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叹息太浅,听得茯芍揪心了起来。
她望着残月下的孤王,又开始想先前的问题。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蛇王推开殿门之后就离去了,茯芍趁机溜出了蛇宫。
陌奚一直等着她,回到别苑后,她把王玺取了出来,递给陌奚时稍犹豫了一下。
“姐姐,真的只是运一点货么?”
陌奚很意外茯芍这句话背后所指的想法。
是见过了蛇王的真身,知道了害怕,不想惹上事端;还是别的什么……
心下回转,他点头,“当然,芍儿是怕了?”
“倒也不是……”茯芍抿了抿唇,又多问了一句:“姐姐运的是什么货?”
陌奚笑了起来,“如今才问,是否有些迟了?”
茯芍满目复杂。
陌奚搂过茯芍后颈,让她抵在自己颈窝,小声低语:“只是几车灵果。如今各处关隘查得严,审批时间太长,怕果子坏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好吧。”茯芍把王玺递了出去,郑重其事地严肃道,“我相信姐姐。”
不管蛇王如何,姐姐对她好是不争的事实。
她到底是要优先姐姐的。
陌奚收下了王玺,“自然,我不会辜负芍儿的心意。”
茯芍又对陌奚说,“我今天遇上丹樱的弟弟了。”
“听说了。”陌奚随手将王玺收入储物器,“丹尹失踪,宫里乱了一阵子。”
“他怎么会失踪呢?”茯芍有点担心那条小蛇,“我打伤后把他放在了草丛中,不至于找不到呀。”
“或许是逃走疗伤,又或许是途经的妖杀了。”陌奚不甚在意。
茯芍一怔,“杀了?”
“一颗三千年的妖丹躺在路边,总会有妖心生邪念。”
“可蛇宫里大多都是蛇妖,大家都是同族呀!”丹尹还是郡公,是监察长,更是蛇王心腹,那些妖是怎么敢这么做!
陌奚微笑着,抚过茯芍的面颊,“芍儿,胜者才是我们的同胞,败者只是食物和养料。”
茯芍愣愣地看着那双温柔的翠眸。
她当然知道,有些蛇会猎食其他蛇类,只是黄玉不会这样做。
眼前的翠瞳和今天锁定她的那双蛇瞳重叠在一起,叫茯芍想起了那冷月下的孤王。
“这么说……蛇王重伤期间,宫中守卫繁多,那些妖并非是在保护他,而是在伺机吞噬他?”
陌奚弯眸,没有反驳。
茯芍攥着心口的布料,“难怪他要掌控所有权贵,还要杀了挑战王权的妖。”
外面的世界,和黄玉一族有太多不一样。
茯芍的父母不会杀死挑战者,而挑战者所求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亦不会蓄意杀死旧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容忍那些妖待在宫里?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出去?”
“越是胆怯,就越是可欺。”陌奚道,“他表现得色厉内荏,就会引来更多的杀意。”
茯芍喃喃,“可他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无所畏惧。”
陌奚挑眉,“哦?”
“我进到蛇王的寝宫,里面帷幔重重,漆黑一片。”茯芍蹙眉,“他是害怕的,所以才会躲在黑暗里、藏在帷幔后。”
陌奚的蛇瞳微微收缩,又很快恢复。
陌奚的笑意淡了,但茯芍没有察觉,兀自说着:“自信且强大的蛇是不会惧怕阳光的,更不必躲躲藏藏。”
“我父母的巢穴——也就是我们在韶山住的那栋小楼,建立在高山之巅,直面旭日,无有阻挡,因为他们坦荡无畏,不会惧怕区区阳光。”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在韶山就从来不打伞,出来以后才提伞上街,就是因为心里还有点发慌。”
陌奚垂眸。
他的理智拦下了他扭断茯芍脖子的动作。
但凡说出这话的不是茯芍,而是另外的妖,早已成为一堆腐肉。
可说这话的是茯芍,是太过珍贵的琼玉。
陌奚忍耐了杀意,良久,提了提嘴角,“或许确如你所说的那样。”
“肯定是我说的那样!”茯芍坚定道,“受了重伤,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妖团团围住,是条蛇都得害怕,换我早就逃走了,他还能镇静地待在深宫里,真是了不起。”
陌奚一顿,心中的郁气散去几分,化作一丝淡笑。
他睨着茯芍,“芍儿入宫一趟,对蛇王改观不少?”
这正是他引她入宫的目的,没想到效果超出预计的好。
“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茯芍叹了口气,“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很多不一样。”
“对了姐姐,”她拉了拉陌奚的袖子,“你知道蛇王到底受了什么伤么?”
“这等秘辛不会有妖知道。蛇王既然是从玖偣回来后闭门不出的,想来无非是战场上受的伤。”
听到蛇王是为了蛇族而战才受的伤,茯芍对他的改观更上一层。
“我要去见他!”她说,“黄玉内丹可解百毒、治百病,我要帮他疗伤。”
陌奚摇头,“芍儿有这份心就够了,蛇王多疑,绝不会让外妖的内丹进入自己体内,你这么做,反而会引来猜忌。”
这的确是个难题。
茯芍在房中踱步游动,沉吟道,“我出来时,听蛇王说三日后要召集国中勇士比武,遴选前百名进入蛇宫,魁首还能向他提一个愿望。”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陌奚,“只要我成为魁首,不就可以要求他吞下我的内丹了么?当着众妖的面,他总不至于露怯吧。”
陌奚哑然。
他为茯芍准备的愿望是那张灵玉榻。
他引她入宫,知晓她必会去看那张玉榻,看完之后念念不忘,便会想方设法得到它。
那场比武,是为了“蛇王”和茯芍第二次的见面。
“为何……”陌奚甚至忘记了惯有的笑,他蹙起眉,表露出疑问,“芍儿,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一条陌生蛇治疗?你看中那条雄蛇了?”
他承认他化出真身是有诱惑茯芍的心思,可这点诱惑,就值得她舍身冒险么?
茯芍不是不知道“蛇王”的恶名,入城以来,他没和她少说过才是。
她已不是琮泷门的仙子,如今身处蛇城,雄蛇多如草芥,并不稀奇,何必舍近求远?
陌奚不明白。
他盯着茯芍,想要知道她的想法。
茯芍却是更加惊讶地回视他,“这还有为什么?无论如何,他现在都是蛇的王、是我们的仰仗。”
陌奚笑了:“……仰仗?”
茯芍没有读出那笑中的轻慢,只认真地答道:“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全力守护他。”
陌奚未曾见过茯芍父母的风姿,但她此时的眼神,已足够耀眼。
同样的一轮月,照在她的身上却像是柔和的纱,无有丝毫的寂冷。
她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若是其他人对着陌奚说这话,他只会一笑而过,觉得虚伪得粗糙。
但说这话的是茯芍,是真的曾为守护他人而主动献祭自己的蛇姬。
她言出必行。
喉结微滚。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陌奚的毒牙没有分泌颓靡甜腻的蛇毒,那些毒灌入了他的心脉,令他心口一片酸麻。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害怕。
“咳咳……”
细微的呛咳声自暗处响起, 密室门被打开,却没有多少亮光就此涌入,屋内依旧暗不见指。
“看来还没死。”门口的少女持扇掩鼻, 挡住一室浓重的血腥气。
房间深处, 靠墙角而坐的少年吃吃地笑着, 他的笑和咳混杂在一起, 胸膛每一次细微震颤都会令口鼻涌出新一股的血来。
那身白衣已污浊不堪, 凝固的、未凝固的血大片涂染在衣上,编织整齐的蝎辫也毛毛糙糙,随时会彻底散架。
他刮过自己的嘴角,抬头舔舐手上沾染的鲜血,猩红的蛇信顺着小臂内侧舔过腕骨, 又舔上根骨突出的指节。
少年半眯着眼,目光迷离, 享受着自己的血液。
丹樱脸上的嫌恶愈发明显。
“不够、不够……”丹尹呓语般, 将十指一根根细致地舔净后犹不满足,“你给我吃了什么好东西, 现在连我自己的血都不能满足我了。”
丹樱收起折扇,“感恩戴德吧,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外面, 被那些妖撕成碎片了。”
丹尹听不到她说话似的, 突然直起腰,来回摸索自己的衣裳, “我的鳞片, 我的鳞片呢?”
他翻找了一阵,倏地锁定了丹樱, “你偷了我的鳞片。”
“闭嘴。”丹樱皱眉,精致可爱的脸上一片烦躁,“你的鳞我嫌恶心还不够,拿那种东西做什么。”
“不是我身上的鳞,”丹尹不满道,“是我手里的鳞片。”
丹樱嗤笑,“你的东西,来问我?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丹尹眨了眨眼,眼中的杀意散去了些,化为执拗的茫然。
“你真的没见到?那我的鳞片去哪儿了?”
横隔着屋子,黑暗中,两双如出一辙的血色红眸一上一下对视着。
丹樱没有回话,只冷冷地俯视他。
丹族的妖捡到了从宫中逃出来的丹尹,带到了她的面前。
彼时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身体各处不自然地凹陷、突出。在他逃离蛇宫的途中,碎骨又划破了内脏,体内大量出血,只剩下一口气还在。
这不是丹尹头一回这么狼狈,在蛇宫里生存本就如临深渊,偏偏他又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性格,不把自己折腾死就浑身发痒,每隔十几年都得半死一回才舒服。
如同丹樱不能没有宝物,对丹尹而言,过于漫长的生命里,唯有鲜血和刺激才能让他不至于无聊得发疯。
丹樱本不想管他,在思考把他制成傀儡,还是直接杀了剖丹之间时,瞥见了丹尹指缝间漏出的一点黄。
他没了意识,手里还死死抓握着什么。
丹樱凑近一看,竟是茯芍的蛇鳞。
那一刻,丹樱改变了想法。
她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取出了那张鳞片,自己吃了一半,又将另一半塞进丹尹口中喂下。
丹尹见到了茯芍,他触碰了她,以陌奚的性格极有可能会杀了他。
在她无法独自抗衡陌奚的时候,分散陌奚注意的同盟越多越好。
果不其然,喂下半片蛇鳞不久,昏死中的丹尹就抽搐了起来,全身经脉贲张,如小蛇在皮下剧烈扭动。
丹樱熟悉这样的症状,这是陌奚在动他们妖丹里蛇毒。
他要杀了他。
那半片鳞片不足以消除所有蛇毒,只勉强保下了丹尹一命。
顶级大妖的生命力顽强得恶心,丹樱将丹尹丢去了城外,不出五日他便醒转了过来。
“我说了,我不知道。既然醒了,就给我滚。”丹樱侧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丹尹叫住了她,“她在哪儿?”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丹樱却是听懂了。
她顿足,粉唇勾起讥讽的笑,“当然是在胜者身下。”
丹尹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得回宫找她。”
百里外的蛇城熙熙攘攘,自蛇王发布诏令后,淮溢的妖精便聚集到了蛇城之中,争夺那一百个入宫名额。
谁都知道蛇王喜怒无常、嗜血滥杀,待在蛇宫堪称是虎口拔牙。
但对于平民而言,虎口中的残羹肉渣极具诱惑,陌奚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涓流便足以令他们扶摇直上。
喜怒无常,喜在怒前,蛇王也常有心情好的时候。
他会突然为受众妖欺辱的奴隶赐爵;
会在杀死一众侍从后,随手把他们的内丹赐给身边的妖。
进入蛇宫,是一场危险和机遇并存的豪赌,贪婪嗜血的邪妖们酷爱这种刀尖舔血的赌博,嗅到一点血腥气便趋之若鹜。
诏令一下,各地应响。
仅仅三天,报名比试的妖便超过了一千,其中还有茯芍。
她又一次进入了蛇宫,这一次陌奚亲自送她入内。
透过车窗,望着远处巍峨冷峻的宫殿,茯芍陡然想起了件事来。
“姐姐,”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其实是公主,对吧!”
陌奚抬眸,看着她期待的神色,不由得笑了。
“不,我并非公主,也非蛇王的亲族。”
“但你和蛇王真的很像!”
陌奚偏头,“像么?那芍儿觉得我和他谁更合眼?”
茯芍顿了顿,然后抱住陌奚的胳膊,“当然是姐姐啦。”
陌奚听出了那细微的停顿,低低地笑了起来,抚上茯芍的侧脸,“芍儿,在撒谎。”
茯芍心虚地别过眼,还没想好要怎么找补,陌奚便捻着她的发梢,轻笑着问:“蛇王就这样合芍儿的心意么,只是看了一眼,就偏向了他。”
“其实我都没有看见蛇王的人脸。”被彻底戳破后,茯芍直接摊牌,不再负隅顽抗,“但他的真身着实雄伟。明明鳞片的颜色并不鲜艳,也没有蛇纹,可上面附着着一层晕彩,看着真是美极了。”
陌奚眸色一暗。
的确,他的蛇鳞并不出彩,那鳞色是为了躲藏隐蔽、苟且偷生用的。
暗沉的颜色,懦弱又无趣。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蛰伏到四千岁,将那些色泽华丽、鳞纹张扬的蛇碾在尾下。
陌奚从不为自己的鳞色自卑,但今日,即便茯芍口中的话皆是褒奖,也令陌奚生出一股阴郁来。
他想起了丹家姐弟,想起了红蓝珊瑚、银环、香蛇和金光闪闪的睫毛蝰。
蛇对颜色并不敏感,但相较于暗沉的墨绿,那些拥有鲜艳色彩的蛇也还是更加吸引雌性的注目。
陌奚轻点着扶手,心口的阴郁逐渐转换为冷戾。
不一样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茯芍窃玉回来的那一晚之后,他对茯芍的感情变得不一样了。
他更加在意茯芍的一举一动,更加排斥其他蛇妖的气息,也更迫切地希望茯芍能像对待沈枋庭那样对待自己。
在韶山时,这样的想法还只是出于兴味和占有欲,如今却有所不同……
他目光落在身旁的蛇姬身上,见她频繁地伸吐蛇信,对四周环境有些紧张,遂柔声出言道,“芍儿,还是回去吧,受着伤的蛇攻击性极强,何况还是阴晴不定的蛇王。上一回,他未必没有发现你,此时进宫是自投罗网。”
他字字句句为她着想,翠眸却冰凉地盯紧了她,像是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一旦那里吐出他不满意的字句就会立刻斩下。
可也或许,他并不像听见让他太满意的话。
那些话太过甜蜜,使他无所适从,随后便会陷入紊乱。
陌奚不允许失控。
“姐姐你说什么呢,都快到了。”在陌奚冷淡的审视下,茯芍肃然道,“我也知道蛇王的脾气可能不是很好,如果有机会取而代之,我一定不会放过。但他只要在王位上一天,就是毋庸置疑的王。
“人类、外族都对我们虎视眈眈,蛇天生没有手足,必须更加团结才行。
“姐姐,我们是大妖,应该肩负起大妖的责任来,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就畏缩不前。”
陌奚眯起了双眸。
“就因为他是王?若他要取你蛇丹,你也双手奉上?”
茯芍纠结道,“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如果他真是明君,能带领蛇族走向昌盛,那我愿意给他——反正我也打不过他,要是打得过,那我就是蛇王了,不必听命于他。”
陌奚敛下眼睑。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可也不是他不想要的。
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烦乱,生出了躁气。
在理清楚自己的变化之前,陌奚先搂紧了蛇姬的柳腰,令她更紧密地贴紧自己,直至双方肋骨相碰。
“芍儿,”他下巴抵着茯芍的发顶,沉沉吐息,“别这么善良。”
这一刻,在万千复杂的情绪中,唯有一条清晰可见——
他嫉恨起了那条“蛇王”,如果蛇王并非他,而是别的蛇,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守护它。
上一世的茯芍,就是这样愚蠢地奉上了自己的生命,成为了他人的补药。
当她献祭的对象是人类时,陌奚觉得她愚不可及;
经过了这一世的接触、看过了那晚她对蛇王流露的怜惜之后,如今,陌奚只要一想到她会向别的雄蛇献出忠诚,獠牙便痒得刺痛,想要饮血,想要撕咬。
“别这样,芍儿,别这样……”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的长发,呢喃低语着,不知说给谁听。
茯芍以为那是陌奚对她的怜惜,想让她多为自己着想。
可抱着她的并非善解人意的姐姐,而是一条恶贯满盈的毒蛇。
他的轻颤,是对假想敌的嫉恨,是满腔妒火所燃烧出的杀戮欲望。
那天林中,她赠他千丝菊,抱着他软声撒娇说:
「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不是报恩,是喜欢,要喜欢我才行。」
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陌奚脑中。
他扣紧了茯芍的后颈,蛇信钻入她的发中,汲取她的馨香。
喜欢他。
不是喜欢蛇王,要喜欢他才行啊……
从玉辇中下来, 茯芍嗅到了十分庞杂的气味。
偌大的校场上站满了各个种族的妖,她提裙下辇,对陌奚挥手告别, “姐姐去忙吧, 不用担心, 我会为蛇族争光的!”
陌奚好笑地应了, “不要勉强。”
茯芍嗯嗯了两声, 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她加入了场上的妖族,蛇信摆动嗅闻。
乌泱泱的一千多号妖站在一起十分壮观,但她仔细辨别之后,发现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千岁,不值得她紧张。
“啊…”一声轻呼响起, 有东西撞上了茯芍的背后。
茯芍察觉到了,是无害小蛇的气息, 她没有闪开, 免得对方扑空摔倒。
扭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扑到了自己身后。
“抱、抱歉。”她瑟缩着道歉, 后方传来嗤笑,“哎呦,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来这里的都是平民, 没想到竟有位尊贵的贵族大人。不小心踩到了您的尾巴, 您不会生气吧?”
小丫头低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把自己的尾巴收了回去, 变成了人脚。
茯芍瞥见了她尾巴的颜色,由黑红白三种鲜明的色泽组成, 是典型的毒蛇颜色,华丽妖娆,只是一瞥便让茯芍惊艳。
她又看向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妖,领头的也是蛇。
这不是一场种族争斗,只是一群小蛇崽子们在打闹,茯芍便没有多加插手。
她本觉得事不关己,可身后的小家伙低着头,没有声息地落下泪来。
蛇不会哭,只有难过到了极点,才会触发人类的泪腺闸口。
“她是蛇,你们也是蛇。”茯芍不忍心,“这个场合上我们的敌人是外族,不是同类。”
“关你什么事!”
对面的蛇妖挑眉,本要连着茯芍一起教训,可定睛一看,发现茯芍的修为深不可测,便悻悻闭了嘴,带着身旁的妖离开了。
茯芍低头看向面前的小丫头,“他们走了。”
小丫头怯怯地抬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黑眸。
那眼神可怜又清纯,像一头初生的小鹿,没有一点毒蛇的样子。
“谢谢您……”她嗫语着,又低下了头。
茯芍微讶,“你是贵族?”
“我、我的祖母是一位县候。”
茯芍来了一段时间,通过陌奚了解了外面的规则。
县候是最低一等的爵位,三代之内如果没有建树,到第四代就会降为平民。
这条小蛇已经是他们家的第三代了。
“所以你是来这里建功立业的?”她问。
小姑娘点了点头。
茯芍看出了她的修为,她才不过五百岁,刚刚跨入仲妖的行列,实际年龄只低不高。
敢来蛇宫的妖精们都非泛泛之辈,在这个广场上,她几乎是修为最浅的那一批妖了。
茯芍替她难过,如果她指望靠这一场比试保住家业,那大概是没有希望。
“肃静——”一道浑厚的钟磬声自前方传来,钟声浑厚威严,将场上的一切杂音尽数镇压。
茯芍抬首,见有几位银甲黑披风的妖卫走来。
他们手中托着王诏,代替蛇王向众妖发令。
“此乃乌木玄域。”为首妖将指向身旁的秘境石,“你们将和五百军士一同进入秘境。比试不限时辰,直至剩下一百位,便算结束。”
“秘境当中,各妖以百年为计数,猎杀五百年者记五分,猎杀千年者记十分。最终留下的一百名按照分数高低排名,前十甲任百夫长,前三甲任千夫长,魁首赐县候爵。”
“王上会亲自视察乌木玄域中的情况。”那银甲大妖冷冷地后退一步,让出了秘境通道,“祝各位平步青云。”
最后一句满是讽刺,像是看一群不自量力的乞丐,充斥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骤然之间,五百名银甲军士涌入校场。
和报名的千名散妖相比,他们身上的气势截然不同,冰冷、肃杀感扑面而来。
银甲军迅速包围了广场,将一众散妖圈在了中央。
场上顿时有不少妖变了脸色,生出了退意。
“我、我放弃!”东侧扬起一道惊慌的男声,随后便见一只头上长着触角的妖精跑出了银甲的包围圈。
他的脚刚往外迈出了一步,下一刻,便响起刀剑出鞘的嗡鸣。
鲜血迸溅,染红了最近军士的银甲,红色的血液自泛着银光的铠甲上滴落。
那位银甲军收刀回鞘,他的脚边倒下了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我说了,”台上的妖将冷嗤一声,“乌木玄域已经开启,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场上死寂。
茯芍察觉到身边的小丫头惊恐至极,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场比试比茯芍想象得激烈,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去,小姑娘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失血。
“别怕。”她安慰道,“死了一只虫而已。”被杀的又不是蛇。
“是…我没有害怕。”她只是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并非害、害怕。
真可怜,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她勇敢地挺身而出。这是一条多么可爱、多么坚强的小蛇呀。
她遂向对方递出了邀请,“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小姑娘唰的抬头,不错眼地盯着她。
“我会保护你。”茯芍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你的实力不足以担任宫中护卫,所以你得答应我,比试结束之后必须放弃护卫的名额。”
她不忍心这样的小蛇死去,但如果让她留在宫中担任守卫,那便是对蛇王的安全不负责。
小姑娘又惊又疑地望着她,不住地伸吐蛇信,似乎是在分析她到底可不可信。
想到方才她出言袒护自己的行为,酪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小心地往茯芍身边靠近了一些。
“谢谢您……我、我同意放弃。”
茯芍弯眸,摸了摸她的双丫髻。
在她的手落下之时,她清晰感受到了酪杏的恐惧。
像是害怕被她打似的,她瑟缩了一下。
黑白红的鳞色实在是美,明知她害怕,茯芍也忍不住摸她。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蛇妖。
收回手后,她问:“我叫茯芍,你叫什么?”
小丫头低着头说:“我叫酪杏。乳酪的酪,杏子的杏。”
“听起来真美味。”
酪杏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湿漉漉的黑眸睁大了,惊弓之鸟一般警惕。
“我是说你的名字,不是说你。”茯芍连忙解释,“我不吃蛇。”
酪杏低下头,低眉顺眼地应和,“是、是……”
茯芍察觉自己有点吓到她了,便转移了话题,“看你的蛇尾,你是珊瑚蛇吗?”
“不。”酪杏双手绞握在身前,低落地开口,道,“我只是…奶蛇。”
后两个字的语气近乎羞耻,仿佛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单是说出口就叫她十分难堪。
“奶蛇?”茯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蛇。
“是的,我们一族生长在边陲乡下,所以您才没有听说过。”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了,语气也愈发自卑。
茯芍偏头,“这有什么关系,我也是边陲乡下来的,这里的蛇也都没有听说过我。”
“您也是?”酪杏诧异地抬头,意识到这样的目光或许会冒犯茯芍后,马上又低垂下去。
“对。”茯芍还想安慰她几句,叫她自信一些,可进入乌木玄域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她们。
“抓紧我。”她伸出手来,让酪杏牵住自己,“不然可能会传散。”
“好、好的。”小丫头受宠若惊地牵住了她的手,刚一相挨,立刻被茯芍紧紧握住。
肌肤相触,酪杏颤了一下,紧抿着唇,忍住这陌生的感触。
守在入口处的银甲兵扫了一眼两妖相握的手,倒也没说什么。
单打独斗也好,成群结队也好,他们并不在乎。
茯芍带着酪杏穿过了入口的传送屏。
轻微的眩晕之后,眼前的环境骤然改变。
乌木玄域是一片巨大的古老森林,此间多生一种瘦长乌黑的高木,称作乌木。
茯芍和酪杏所传之处亦生长了许多乌木,乌木高八丈有余,顶天立地,粗却不过人类大腿。
诸多高瘦的乌木耸立在湿软的泥土中,遮蔽了天光,如牢狱丛棘,将被投入进来的一千五百名妖监禁在内。
茯芍伸吐了几下蛇信后,了解了四周情况,被她牵着的酪杏还在惊慌地不断吐信。
茯芍探查出远处有一片沼泽地,便领着酪杏往那儿走去。
有沼泽的地方就会有活物聚集。
她的目标是接近蛇王,为了取得魁首,就必须尽可能多的获取积分。
“茯大人……”走了两步,身后传来颤巍巍的轻响,“我们是要去哪里……”
陡然进入陌生的环境,酪杏害怕极了。
比起四处走动,她此时迫切地想找一个洞穴、一片枯叶钻进去,把自己彻底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