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她给丹樱丹尹的那两枚传送玉戒。
“芍儿,你终于来了。”暗处的男人叹息着,如释重负地蹲下,将玉戒收回囊中,“这么久了,为何不来找我呢。”
茯芍没有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恶意,可对方身上黑气弥漫,那不祥的气息让她毛骨悚然。
她尾尖向后探寻着出路,上身直立,冲着男人嘶吼,警告他远离自己。
沈枋庭眯了眯眸,从茯芍的状态里觉出了两分怪异。
“芍儿,你还记得我么。凌熔秘境里,我们见过的。”
茯芍听不懂,她只觉得男人的气息愈发危险起来。
对方不肯离开,她便扭头逃离,刚一转身,还未游出两步,一堵透明的墙便拦住了茯芍。
咚——她撞得眼冒金星,惊疑地抬头吐信,只见偌大的密室之内,一层覆着血纹的结界罩住了自己。
嘶、嘶——茯芍慌乱地四处碰撞,上下左右、整个空间都密不透风,她被完全罩在了结界之内。
“芍儿、芍儿冷静,别怕,我不会害你。”见她不停撞击着结界,沈枋庭连声抚慰道,“等你觉醒记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茯芍当然不明白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她急切地想要回到熟悉的领地,愈发用力地撞击结界。
惊慌之中的雌蛇没有注意,在结界罩下,地面亮起了古怪的法纹,圈圈层层,形成了一方古老的阵术。丝丝缕缕的仙气从阵中泄出,无一例外地涌入茯芍的身体。
黄玉蛇的动作有些奇怪。沈枋庭预料到茯芍被骗来后会愤然反抗,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种无头苍蝇的状态。
他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出声,“芍儿,你还能说话么!”
阵法中的雌蛇没有理会,一味地用头撞击结界。
沈枋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陌奚抹除了你的记忆、将你打回了原型?”他五指收拢,眸中划过厉色,“他怎敢这样对你!”
他的声音过于锐利,立刻被茯芍认定为攻击。
她露出獠牙朝沈枋庭扑咬,却在即将咬到他时撞在了结界上,打回了原地。
倒在地上的黄玉怒不可遏,无意识状态下,她体内的灵气疯狂运转起来,澎湃的妖力充斥体内,逼得她双目猩红,脊背上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灼痒感。
那点痒意在此时无关紧要,茯芍咆哮着,拼尽全力撞击结界,撞得额角糜烂,流下柱柱鲜血。
但凡猛兽,多难驯养,宁死不屈。
茯芍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疲倦,愈发用力地砸着结界内壁。
“芍儿、芍儿快停下!别伤害自己……”沈枋庭触目惊心。
此时的茯芍根本无法沟通,她的动作满是决绝,怀着孕的雌蛇死也不肯被困在陌生地域。
沈枋庭心疼欲碎,隔着结界呼唤着她的名字,言语近乎哀求,但始终不肯撤掉结界。
茯芍那玉石俱焚的气势镇住了他,一旦撤掉结界,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茯芍,反而愈加添乱。
沈枋庭低声道了句“芍儿,抱歉。”旋即捏诀,对结界内癫狂的雌蛇去了一道符咒。
那符打在茯芍身上,她本就撞得眩晕的大脑愈发昏愦。
雌蛇吃力地甩头,脊背上灼热麻痒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明显,有朝全身扩散的迹象。
筋骨发软,她没能捱过沈枋庭的咒术,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地。
地面冰凉阴冷,她身上却滚烫发热。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丹田破发而出,朝着首尾卷席而去。
蛇瞳收缩,视野逐渐暗沉,意识的最后,那人类走入了结界、来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了她额角的伤口。
茯芍低吼着,喉咙里滚着有气无力的蛇声,想让他滚开、远离自己。
但她实在提不起力气,没撑多久便疲倦地睡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持续亮着,柔和的仙气源源不断流入雌蛇体内。
纯正的仙家罡气催熟了蛰伏在茯芍体内的霸黄螭之力。二力相汇,在她体内发酵膨胀,一点一滴唤回过去的记忆。
这一容器,首选是丹樱。
他本想让酪杏担任母体, 但酪杏修为太低, 承载不了他和茯芍的子嗣, 撑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吸成干尸。
淮溢之中, 唯有丹樱的身体能担此任。
但陌奚并不打算这么做。
本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 再要沾了丹樱的气味,陌奚实在没有容下它们的自信。
为此,虽然麻烦了些,但他还是准备亲手打造一尊合适的容器。
天色已晚,到了茯芍进食的时间。
陌奚从书库离开, 顺路取了今日的食物——两块已成型的鹿胎。
除了鸡以外,成形的胎儿是茯芍最近最喜欢的肉食, 她极爱那滑腻的口感。
怀孕之后, 茯芍挑剔了起来,她以前很少挑食, 如今却变得娇气。陌奚由此愈发厌恶起她肚子里的寄生物,也不知是多么穷奢的性子,还未成型就把茯芍影响至此,未来只怕是比丹樱更加骄横。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 自己和茯芍的爱巢里会多出一群骄奢淫逸的寄生物, 扒着他和茯芍的名号四处吸血、作威作福,陌奚胸口又是一阵翻腾。
他捂着嘴, 倚着廊杆缓了许久, 才终于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自茯芍怀孕以来, 陌奚再没能够进食,即使腹中空空,也还是止不住地嗳酸。
上一世,蚀骨钉带来的两百年蚀骨之痛都没让他如何,而今不过几日,那未出生的寄生物就把陌奚折腾得神形憔悴。
他扶着廊柱缓行,疲惫地回到了王殿。
“芍儿。”他挽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这笑容在推开殿门的刹那凝结。
陌奚回眸,瞥向王殿之前的园林。
这几日茯芍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无论如何,进食的时间她是不会错过的。
捏着玉盘的手指一紧,一股寒意攀上了陌奚的脊背。
他定了定神,释放出神识,探查整座蛇宫。
不在林中、不在汤阁、不在王后宫、也不在宗亲府……
陌奚猛地睁眸,翠眸中蛇瞳竖成细线。
他开始探查宫中的灵路,然而从内到外排查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
茯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一说。
陌奚压下指尖的颤抖,用更加细密的神识扫过蛇宫每一处角落,就连泥土之下也不放过。
终于,他在王殿前、茯芍常去的园林里发现了端倪。
在从园林回王殿的路径上,有一点茯芍的法力残迹。
陌奚睁眸,瞬移至残迹处查看。
他探出蛇信,附近的草叶有被压折的痕迹。
折痕戛然而止,四周再无蛇行的印记,亦没有第二股气息——她是自己离开的,用的是移行术法。
一个恐怖的结论由此浮现:
茯芍恢复了。
她恢复了对法力的记忆。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答案呼之欲出。
陌奚浑身的血液陡然僵冷,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透出两分青灰。
他低头凝望着草地上的折痕,十指无知无觉地攥住了袖绲,深深刺入掌心。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如何调动法力、记起了上一世,记起了沈枋庭。
她不要他了。
昏昏然间,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挤入茯芍脑海。
那一直破碎、断续的记忆,至此连成一片,形成了完整的曲线。
在这沉重的梦境里,茯芍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荒诞而可悲的自己。
她没能遇见陌奚,独自出了韶山,朝东而去。
从韶山出发,一路向东,正是玖偣的地界。
经过战火的玖偣混乱割据,留在那里的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初初下山的茯芍吃了大亏,所幸本身实力过硬,才不至于被邪妖剖丹分肉。
她狼狈地从玖偣离开,向北而去,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是避坑落井。
没有收尾的茯芍引起了恐慌,被凡人视作邪妖,上报给了附近的修士。
那一行修士,正有浮清与沈枋庭。
茯芍裸露在外的蛇尾、身上特殊的香气以及不惧雄黄的特性吸引了浮清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回琮泷门,收为座下弟子。
“你不该来的。”作为大师兄,沈枋庭对待这位特殊的师妹并无分别心,他好言规劝,“妖有妖的去处。”
“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茯芍问,“大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么?”
沈枋庭语塞,半晌,他叹道,“不是不能,是怕你太过辛苦。”
彼时的茯芍不懂,“辛苦?为什么会辛苦?”
她很快明白了,沈枋庭为何会语焉不详地说出那句话来。
在琮泷门的日子,真的好辛苦……
可师兄对她好,从她入门的第一日起就不动声色地关照她。
光明大殿上,他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四十六鞭。
除了爷爷,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沈枋庭一样,不求回报地关心她、爱护她。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沈枋庭,她又能去哪儿呢……
黄玉绝迹,她没有容身之处,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琮泷门,她于谁都是异族。
“茯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十年禁闭之后,沈枋庭与她走得更近,他对她说,“你的身份特殊,千万不要直接和人起冲突。若有谁中伤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讨还公道。”
茯芍知道,这句话不作假,他是真心想要护她。
只是沈枋庭到底年轻,夹在家族宗门的斡旋里,能做的始终有限。
所谓讨还公道,十里不过二三。
但有这份心,茯芍便足够感激。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同类都称不上。
那一日,他们进入秘境,秘境崩塌之际,沈枋庭骤然折返,茯芍大惊。
赶在最后一刻,沈枋庭才堪堪从破碎的秘境中跃出。
他手里是一支弯折了的毫菊,带着泥根,中央的花瓣和茯芍的鳞色如出一辙,同为半见。
“方才一瞥,觉得埋在里面未免可惜。”沈枋庭一手提着剑,一手将花送到茯芍面前,“有些折了,不过用木培灵还能养活。”
他执花的手上有泥泞,也有被划开的裂口。
鲜血混着泥沾染了毫菊。
那支菊果然活了,被茯芍摆在床头,到她死去时,毫菊依旧开得明艳。
「芍儿、芍儿……」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谁在唤她,声似哀悼,悲怆又疲倦。
洪水淹没了琮泷门,漫天大水逆流而上,带着瘴毒摧毁了琮泷门十八座仙峰。
灿烂了几十年的毫菊,在茯芍死后,被陌奚的水域卷落窗台。
玉瓶破碎,娇嫩的花瓣被惊涛碾压成泥。
望着梦中的落花,茯芍有些伤怀。
她和沈枋庭有过很多支花,但他送的第一枝,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自己死后,沈枋庭来了她的房间。
那间没有爬行杆、容不下巨尾游行的房间被水冲坍,房梁断裂,屋顶破了一半。
困了她几十年的小箱子,被大水砸出了个口子,阳光雨露、星月风霜都透了进来。
沈枋庭提剑赶来,满身煞气,对满地碎瓷熟视无睹,只顾着寻找茯芍的踪迹。
他也就不曾将花拾起,拂去上面的泥泞。
百年过去,那花最终被万千泥沙湮没,融入尘里。
谁也不曾注意那束花的结局。
虚幻的梦境里,在纷纷扬扬的黄白花瓣中,绽放出了一束灿烂的金色,那色泽耀眼夺目,又让茯芍倍感熟悉。
她眯着眼,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金色的由来。
一束苦荬菜。
被封在冰晶里,永远盛开。
金色刺痛了茯芍的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东西。
甜蜜的、醇醉的、如梦似幻的东西……
热,好热。
不仅是热,更是蚀骨般的麻痒。
茯芍从未这般难受过,比之被浮清吸走生气更加难耐,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骨髓之中爬满了虫蚁,一点一寸地啃噬、咬断了她的经脉。
一开始只是被虫子叮咬的轻微灼痒,慢慢的,那灼痒形成了一种比蜕皮更加强烈的生长感。
鳞皮在开裂,骨头在伸张、血肉在撕扯。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生生抻开,贯穿了她的首尾。
“芍儿、芍儿!”呼唤由远及近,到最后直接响在了她的耳畔,语气也激动高亢起来。
浑身灼痒之中,茯芍猛地睁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瞳孔一周泛着金红。
渐变的金红带出两分古老的戾气,茯芍抬首,妖光晃过,她的上身变为了人类,下身的蛇尾则愈发粗硕。
她吐着信,打量着四周。
自己身下是一张拔步床,床前地面上刻着诡秘的法阵,缕缕仙气从中升起,不断涌入自己的体内。
仙气每涌入一分,她的身体便燥热一分。
本该持续一年之久的传承,被这外来的强大仙力催熟,迫使茯芍提前转醒。
“芍儿!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茯芍猛地扭头,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沈枋庭。
这一眼,令她恍如隔世——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他们隔世的再见。
在对上茯芍眼神的瞬间,沈枋庭蓦地起身。
他抓住她的手,鼻尖发酸,几近落泪:“芍儿,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了是不是!”
茯芍定定地凝视着他。
许久,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为了一句呢喃:“师兄,我的花呢……”
沈枋庭一愣 ,“什么花?”
“我的毫菊。”茯芍仰头望着他,“我的毫菊呢。”
沈枋庭眸中显出困惑。
茯芍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可她还是执着地问道,“我的毫菊,月润秘境里,你摘给我的。”
经她提醒,沈枋庭终于有了点印象。
“我记不得了。”
时隔太久,他们又有过太多的花,沈枋庭重新坐回茯芍身边,揽上她的腰,“你喜欢,我再去给你採。芍儿,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茯芍半垂下眼睑,喃喃自语,“你不记得了……”
他说,那花像她,所以他才冒险折返,不忍那花埋在秘境之下。
茯芍并不爱花草,可他以命相博回来的花是不同的,她便日日用血喂养,用以回报他的恩情。
毫菊不需要血养,它要的只是水而已。
或许茯芍很早就明白,这是自找的麻烦。
第一百零七章
“先别管那些了。”沈枋庭扶着茯芍的肩膀, 让她对向自己,又一次问询:“芍儿,你可有哪里不适?”
茯芍抬眸, 看向了沈枋庭。
她轻声开口, 道, “师兄, 我想见陌奚。”
沈枋庭听了, 困惑了片刻,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茯芍如他所愿,重说了一遍:“我想见陌奚。”
短暂的愣怔后,沈枋庭笑了下,“芍儿, 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记起来?”
“不。”茯芍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摇头, “师兄, 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她不仅记起了上一世, 也记起了这一世,所有的记忆都归于茯芍脑中。
她经历过了人界,见识过了妖族,因而详尽地知道了, 哪里才是适合她的容身之所。
“放我离开, ”她定定地盯着沈枋庭,第三次重复, “我要见陌奚。”
确定她不是玩笑, 沈枋庭脸色阴沉了两分。
他盯着茯芍,良久, 开口道,“芍儿,你需要休息。”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你刚醒来,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食。”
“沈枋庭。”
茯芍叫住他,在他停下脚步时,她道,“沈枋庭,你的恩情,我上一世已经还了。纵使浮清没有将我的蛇丹蛇胆给你,可我到底是为你而死。”
“你救了我多次,为你而死,我并无怨恨。”
“人妖殊途,师兄,你也曾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人妖殊途……”沈枋庭回首喃喃,旋即猛地上前,抓着茯芍双肩质问:“芍儿,是谁教你这些的!是不是陌奚、是不是他!”
压在她肩上的双手强硬如铁桎,茯芍挣了挣,没能挣脱,也并不急于挣开。
她对沈枋庭道,“不是谁,是我自己认为的。”
“你以前从不理会这种话!”
“因为从前我不曾和妖接触。”茯芍眸色认真,“师兄,重活一世、回到了妖族,我才发现那些人类说的没错。我是妖,你是人,你我注定难以走下去。”
“芍儿,我知道你的顾虑。”沈枋庭俯身,贴近了茯芍,“上一世那些针对过你、陷害过你的人,我已基本解决干净。就连浮清也被我抽干仙力,成了废人一个。”
“不会再有人反对我们了。”那双墨瞳溢出了一层痴狂的血色,他抚过茯芍的侧脸,“芍儿,我绝不会让你、让我们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茯芍一怔。
铺满地面的阵法上,纯白的仙力还在持续不断地溢出。
她道沈枋庭是从哪里收集到如此磅礴的仙力,原来竟是抽干了浮清……
“你把师…浮清杀了?”
沈枋庭一笑,带着点说不清的讨好和小心,“我留了他一口气,芍儿,你想亲自动手么?”
茯芍愕然,印象中的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为了师门,茯芍记不得沈枋庭劝她忍了多少回,“师兄,你怎么突然……”
“从前是我错了。”沈枋庭低语,眉眼末梢流露懊悔痛色。
“抱歉芍儿……”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浮清是在利用你黄玉的身份。”
“我以为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能力,想用你巩固势力、博取名声。”
“我屡屡劝你忍耐,总想着,只要我再努力、再强大一些,给予浮清充足的助益,他就会放过你。”
“不曾想,他存的是拿你提升修为的心思……”
沈枋庭垂头,胸口微微起伏着,浓郁的哀意从他身上发出。
这一姿势,说不清他是抓着茯芍,还是在向她忏悔。
茯芍覆上了他的手。
微凉的温度使沈枋庭抬起了头。
他眼中湿红,潋滟着一层水雾。这是茯芍从未见过的眼神,苍云峰的大师兄、琮泷门的支柱栋梁、沈家的天之骄子,他一直坚强又温和,从不曾有过这般颓丧脆弱的面目。
“芍儿,我找了你好久……”他颤栗着,抚上她的眉眼,“地北天南、人界妖国,我寻了你两百余年。天幸,你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茯芍启唇,不等他说话,沈枋庭猛地抱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后,沙哑地开口,“别说、别说那些……芍儿,还记得你在怡榭园里说过的话么?”
“你说,如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该有多好。”
他抚着茯芍的青丝,爱恋地摩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妖介入我们的世界。”
“待在我身边,这里是安全的,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
茯芍敛眸。
“师兄,可我不是从前的茯芍了。”
“没关系,没关系。”沈枋庭贴着她的面颊,有温凉的潮意传到了茯芍脸上。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你永远都是我的芍儿、是我的妻子。”
面对浑身轻颤的沈枋庭,茯芍终是心软了。
她松了口,“好吧。”
沈枋庭一僵,随即欣喜若狂地看向她:“芍儿,你愿意回来了?”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妻子。”茯芍道,“但这一世,毕竟是陌奚先和我结道。”
“师兄,我只剩下第二交尾权可以给你了。”
沈枋庭不可置信:“芍儿,你说什么?”
茯芍正视他,“师兄,你也知道,凭你一人是满足不了我的。”
“荒谬!”即便是面对茯芍,沈枋庭也不禁拔高了声音,“天下岂有共妻之说!”
“为什么不行?”茯芍偏头,“你们人类不也和猿猴、狮子一样,喜欢共夫么。”
“芍儿,除你之外,我再无别人。”
“我知道师兄对我用情,所以才愿意接受你。”茯芍道,“哪怕你不能孕育后代,我也愿意和你结为伴侣。”
一头不能生孕的雄性,不会有任何雌蛇理睬。茯芍想,她对沈枋庭已是仁尽义至。
“妖国的雄性都想做我的入幕之宾,卫戕这样优秀的雄蛇我都拒之不理。师兄,除了陌奚,我只有你。”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陌奚是我第一胎孩子的父亲。就算只是为了孩子,我也要保全他的地位。”
“你说什么,”沈枋庭怔怔看向茯芍的腹部,“你怀了…陌奚的孩子?”
茯芍纠正:“也是我的孩子。”
沈枋庭如遭雷击。
他知道茯芍是想要孩子的。婚后的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求子,可人与妖如何能轻易诞下后代。
这是横沈枋庭心中的一根刺,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了,但在得知陌奚不过短短两年就让茯芍有了孩子时,那根深埋已久的刺顿时扎得沈枋庭心脏鲜血淋漓。
他极力平复呼吸,比起孩子,他更在乎茯芍。
“芍儿,你知道我不可能与别人分享你。”沈枋庭看着茯芍腹部的眼神冷了下来,“你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但你,必须留在我身边。论先来后到、论情分长短,都是我先。
“我不管其他男人、别的蛇妖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子,除你之外,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沈枋庭!”茯芍愠道,“我已经做了让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赶紧撤了结界,放我回去!”
“不可能。”沈枋庭起身,“芍儿,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的你?你我同修近百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绝不会放任你与邪妖同流合污。”
茯芍喝道,“什么邪妖,看看你自己——满身邪煞,和邪妖又有什么区别!”
沈枋庭倏地笑了。
“是,可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皆是为了你。”
他扣住茯芍的下巴,黑眸幽暗如冰潭,“芍儿,我已经失去了你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离去。”
说罢,他松开了茯芍,转身提步。
“你累了,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见你。”
茯芍拧眉看着大步离开的沈枋庭。
前后两世,她以为自己变了;如今一看,沈枋庭身上的变化比她只多不少。
他何时变得这般蛮横不讲理……
茯芍扭头,看向困住自己的结界。
透明的结界上堆满了红色的血纹,密密麻麻的咒纹看得茯芍心烦意乱。
一个甩尾,她愤愤抽上了内壁。
这一尾只为发泄,恢复了全部记忆的茯芍自然记得,自己昏厥之前撞得头破血流也没能砸出半条缝隙。
然而,这不抱希望的一抽,却抽出了和先前不一样的结局。
角落隐约有碎声响起。
茯芍扭身,只见自己方才抽过的结界壁上,一道流转的红咒黯淡了下去。
茯芍微讶,立刻将手覆在了结界上。
一共三百六十副红咒,以此组成了铜墙铁壁。
茯芍默默运转周天,将法力对准了就近的一副红咒。
五次呼吸后,那符咒上的红芒消去,只是附近的红咒又立刻填补了过来,向此处均摊了咒力。
茯芍收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掌心。
她想起了进入烬灭海黄螭宫后发生的一切。
在那晶莹剔透的黄螭宫里,她看见了一座庞然大物。
那是一尊黄螭雕像,栩栩如生,是死物,却有着浅浅的呼吸。
冥冥之中,某种玄妙的联系指引她靠近了雕像。
她攀上了那巨大的黄螭,游至螭首时,雕像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红晕。
茯芍来不及细看,她的全副注意都被黄螭脊背上的刻字吸引。
一行排奡的古字镌刻在黄螭脊上,茯芍将将读完,便被强劲的水流弹了出去,彻底失去意识。
而今,她回想起了一切,包括那行吸引了她的古字。
寥寥数语,记载了黄螭一生。
它的确是死了,重伤潜入烬灭海的黄螭没能熬过去,死在了自己所创的层层秘境之底。
它是最后的龙裔,黄螭死后,世上再无龙族,唯有它早年所生的一窝后代,身上还残留着一点龙息。
那一支后代,便是黄玉。
重伤不起的黄螭设下烬灭海,为了阻挡敌袭,也为了让自己的子嗣找到自己。
从烬灭海第一层到黄螭所在的第八层,每一层对入境者来说都是噩梦,可每一层对黄玉来说,都轻而易举。
黄螭潜藏海底,流血凝为黄玉,诱使爱玉的幼子们来寻。
但最初的黄玉还是舍弃了它,或许是为了不被黄螭的仇敌殃及,又或许是有什么难处,初代黄玉们无视了黄螭的信号,就此隐入山林。
那山名韶,方圆六百里。
此后,黄玉在韶山繁衍生息,再也未出韶山半步。
这便是茯芍一族的来历。
黄螭身上只镌刻了它自己的事迹,三千年前黄玉灭绝的惨案依旧是个谜团。
传承结束之后,体内那霸道强劲的力量逐渐平和,变得温暖,变得充沛。
茯芍不知道黄玉先祖们为何会如此忌惮黄螭、以至于躲入韶山,但感受着体内中正祥和的力量,茯芍确信,黄螭不是浮清。
哪怕濒死,它也不曾动过吞噬黄玉、修补自身的念头。
否则,它没有必要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封印在身下的黄玉中,留给前来的子嗣。
仔细想来,黄螭呼唤黄玉,果真是指望它们来救自己么?
兴许,它真的只是想把自己最后的力量和积蓄传承给后代罢了。
黄玉一族和其他蛇不同,他们注重家族、重视血脉,这一观念不会凭空产生,一定有所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