吐蕃为敌,不再当我和芒赞的朋友吗?”
“阿姹不是随便的什么女人,我和她认识很早很早……”和阿姹的过往,阿普深埋在心底,他没有多解释,“我把你们当朋友,但是相臣,根本就没有把爨人当兄弟。”想到被嘎尔协察肆意挥霍的银生茶和神川盐,还有要被驱赶到北方去抵御回鹘的五千爨兵,阿普克制着勃发的怒气,“非要打仗的话,汉人也是打,吐蕃也是打,就算你们一起来,我阿达也不怕!”
“我阿帕是要和汉人议和的。”德吉肯定地说。
“相臣会同意吗?”阿普轻蔑地反问她,“赞普说的根本就不算。”
德吉不满地瞪着他,被阿普毁约的怒气渐渐消了,德吉盘算起了别的主意,但她脸上没有露出端倪,仍是伤心的神情,“我阿帕说的一定算话,是你违背了诺言,你对不起我。”见阿普桀骜不驯的样子,德吉知道,男人一旦变心,那会很冷酷。怕他真的恼羞成怒,要跟她断交,德吉忙说:“所以,你要帮我。”
从德吉的毡帐出来,阿普接过木呷手里的缰绳,默默骑上马。木呷艰难地踩在雪窝里,一面东张西望,离开了吐蕃人的地盘,他追上阿普的马,说:“你把公主得罪了,她是不是要嫁给蜀王的儿子了?”
嫁给蜀王的儿子,那正好,阿普坏心眼地想。不过,他摇头,“德吉不愿意,李灵钧也不愿意。”
“那就好。”木呷松口气,“不然等你回了乌爨,准得挨骠信的鞭子啦。”
“阿达不该做这个赞普钟。”阿普提到这个就满肚子火,“嘎尔协察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蛋!”
“没有嘎尔协察,兴许吐蕃真和汉人议和,那就糟了,你把两边都得罪了。”
“总要打一仗的。”爬上山坡后,两座雪山横亘,太阳升起来了,一面金光熠熠,一面暗影沉沉,阿普勒马停在明暗交界的山隙间,他望着脚下静谧如青玉的圣湖,皱眉道:“你把阿姹送回到达惹姑姑身边,再跟阿达说,我不想再做这个质子啦,不管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木呷“啊”一声,苦了脸,达惹和各罗苏这对兄妹,现在简直是水火不相容,“我不敢去施浪家……”木呷小时候总是对阿姹挤眉弄眼,现在让他送阿姹回乌爨,他可满心不乐意,一来怕要跟阿普打架,二来怕阿姹再跑掉,他抱怨道:“阿姹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啊。”
“她会听我话的。”阿普在马上摇晃着,一提到阿姹,他脸上不自禁露出笑容,鞭子也抽得脆响,“她现在比小时候好多了……”
“我怎么看着,都觉得她喜欢蜀王的儿子,比喜欢你多啊……”木呷嘴里嘀咕着,被阿普的马落下老远,呼哨在天边打着旋儿飞,他忙招呼娃子们拔腿追上去,在雪地里留下了凌乱的脚印。
钻进了拂庐,阿普一愣,虎皮褥垫上没有阿姹,浑脱帽和獭皮袍也不见了。是去珍宝神山了吗?他忙问女奴,“弹箜篌的人呢?”
女奴将远处的毡帐一指,那里隔河住着汉地的使臣和随从,“他们说,公主不要他了,叫他回去汉人那边。”青海骢在河畔吃草,把尾巴甩了甩,屁股转向阿普。
“是德吉把她赶走了?”阿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差点转身去和德吉打一架。
“公主没有说话,”女奴茫然地摇头,“汉人在外头叫他,他立马就收拾东西走了。”
“我就说吧……”木呷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第43章 拨雪寻春(九)
翁公孺徐徐研着墨,望着矮几上平整的纸页思量。 “论协察对回鹘用兵,是要破陇右和回鹘联军,要启奏陛下,还要给鄂国公提个醒才行。” 李灵钧又想深了一层,“也或许是声东击西,意在乌海驻军。” 翁公孺点头道:“还要征调爨兵,这场仗来势汹汹,鄂国公那边自然会有防备。” 李灵钧提着笔,半晌踌躇,他不是那种文思滞涩的人,但这会满肚子乱窜的火气,压制不住厌烦,他“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溅了满纸淋漓的墨汁,“各罗苏这种首鼠两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论协察还要可恶!” 朝秦暮楚这个词,让翁公孺觉得有种指桑骂槐的滑稽。两人背后的毡帐里,皇甫南在火塘边照看着茶炉,听到这话,铜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着白兰似的柔荑,夹起茶饼翻了个面,轻浮的香气溢出来。翁公孺贪馋地抽了抽鼻子,意识到自己碍眼了,他忙把笔接过去,“我来。” 写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迹吹干,李灵钧道:“和奏表一起呈给陛下。”不须他多嘱咐,这种事情翁公孺办得最是妥帖,将一摞信纸卷起塞进袖子,掀开毡帘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开了,毡帐里两个人也没有急着互诉衷情。李灵钧竭力静下心来,坐在矮几前,提笔写信给蜀王——这种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汤悄然放在手旁,没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顾渚紫笋。李灵钧肩背端得笔直,眸光凝注在笔尖上,脸上显出几分漠然。 弦子被拨动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筝,这弦声沉郁,透亮,能击碎流雪,响遏暮云。皇甫南自从冒名做了龟兹乐师,技艺也精进了,手头更疾,腕头更软,萧瑟时,如秋雁徘徊,缠绵处,如春燕呢喃。李灵钧不想听,但箜篌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闹的他又心烦起来。 在长安时,皇甫南是有几分矜持的,不肯轻易以声色娱人。 彼时繁华,更显得此刻两个人的孤寂。 给蜀王的信写毕,李灵钧钤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铜钮龟背方印,李灵钧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一会,收进贴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瓯,已经凉透了,他抓起瓯子,把茶汤里往帐外一倾,走回来时,皇甫南的手…
翁公孺徐徐研着墨,望着矮几上平整的纸页思量。
“论协察对回鹘用兵,是要破陇右和回鹘联军,要启奏陛下,还要给鄂国公提个醒才行。”
李灵钧又想深了一层,“也或许是声东击西,意在乌海驻军。”
翁公孺点头道:“还要征调爨兵,这场仗来势汹汹,鄂国公那边自然会有防备。”
李灵钧提着笔,半晌踌躇,他不是那种文思滞涩的人,但这会满肚子乱窜的火气,压制不住厌烦,他“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溅了满纸淋漓的墨汁,“各罗苏这种首鼠两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论协察还要可恶!”
朝秦暮楚这个词,让翁公孺觉得有种指桑骂槐的滑稽。两人背后的毡帐里,皇甫南在火塘边照看着茶炉,听到这话,铜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着白兰似的柔荑,夹起茶饼翻了个面,轻浮的香气溢出来。翁公孺贪馋地抽了抽鼻子,意识到自己碍眼了,他忙把笔接过去,“我来。”
写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迹吹干,李灵钧道:“和奏表一起呈给陛下。”不须他多嘱咐,这种事情翁公孺办得最是妥帖,将一摞信纸卷起塞进袖子,掀开毡帘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开了,毡帐里两个人也没有急着互诉衷情。李灵钧竭力静下心来,坐在矮几前,提笔写信给蜀王——这种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汤悄然放在手旁,没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顾渚紫笋。李灵钧肩背端得笔直,眸光凝注在笔尖上,脸上显出几分漠然。
弦子被拨动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筝,这弦声沉郁,透亮,能击碎流雪,响遏暮云。皇甫南自从冒名做了龟兹乐师,技艺也精进了,手头更疾,腕头更软,萧瑟时,如秋雁徘徊,缠绵处,如春燕呢喃。李灵钧不想听,但箜篌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闹的他又心烦起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