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芍唯一能想到的讨好方式就是送食物,可陌奚现在不缺食物。
这样的局面令她无可奈何,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
她不喜欢现在的状况,不喜欢陌奚这样对她。
“姐姐、姐姐,别这样对我。”
茯芍没有任何技巧可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她抱住了陌奚,和他贴近,试图以肌肤相贴来挤走横在他们之间的间隙。
“我喜欢你,也需要你,茯芍不能没有姐姐在身旁。”
陌奚身体微绷。
一股灭顶的热浪席卷了他,令他天灵发麻,牙尖痛痒。
这是“蛇王”得不到的荣宠。
像是茯芍脑中没有讨好的技巧一样,面对中意的雌蛇,雄蛇脑中也不存在摆谱、拿乔。
“芍儿……”陌奚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悲伤,他环紧怀中娇躯,放空了双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
他愈发地在乎茯芍。
以至于越来越不敢向她坦明自己的身份。
如果她知道了他只是一条雄蛇,还会这么在乎他的心绪么。
不会的。
她只会像对待丹尹那样,绞碎他全身的骨头后,敷衍地撒一块蜂蜜就算作补偿。
“我也在乎姐姐。”茯芍抬头,蛇信一下又一下地舔吻他的下颚侧脸,读取他这些天外出时遇到的信息。
和从前一样,陌奚身上的气息模糊淡薄,难以分析出有效的情报。
嘶嘶吐信的间隙里,茯芍低落地说:“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陌奚瞌眸,这同样是蛇王不可能听见的话语。
掌握生育权的雌性,在夫妻关系里拥有绝对的主权,即使蛇王有朝一日成为了茯芍的知己、爱侣,她也并不会产生被抛弃的忧虑。
他们之中只有他,只有他会囿于患得患失的囚笼之中。
咽下这些纷扰的心绪,陌奚拍了拍茯芍的背,“我带了点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他的语气恢复到了平常的温柔,茯芍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原谅自己了,趁热打铁地谄媚:“姐姐买的,我肯定喜欢。”
“可不是?”陌奚勾唇,一边将礼物从储物器中取出,放到桌子上,一边道,“我一路惦记着芍儿,所以买了这些,芍儿方才说想我,这些日子里又为我准备了些什么呢。”
茯芍闭嘴。
沉思良久,她心虚道,“我给姐姐买了……好吃的小鹿。”
喂完小蛇后还剩下了一头。
陌奚失笑,“芍儿有心了。”
茯芍羞愧难当。
陌奚没有再逗弄她,侧过身,让出了桌前的空间,“来。”
桌上摆着几支锦盒木匣,这样精致的盒子里装的绝非凡物,茯芍被吸引了注意,拿起最前面的细长紫檀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支金银镶玉簪,和田玉雕花,花枝上交缠着赤金白银掐出的两条小蛇,二蛇蛇吻大张、露出獠牙,争夺花蕊,动作神态惟妙惟肖,玉质温润,水头在二分到三分之间。
茯芍拿起来就没有放下了,抬头看向陌奚:“这和城里的簪子不一样。”
“这是芙梃花。”
“芙梃?”茯芍记得,“西南妖国、蟒蚺居住的国家,是不是就叫芙梃?”
“对,这是他们的国花,只在芙梃国内生长。”陌奚望着茯芍手中的发簪,缱绻微笑,“沿街看到,不由得想起了芍儿。”
他对着簪子,脸上流露出回忆的思念,那神情姿态仿佛真的外出经商了一回,又是真的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看见了这么一样物件、然后想起了同音的茯芍。
茯芍心中感念,也愈发惭愧。
她也想念过姐姐,可只是单纯的一想,转眼之后就抛去一边,继续忙手上的事了。
想起自己之前还误会陌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如今方知,她才是那个不重视这段感情的妖。
陌奚带来的礼物不算多,但每一样都精美非常,满载异域风情,是城中不常见的样式。
他知道茯芍喜欢玉,所买之物皆镶石嵌玉,甚至还将芙梃特产的玉石原石全都搜罗了过来。
“姐姐,”看过所有礼物之后,茯芍转身,忐忑地扫了陌奚一眼,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为你准备礼物,这半个月来都在宫中忙碌,所以也没有一直在想你……”
她配不上陌奚这番深情厚谊。
“我知道。”陌奚摇头,拇指压上了茯芍的唇,“芍儿有想做的事情了,忙是应该的。”
“姐姐……”
“嘘。”陌奚低头,抵着蛇姬光洁的额头,微微敛眸,“我知道,芍儿不是忘恩负义的妖,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喜新厌旧是常情。我离巢在外,偶尔也会担心芍儿会不会有新的朋友、会不会就此把我忘了……”
“当然不会!”茯芍不假思索地立誓,“姐姐是不一样的,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姐姐!”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性格温和的陌奚会对一条小奶蛇表现得那么不客气,原是她让他没了信心。
“真的?”
“真的!”
“那么,和丹樱相比呢?”
“丹樱是很可爱,”茯芍环住了陌奚的脖颈,黏糊糊地嗅他,“但还是姐姐更加重要。”
再怎么说,陌奚才是她认识的第一条蛇妖。
陌奚弯眸,满意地笑了。
这天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被凉荫遮蔽的厢房中,两条色彩迥异的蛇尾再度纠缠在了一起。
在茯芍看来,这是一场久别重逢,是阔别已久的安眠。
对陌奚来说,却是重温昨夜的鸳梦。
用雌身来见茯芍,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满足,反而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
从前他没有用雄蛇的身份和茯芍相处过,如今有了,便不免处处对比两种身份带来的差异。
“陌奚姐姐”是特殊的,那么“蛇王”呢?
陌奚垂下目光,看着抱着自己腰甜甜睡去的雌蛇,脸色晦暗不明。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特殊而已。
陌奚好不容易回来,茯芍不想离开他,觉得自己亏欠陌奚良多,得好好补偿才是。
偏她又答应了蛇王,今晚要去汤阁。
所幸陌奚今晚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处理,茯芍这才松了口气。
在韶山的时候一条蛇都没有,她觉得孤独难忍;没想到出来之后蛇妖太多了也是个麻烦。
她得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蛇情网了,不能再出现这样的冲突。
茯芍第二次踏入了汤阁。
知道她今天要来,蛇王不在寝殿里等她诊脉,直接去了汤阁守候,大有一副盯梢的架势,唯恐她又要爽约。
正好,茯芍也有话想和蛇王密谈。
水汽袅袅的阁楼之上,越过华贵精美的屏风刺绣,茯芍找到了蛇王。
她如约而至,蛇王眼里流露出和煦。
这幅表情令茯芍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如此,不需要陌奚做什么,只要见到陌奚就会心满意足,雀跃高兴;而一旦陌奚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会焦躁紧张,心情不快。
蛇王看着高贵神圣,原来也只是个渴望同伴的妖而已。只是碍于他过分强大的实力,其他妖才不敢和他交心。
茯芍承认,自己此时也还远不到敢和蛇王推心置腹的境界,但她既然知道了蛇王的心意,就会尽己所能的满足,至少多陪他说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她在屏风前行礼致意。
“私下不必多礼。”蛇王抬手,邀她过去,“卿请随意。”
茯芍犹豫了一下,依言去到了蛇王身边。
她反手撑着玉池岸,将长尾浸入了水中。
温暖的水流永远不会让蛇生厌,茯芍享受地眯眸,如果不是蛇王的领地,那她一定得想办法占有这里,她可以整个冬天都不离开温泉水半步。
等茯芍全身下水、在池底坐下后,蛇王伸出蛇信,若有所思,“卿今日心情甚好。”
“对!”茯芍捧着红润的双腮,“姐姐回来了,他没有想抛弃我,给我带了好多珠宝首饰,我们缠了半个白天!”
陌奚笑道,“如此,卿终于可以安枕了。”
“不,还有一件大事悬而未决。”茯芍转身,正色道,“王,昨天说的秘药一事,我的提案您还没有答复。”
陌奚沉默。
昨晚已经失控了一次,今天不论如何都要将计划扳回正轨。
他笑了一声,似敬佩又似叹息,“卿之胸襟辽于沧海,令我感佩之至。若卿之法果有成效,那是蛇族之幸,届时我将设置功禄台,赐卿九旒冕,封卿为王爵。”
茯芍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爵、贵族……她记得,所有贵族在分封之前都要向蛇王敞开内丹,让蛇王在自己的内丹中种下他的蛇毒。
可以说,茯芍最初对蛇王的坏印象就来自这里。
以她的立场,自然是代入被分封者,一想到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握着,她就说不出的毛骨悚然,连带着对那未见面的蛇王也忌惮了起来。
可她昨天在蛇王身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思及此,茯芍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听说您会在所有贵族内丹中种下自己的蛇毒。确有此事吗?”
陌奚展眉,“那是对待旁人。我相信卿,我病危时卿都没有下手,那种手段不必用到卿身上。”
“呃…我还有别的问题。”茯芍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光飞速瞥了蛇王一眼,“您所有的蛇毒,都可以种到别人的内丹里么?”
陌奚“嗯?”了一声,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茯芍红着脸扭捏道,“就是、就是我想知道,如果把昨天晚上那种甜甜的蛇毒种到我的内丹里,我以后也能像您这样分泌出蛇毒么……”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熟悉的笑。
玉珠落盘似的,清泠泠,水涔涔。这是茯芍第三次看见蛇王这样笑了,他平日里也是含情带笑的,可这样的笑,比他任何时候都要美丽,都要夺目。
她呆呆地看着,视线无法移开半寸。
蛇王的真身、蛇王幻化出来的人皮,以及他的气味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天生对雌蛇充满诱惑力。
望着水雾缭绕下的雄蛇,茯芍万分遗憾,要是邀请她交尾的是蛇王而不是丹尹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来之后,把她吓了一跳。
自己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蛇王笑吟吟地粉碎了她自力更生的梦想,这三个字一出,茯芍再生不出半分绮念,也顾不上去欣赏蛇王的美貌了。
“卿是无毒蛇,没有注射孔,也没有毒腺,如何产毒呢。”蛇王道,“若卿喜欢,问我来讨也是一样的。”
“不行。”茯芍蔫哒哒地说,“姐姐不喜欢我吃毒。我今天答应了她,再也不会吃您的蛇毒了。”
陌奚意味深长地睨着她,“你只是答应了他不再吃‘我’的毒,若是别处有,依旧不会放过?”
“对!”茯芍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哦。”
陌奚嗯了一声,“好,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得到保证,茯芍开心地摆尾,蛇王看着就是一副信守承诺的长相。
他强大、美丽、温柔、亲切待下、知恩图报,还是一位心系小蛇和族群的明君。
这样的蛇,确实值得深交,他们或许真的会成为好友。
丹樱将架上的盒子挨个打开, 随即砸去地上。
所有匣子全部开开,地面已是一片狼藉、无处下脚。
丹樱指甲死死陷入掌心,胸口因怒极而深深起伏着, 宝石红眸一片恨意。
她的蛇鳞不见了。
从茯芍身上换来的两片蛇鳞, 一片她当天便吞吃入腹, 彻底拔除了蛇丹上的王毒, 脱离了陌奚的掌控。
另一片被她设下重重咒术储存了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
茯芍成为王廷医师,至今已近两旬。
那宫里仿佛有什么幻阵迷住了她似的,令她每日不休地往宫里跑。
丹樱写信约了她数回,都被她推拒,每次都说有事要忙。
想也知道, 定是陌奚使了手段。
她太久没有见到茯芍了,茯芍的气味、茯芍的鳞尾都让她思念如狂。
茯芍、茯芍……她独一无二的宝物, 却不能时时缠于她的尾下!
爱而不得的焦躁逼疯了丹樱, 她实在无法撑持下去,便想着取出那片蛇鳞来聊以慰藉。
可是, 不见了——她的鳞片不见了!
“你是在找这个?”
干净开朗的声音自丹樱身后传来,她猛地回身,就见身着白衣劲装的少年倚着密室的入口,指尖夹着一片黄玉鳞, 笑眯眯地望着他。
“原来是你。”丹樱咬牙, 恨恨道,“还给我小畜生!”
“还?”丹尹眉梢一挑, “好啊, 你先把我的鳞片还给我,这一片就还给你。”
丹樱眯眸, 冷冷地盯着他。
这眼神吓不到丹尹,他抱胸回视,“怎么,承认了?我的鳞片果然是被你偷走的。身为姐姐,怎么能偷弟弟的东西呢。”
丹樱没有和他废话的打算,在丹尹话音未落之前,粉色的长尾骤然厉扫,以疾风之势抽在了丹尹持鳞的手腕上。
丹尹吃痛,低呼一声,指尖鳞片掉落,握着腕骨缩起了身子。
丹樱尾尖卷住黄玉鳞,带回身前,迅速将其吞下,不给他抢夺的机会。
吞下鳞片,丹樱露出胜者的冷笑。
在她的蔑视之中,捂着手腕的丹尹缓缓直起身来。
他咧嘴露出毒牙和梨涡,“怎么样姐姐,我的鳞片好吃么?”
丹樱脸色骤变。
她猝然弯腰,捂着自己的喉咙对地干呕,可不论怎么呕都吐不出来那块鳞片,像是彻底融化在了她的血里。
“里面不仅注入了我的心头血,还有你最最最喜欢的蛇王的头发哦。”丹尹提步,蹲在了伏地呕吐的丹樱面前,托着脸颊甜甜地冲她笑,“怎么样,我可是在濒死之际替你捡来的,是不是感动坏了?”
“你——”丹樱撑着地,额上冷汗密布,一双美眸恨得溢血般盯着丹尹,“我要杀了你!”
吃下蛇王身体的一部分,此后蛇王便能随时感应到她的位置。
这并非毒素,乃是咒术,即便是茯芍的血肉也无力解除。
她还奇怪,为什么蛇王发现丹尹还活着后没有将他杀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他知道黄玉鳞的效用了。
为了重新控制住她,让丹尹骗她吃下自己的头发,他饶了丹尹一命。
而那片丢失的黄玉鳞,想也知道是被丹尹吞噬了。
“啊,好可怕。”丹尹惊呼着,旋即又笑,“但芍姐姐还在等着和我交尾呢,要是我出了事的话,她会很着急的。”
丹樱瞳孔骤缩,顾不上催吐,一把拽住了丹尹的衣襟,“你说什么!”
丹尹勾出一抹恶劣的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我马上就要和芍姐姐交尾了。”
他欣赏着丹樱脸上的惊愕和恼怒,像是在看最有趣的好戏。
啪——戴着玉戒的纤手扬起,指尖利爪从少年脸上刮下四道血痕。
鲜血流落,丹尹舔了舔嘴角,往常最喜欢的味道,在尝过茯芍的内丹后,却有些食之无味了。
“你要是真敢这么做,”丹樱提裙起身,目色阴沉发冷,“我会让你永远失去交尾的能力。”
“干嘛这么刻薄。”丹尹蹲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难道你不想芍姐姐生出小丹蛇么?”
“呵,”丹樱抚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真好笑。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肖想了?”
丹尹无所谓道,“芍姐姐那么香,别说是交尾了,就是她衣冠楚楚地站在那儿,我都忍不住想吃掉她。”
丹樱厌恶透了。
“我的确希望她能诞下丹蛇,但不是你那肮脏劣等的血脉。”丹樱摆动蛇尾,自丹尹身旁游过,轻啐一句:“疯子。”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你体内的血,和我是一样的。”丹尹刮下自己脸上的血放进嘴里,聊胜于无地舔着,“我可听说了,你今年春天又吃掉了一条雄蛇。”
“你也配和我相比?”丹樱讥讽道,“下贱的东西,身体血肉能取悦雌蛇、被雌蛇吞吃,该是你们的荣幸。”
丹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目露憧憬,“是啊……如果非要选择一种死法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在交尾的时候被芍姐姐吃掉。”
说完,他又将话题牵了回去,“但除了我,还有哪条丹蛇能让芍姐姐生出小蛇?”
“啊~”他拖长了语调,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眯眯道,“真遗憾,我的姐姐是条没有□□的雌蛇呢。”
“滚回你的狗窝!”丹樱扭身发出尖利的恫吓,凶厉暴涨的妖气令四周摆件家具嗡嗡颤鸣。
“就是因为你的脾气太差,所以王才看不上你。”丹尹起身,动作之间,身后的蝎尾鞭晃出几道妖冶的弧。
他耸肩,“我今天可是特地来找你辞行的,如今哪还有像我这样出门会和姐姐报备的好弟弟。”
“是么。”丹樱嫌恶地扭头,“那我衷心祝愿你死在路上。”
“别口是心非了姐姐。”丹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的,马上这座蛇城就会热闹起来。”
他眸中流转着暗芒,语气却无邪烂漫:“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窝出生的亲姊弟……总比落到外人手中要好,不是么。”
丹樱睇向他。
两双同出一脉的宝石红眸眼神交汇,眼底是同样的色泽、同样的思量。
密室里沉闷了下来,寂静无声,只有丹毒的气息在空中发酵。
片刻之后,丹樱打开折扇,掩住了口鼻,“比起你,或许外人更好。”
“过分,我们可是亲姊弟。”丹尹不满地鼓了鼓脸颊。
丹樱没有再加以理会,径直离开了地下。
丹尹随着她一起离开,出了丹府,一艘巨大的沙船停在空中。
船身玄黑,高耸的桅杆上挂一面白底黑蛇帆旗。
巨船遮天蔽日,所投的阴影遮蔽了大半个丹家宅院,如同一座巨鲸。
丹尹纵身,跃上了半空的浮船。
甲板上有数十持械妖卫单膝跪侯,见到丹尹,纷纷低下了头去。
他身上穿着和卫戍营类似的银甲,只是身后披风一律素白,袍角一侧用银线绣着一团蛇纹。
银色的恶蛇隐于白布,却在阳光底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模样姿态与帆旗上的一般无二。
一身白衣的少年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后蝎尾长鞭漫不经心地摇晃。
他懒懒地道了句,“走吧。”
军船即刻拔锚,朝着西边隆隆驶去。
玖偣、淮溢边界
无人收割的田野里只剩下几座枯黄的草垛,这些草垛被垒得方方正正,挡在了农户的场房前。
草垛顶部有几根枯草被风吹拂,微微颤动。
仔细看去才知道,那不是草,是沙狐耳尖上的绒毛。
几下微颤,紧接着,一对溜黑的眼睛从草垛后冒出,警惕地望向了远处天空上的黑色沙船。
在看见沙船上白底黑蛇的帆旗后,躲在草垛工事后的哨兵立刻转身,跑回了身后的场屋。
“少主!”瘦小的沙狐精推开场屋的木门,昏暗的茅草屋里,蹲守戒备的十数狐妖顿时盯了过来。
他们身上衣饰都已风尘仆仆,脸上也布满了惊弓之鸟般的疲惫,唯有腰间的刀剑还算锋利。
这简陋的草屋里,唯有一妖坐着。
那是一只白狐。
他披着一席银灰色的斗篷,酷暑夏日,厚实的斗篷上竟滚了一圈浓墨似的黑狼毛。
此时那兜帽垂在背后,没有盖住他的脸,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由此倾泻,覆盖了狐妖的整个后背,像是覆了一背清雪。
见到沙狐,他淡淡抬眸,露出一对色泽不一的异瞳。
两只狐眼,左瞳赤红,右瞳银白,眼角上挑,带着狐狸特有的一尾浅浅眼线,妩媚风流。
偏偏他气质出尘,即便是仓皇逃命也坐得端庄如钟。
那风流成了风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近卫当中显得清贵不同。
“什么事!”最靠近白狐的一只狐妖疾声询问。
沙狐跪在白狐脚前,“有淮溢的军船驶过,打黑蛇旗,我在甲板上看见了丹尹!”
“什么!”“丹尹!他怎么会来这里!”
场屋内顿时一片嘈杂,直到最先发问的狐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沙狐点头,肯定道,“白色劲装,粉色蝎辫,一定是他没错!”
屋内众妖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玖偣境内的那两头顶级大妖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好不容易抵达淮溢边境,孰想此时竟又来了一头三千年的大蛇——还是以嗜血疯癫著名的丹尹,这一下,他们的行动愈发艰难了。
那狐妖低下头,伏在白狐耳边道,“殿下,陌奚突然加派大妖来此,恐怕是已经知知晓您的存在了。”
“他已有戒备,再去淮溢岂非自投罗网?不如北行,先投奔樟勍,等淮溢放松警惕了再行不迟。”
“是啊,此时入淮溢不可取,还是另择他处。”
屋内一时议论纷纷,良久之后,那端坐着的白狐倏尔起身。
众妖顿时噤声,目光落在了仅存的玖偣王族血脉身上,等待他的定夺。
白狐反手撩起身后兜帽,盖住了一头雪发。
宽大的黑色帽檐下,只露出半张削玉般清冷的下颚。
他开口,嗓音如琴,琤瑽悠奕:“全速前往蛇城。”
陌奚这次回来特地抽出时间陪她到处玩乐, 将蛇城逛了个七七八八。
茯芍向蛇王告了假,自入宫后再没有时间出来玩,蛇城至今也才逛了两条街。
向外沿游去, 这个世界的越多风貌展现在了茯芍眼前。
“姐姐、姐姐!”她突然扯住陌奚, 压低了声音, 却压不住兴奋, “你看, 那是个人类!”
对面的摊贩上,三名男子正在挑选商品。
他们扎着高马尾,穿着短打布衣,身形高壮,十分干练, 背着用白布裹缠的兵器。
陌奚斜眼看去,那三人结了账, 结伴离开。
他们混在妖群当中, 神色自然,街上的妖也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
茯芍头一次见到人类, 惊奇不已。
“人类为什么会在妖的领地?他们不是很讨厌我们么?”
“无关喜恶。”陌奚说,“经济、文化、法术,我们和人类有很多值得做的交易。”
茯芍似懂非懂。
她知道人类可怕,但全部来自于陌奚, 并没有亲身体验过。
所有妖兽化形, 都不自觉模仿人类的外形,学习他们的行为习惯。
人类身为万物灵长, 对妖兽而言, 是本能膜拜的长兄长姊,天生倾向他们的轨迹。
越到蛇城外围, 出现的人类越多,这里的妖对人类的存在习以为常,人类也成了淮溢的一部分。
陌奚带着她玩了几天便又要外出经商了,这次的分别并不令茯芍感到寂寞,她在宫里还有大事要做。
茯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充实。
自从蛇王批准了她的提案后,便赐了小蛇们秘药的解药。
那些被视为怪物的小东西,如今已恢复为普通的凡蛇。
炎炎赤日下,它们各个都躲在洞穴里,软趴趴、蔫哒哒,即便嗅到血腥气也懒得出洞捕猎了。
茯芍对这种懒惰感到欣慰。
会躲懒的小蛇,才是健康的小蛇。
小蛇的问题暂且解决,她搁置了蛇王的旧秘药计划,便得用新的药来补偿。
茯芍以为炼制秘药要去找秦睿合作,蛇王说秦睿不喜欢见客。
他让茯芍把本源妖气从内丹上剥离下来,储存在玉瓶当中,再由刑司书办代为转交。
研制新药的整个流程里,茯芍唯一要做的就是往玉瓶里注入妖气,每月百瓶。
这听起来委实轻松,茯芍以为此等劳作远配不上王爵的荣光,表示自己还想出力。
蛇王考察起她在配药、炼丹方面的学识后,茯芍面红耳赤地选择了服从王命。
和宫中这些顶级的医师、丹师相比,茯芍的药学根本不到入门,连给这些大师们打下手都嫌笨拙多余。
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往瓶子里注气。
纵使任务简单,却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做的。
不论是在陌奚的别苑,还是宫中的医师院,茯芍身边都有其他蛇在。
注气时泄露出来的味道会影响到他们,茯芍只能借用蛇王的寝殿来完成这一工作,蛇王慷慨欣然地应允。
这一晚,茯芍注满了十个瓶子后,听见外头响起了一声蛐蛐儿。
她扭头往门外望去,有凉风卷入殿中,带起鲛绡翩翩。
云轻星粲,燥热的空气里有了一丝秋的凉意。
想起秋天,茯芍便想起了丹尹,自他提出交尾邀请之后,她便再没有见到他了。
“王。”她问向坐在案牍之后的蛇王,“您知道丹尹在哪儿么?”
蛇王搁下笔,“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感觉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茯芍说。
“他在宫里不安分,我派他去前线督军。”
“玖偣的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大战告捷,可小乱未平。”陌奚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再有两三个月,大军便会班师回城。丹尹此次去交接,一是让他在外面发泄精力,省得天天折腾宫里,二来也是把在外的一些将军换回来,他们都离家许久了。”
“军队要回来了?”茯芍很感兴趣,“我还没有见过蛇族的将军,我们有多少将军?”
“各部参将、各骑校尉,林林总总的少说也三五千,可介绍不过来。”陌奚笑道,“我猜,卿想问的是顶层的那一批。”
茯芍点头,“最厉害的是谁?”
“尺短寸长,谈不上谁最厉害。”陌奚说着,还是给她介绍道,“淮溢有五位上将军,两位大公镇守地方,一位于五年前告老。这次领兵的两位上将军,一位是三千九百年修为的乌蛇,一位是三千年五百年修为的血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