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城门打开,望进去就能看到有数具尸骸。
脸上有血的卒长对其拱手行礼:“可以入城。”
王烹遂重新骑马回去,与林卫罹商量:“等下你先带兵入城,直奔望仙门,在见到袁符郎以后就直接杀进去,我先布置剩下人马,然后去把昭国郑氏给屠了。”
林卫罹颔首,赞同此法:“那我们直接在宫中会面。”
“行。”王烹爽快答应,又回头高声斥兵,“都快点跟上。”
林卫罹也举起手,往前轻轻一扬,最后与两百骑兵、三百卒士先行进城。
黑夜中,骑兵见到守卫京邑之兵就直接拔剑斩杀,随即跟随林卫罹直奔宫门,所有善后都由三百卒士来。
双方开始搏杀起来。
王烹将剩余人马一分为十二,命其去围守兰台宫的几大宫门,而后也进入城中。
数刻以后,国都各处就已经有所格杀,而战败的南军欲进宫告知李毓,被围守宫门的卒士一戈击杀。
尸骸遍地,血渗进沙砾中。
一路杀人来至郑家宫室的王烹下达最后的命令:“太子有令,郑氏不论老幼,全部处死。”
随后,所有卒士破门而入,见人就杀。
郑彧及其子弟、夫人、奴僕皆死。
他们的鲜血流满国都的街道,家中所有器皿杂树都成为殷红,每行一步就能见到一具尸骸。
林卫罹也仅用两刻就与骑兵成功来至望仙门。
有一知命之年的老翁穿着深衣,戴儒者的进贤冠站立在宫门外,身体虽然暮年,但脊骨不屈。
手中还有一物。
林卫罹当下就认出老翁是二嫂袁夫人的阿父,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两只手抬起行礼后,躬身欲去接。
袁游岿然不动:“此玉印我只能交给太子。”
林卫罹迟疑地重新在马上直起腰背,一是对袁游难以放心,忧虑其会对那人有所不利,二是长兄林业绥已经有所命令,要拿到天子之印才能入宫,如此才能行正本之名,避免以后被天下众人伐罪,以此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但..事情又紧急。
他们需尽快杀进兰台宫,不能给与李毓回击的时机。
两人相持不下之际,他身后一名骑兵驾着马,慢慢悠悠的上前,摘下铜盔后,凤眸睥睨万物:“寡人就在这里。”
袁游循声看去,发觉太子的容貌有所改变,不仅饱受风霜,还拥有帝王的狠戾与无情,大约是从二月孝和帝崩逝以来,经历丧父之痛,又被弟弟所伤,何况宗室还被杀无数,那些皆是太子的亲人。
太子妃与其子被关进懿德殿后,也至今还不知生死。
袁游为孝和帝掌符节、玉印多载,自知孝和帝其实最爱嫡长子,其实孝和帝自己都不愿相信,所以常常恶语,为的就是遮蔽心中对太子的爱。
而孝和帝初大病就已经告知他即位之人将是太子,不会有所变更,命他将符节、玉印都收好,蛰伏以待黎明。
如今黎明已至。
见人安然无恙,他神情动容的哽咽伏拜,而后高举起玉印:“臣拜见殿下,臣受孝和帝之命保管这方玉印,终于能迎候殿下归朝。”
李乙未接,冷冷望向宫门,眼中的恨意开始聚拢:“袁符郎对孝和帝忠心,对寡人也尽忠,玉印先继续由你保管,寡人还要把庙堂的灰尘给扫去。”
对此恩德,袁游再次伏拜,以表感激。
林卫罹看着望仙门,往身后扬手,随即有卒长带着一名被活捉的北军卒士去到宫门前,勒令其喊。
卒士为活命,只能高声大喊:“快开宫门!”
宫门内很快应答:“黄昏以后,宫门不开。”
卒士看向身后,刚欲开口言明他也无措的时候,脖子上的刀已经往血肉里深割一分,他大惊失色的以眼神求宽恕,而后惊恐大呼:“废太子带兵杀入国都,迅速开门,我要面见陛下!”
痛苦泣血才使得宫门打开。
静静等候的骑兵见状,迅速驭马冲进去,禁卫难以抵御,望仙门也大开。
李乙双腿轻踢马肚,留下一句“杀”便疾驰进宫。
林卫罹跟随其后,在路过宫门的时候,还挥剑斩杀几个人头,其余骑兵也效仿杀之,部分卒士留守在此。
长长的甬道中,火光冲天,拔剑、杀人、呼救的声音悉数入耳。
有宫侍试图以身抵挡,但直接被砍下头颅。
见此情况,剩余之人全部伏拜俯首。
李乙与林卫罹带兵杀至第二道阙门时,卫宫的北军也已经迅速赶来,双方格杀许久,依旧未有胜负。
在长生殿安寝的李毓被宫中的声音惊醒,随便拿起一件大裘搭在肩上,想要喊来内侍询问情况的他刚打开殿门,一名宫卫双手是血的扑了上来。
李毓见中衣下摆被血所脏,愤然抬脚:“宫中出了何事。”
宫卫因过于惊恐,期期艾艾的言道:“太..太子他..他..”
随即空中响起咻地一声。
一支利箭瞬息就穿透宫卫的脖子,鲜血哽在其喉咙中,就此气绝。
李毓因此感受到侮辱,嗔目震怒:“何人敢让天子见血?”
林卫罹在甬道对战北军,李乙则率领五十骑兵成功来长生殿围杀李毓,此时他将木弓拉到全满,对准殿前之人:“七弟可得站稳了。”
言罢,羽箭脱弓,划破空气,发出咻声,最终再次穿透宫卫咽喉,直直钉入其脛骨。
骨裂之痛让李毓几近站不稳,他只能以扶殿门来支持身体,额角的冷汗也直接滴落在地,疼到言语不能成整:“你!”
“我?”李乙伸手再摸出一支箭,缓缓搭上弓弦,“你亲母郑氏身为四大王府的家僕,居然也敢谋杀哀献皇后,倘若是往昔,寡人还会念在你昔年尚未出生,且又是孝和帝亲子,或许会开恩留你一命,但今日你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如何容你苟活。”
李毓见那张弓被一点点的拉开,身体下意识绷紧,在见到某人以后,仰头大笑:“我为子为臣侍奉孝和帝二十几载,何来不孝,何来不忠。”
李乙勾住弓弦的三指慢慢松开,冷冷道:“寡人也是你的君。”
本来还在躬身捂着腿脛来止疼的李毓突然缓缓挺直腰背,虽然狼狈不堪,但还是竭力维持帝王的气势,而与闲庭信步的李乙相比,他就犹如强装成人的竖子:“你不是,你是闯宫兵变的乱臣贼子。”
李乙懒得再废话,拉弓的手果断放开。
羽箭乘风而去,锋利的箭头正中李毓眉心,他眼睛睁大,张开嘴似乎要喊,但因为死亡的降临,一切都戛然而止。
在箭离弓的瞬间,远处也传来李毓久等的那一声。
“南军出现!”
而后,是捷报。
“宫门被南军夺取。”
“林将军重伤!”
堂上东西两面的青铜连枝树灯亦在熊熊而烧,照亮其室。
而在其北面,林业绥踞坐在熊席上, 沐浴以后所披散的墨发已经结髻于顶, 戴黑色长冠,黑色绛缘襟袖的棕铜绿直裾袍之下是中单,而玉带钩束衣。
几案之上,简牍放置在右,而中央有黑白二子在棋盘纵横。
他两指间轻夹着一枚黑字, 眼皮微微耷拉下去,神情肃然的在望着面前这盘棋局。
而后有一身穿铠甲之人从中庭来到堂上, 又因为其奴隶的身份而跪在男子面前,双膝落下的时候,铠甲碰撞发出沉闷之声:“家主。”
林业绥闻声,缓缓抬眼, 淡看一眼。
部曲迅速拱手低头,将如今局势悉数报给男子:“李毓在长生殿前被太子所射杀,而王将军对昭国郑氏的诛戮也顺利完成, 但望仙门如今被南军所夺取, 南北两军的卒士都已经开始赶往兰台宫,其余宫门也即将难以完成围守, 四郎的肩胛更是为长枪所刺穿,然后从马身摔下, 太子又遇光禄勋的禁卫武官。”
听着部曲所禀的消息, 林业绥不置一言。
光禄勋所统率的诸郎官将侍直禁中, 护卫君主, 与南北两军所不同的是其皆为豪门士族子弟, 相貌及文武皆卓尔不群,而南北两军的卒士为兵,乃服役的庶民。
但李毓与郑彧皆已被诛杀,于他而言,胜算就掌握五分,只要将李毓的死讯公布天下,其同盟为利益也会纳降。
而剩下的就要看太子是否能够等到王烹与王家大郎。
随即,嗒的一声。
林业绥将手中的黑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线之上,指腹摁着温润的黑玉,而豆形木灯内的火光也因此轻轻晃动:“此事皆不需回禀,待分出胜负再来,如今你们最紧急的事情是深入兰台宫,找到郑太后捕之,保护好三郎。”
部曲唯唯对答,从地上站起以后,正立行了一礼,果断转身又重新走入黑夜,前去与其他部曲侍从护卫还尚在襁褓之中的三郎林真琰。
然后,再无任何消息。
鸡鸣时分,独坐手谈到天明的林业绥落下最后一子在棋盘以南,而后从容起身,踱步至堂前,望着兰台宫久默须臾。
他眸底幽邃,情绪难抑。
难道败了...
清晨,林业绥跽在案后,提笔在帛书上书以小篆,为自己预备身后诸事,在欲命令侍从、部曲驱车迅速将妻与子女送往博陵郡的时候。
堂外有疾行的脚步声,铠甲相撞的。
一名部曲拱手单膝跪下,然后尽其所能详尽:“家主,太子在鸡鸣时分成功掌控兰台宫,王将军与四郎也成功控制国都局势。”
“鸡未鸣时,王将军及时率领剩余的卒士徒步至望仙门,在援助四郎将宫门夺取以后,王大郎也率领北军倒戈向太子,其余禁卫武官及南军在知道李毓已被太子射杀后,在鸡鸣时分纳降,如今宫侍与卒士在清扫兰台宫甬道及各殿,太子也召见家主去兰台宫商量后事。”
林业绥闻言,缓慢垂下眼帘,望着案上所书的帛书,看着那些与妻子诀别之言,他忽然低笑出声。
此局,还是胜了。
宫室以北的居室内,随侍二人跪侍在榻边。
林业绥迈入其间,下意识向室内四周看去。
见妻子未曾出现在面前,他眉骨直跳,嗓子涩道:“出了何事。”
玉藻闻见家主的询问,迅疾以膝为支点,将身体转过方向,面朝西方低头行礼:“鸡初鸣,女君忽然发疾不醒,因为不知国都时势如何,所以未敢去请医师。”
身为豪门夫人的随侍,对于天下局势必然也十分明白。
而榻上女子心中依然对三郎,郑太后母子掌握着三郎的生死,胜利或战败,三郎都将是九死无一生。
林业绥拧眉,既有不悦也有忧虑,当下就开口命令:“速去遣人将医师带来家中,再命人送热汤。”
玉藻与另一名随侍,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随即行礼而诺诺,起身退步离开。
室内只剩他一人时。
林业绥走过去,屈身坐在榻边,抬眼望向女子的眸光深长。
发髻与盐汗交缠的谢宝因躺在榻上,。
他伸手过去,将那些发丝弄开。
医师诊治以后,谢宝因终于醒寤,而后在梦中所攒的情绪让她寡言,似乎还在努力将现实与梦幻分离。
林业绥安静在旁边相伴,像昔时那样轻揉其耳珠安抚。
感受到熟悉的动作,谢宝因才发觉男子已经归来,下意识开口:“情况如何?”
林业绥右手绕过妻子的后颈,然后稍用力将她扶持起坐,随后把佩巾在盆盎的热汤中浸湿,再专心致志的为她擦去身体所流盐汗,简答一句:“太子成功。”
谢宝因下眼睑耷着,想起与往昔有异的梦,昔日她所梦都是鬼神,然此次所梦是郑太后命令宫侍以白绢将阿瞻谋杀。
她瞬息抬起眼睛,无助又小心翼翼,声音里还带着恳求与坚决:“那我们的孩子呢,不要瞒我。”
林业绥眼底忽变得幽邃,而后沉着将手收回:“我夜半已遣三百部曲深入兰台宫寻找,尚未有消息传来。”
很快,侍从行礼来报:“家主,太子已经三遣魏舍人前来。”
在家中费时过久,在兰台宫迎候九刻的李乙多次遣舍人魏集来请,虽然是礼请,但似乎说是催促才更为合适。
男子将湿掉的佩巾放下,欲要起身离开。
谢宝因泛白的手指抓住他宽袖:“我也要去。”
林业绥左右权衡过后,对她颔首。
侍从驱着牛车从国都街道朝北方而去。
驶入兰台宫,甬道之中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在阙门下车以后,谢宝因难受到咳嗽出声,见甬道所铺的石砖都好像有鲜血洒在上面,但其实十分明净。
而她知道,此处在昨夜曾被鲜血所染红,兵戈在此交战。
想去扶甬道石壁躬身呕的时候,一只指节削瘦,青筋微突的手递来佩巾。
昔年就已经习惯血气的林业绥面色如常道:“兰台宫或许还有李毓同盟藏身,光禄勋还在率领禁卫武官搜寻,跟着我,不要乱走。”
谢宝因拿佩巾捂在鼻下,轻轻颔首。
走过甬道,再徒步数百步,即是朝臣议政所用的含元殿,已更衣穿直裾皂袍与戴黑色长冠的李乙就站在殿前命令光禄勋郎官——郁夷王氏子弟。
见到男子前来,下阶亲迎,然后抬手行礼:“令公。”
二月,他被李毓母子以计谋骗出国都,在前往隋郡的途中突然被士族所豢养的部曲攻击,无奈躲进深林才苟活。
在知道孝和帝崩逝不久以后,李毓又在国都即位,大杀宗族,自己的妻子被幽禁,他也曾试图杀回建邺,但四周都是昭国郑氏所遣来诛杀他的人,每一步都艰难。
随着天下士族对李毓即位的异议日渐消散,他本来也已经摒弃自己,是这位林令公命令博陵林氏的部曲寻找,始终不放弃他,然后又为他筹谋夺回帝位。
如今成事,他必然心怀感激。
林业绥拱手行君臣礼:“殿下。”
谢宝因随之抬臂,双掌在身前合拢成圈,而后推出,低头不视君容。
随侍在太子左右的王大郎也果断拱手行礼,他统领的禁卫武官都是豪门子弟,本来应该直侍禁中,护卫君王,但昨夜已然失职。
然经此一事,他们郁夷王氏又将在新朝崛起,而这都是因为面前男子在四月从隋郡来书告知他阿翁王宣,两人相谋,而后才有李毓从他阿翁口中得到“为天下而想”之言。
在盛怒之下,李毓必然会接受宣城郡的主动调兵。
他不得不敬佩男子所谋之远。
“令公。”
林业绥朝其颔首致意。
王大郎又转身对太子恭敬行礼:“殿下,郑氏与太子妃尚未找到,我始终不放心,还是亲自去找为好,殿下也能安心即位。”
李乙当下同意,然后抬手回礼。
见君臣二人要为天下未来的局势而商量,谢宝因主动开口:“你与殿下先行商议,我去殿檐下等你。”
林业绥眉头拧起,抬眼往远处看去,见四周有操干戈的卒士才颔首,但心中依然也不放心:“不要离我太远。”
郑氏还未曾找到,以她的心思必然会将所有事情都归咎在女子身上,倘若知道女子在兰台宫,也必会拼死一搏。
谢宝因莞尔而笑,答应男子所言以后,转身离开。
林业绥也很快就命部曲去寻宫人随侍在妻子左右。
李乙见到此况,对羊元君的忧虑与内疚就深一分,他严令卫尉再率兵去寻,然后才与男子说起正事:“今日我虽然成功夺取兰台宫,但惟恐会有誓死跟随李毓的顽固之辈,诋毁我为乱子贼臣,不知令公有何计谋。”
即使他此举是正义,可其中屈折难以言明,有道是三人言而成虎。
林业绥神色淡然,他既敢筹谋此事,也必然将每一步都已布置好:“殿下不用为此担忧,这些事情有裴爽解决,在殿下即位之前,他会先亲书一篇征伐李毓弑父篡位的檄文,布告天下。”
裴爽的声誉,天下众人皆知。
李乙终于能够放心,随即又言:“我已预备在六月朔即位。”
“殿下是君,这些殿下都不必与臣商榷。”林业绥望着依然人心惶惶的兰台宫,说出心中所真正担忧的,“但殿下在即位以后,最为紧急的政事就是要解决突厥之患,这将是殿下以后为君在史官笔下垂名的政绩。”
昔日李毓篡夺帝位,他为回国都以谋事,不得已与突厥求和,今日既然已经事成,突厥也必须有所措置,否则以后将成后人的灾祸。
虽然两国协定二十载互不侵犯,但突厥同意求和,是因为他们已经难以抵御王桓的攻势,待休整好,待拥有再次侵略的能力,突厥又岂会再遵守。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李乙背过手,坦然笑道:“此事我也已经想到,为避免战事拉长,拖累百姓国政,所以只求速战速决,我六月就会将林将军与王将军共同遣去隋君援助征虏将军,在七月以前就要主动攻击,让突厥手足无措。”
“殿下。”
林业绥循声抬眼。
禁卫武官就拱手站在不远处:“太子妃与郑氏皆已找到。”
李乙知道男子的仲子被郑氏夺走,当下先追问:“是否有见到一稚儿?”
禁卫武官摇头。
同时,博陵林氏的部曲得知男子在此,也迅速前来:“家主,我们将兰台宫搜寻数次,依然未找到三郎。”
林业绥闻言,漫不经心的朝女子看去。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的视线,与其遥遥对视,顷刻间就不言而喻。
林业绥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冷声诘问:“郑氏在何处?”
禁卫武官惶恐对答:“幽禁在蓬莱殿。”
林业绥看向旁边的储君,拱手请求:“臣想亲自审问。”
李乙对郑氏已经不愿浪费口舌,心中也想好要如何处置,连见都懒得见,听男子如此说,颔首笑道:“令公随意,我也要去见元君。”
君臣辞别以后,林业绥走到女子面前,温声宽慰:“庆幸还未见到尸骸,我先去讯问郑氏,幼福是否要随我同去。”
谢宝因果断颔首。
在去往蓬莱殿的路上,她思虑很久,心中也明白郑氏所怨恨的是自己,于是在即将到殿门的时候,她主动开口:“我想独自去与她会面。”
林业绥闻后,沉默看她。
谢宝因知道他心中对郑氏依旧不放心,于是以手去握他大掌,浅笑道:“信我就是。”
林业绥无奈之下,最终松口答应:“我在此等你。”
谢宝因同意,然后独自走进蓬莱殿。
殿内,卧榻两侧的帷幔束起,妇人颓靡的坐在中央,眼中空洞的望着前方,纹绣精美的深衣也难以再让她恢复神采,与昔年端阳宴的美妇相比,她已衰老。
高髻上也都有白发。
见女子单独前来,她下意识就出言讥笑:“谢夫人已然否终则泰,居然还愿意来看我。”
谢宝因闻言一笑,缓步走过去,然后在卧榻前方止步,在几案西面的坐席屈膝跪坐,与妇人对视:“你为何会如此怨恨于我?”
亲子已经被李乙射杀,大约知道自己寿命也不会很长。
妇人笑道:“我产南康的时候很艰难,一个昼夜才成功产下,倘若是其他夫人,必然不会喜欢一个让自己受罪的孩子,但我对她视若珍宝。因为是我使她人生刚开始就如此痛苦,但庆幸孝和帝也宠爱,她性情也因此过于肆意,孝昭皇帝崩逝之前的宴席,她本来不能去,然孝和帝十分宠溺她。”
“最后...在十几载以后,她还是丧命于昔年那次端阳宴。”
她喃喃,随后言语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怨恨你?难道我不应该吗?!你将南康的夫妻恩爱,父义母慈全部都给夺取!”
谢宝因从容抬眼,望着愤怒的妇人,犹如神明看众生,无动于衷:“依你所言,我还应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但你却遗忘一事,天下惟有王谢才堪称豪门巨室,而我出身渭城谢氏,江东士族就曾欲以百万钱聘娶,而那些士族以数十万钱帛也未必能迎我归家。我为何要羡慕南康公主,再去夺取她的东西。”
“即使不来博陵林氏,我亦能过得更好。”
“‘博陵林氏岂能与我爱女匹配’,这才是你昔年所想,孝和帝利用我阿翁对他的感情而逼我出适,你所想的或许也是南康公主终于能羽化。”
“你所怨恨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因为你开始看见博陵林氏起势,林从安从昔年仕宦艰难到如今位居庙堂之高,执掌相权,所以才会想若是南康公主昔年下嫁来享用这些,最后岂会孤独的死在蜀郡,父母姊弟皆不在身侧。”
“可倘若今日他林从安依然不能仕宦,博陵林氏依然衰颓,为天下所欺侮,我在博陵林氏也终日郁郁忧思,林从安既纳侧室,又对我薄情寡爱,你还会怨恨我吗?你心中又是否会因此内疚?”
她与妇人对视,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犹如判决。
“你不会。”
“我所享用的与你与南康公主皆无关系。”
“但我所受苦难都与皇室有关。”
“我不会感恩,也不会怨恨。”
“因为我不想成为你。”
郑氏眼睛发红的看着女子,她心中那些无法见人的所思所想就如此被曝露,想要驳斥,但又无从辩起。
于是谢宝因接着逼问:“我孩子在何处。”
前面因女子所言而涌出的那点内疚,让郑氏好言:“为何不去问你小妹,她夜半突然来蓬莱殿把孩子抱走,我命宫人去追才知道居然是李乙逼宫射杀我儿。”
知道林真琰安然无恙,谢宝因终于安心。
少顷又疑惑不解,谢珍果夜半为何会在兰台宫。
郑氏看出女子的茫然,忽然大笑:“她好像是从长生殿跑出来的,听到殿外兵戈之声,所想居然还是你。”
而妇人言语依然不止。
最后,谢宝因听得睫羽微颤,手指用力握着几案,在望向前方的妇人时,眼中是滔天恨意。
在兰台宫的某处宫殿。
羊元君端正跽坐在席上,身上所穿是素娟直裾,上无任何文彩所饰,为庶民所穿,而自三月以来,因为饱受凌虐,十指的血肉开裂。
李乙见到殿内的妻子,几乎不敢相认,只敢轻声唤道:“元君。”
羊元君被惊醒,抬头看着男子,然后破涕为笑:“未曾想到我与殿下此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但..但文儿死了。”
而李乙心中只有妻子,小心翼翼握其双手,焦急询问:“你如何,身体是否还有损伤?”
羊元君惊愕到不知所以,于是再次重复:“殿下,文儿死了。”
李乙将面前的女子简单看过,发现并无其他损伤,只是比之前羸弱,眉眼舒展:“只要你无恙就好。”
羊元君望着男子许久,希冀能见到他为此伤心难过的神情,但她找不到,于是她出声质问:“你何时变得如此寡情鲜爱?李文的亲母被迫难产而亡,丧母已经可怜,如今他也因你们兄弟夺权而死,为何你能毫无动容。”
听见被迫二字,李乙就知道她洞若观火。
他叹息:“我只求你无虞。”
羊元君欲言又止,又忽然觉得昭然若发矇。
她才是灾难的根源。
因为皇后无嗣,所以被天子欺辱之事在史书上有无数,还有因此被废的皇后,或是成为皇太后,又被非亲生的天子苛待,让其亲母凌驾。
她心中很明白,男子是为让她以后顺遂,所以才杀母留子。
李文亲母被男子严令诛杀以后,她昼夜不能安寝,只能尽力说服自己接受,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发生,多言已无益。
而往后男子也从不再做此事,但李文与他相处四载,更是他亲子,竟然能薄情寡幸至此。
昔年的李乙不会如此,皆因她。
“殿下此言,让元君豁然开朗,倘若无我,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羊元君神色萎顿的喃喃,“从此以后,元君不会再抚养殿下与其他夫人的孩子,元君难以抚育。若不然,我四个孩子岂会全都幼年殇夭,如今文儿也是,我养不好他,我若能养好,他岂会被活活饿死..望殿下不要再让你的孩子失去亲母。”
李乙惊恐望她,自己最深爱的妻子居然字字都说着他与别人的孩子,但他们也曾有过四个孩子,那才是他的孩子。
他倔强道:“你会是皇后,我崩逝以后的天子也只能是你所出。”
“我可以不做皇后。”
羊元君与其争辩,而后语气平和的谏言:“十五而结发,我们相伴已经十几载,你对我如何,我心中明白。而你要成为帝王,膝下就绝不能无子嗣,所以昔年我才会劝谏你广纳淑女,此事是我心甘情愿。你我为君是庶民之率,又岂能因私欲随意毁坏社稷,以致宗社危殆?何况她们为你孕育子女,护你社稷安定,你更应该善待她们。”
李乙将眉宇拧成山川:“你果真希望我日日都去宠爱她们?”
羊元君笑着赞同他,言行庄敬:“这是皇后的责任,也是君王的责任。”
李乙负气的拂袖而去。
谢宝因从蓬莱殿出来以后,已经涕泗滂沱,气不属声。
宫侍见状,迅速前去扶持。
在远处与林卫罹谈话的林业绥迈步而来,从宫侍那里将哭到无力的妻子楼到怀中,沉声轻唤:“幼福?”
跟随而来的林卫罹迅速将前面与长兄所言重复一遍:“长嫂不必伤心,三郎被女官白姮抱走,隐匿宫殿不出,在知道是我与太子以后,前面已经主动送还。”
林业绥见女子还未好转,动气命令:“去将女官带来此地。”
林卫罹扬手唤来一名卒士,遣其前去找人。
少顷,白姮就抱着襁褓走来,不疾不徐的低头行礼:“谢夫人,孩子无恙。”
谢宝因的身体被男子所拥,听见声音才抬头,见是昔年她亲自给小妹谢珍果所找的老师,欲与其单独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