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怀姝—— by嘉衣
嘉衣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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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小厨房出来时,见樟树底下三四个太监宫女围作一团,闲着嘴碎。钻进她耳朵的第一句就是 ‘那位主子看上去冷清清的不沾世俗,原来也着急着出来显摆自己,人不可貌相啊。”
这群人仗着主子们不会来小厨房才敢在背后嚼舌根,但也不敢指名道姓。
明笙听着一耳朵心中就有了数,她大半身子掩在营帐边,屏住了呼吸不动声色。
“你们没瞧见昨天的架势,那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这俩人凑一块了,听说她嫁过来之后就不怎么招…”小太监声音压得几不可闻,继续道:“不招那位主子的待见。”
他旁边穿着藕粉宫服的侍女离明笙不过两丈远,是个熟面孔,跟在六皇子身边伺候的,明笙这几日来领食盒常常看见她。
那宫女感叹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嘛。”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明笙听得火大,站出来厉声训斥道:“嫌自己命
她的语气太严肃,气氛瞬时间僵住了。一个小太监眼尖认出了明笙,当即吓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的应好道:“姐姐说的是,奴才该打。”
说着响亮的一巴掌扇在白己脸上。
身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有样学样,七嘴八舌地道歉,场面好不滑稽,不知情的还道明笙在欺凌他们。
明笙懒得同他们多言,转身便离开了。
这件事憋屈的地方在于,她没法子上去为自家主子反驳,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你要是自己把这盆脏水认下了,算怎么个事儿?
可她心里又着实难受,十一问这句话 “啪”地一声把她心中那罐怒火点着了,两条眉毛拧的打结:“我家小…王妃脾气好没心眼,素日里安安分分从不冒头掐尖儿,怎么到他们嘴里就是爱出风头了?”
此事归根到底是因为晋王,她的话意有所指,很难说没有迁怒的意思。
十一平日里话不多,是个老实厚道的性子,现下也憋不出安慰的话,弄巧成拙的接了一句:“无碍,不必管他们,有王爷在,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了。”
“你说得轻巧,名誉受损的可是王妃。”明笙眉毛皱得更紧了,她叹口气:“真是晦气。”
十一放下怀中抱的剑,不明白自己怎么把人劝的越来越生气了,他挠挠头,认真寻思道:“我倒觉得,王妃也未必在意这些虚名吧。”
明笙心中还气愤着,连珠炮式的回嘴道:“王妃是不在乎,那是我们王妃人好,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也不是他们嚼舌头的理由啊!”
她家小姐定然是不在意这种事的,明笙有时都觉得她心性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虽然聪慧机灵,但心宽的要命。
在家里就是这般,被老爷夫人训了从来不恼,嘻嘻哈哈的讨巧卖乖,但打死不改。
初识时,叫人感觉是个最好捏圆搓扁的没脾气,熟识后才知道压根儿不是这样,人家是凡事不挂心。
明笙自然是一句和自家小姐有关的坏话都听不得的。
“那我去杀了他们?”十一话里没犹豫,又提起了手边的剑,示意的眼神看向明笙,只等她报出那群人的名字。
“说什么胡话呢?”明笙吓得后退半步,小声道:“我就是埋怨两句,你当什么人都能杀得?”
十一抬脚便走:“那便偷偷杀是了,我去小厨房那看看。”
他板着一张本分厚道的脸,开口却是令人畏惧心惊的话,明笙一下子明白,自家小姐为何那般害怕晋王殿下了。
明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着急道:“回来。”
十一不欲跟她争,顺着她的力道,被扯得后退两步,明笙刚要松口气 ,十一又执着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
“回来!”明笙知道他真做得出来,又抬手拽住他。
十一回过头,神色认真的问道:“那不管他们了?”
“不管了不管了,随他们嘴碎去。”
“好。”
谁知十一应完这句还要往前走,明笙彻底没了辙,快跑两步展臂挡在他身前,红着脸神色古怪道:“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迁怒你……”
十一低头看她一眼,表情有些讶异,嘴唇嗡动两下,犹豫着没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是要去拿些吃的,早晨没有用膳……”
明笙羞愧地想以头抢地,这块活木头,早点说明白不行吗?!
他们为了闲人嚼舌根的事儿掰扯了半天,丝毫不知营帐里俩人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
说是俩人,其实宋谏之的东西十一昨晚就收拾齐整了,只有撄宁一个人在忙活,抱着小木匣一件一件理自己新得的宝贝,这个是贤王妃送的鲜奶羹食谱,回府一定要试试;那个是明笙方才带来的牛乳糖,正好留到路上垫肚子。
宋谏之懒得看她乌龟似的磨蹭,见撄宁抱着木匣子蹭蹭蹭把自己身边小跑过去,他不耐烦掐住少女的腕子:“本王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撄宁冷不防被拉了把,眼看就要倒在晋王身上,余光扫见少年凌冽的眼锋,刀片一样刮在她脸上。
她非常识相的歪了下身子,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左手死死护住怀里的木匣子。疼倒是不疼,但宋谏之出手太突然,撄宁反应慢了半拍,坐在地上呆愣愣的望着他。
呸呸呸,听听他说的话。‘本王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撄宁不满的抬起头,刚要噘嘴,又记起面前这人最爱掐她脸,只能低头把下巴藏起来,一次又一次的抬眸瞪他,不厌其烦,试图唤醒活阎王那点指甲盖大小的良心。
可惜宋谏之半分良心都没有
反而被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薄唇微翘出一个弧度。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确实饿了她两顿,这小蠢货不声不响的记着仇呢。
麻烦精,他心中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快点,”宋谏之站起身,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少女的后领,把她提起来,阔步往外走去:“再晚你自己靠那两条小短腿往回走吧。”
撄宁只恨自己胆小嘴笨,脸皮也不够厚,做不出那等当面翻旧账的事儿。不过她向来擅长宽慰自己,没办法,她撄小宁就是宽厚大度,有容人之量。
才不像有的人,又小气又幼稚。便是再智谋无双雷厉风行,她也不会生出一点点倾佩之情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贤王妃送来的七巧酥装进木匣子里,预备回府路上吃给那个活阎王看,只给他看,不给他吃。
这是贪嘴嗜吃的撄宁,小脑瓜里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法子了。
回京次日是个晴日,天和气清,日头赤朗朗的,这才像是开春的光景,一扫前些日子的阴沉雾霭。
正巧赶上燕京的早集,西直门人来人往密似海潮,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不过街上再热闹,也不妨碍晋王府的马车前行,路人瞧见恨不得避个十丈远。
撄宁在马车上坐的不安分,一会换一个动作,‘坐立不安’四个字简直刻在了脑门上。
宋谏之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抬手从小几上拾了个雪梨抛过去,正巧抛到撄宁怀里,还‘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撄宁多少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她虽不怨恨,但也没法子说服自己一点都不难受,出嫁前她和阿爹都没说上两句话。况且,回门之后,晋王的冷脸不得叫阿娘更挂心她?要不她干脆把约的事情告诉阿娘?
她愁得要命,这才是她不想回门得原因,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不如做只缩头乌龟。
宋谏之一个梨子扔过来,撄宁还以为自己无形之中把他得罪了,警惕的掀眼看向晋王,看他自始至终合着眼,才安心的拿起梨子啃起来。
她向来是有吃万事足的,眼下啃着梨也顾不上七想八想了,一手撑住马车的坐台,挪动着往后蹭了蹭,想倚在马车壁上。
可这马车是照宋谏之的身量打造的,等她脊背贴到马车壁,双脚已然离地半尺高了。
撄宁不自在的晃晃小腿,调整成最舒服的姿势,津津有味的啃着梨。
日光透过小窗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小王爷高挺的鼻梁上。
撄宁顺着光线看过去,这人闭着眼睛也是一副冷峻的凶相,看着就不好相与,可生的实在漂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浅浅的青痕,眼尾划出昳丽的弧度。
撄宁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自己的睫毛,暗叹一声输了。
正在此时,宋谏之睁开了眼,斜对面的少女抱着个半边脸大的梨,一边啃一边瞧向他。
见他睁眼,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胡转两下,最后若无其事的落在毯子上,专注的好像地上有金子等着她捡,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宋谏之扫她一眼,尾音调高了,给蠢兔子抛下个圈。
撄宁啃着梨蹬了蹬腿,不自在的别过脸,分不清是在回答还是在问自己:“没有吧?”
“没有你就坐安分些,”宋谏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看着盏中旋成小漩涡的绿茶叶,眼神淡泊胜水色,他没什么情绪的补充道:“怕你阿娘担心,就把契约之事告诉她。”
“嗯?”撄宁惊得梨子都忘了啃,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可…可以吗?”
她还当这般辛秘的事,叫旁人知道了会脑袋落地的。撄宁正犹豫着要不要求上一求,没准晋王殿下善心大发,如果他真的有善心这个东西。
没成想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打的小算盘,似笑非笑的讽了一句:“不可以。”
什么嘛。
那恶人又阖上了眼,神色安然,全没有出尔反尔的愧疚感,撄宁气不过,朝空气一阵乱蹬。
可宋谏之大约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撄宁左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就掀开了眼。吓得撄宁动作一僵,尴尬的摸了摸脖子,两脚缓缓地再蹬两下,强行解释道:“别说,这养身健体的法子还挺有用,我就试了没几下,感觉筋骨都舒畅了。”
宋谏之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一下,顺其自然的接过话茬:“是吗?那王妃再多蹬一会。”
“那…那还是不要了,”撄宁老实的放下腿,只怕这人强迫她一路蹬到太傅府,脑瓜子转得飞快,想寻个借口,最后呆呆的捧起手里的梨子,小声补充道:“我还得吃梨呢。”
这么一番折腾,她全然忘记了方才发愁的事儿,只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窃喜,啃着梨,嘴角压不住的往上翘。
多亏她撄小宁机灵,有这般移花接木换话茬的本事。
才多久啊,不到半月,她就能从活阎王手下讨到便宜了。
撄宁自得的翘了尾巴,梨子啃完了笑还没压住,生怕被人发现,她伸出两根抿平了嘴角,搬出那张正经的木头脸。
日光忽深忽浅,春风拂过门帘,吹起宋谏之一缕垂在身前的发丝,发丝飞扬间,少年五官俊美如工笔篆刻,唇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小蠢货绿豆大的脑袋,约摸也只能搁下一件事儿了。
姜父好静,崇德帝特意赐了一座东延门外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宫城。来往人少僻静,离官员聚集的西直门又远,免了不少来往交际,正合姜父性子。
只是苦了撄宁,要偷跑出去逛个集市,来回少说两个时辰,还得紧赶慢赶的。若想留在集上喝碗糁汤吃碗云吞,时辰就更没数了。
想不被府里人发现都难。
姜父自从在早市的点心铺子上抓到过撄宁两次之后,每日下朝都会坐轿去早市上绕一圈。如此坚持了半个月,便把这活儿抛给了长子姜淮旭。
结果就是撄宁跑的更勤快了。
姜淮旭一直偏心这个幼妹,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十几年的爱宠,撄宁再一撒娇,便什么事都依了。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幼妹人懂事心眼又实,不过是贪嘴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光纵着撄宁自己出去吃,自己下朝还会徒步绕到糕点铺子,买些吃食给她带回家,颇有些助纣为孽的意思。
直到撄宁连着三五日晚膳时没吃两口就说饱了,姜太傅才察觉到不对劲。
姜家家风向来严谨,姜淮旭弱冠之年拔的科考头筹,入仕为官一路顺风顺水,朝中人私下都说他是姜太傅的接班人,是以,姜父对这个大儿子要求格外严苛。
此事虽小,但落在姜太傅眼里就是欺瞒父母忤逆不孝了。
姜淮旭在姜家祠堂受了三十鞭,整个后背被抽得血肉模糊,事后撄宁拿着自己做的糕饼去探望他,看见他趴在塌上不敢动弹的样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泪珠在眼眶转了两圈才忍回去,憋到眼圈通红。
姜淮旭急得反过来哄她,兄长幼时挨过的打比这个狠多了,不过是在塌上躺两日,就当休沐了,难得有个清静时候。
他嘴笨,说的口干舌燥,换来撄宁一句‘我再也不偷跑出去了’。
崇德帝赐婚的旨意刚送到太傅府,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姜淮旭。冀州一案,晋王是主监事,他是副监事,人人都道晋王离经叛道暴虐恣睢,可没几个人真见过他的行事手段。
姜淮旭见过,知道他是个没有拘束没有底线的疯子,冀州案牵扯官员百余众,都拘在刑部候审。有人嘴严有人嘴松,没赚够砍头钱的威逼利诱两句就招了,赚得多的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们不敢招,一招就是死刑。
照刑部的章法走,这案子少说得审上十年半个月。晋王到刑部的第一日,下令杀了七个受遍刑还不肯招认的人。
姜淮旭原以为他只是恐吓一下。
刀悬在那群人脖子上的时候,两个被吓破胆的官员连声求饶,涕泗横流的保证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姜淮旭刚要命狱卒把人押回刑房,就见晋王神色冷淡的说了一个字。
“杀。”
冬时白晃晃的日线透过高窗照进来,阴森的牢狱本就寒意森森,日光落在晋王俊美无俦的面孔上,惨白似人间修罗。
不过五日,冀州案审得水落石出。因为谁都知道,你就算捱过刑部的十八般手段没有招认,最后也逃不过个死。
晋王如此心性,姜淮旭哪里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可圣命难违,父命亦难违,任他争得脸红脖子粗,姜父还是不肯松口。
眼下见到撄宁回门,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两遍,看着撄宁面色红润眼神活泛,才勉强松口气。
那厢姜父在和宋谏之说话,这厢两个实心眼的兄妹在小声嘀咕:“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兄长放心。”
“他待你还好?”姜淮旭压低声音贴在撄宁耳边问。
撄宁面色古怪,犹豫道:“还好……吧?”
“他若待你不好……”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快来用膳。”姜夫人备好了午膳,先请晋王入了座,又打断了俩兄妹的悄悄话。
姜淮旭使个眼色示意撄宁等会再说,两人一前一后的入座,撄宁就坐在宋谏之身边。
饭桌上,阿爹兄长和宋谏之在聊冀州案的后续处理,撄宁懒得听,专心致志的用膳,桌上有一道炸元宵,裹着厚厚的糖衣,炸的外酥里嫩。
她吃了小半碟还不肯罢休,眼巴巴盯着宋谏之面前的最后一颗,害怕阿爹训斥不敢动筷子,只能瞄一眼炸元宵,再瞄一眼宋谏之,这么来来回回几遍,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到她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救济粮三日前已经送达冀州,待到下月初,粥厂便闲置下来了。”
宋谏之说完,笑着睨她一眼,长手一伸夹住那颗炸元宵。
撄宁神色一震,眼底的高兴藏都藏不住,她双手捧起面前的碗,动作浮夸的捧到头顶,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把碗递到宋谏之眼前。
等了半晌,手上轻重没变,却听到耳畔一声轻笑。
撄宁疑惑的抬起头,自己碗中还是那没了顶的白米饭。天杀的晋王正在细嚼慢咽的品尝最后一颗炸元宵。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撄宁撇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呆呆的瞪着他,连家人各异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宋谏之看着撄宁呆愣愣的模样,从她和姜淮旭咬耳朵开始就在酝酿的郁气顿时消散了,他‘贴心’的夹了一箸小青菜,放在眼前的碗中。
“多吃点儿。”

第23章 二十三
撄宁倒也不是非吃这块炸元宵不可,但平白被钓了一通心里自然不痛快,皱着张包子脸,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面前的小青菜,只把它当成了晋王的替身,恨不得戳上三刀六个洞。
可惜贼心有余,贼胆不足,被宋谏之挑着眉扫了一眼之后,她老实巴交的坐直了身子,忍痛把自己戳成烂菜叶的小青菜送到嘴里,心里苦的像生吞了黄连,一壶苦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直冒泡。
“晋王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家撄宁平日不喜茹素。”姜淮旭夹了一箸拔丝金枣送到撄宁碗中,笑吟吟的开了口。
宋谏之还未接话,姜太傅便拧着眉开了口:“她这般挑嘴就是你惯的毛病。”
撄宁颇为不服气的替兄长出头,卖了不在眼前的阿耶:“是阿耶惯的。”她两根嫩生生的指头扣在碗壁上,有些心虚的垂着眼。
阿耶对不住,若是你在我眼前兄长不在的话,那我肯定就是向着你说话了,为你的宝贝囡囡扛次黑锅吧。
儿子说的,老子可说不得,撄宁这句话抛出来,可算把姜太傅一番训话噎在了嗓子眼里,脸色难看,眼下细纹都跟着发颤。
饭桌上一时间僵住了。
宋谏之提了撄宁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捏在手里,生了薄茧的指腹温热,捏着撄宁的指尖,一下下的轻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蹭的撄宁脊椎骨都跟着发麻。
他如墨的眼尾微微弯起来,分明是幅笑模样,但撄宁凭借小动物的警觉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戏谑。
这人只有三种时候会笑,嘲笑她、气极了,还有就是现在的情况,要算计她。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悠悠然地说了一句:“太傅勿怪,挑食没什么打紧,只是她前两日甜食吃多了上火,口齿肿胀,如今刚好些,实在是不能吃了。”
撄宁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捂住了嘴,只留出一双惊疑不定的圆眼睛,脸色古怪的望着宋谏之。
她前两日确实是糕点吃多了,口齿发肿,被明笙盯着喝了两天的苦丁茶,但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人该不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吧?
晋王口口声声都是对她的关照,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平日最顺着撄宁的姜淮旭,听到这话立时夹走了她碗里的拔丝金枣,他抬眼对上自家幼妹渴望的眼神,咳了两声,毫不脸红的把责任甩给了晋王,道:“晋王殿下说得对,确实不宜再吃了。”
更遑论桌上其他人,饭吃到最后,撄宁筷子往带点甜滋味的东西上伸哪怕一下,都要遭受全桌人的目光洗礼,上刑不过如此。
她恶向胆边生,瞪了身边人一眼。宋谏之面上没什么颜色,注意到她恶狠狠的目光后,微不可查的挑下眉,透出两分得意。
世上怎么有这种人,又小气又幼稚,闲得没事就拿她找乐子,她怎么就这么笨,被他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
撄宁心里那点移花接木的侥幸全没了,只恨不能生成个刺猬,扎这个恶人满身刺才能解气。她又瞪了宋谏之一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以及那个无声的口型。
小蠢货。
她就知道!
红脸他唱了,恶事也做了,挨骂的却是自己。老天有眼,怎么不降下个雷来劈死他!
茶足饭饱,撄宁跟着阿娘来到后院。
姜夫人甫一坐下,便叫大宫女玉苹去把西厢房重新收拾一番,她拍着撄宁的手柔声道:“既然今晚要歇在这,那便住在你的闺房,收拾起来也省事。”
撄宁没吭声,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地盘,晋王总不至于叫自己睡地上了吧?土匪也没有这么霸道的。
原本新婚夫妇回门是没有留宿这个讲究的,但那仨人谈冀州案讲到了关键的后续肃清督查规章,姜淮旭之前把卷宗都搬回了家中,想今日琢磨好,明天上朝进言便能定下了,这离不开主监事晋王。
宋谏之亦不想再拖下去,拍板定下了。俩人现下正在书房忙着。
撄宁不敢在姜太傅面前转悠,生怕挨骂,就巴巴的跟着阿娘来了后院。
姜夫人轻叹口气,道:“为娘看晋王是个明礼的,人虽然冷了些,但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怖。”
撄宁闻言呆了一下,明礼?他怕是连礼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她用微弱的音量反驳了一句:“他比传言中好可怖。”
“什么?”
“我说阿娘说的对,”撄宁板着一张极有说服力的木头脸,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伸进袖中摸摸索索,掏出易块金镶玉的牌子,递到阿娘面前:“阿娘,这个你收回去吧。”
姜母神色微动,轻蹙着眉道:“你阿爹自觉对你有亏欠,这免死金牌还是你收着,权当叫他心里舒服些。”
撄宁摇了摇头,把免死金牌塞到姜母手里,没骨头似的往她身上一靠,鼻尖是阿娘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轻声道:“我用不上的,阿娘也知道我的脾气,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那可就亏大了。”
她缩在阿娘怀里,感受着后背上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哄小孩睡觉似的。撄宁心里打着小鼓,犹豫着问道:“阿娘,你说要是哪天,我和晋王和离了,去做些什么好?”
“胡说什么?”姜母抚摸撄宁后背的手停下了,她眉头蹙得更紧,不赞同的说:“和离你也说得出口,你想和晋王和离,是心里有了别的人?京城的还是老家的?”
说完她又赶忙跟了一句:“那也不成,既然已经嫁给晋王,他便是你后半生的依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起来,皇亲贵族,眼中揉不下沙子。”
“我不是非要嫁人的。”撄宁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堵住了,悻悻的坐直身子。
为什么非要嫁人呢,她见过外面的天地,虽然不比燕京繁华,可人是自在的,不是折了翅膀的家雀。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囿于一座院落,困在一方灶台。
左右她和晋王只定了一年的契,过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自己的独木桥,多好。
可撄宁未曾设想过,好说话的阿娘没等她讲完,就否决了她的想法。
姜母不欲再谈此事,摸了摸撄宁被地笼熏到微红的面颊,道:“此事不要再提了,今日折腾这么久你也累了,回屋歇一会吧。”
撄宁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屋。
下午明笙捧了一壶鲜奶回来,她立时把自己的愁思丢到犄角旮旯里,兴冲冲的去小厨房做鲜奶羹,贤王妃给的菜谱她背的滚瓜烂熟。
俩主仆撑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撄宁回屋时宋谏之没忙完公事,她四仰八叉的霸占了整张床,暗暗打定主意,哪怕宋谏之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床榻让出去,最多,最多分他一半。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长耳朵的兔子,一只野狼在身后紧追不舍,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林子里蹿,还是被咬住了腿往狼窝里拖,眼看就要命丧狼口,撄宁一下子惊醒了。
睁开眼就看见宋谏之神色不善的站在塌前,烛光在他身前打下一片阴影,把撄宁整个人拢在其中,无一不是压迫感,她现在就是那只待宰的肥兔子。
撄宁没出息往里缩了缩,抚平被褥上的褶皱,小声道:“分你一大半。”
宋谏之忙了一下午着实疲惫,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掀起外衣下摆坐到塌边,随后便是淅淅索索的脱衣声,撄宁占着那一小半地方,自欺欺人的翻身背对着他。
狼再吓人,也挡不住她困了,没一会便沉沉睡着了。
宋谏之脱到只剩里衣才躺下,他身量高,又生了一副肩宽腰窄的体格,精壮流畅的的肌肉蛰伏在衣下,随时能迸发出足以致死的力量。
再出色不过的皮相,任谁瞧了都得叹一句女娲的偏心。
烛光未熄,影影绰绰的映在帘上。
不多时,一只手探进帘子,却不是为了偷金窃玉。
宋谏之难耐的微微抬起下巴,喉结急切滑动,脑海中嗜血的念头翻涌浓烈,如果能提剑,他第一时间就要把这人捅个对穿。
一边为自己被欲念掌控而羞耻暴怒,一边不得不调动全部意志抵御着濒临崩溃的快意。
那双造了数不清杀孽的手,此刻竟然在微微颤抖。
宋谏之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看到他这副难以自持的模样,少女反倒不要命的贴近他耳畔,轻笑出声,是最熟悉的嗓音。
宋谏之猛地睁开眼,眼前残存着斑驳的影调,他一个侧身狠狠压住身旁人的肩膀。
撄宁睡得正香,被人摆弄沙包一样扳过身,伶仃的蝴蝶骨磕在榻上。
她惊醒了,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眼前是朦胧的光影,还有个面色难看的活阎王。
宋谏之眉心紧蹙,眼中闪过线不易察觉的暗红,那股邪肆几乎要溢出来,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肩膀,呼吸灼热粗重。
二人气息交缠,浓长的眼睫险些搭到一处儿,刮得撄宁眼皮发痒。
“怎么啦?”
她没睡醒,声音里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娇,和宋谏之梦中的声音,一般无二。

撄宁话音刚落,肩上的力道便加重了。
她侧卧着睡的,半边肩膀压得发麻,眼下被晋王的铁掌擒着,又疼又麻跟被蜜蜂蛰了似的。
撄宁下意识的挣了两下,抬腿间不知碰到了什么,宋谏之眼中寒光更胜,隐隐含着凶煞,撄宁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长睫轻扇两下移开了视线。
宋谏之松开手下略显羸弱的肩膀,不等撄宁松口气,那只手又掐上了她的脸,叫她不得不抬眸直视他。
“你做了什么?”他的嗓音低沉到近乎嘶哑,凌厉的眼神一寸寸的刮在撄宁脸上,充满审视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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