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的这条胳膊太重,晋王可真是一点不肯配合,撄宁抬眼看他,结果还被这个白眼狼凌冽的眼风剜了一下,明摆着的嫌弃。
她使了点力把人胳膊撂下,余光扫见晋王平整的衣袖,被自己拽成皱巴巴的酸菜,又心虚的给他抻抻衣角。
宋谏之懒得理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上前探查的御林军跪地禀告:“回禀皇上,军师身上确实嗅不出蒟蒻香。”
“好。好。”崇德帝连着重复了两个好,他按捺着怒气扫视全场,目光掠过太子的时候顿了一下,最后落在六皇子身上:“老六,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父皇,儿臣冤枉。”六皇子脸色发白,干巴巴的辩白:“儿臣只是实话实说,九弟确实嫌疑重大,况且晋王妃不是说她见过突厥军师,那军师身上也该沾染蒟蒻香……”
原先一口一个“晋王”,现在倒改口叫九弟了。
“我与昭华公主见过突厥军师,但相距十余丈,并未近身。”撄宁饿得狠了,着急去用膳,不愿再和他一来一往的打机锋,便在心中掰着指头,抽丝剥茧的挨着分析:“左峰背阴处土色发黑,粘到鞋底很难甩脱,我观军师靴底沾有黑泥,也能证实儿臣所言不假;至于他的致命伤是在头部,胸前两箭并未致死——”
撄宁回头指了指瞧上去置身事外的晋王,面色古怪道:“他骑射多好,不用我说吧?”
她虽然不服气白眼狼这个人,但他的骑射水平,撄宁在心中掐出一点小指肚,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佩服的,就一点。
撄宁说完,在场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
崇德帝叹了口气,道:“老六,兄弟阋墙互相猜忌,朕对你太失望了。”
“父皇,父皇,儿臣有眼无珠被假象蒙蔽,但儿臣说的尽是实情绝无虚言。”六皇子体面也顾不上了,跪倒在地,任衣摆沾上尘泥,面色灰败,嘴唇翕动两下,到底没说出旁的话。
他不是不想供出太子和叱利,可叱利是突厥继承人,父皇只会轻拿轻放。至于太子,且不说父皇态度如何,他肯做太子马前卒就是为了争个爵位。
老九去年就封了晋王,他年长四岁却至今未未封,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后蔑视奚落。
他傍上太子这颗大树就是为了在父皇面前争个脸,事到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你即刻回府,静思己过。此案还是交由大理寺审理,”崇德帝捏捏眉心,继续道:“王子意下如何?”
叱利没想到被晋王妃摆了一道,只能息事宁人。
“全凭皇上做主。”
眼见皇帝回了自己的营帐,一众人三三两两如鸟兽状散去,叱利有心上前会会撄宁,可宋谏之投来冷冰冰的一瞥,他只得气恼的离开。
“明笙,去小厨房拿食盒来,多要两份糕点,有绿豆糕最好不过了,再提一盅梅子酒。”
撄宁自觉立了功,一回到营帐就叫明笙去拿吃食。
宋谏之跟在她身后,看她得意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色,他讥诮道:“你脑袋怕也是绿豆馅的。”
撄宁方才腿都站麻了,大腿酥麻跟针扎一样,疼得她攒着气儿鼓着腮帮子,她扒拉着椅背勉强坐下,脚底连落地都不敢。
听到这话,她不服气的瞪着圆眼睛:“你聪明,你……你是打算好的?”
撄宁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碎片,近到他没有下死手杀掉的婢女,远到开宴时他貌似随意的一句询问。
“还不算太蠢。”宋谏之坐到撄宁对面,右手虚虚握拳,指节扣在桌面上,示意她醒神。
“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撄宁这才寻思过来,酸麻的脚底窜上来一阵凉意,她天灵盖儿都跟着麻了一下。
初到猎苑,宋谏之问了林珲一句‘他怎么来了?’,当时太子就坐在他们身边的席位。忽鲁努手下婢女来送狼皮那天,她还以为晋王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想想,他哪里是怕惹事儿的主。
他表露出对忽鲁努的敌意,再露出马脚给人留下不合的证据,有心之人自会出手,杀人借刀。现在所有人都当晋王是被无辜陷害的,谁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忽鲁努丢了性命,六皇子被禁足,简直是一石二鸟,不对,是三鸟,还有一块小石子弹在她脑壳上。
她还当晋王是个没人管没人顾的小可怜。
明笙端来食盒,轻手轻脚的放下便退出去了。撄宁心里敲着小鼓,手上却很实诚的捻了块绿豆糕:“所以那天的白狼皮,真是忽鲁努送的吗?”
宋谏之靠在椅背上,腿长的令人嫉妒不说,坐着也比撄宁高出小半个头。他背对着帐帘,日光透过浅白的帐皮投射进来,撄宁整个人都被拢在他身体的阴影中,只有上半张脸是迎着光的。
宋谏之眼力极好,少女脸上细软到几乎瞧不见的绒毛,他看得一清二楚。
“重要吗?”
“那我要是没站出来,你怎么办?”
“你不是滥好心吗?”宋谏之的口气里带着戏谑:“何况,林珲会好好‘护送’尸首到大理寺的,若有意外,大概就是有人意欲毁尸灭迹,被御林军活捉。”
所以今日御林军乌压压站了一片,独独没瞧见统领林珲。
他所有的后路都想好了,太能算了,吓人。撄宁连着塞了三块绿豆糕压惊,被噎住了,赶忙喝几口梅子酒。
原来她就是那个傻不愣登的出头鸟。
她上赶着给人当刀使,宋谏之看穿一切也不提示两句,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撄宁面色平静,桌下却冲着晋王那边的空气狠狠蹬了两脚。
这个心情是好不了了,除非今晚能上塌睡觉,不捆手捆脚的那种。
一炷香的功夫,撄宁气呼呼的喝完了整盅梅子酒,头都重了两分,她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榻边,迎面扑倒在锦被上,耳朵却清醒的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好像就贴在耳边,她脊椎骨都麻了起来。
“起来。”宋谏之站在塌边俯视着她,要撵人的架势。
撄宁闷在被子里,装作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军师死了,不会影响我们与突厥交好吗?”
“他死有余辜,”宋谏之神色淡淡,好像说的不是条人命:“杀人偿命,突厥人不敢说什么。”
撄宁听到杀人偿命的时候,脑袋蹭在被褥上,歪头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
他那么会算,哪能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脸色冷的都要掉冰碴子了,撄宁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刚要奉承两句好话,宋谏之迅捷的俯下身,单膝抵在塌沿,修长的指头捏住她两颊软肉。
把撄宁捏成了圆嘟嘟闭不拢的鸭子嘴。
他这才惬意的浅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不想说话就别说了,你这根舌头,本王留着下酒喝。”
撄宁想要甩脱晋王的手,刚摇了下脑袋就察觉道他手上的力道又压重了两分。
“窝系道却略……”她含糊不清的求饶,细白的两根手指想扯少年的衣角,她这一手也是轻车熟路了,结果就差半个指头肚的距离时,宋谏之气定神闲的往后退了些。
他胳膊长手长的优势在此时尽显,单手捏着撄宁的脸,撄宁抻直了胳膊都挨不到他一下。
窝在塌边的雪貂慢悠悠的爬起来,在撄身后绕了两圈,圆溜溜的小黑眼睛里映着宋谏之的身影。
撄宁还在支支吾吾的求饶,可怜话都说不明白一句。
“谁给你的胆子放它上塌?”宋谏之说着放开了手,站直身,仿佛床上有什么招人嫌的东西。
撄宁哪里知道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上的塌,她哪里敢?她自己能不能上塌睡觉还在晋王一念之间呢。
“不是我,它自己上来的。”她回头瞥一眼被嫌弃的小雪貂,在自己的安危和微薄的良心迟疑地停顿了一息,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危更要紧些。
撄宁看着宋谏之冷淡的眼神,于是一边解释一边往前蹭。眼看他伸出了手,就猛的一下扑上前,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
她拿出了幼时对付阿耶的赖皮本事,紧紧埋着头,把微红的双颊藏起来,生怕再遭殃。
“起来。”宋谏之开口道。
“我…我今日有些累,”大约是梅子酒喝多了,撄宁脑筋昏昏沉沉的转不动,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很害怕,多亏殿下在我身边给我壮胆……”
被人拿来当刀使,还不得不给他道歉,太跌份了,撄宁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狠狠给这个活阎王记了一笔,又给自己的优点簿上记下一条‘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撄小宁也是有容人忍事之量的。
等有朝一日她翻身做主人,哼。
宋谏之看她抱着自己的腿,埋着头不肯撒手,只露出个圆圆的头顶,蘑菇一样。
“别在这撒娇卖痴,起来。”他微微俯下身,贴着她耳朵一字一句道:“现在起来,本王不跟你计较,不然你猜一猜,让本王重复三遍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撄宁哆嗦了下:“我不知道,不想知道。”
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刚刚摆了自己一道,现在能信他才是蠢呢。撄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蛮横地往他身上贴,脑袋胡乱蹭两下,零散的碎发被蹭的炸了毛。
宋谏之神色微变,只见撄宁毛茸茸的脑袋就蹭在他腰腹,上半身贴着他,下半身贴着床榻,不光是只缩头乌龟,还是只没骨头的缩头乌龟。
少女鹅黄的绣衫和锦被纠缠在一起,像一池搅乱的春水。
宋谏之捏着她后颈要把人提起来,撄宁脖颈上还是一片红,熏蒟蒻香熏的,不碰还好,一碰那股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缩得更厉害。
头顶碰着个什么东西,也顾不上寻思,只恨自己不能长在晋王身上。
宋谏之习武之人,不畏冷,穿的也单薄,那两层布料在眼下的情形中,聊胜于无,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清浅的呼吸。他脸色冷下来,强自按耐着撂出一句:“放开。”
宋谏之丹田中无端生起一股躁郁,好似伤口浇上盐水,分不清是疼多一点还是爽利多一点,脊椎骨都通过一阵酸麻。他那点拇指盖大小的耐心耗光了,紧咬着下颌,神色严肃的盯着那个圆脑袋,恨不得把她一脚踹开。
“我要在塌上睡。”撄宁小声说。
她不说话则已,一开口,言语间温热的气息隔着轻薄的布料扑在宋谏之大腿的肌肤上,叫他攥紧的左手都跟着微微颤抖,眸中闪过一线暗色。
少女简单挽住的发髻因为一番挣扎,已然散乱的攀在肩背上,泛着莹润的光。把人遮得严严实实,宋谏之看不间身下的光景,皮肤上却好像长了眼睛,把她一点轻微的动作都放大开来。
每一次轻浅的呼吸,就会牵动他无法疏解的躁郁。
撄宁还不肯罢休,不怕死的要抬头看他,后脑袋往上一抬,又碰上了那根劳什子的棍子。她挣扎着空出只手来往上摸索,想把这活阎王的凶器收起来,刚摸索两下,还在纳罕这凶器怎么这么奇怪,就被宋谏之抓住腕子拎了起来,想拎一只脱了水的小鱼。
撄宁犹自挣扎,两只手一齐使劲儿,把他指头掰开,可宋谏之指头跟铁钳似的,半分也没松动。
她泄了气,没骨头的往前一靠,贴在少年胸前,只余一截小腿搭在塌上。
宋谏之额边青筋突突直跳,气极反笑。
他自幼便是金尊玉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宫墙里再多的心眼算计,都未在他身上讨得半分便宜,何曾受制于人?他眼下只想把这个小蠢货扒了皮狠狠抽一顿,再拿条麻绳仔细的捆成个粽子,叫她再也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睁着那双无辜的圆眼睛看他。
他让她生,她便能喘两口气,他叫她死,她也没法子。
他压抑着情绪,声音嘶哑道:“不知死活。”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可撄宁吃醉了酒,平日里十分的机灵全倒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呆愣愣的里子。
宋谏之恨得要杀人,刀片一样目光刮在她脸上,她要是清醒,就该捂着脖子消失在活阎王眼前,但她现在还无知无畏的耷拉着眼皮,一副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模样。
“我要在塌上睡。”撄宁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宋谏之懒得同醉鬼讲道理,拎着她的腕子把人摔在塌上,看她舒服的蹭蹭被子,眼角因酔染上一抹胭色,有她这这个木头脸少见得媚,一头如瀑长发胡乱攒在身后,领口因为挣扎散到胸前,肩窝处的线条愈发明显,再往下就是一条令人遐想的弧度。
他下腹躁气未消,眼中含着凶煞,一身铁打的筋骨都是麻的。
左右人跑不了,等她睡醒了再算账也来得及。
宋谏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无知无觉的猎物,转身走出了营帐。
撄宁眼皮子沉得睁不开,迷迷糊糊的扯了被子卷在身上,翻身把自己团成个圆滚滚的春卷,被周公叫走的前一秒,迟钝的脑袋里,有根弦忽然紧了一下。
‘那个活阎王不会生气了吧?’
可被窝里太舒服,下一刻,她就舒舒服服的没了意识。
林珲回到猎苑时,御林军已经把北山翻了个遍,却没找到其他蛛丝马迹。
副统领来营帐告知他离营着半天发生的事儿,林珲还未回应,帐外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晋王。
“见过晋王殿下,”副统领见了个礼,极有眼力劲儿的开口道:“微臣先行告退。”
宋谏之点了下头,待这人出去把门口把守的御林军带走,才敛着眼和林珲对视一眼,在矮桌旁坐下。
林珲走进倒了盏热茶,放到晋王手边,压低声音道:“微臣在西直街外的陵山脚守了半天,果真探查到埋伏的一行人,二百余众,训练有素,与王爷说分毫不差。”
西直街是从北山猎苑回大理寺的必经之路,而陵山地形复杂,是燕京出了名的匪贼窝。
就是尸首被毁的罪名扣不到晋王身上,还能扣在无名山匪身上。
“明早就拔营回宫了,他忍不住的。”宋谏之长指搭在盏沿,腾腾热气熏红了玉白的指腹,他眯着眼,话锋一转突然道:“把那具尸首护好了,让叱利好好带回突厥领地。”
“是。”
林珲应道。
话毕,他轻轻叹了口气:“秦骁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秦骁当初死的惨烈。他们的战术并未出错,把突厥人打的溃不成军,营帐后撤二十里。
但忽鲁努使买通内贼,提前设好埋伏,上阵的两千精兵被全歼,秦骁是领将,被忽鲁努砍了脑袋缝上狼首,派信使送回燕军营帐。
那个叛徒查出来了,是活生生烧死的,晋王命人在火刑架旁围了一圈铁荆棘,没把他绑起来,反而任他在刑架上挣扎跑跳,碎肉缀在铁荆棘上,凄惨的嚎叫声回响在燕营,连他这般从军十数年,见过无数生死的人都听得心惊。
晋王却跟没事人一样,从始至终神色丝毫未变,林珲余光瞥见他冷漠的神情,好像那个人从被查出来的那一刻起,在他眼中就是一堆死肉。
忽鲁努是冲着晋王来的,他自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没成想对手比他还疯。
林珲在猎苑见到忽鲁努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能活着离开了。
他们这个晋王殿下,说心机深沉并不为过,偏偏又不把恶名藏着掖着。他初时看不明白,后来才想通,大约是不屑。世人知他恶名在外又能怎样?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也懒得看别人脸色。
可不管怎么看,他们这群战场上杀下来的人是心甘情愿追随的。
不为旁的。皇亲国戚从军,向来就是刷威名蹭战功的,上了战场就是畏缩不前的花架子。只有晋王,任命当天,他打马从军前过,说——
“本王不问你们为何从戎,跟着本王,让你们活着回家。”
字字如斧,凿进在场之人的胸膛中。
第20章 二十
撄宁这一遭是结结实实吃醉了酒,再加上走远路累着了,一觉从晌午睡到第二日辰时,御林军在外面拔营的动静都没吵醒她。
宋谏之嫌弃她一身竘蒻草的怪味,干脆宿在新扎的营帐。
他晨起刚用完膳,崇德帝便派人召他过去。昨日纠缠了大半个时辰没个章法的事儿,不过一夜便有了定论,何其荒诞。
顶包的替死鬼是突厥使团中的一个随从,言道自己和忽鲁努有私仇,行猎时一路尾随,趁人不备将他射伤痛下杀手。
还没来得及审问,那人便咬自尽了,大约是怕受平白多受折磨,干脆一死了事。
一条人命而已,在高不可攀的权利面前,不过了了尘土。
宋谏之神色淡淡没有置喙,好像这桩事,他从始至终都置身事外一样。崇德帝知道他的性子,往好了说是懒得搭理,实诚点说就是看不上后面这些呜呜渣渣的伎俩。
崇德帝语气低沉,用带着叹息的语气唤他这个最小的儿子:“谏之啊,你那王妃,是个好的。朕原先只想着缓和文臣武将之间的隔阂,她的身份也算够得上你,才给你们二人指了婚,难为你没推拒,想来也是能理解朕的一份苦心。”
崇德帝话头说的是姜家撄宁,可从头到尾,约莫都没把她当个人来看。他轻飘飘的一道旨意,落在旁人身上足有万钧。
至于撄宁嫁到晋王府后命运如何,皇帝又哪里会在意,一个巩固皇权的物件,连他一点虚假的关怀都不值当。
被指婚的人是撄宁,受到恩赐嘉奖的是姜太傅。
皇权,向来如此。
他停顿一下,伸手轻拍在宋谏之的肩膀上:“前段时间你忙着冀州旱灾的事儿,没时间带姜家女回门省亲,这次回去可别耽搁了,姜太傅对他这个小女儿,颇为爱重。”
皇帝提点完宋谏之,便挥手示意他告退。
宋谏之掀开帘子往外走的时候,太子正好被个小黄门引进来,脸上阴沉沉的郁色在看见他之后不着痕迹的收敛起来,却也没有再装出那个温和慈爱的长兄模样。
两人擦肩而过,宋谏之眼皮都没掀一下,空气却仿佛拉紧了,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咝咝声响,领路小黄门险些打了手里的物件。
御林军待着辎重先行开路。
宋谏之回去瞧见塌上那条鼓鼓囊囊的锦被,挥退要去喊人的明笙,坐到塌沿,双腿一绞架在塌上,皂色的长靴踩在锦被一角上,没有说话。
初春天寒,撄宁小半个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好呼吸,两人就这么一趟一坐,呆了一炷香的功夫。
“别装了。”
宋谏之闭目养神,冷不丁冒出一句。
撄宁藏在被子下的嘴抿了抿,面上还是一派安详,睡得无知无觉似的。
“不敢睁眼?”宋谏之睁眼俯身,长指勾起她耳畔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的给她别到耳后,露出那只胭红的耳朵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少女眼皮微微颤动,整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瑟缩起来。
她现在应该大约怕的骨头缝都发麻,心里在骂他犯什么疯癫,人却微蹙着眉缓缓睁开眼,一副睡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打着小哈欠问他:“王爷何时醒的?”
真是蠢到骨子里了。这小东西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明知瞒不过还要自欺欺人,就是打着他懒得同她争辩的算盘。
宋谏之心中生出两分恶劣的愉悦。
猎物垂死前总要挣扎一番的,抱着两分侥幸,被猛兽摁在爪下也得用些偷袭撞死的伎俩,蠢到忘记对方能把自己脖子一口咬断的事实。
而把这份侥幸亲手杀死的痛快,宋谏之光是想想就心情舒畅。
这世上不管什么东西,他太轻易就得到了,权贵、功名、金银,别人搭进一辈子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就奉在他手边。
他想要皇位,是因为太子把他当成假想敌,明里暗里的针对。但太子越是忌惮,宋谏之越是要逆流而行。
他本就是个天生天长一身反骨的孽障。
他爱杀人,享受的是人断气之前不甘或愤恨的眼神和反抗,那瞬间暴发出的浓烈情绪,才能勉强在他金劈玉堆的心中,掀起一点兴奋的波澜。
可死人见多了,那点微弱的刺激也慢慢消退。
眼前的小蠢货,刚好在这个时候撞上来,看上去是冷冷的木头美人相,偏偏配了个嘴馋胆怂的里子,有点八面玲珑的小聪明,但实在不够看,蠢得奉承讨好他都讨不到点子上。
可就是这么个他两根指头都能捏死的小玩意儿,在他手下半分性子也没改过,逼急了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肠子,眼神澄澈如赤子。
宋谏之有时觉得自己对她实在是宽容的要命。
可难得一见不好驯服的猎物,就得长长久久的留着,等到她打碎骨头心甘情愿的屈服。
他眼底闪过一线兴奋的猩红,收回手不留情面的戳穿她:“就这点本事,以后还是别装睡了。”
撄宁一骨碌坐起来,仰着尖尖的小白下巴,不满的嘀咕:“看出来了也不早说。”
枉费她人醒了还要在活阎王眼皮子底下装睡,这就好比只兔子在老虎穴睡觉,变着花样找死。
她装的好生辛苦,熬得脖子酸了还都不敢动弹一下,他肯定还在心里笑话自己蠢,她都听见了!
撄宁又在记仇本上添了一笔账。
宋谏之睨了她一眼,一脸的高深莫测,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原想看看你能撑到几时,可你装的太差劲,看一眼都是糟践本王眼睛。”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刻薄的人,撄宁抱着被子不吭声了,在心里冲晋王耍了一套王八拳,想象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心情舒畅多了。
“睡醒了就别装死,”宋谏之抬脚在她腿上轻轻撩了一下:“收拾东西回府,明天本王带你回门省亲。”
他原先对这桩婚事也不上心,又没什么规矩,忙得忘了也算正常。可撄宁现下愣愣的神情,倒让宋谏之觉得她不是不敢提,而是没想过回门这桩事。
“回门?王爷有时间吗?”小蠢货反问了一句,一副只要他说没空就会痛快否决这个提议的模样。
可惜他不是会顺着台阶往下走的人,反其道而行之的接了一句:“有空。”
说完饶有兴致的打量她的表情,挑了下眉,问道:“你不想回去?”
“也没有。”撄宁犹犹豫豫的挤出三个字。
“你父亲不敢抗旨,舍弃了你给姜家铺路,你怨他?”
撄宁这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你因为这事不高兴,不愿回去见他。”宋谏之敛着眼,眼尾勾起一道暧昧的弧度,凝视着少女的脸。
这下干脆换成了陈述句。
“没有,我都说了没有。”撄宁把被子裹到肩膀,抱着膝团成个球,转过身背对着讨人厌的晋王,只留给他个后脑勺。
宋谏之却不肯放过她,追加道:“不高兴还不敢承认。”
撄宁赌气的回过头,只觉这人烦人的不行,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看着宋谏之的眼睛:“我真的没有。”
她在宋谏之那双好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下低了头,抽抽鼻子轻声说:“不只是父母,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家子算过来二十三口人,确实没必要为我一个人豁出去。”
她食指勾着锦被上一点脱线的绣纹,一根一根的拨散了,继续道:“何况皇上只是赐婚,又不是叫我来送死。”
虽然眼前疯子是真的有可能杀了她,撄宁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宋谏之指尖轻扣在膝上,轻描淡写道:“父皇不会因为姜家推拒指婚事而灭口,你心里清楚。”
不过是不愿意为了女儿舍弃一家的锦绣前程罢了。姜太傅在朝中是为数不多的直臣,正气凌然刚直不阿,冒大不韪也敢谏言,可惜这份胆量没有放到家事上,是好官,可未必是个好父亲。
大约是官场沉浮多年,再软的心也磨硬变冷了。
“我清楚,又能怎么样呢?”撄宁眼睛睁得圆圆的,歪着头好似不解的看着晋王。
宋谏之屈起食指在她额上扣了一下,百年难遇的同人做起辩论:“不怨吗?”
撄宁放下抠着绣纹的手,认真道:“不怨,我一人赴未知的路,换一大家子的来日方长,当真是天底下最合适的买卖了,任谁来做这个抉择都是一样的结果,我大概也不是例外。”
她甚至从善如流的拍个马屁:“而且王爷颖悟绝伦世无其二,我跟着您能学到很多东西呢。”
宋谏之眼睛微眯,看她从方才无措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他轻笑道:“你倒是心宽,若是本王,此事定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撄宁蜷的腿酸,干脆支棱着腿靠坐在软枕上,直言直语的接道“那是因为在王爷心中,自个儿才是顶顶重要的,余下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往后排,旁人是死是活,怎么想怎么看,你压根不在意。”
“你说得对,所以本王活的痛快。”宋谏之掀眼瞥着这个心思通透的小蠢货,认同道。
撄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能怎么想怎么说:“可是王爷这辈子也不懂心中有牵挂的滋味。有根弦系着的心安,并不折磨难捱,反而像晨起喝上碗热汤一样熨帖。”
她说完才醒过神,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比了个缝针的动作,任晋王讥讽她,也不肯再开口了、
真把这个活阎王得罪狠了,是会要人命的。
第21章 二十一
明笙去小厨房送回食盒,回来时少见的挂了脸,她向来挂着张处惊不变的脸子,十一头一回见她拧着眉,走路都恨不得一脚一个坑。
"这是怎么了?”十一看着她忿忿的脸色,纳罕地问道。
明笙甩了甩手上的帕子,别到襟领边,动作里带着情绪,闻言剜了十一一眼,嗔怪道:“还不是你家.….?”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儿,她瞄下垂着帘子的营帐,重又开口道:“有人在背后嚼王妃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