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姨娘得了指令,一下有了方向,奔回屋子,取了块做小衣余下的绸布裹住头脸,跟在文素素身后出了屋。
吴婆子已经被惊醒跑了出去,院门大开,一只灯笼倒在墙脚,灯光氤氲。
文素素脚步停住,静默了下,道:“你快去吴婆子的屋子,把她的积蓄拿了。”
两人积怨已久,许姨娘早就想要收拾她,顿时飞快跑了进屋,一通乱翻,将吴婆子藏在箱笼下的小匣子抱了出来。
文素素看到匣子上了锁,毫不犹豫道:“砸烂!”
许姨娘扬起匣子,哐当敲在石阶上,匣子碎裂,里面的碎银,银耳钉,镯子,铜板咕噜噜滚了出来。
文素素道:“用布巾包住。”
许姨娘握着钱财,兴奋得很,取了帕子飞快包好。
文素素一连声下令:“用绳子捆起来,要细点的绳子,吊在水渠边。收拾一下,别留下痕迹。”
许姨娘跑得飞快,从吴婆子屋中取来细线绑好,仔细吊在了水渠底下。碎掉的匣子,扔进燃烧起来的灯笼里,一并烧掉。
将钱藏在水渠里,只要不下大暴雨,平时倒污水,下雨时的流水皆冲不走,还隐秘得很。
吴婆子是肯定回不来了,这些钱财会落到何处,只有天知道。
许姨娘自己的私房钱,文素素不会去管。她如今身无分文,尽可能将钱弄出陈氏宅子藏好,为出去后的生计做准备。
许姨娘拍着手,期待地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可要弄死吴婆子?”
文素素道:“走吧,别太迟了,听声音,他们好似去了前面。”
许姨娘颇为失望,蹭着手脸上的痒,道:“是在前院。”
文素素只去过灶房,让许姨娘走在前面领路,顺道低低安排了一通:“记得了,要小心行事。”
许姨娘连连点头,文素素的镇定,让她跟着平静不少。事关钱财,她看得比命都要重。
经过穿堂回廊,两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前院。
张氏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如纸,被婆子扶住,不断抹泪。吴婆子瑟缩在一旁,早没了以前的嚣张。
陈晋山衣衫凌乱,拉住茂苑县的高知县,比手画脚激动说着什么。
高知县不耐烦得很,一把将他推开了:“你同我说这些作甚,那可是周王,是卫国公府的小公爷!”
在他治下出这般大的纰漏,说不定,他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高知县一甩衣袖,只恨不得将陈晋山大卸八块,哪会听他的叫屈。
陈氏宅邸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到了,互相咬着耳朵,不安地小声议论。
文素素飞快扫了一眼,何三贵立在下人堆中,朝她们看了过来。她移开视线,不动声色站在了最后面。
许姨娘紧跟在文素素身边,大气都不敢出。这时一个差役见许姨娘蒙着头脸,走上前就要呵斥。一看她的脸,顿时大惊,转头就走,拉过同仁一阵嘀咕。
同仁随着他走了过来,离得几步远站定了,仔细打量着许姨娘,一样忙不迭避开,朝文素素招手:“你,过来!”
文素素垂首上前,差役问道:“她是谁,患了何病?”
文素素顺着差役的手指看去,赶忙转回头,做惊恐状道:“她叫许姨娘,我不知她得了病。”
差役面面相觑,见外面有人过来,赶忙朝许姨娘挥手,“滚,滚开!”
一个后宅姨娘而已,要是将时疫过给了贵人,他们都得倒大霉。
许姨娘裹紧布巾,不敢多停留,慌忙退了下去。
文素素一言不发,挪到暗处站定,悄然望着庭院的动静。
一群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深青素净长衫,身形高挑。五官秀气端正,看上去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只举手投足之间,便让人无法忽视,给人难言的威压。
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朝文素素的方向看来。文素素能确定他看不到自己,那双黑黝黝的双眸,令她心神一震,连忙垂下了眼帘。
陈晋山急着奔上前,哭喊道:“七少爷,小公爷,在下冤枉啊,冤枉啊!”
原来是殷小公爷,文素素愈发警惕。果然到处都是聪明人,卫国公府的殷小公爷,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问川山询上前挡住,高知县慢了一步,恼怒地招来差役将陈晋山拖开,厉声道:“闭嘴,要喊冤,去公堂上喊!”
陈晋山被差役按住,双股颤颤站立不稳。曾经高高在上的他,此时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安。
殷知晦负手站在庭院中央,问道:“人都到了?”声音清越,说话不紧不慢,与他人一样,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高知县忙回禀道:“回七少爷,都到了。”
殷知晦颔首,道:“带进来吧。”
问川对高知县道:“七少爷要逐个审问,陈晋山先进去,其余人且等着。”
直接将公堂设在了陈宅,高知县万万不敢有意见,立刻吩咐下去:“还愣着作甚,快前去帮忙安排!”
问川山询办事利落,很快就在前院正屋安排妥当,陈晋山最先被带了进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差役在问川的指挥下,将张氏带了进去。
正屋里的情形,外人无从得知。在张氏之后,又有人被带了进屋。
只见人进去,不见人离开,陈晋山与张氏皆不见踪影。
众人惶惶不安,护卫手搭在刀柄上,不时经过,想要交头接耳的人,吓得都闭上了嘴。
庭院里一片静谧,火把不时哔啵一声,恐慌如乌云罩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文素素身子尚未恢复,站得太久,全身都快虚脱,冷汗淋漓。她却全然顾不上,直觉大感不妙。
何三贵在下人堆中,双脚不时来回转换,不知是站得太久腿麻,还是因为紧张。
在晨光微熹时,差役上前,带着她进屋。
屋中只有殷知晦一人在,屋子左侧有道穿堂,通往后院。文素素猜测,陈晋山他们是从这里被带走。
屋里的布置经过了改动,中央摆着两张圈椅,一高一低。
殷知晦坐在正对门的高椅中,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握着一叠纸,面色沉静看着进屋的文素素。
文素素怯生生上前见礼,殷知晦手随意抬了抬,指着椅子道:“坐。报上名来。”
两张椅子离得近,文素素结结巴巴报完姓氏,侧身只坐了小半椅子,手揪着衣襟,看上去好似都快晕过去。
殷知晦身形高,椅子也比文素素高,两人对坐着,他身上的威压,直逼近面门。
“文氏,李达妻,陈晋山典了五年,如今已有身孕。”
殷知晦翻动着纸张,声音平平道:“陈晋山已经招供。只要你如实招供,便可从轻发落。”
文素素抬头,一脸茫然。
殷知晦双眸沉沉,一瞬不瞬迎着她视线。
文素素慌忙低头,簌簌发抖了几下,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寒意。
身份与心理双重压力,诱供。
殷知晦岂止非同寻常,在大齐,他称得上是绝顶的刑讯高手!
她能保证万无一失,可她不敢保证,何三贵能扛得住。
文素素迅速下了决断,选择破釜沉舟拼一把!
干净并非仅指衣着外表整洁,而是整个人透出来的气息。
犹如深谷中,雨后松尖上的露珠,凛冽澄澈。
离得近了,文素素能清楚感受到,殷知晦的疏离。并非是对她的嫌弃,而是骨子里的修养。
只一瞬即过,她却抓住了。
太干净的人,会比寻常人多份坚持。
以殷知晦与周王的身份,完全无需亲自出面查案,随便找个借口,便能将陈晋山定罪。
他要找到真正的主谋。
文素素抬头,又低头,慌乱地道:“公子,奴家招,奴家不敢隐瞒。”
殷知晦眼中意外一闪而过,很快就平静地颔首,示意她继续。
“老爷吃醉了酒,奴家曾听到他说,皇帝算得什么东西,在茂苑县,他才是皇帝。在府城,黄通判算不得皇帝,也至少是个亲王。整个吴州府,都是他们的。让奴家给他生个儿子,待儿子封了爵,自不会亏待我这个生母,给我请封诰命。京城那边,他们有大贵人倚靠,什么从龙之功......”
殷知晦一言不发,不过,那双黑漆漆的双眸,此时变成了一潭寒泉。
方向没错!
文素素藏在衣袖里紧拽的手松了松,她颠三倒四的话,至少蒙对了几点。
皇帝究竟有几个儿子,京城的局势,文素素一概不知。
既然前来吴州府的皇子封号是周王,就说明皇帝不止一个儿子。否则,周王就直接被封为太子了。
皇子们争大位再正常不过,周王争与否,并不重要。他从京城到吴州府办差,进入朝堂做实事,足以成为其他皇子们的眼中钉。
陈晋山的靠山黄通判,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不属于周王的势力。
文素素瑟缩了下,急急地道:“公子,奴家不敢隐瞒,奴家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奴家不想死......还有何三贵知道,他替老爷赶车,老爷吃醉了酒,他搀扶老爷回院子,他也听过,他能作证!”
殷知晦放在扶手上的手了回去,轻轻搭在了膝盖上。
片刻后,殷知晦喊了声:“问川。”
问川循声进入,殷知晦吩咐道:“去将何三贵带来。”
问川领命出去,文素素不安地道:“公子,奴家招供了,奴家可会被砍头?”
殷知晦眉毛微蹙,并没回答文素素的话,抬手示意她噤声。
仅凭着她的几句话,殷知晦岂能轻易相信,文素素便低下头不再作声。
事关争储大事,殷知晦亦不会无视,她既然提到了何三贵,便会传唤他来问话。
何三贵定扛不住殷知晦的审问,有她看着,对上殷知晦,可能还有几成胜算。
问川很快带着何三贵进屋,他低头耷脑上前,正欲行礼,文素素似乎太着急,飞快地道:“何三贵,老爷称自己是茂苑县皇帝,我都招供了......”
“坐下!”殷知晦很快打断了文素素,向来平静的声音,终于沉了几分。
文素素哆嗦着,慌忙坐下了。
殷知晦果真聪明,制止了文素素之后,并未提及陈晋山自称皇帝之事,将先前问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陈晋山已经招供。只要你如实招供,便可从轻发落。”
何三贵脑子嗡嗡响,此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陈晋山从何招供?
“说多错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文素素再三叮嘱的话,何三贵记得很是清楚。
是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万万不能承认是自己前去放火,给马下药。他们是奴仆下人,一旦承认,只有一个死字。
大齐只有一个帝王,陈晋山敢称自己是皇帝,大逆不道,乃是死罪。
文素素是在提点他,将罪责推到陈晋山身上,他们就能活命。
何三贵紧张得浑身发麻,结结巴巴道:“回七少爷,文氏说得是,老爷是说过他是茂苑县皇帝,草民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上,让草民生......”
文素素突然痛苦弯腰,捂嘴咳嗽起来。
“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添加无辜的证词。”
何三贵倏然一惊,忙不敢多言,看向文素素,佯作被她打断了。
殷知晦扫了眼何三贵,打量着文素素,犹豫了下,问道:“你可还好?”
文素素再咳了几声,喘息了几下,虚弱地道:“奴家身子不好......奴家不敢隐瞒,奴家自从听到老爷的话后,就成日担惊受怕。前不久奴家起了高热,热退去之后,身子弱得很,腹中胎儿没保住。奴家怕老爷太太责罚,不敢说出真相,想着养好身子之后,再跟老爷太太交待。奴家年轻,还能再生。奴家被卖进陈氏,就是生孩子,奴家回去李家,还会被再次卖掉......”
殷知晦从文素素进来之后,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的神色憔悴,走路时,双腿沉重僵硬,一切都做不了假。
这时他明白了缘由,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见问川在门口打着手势,朝着穿堂方向指去,道:“你们先下去吧。”
文素素应是退下,何三贵见状,忙不迭跟着离开。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齐重渊大步走进屋,抱怨道:“你瞧你,为这点子小事,竟然彻夜不歇息.....咦!”
殷知晦顺着齐重渊的目光看去,文素素的灰布裙角,从穿堂口闪过。
齐重渊脸上浮起意味深长地笑:“这身段......是该计较,你这一晚,没白费工夫,终于肯亲近女色了。”
殷知晦眉头紧皱,没理会齐重渊的话,沉吟了下,道:“还有十余人没审,从陈晋山的反应来看,这件事,的确不是他所为。”
齐重渊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手拂过花梨木的椅子扶手,毫不在乎地道:“不管是不是他,他都该死。吴州府这群官绅,哪有一个好东西,瞧他这宅子,快比你我在京城的都要气派!”
殷知晦道:“郑知府他们从府城赶来,估计要到傍晚了。你不耐烦这些,先回客栈去歇着吧。”
齐重渊不耐烦地道:“好好好,不查个水落石出,你哪能放得下。”
殷知晦送走齐重渊,继续审了下去。
如他先前所猜测那样,陈氏上下一众,着实不知此事。
要是与陈晋山无关的话,便该是他对家动的手。
殷知晦总感到不对劲,直觉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就在茂苑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方人马手段看似简单,可藏得极深,他至今毫无线索。
若是转头对向他们,这才是最令人可怕之处。
这次他会不动声色,誓要查到底!
第十一章
文素素与何三贵经穿堂出去,唐知县与差役守在后院的天井边,将他们叫过去问了姓名,来历。
核实典契之后,差役道:“速速收拾离去,归家后不许离开茂苑县,等候衙门的传唤!”
两人忙应是,接过各自的契书离开。
天井后的院子空荡荡,斜伸出来的海棠花枝,繁花累累,在太阳下静静怒放。
待走出唐知县他们的视线,何三贵警惕四望,小声对文素素道:“你回去同花儿说,我在偏门边等着她。”
文素素略加思索,答了声好。
唐知县自是听从殷知晦的命令,发还典契,如何三贵之前所言那般,雇用的仆从下人,如她这般典来的“妻”,可以发还归家。
许姨娘身为妾室,究竟能否离开,她也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陈晋山他们去了何处?
回到东跨院,除了差役在巡逻,不见人影。往常这个时辰忙着准备午食的灶房,此刻也冷冷清清。
文素素立在院门口,四下打量,墙角边燃烧的灯笼与匣子,化成了一堆灰烬。她将撕得粉碎的典契,一并扔了进去。
“文氏?”大门开了一小条缝,许姨娘探出头,焦急又兴奋地喊她。
文素素见许姨娘还在,忙走了进去。许姨娘砰地一下关上门,抓住她急着道:“如何了?我先前实在太担忧,想要去一探究竟,被差役驱赶了回来。”
殷知晦聪智多近妖,文素素认为,他定不会放弃继续追查真相。
先前审问被她侥幸逃过,主要是犯案动机。
文素素在与他过招中,看似语无伦次絮絮叨叨,每一句都不是废话。
“想着养好身子之后,再跟老爷太太交待……”
留在陈氏,比跟李达在一起的日子好过,她便没有要陷害陈晋山的动机。
数次关心她可会死,也是她主动招供的缘由,并非突然指向何三贵,将他牵扯进来。
许姨娘冒冒失失,若是被他发现端倪,肯定就瞒不过去了。
文素素厉声道:“你能去探什么究竟?探到了你又能如何?乱跑就是找死!”
许姨娘愣住,委屈地道:“我就是着急了些......”
文素素没心情听她哭诉,抬手制止住她,问道:“差役什么时候让你回屋,可有盘问你?”
许姨娘虽不知其意,还是回答道:“就在方前,我只与你先后脚进屋。差役查问了我的身份,恐我是疫症,让我赶紧滚出去。”
既是差役让许姨娘离开,她暂时就平安了。文素素马上道:“我们三人都没事。银子呢?”
许姨娘高兴不已,接着神色尴尬了下,呐呐解释道:“先前我回院子之后,有差役护卫在,没能寻着机会将银子送出去.....”
文素素当即转身朝屋外走去,来到先前藏银子的沟渠边,提着线头将布包取了出来。
许姨娘走上前,讪讪道:“是你想的法子,就我们两人拿了吧,不分给贵子哥。”
文素素握着布包,稍微沉吟了下,只取了约莫一钱的银角子,十个铜板。
许姨娘见状,按耐住欣喜,嘴上虚虚推让道:“这里至少有五两银,你怎地拿这般少?”
文素素淡淡道:“先放你这里,到时候我来取。”
出去之后,文素素当然要回李达家,哪藏得住钱财。
许姨娘心情很是复杂,她如今也居无定所,只能回到乡下去投靠兄嫂。她手上有钱,还有何三贵,不怕兄嫂会给她脸色看。
这些时日真正相处下来,许姨娘发现文素素人聪明,比何三贵还可靠,彼此要分开了,难过不舍涌上心头。
“你放心,银子我帮你看着,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你的。”
文素素若有若无嗯了声,将银钱用帕子仔细包好。
许姨娘情真意切劝道:“李达靠不住,你被卖过一次,还会再被卖一次。五年再五年,到时候等你人老珠黄,指不定会落到何等境地。你脑子灵光,不如想法子与他和离,以你如今的相貌,就是知县老爷都配得上,何愁以后没有出路。”
许姨娘越想越觉着这个法子好,正要与文素素细说,她已经快步往屋内走去:“快些去收拾,赶紧走,赶紧!”
许姨娘呆了呆,慌忙跟着跑进屋。这些年来,她积攒了不少东西,全都是她辛苦得来。如今要离开,一件都舍不得丢,一股脑往包袱皮里面塞。
文素素没甚可收拾之物,几件旧衫拿外衫一卷,擦拭干净的灯钎,当成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搂着旧衫从卧房出来,听到许姨娘还在屋里忙碌。她本不想管,只这时候不能横生枝节,便走了进去,冷声道:“全部拿出来,只收拾细软!”
许姨娘紧紧拽着旧裙,道:“别看这裙子旧了,毕竟尚完好,不曾打过补丁.....”
带着偌大的包裹,太过招摇,要是被懂行之人看出她头脸的猫腻,又将是一场麻烦。
文素素累得很,干脆利落道:“放下!你想要去流放,还是想要你的旧物?”
许姨娘吓得一哆嗦,忙将旧裙扔掉,拿了贴身细软出门。
在差役护卫的呵斥下,两人从偏门走了出去。何三贵早已在此焦急等候,见到许姨娘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了她的包裹,怕她头脸惹来非议,遮遮挡挡拉着她飞快跑了。
偏门外,除了何三贵,还围着一众看热闹的闲汉百姓。
“咦,这个妇人生得有些脸熟。”
“王麻子,你看到生得美貌的妇人都说脸熟,怎地,你们之间莫非曾有过来往勾当?”
“都给老子滚开!”
从人群中,走上前一个粗壮,浑身油腻脏污的汉子,长着脓疱的酒糟蒜头鼻翼翕动,浑浊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几乎快巴在了文素素身上。
汉子朝身后挥舞着胳膊,骂骂咧咧道:“宗桑修得胡说,这是老子李达明媒正娶的娘子!”
先前说眼熟的那人道:“我就说眼熟,她是李达的娘子,以前在肉摊跟着李达卖肉,后来典给了陈老爷。眼下变得水灵貌美了,眉眼五官还在,我怎能认错!”
众人哗然,对李达既羡慕,又嫉妒。
“李达,你这厮,还真是有艳福!”
也有人不怀好意道:“李达,陈老爷进了大牢,你的大主顾没了,以后肉卖不出去,迟早得将你的美娇娘再典出去。不若你我这就前去牙行,我也典上一年半载,好生享受享受!”
李达得意又恼怒,不敢对说话的富绅发火,朝着文素素眼白一翻,歪着脖子骂道:“文氏,还在这搔首弄姿作甚,赶紧跟老子回去!”
文素素平静地道:“好啊。”
春日艳阳高照,从树叶中投下细碎的日光,不时落在跟李达归家的文素素身上。她发髻上插着的灯钎,随之泛发出冰冷的寒光。
第十二章
李达在茂苑县卖猪肉,认识他的人多,加之陈晋山出了事,他们这一路过去,热闹堪比皇帝出巡,不怀好意的调笑,风言风语不绝。
从陈宅到李家,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李达得了银子,转手就花天酒地花得一干二净,面对议论奚落,依旧舍不得雇车。
李达终究感到面上无光,不时回头恨恨剜一眼文素素,脑子已转过了一万个主意。
陈晋山被投进大牢,每年固定二两的典妻银再也收不到,还失去“仙客来”这个大主顾。
天气愈发热,肉卖不出去便会坏掉。冰贵得很,李达想都不敢想。猪肉卖不动,哪来的银子吃香喝辣?
文素素带出来的旧衫,他早就抢过来翻过,两身半旧的绸衫厚袄拿去死当,勉强能换来一点钱。
他许诺给红儿的头面,已经一拖再拖。再推三阻四,她肯定会生气,再也登不了她的门。
红儿还是小事,她哪比得过文氏的美貌。李达望着文素素柔若无骨的腰身,鼓囊囊的胸脯,低头垂眸的风流.....
李达心头一会涌动着热流,一会又被憎恨淹没。
贱妇被陈晋山滋润得水灵灵,不知被他怎样折腾......
李达越想越恨,既然嫁给了他李达,生死都是他李达的人,还想翻了天去!
“李达,哟,你发财了?打哪弄到了此等娇娘?”
有人又在大惊小怪,话虽对着李达,毫不掩饰的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李达冲着他挥舞拳头,骂道:“这是老子的娘子!夏黑狗,你看甚看,当心老子将你那双眼睛都挖出来!”
“咳”,李达一口浓痰,淬到闲汉夏黑狗的布衣短褐上。
夏黑狗生得瘦弱,不是李达的对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一气,骂骂咧咧跑了。
文素素安安静静跟在李达身后走着,对周围的热闹,李达的跳脚充耳不闻。
昨日整夜未眠,神经绷得太紧,身体本就没恢复。走在太阳下,眼前不时一阵阵晕眩发黑,她还须得集中精力,记住走过的路线,周遭环境。
到了城西一带,宅子愈发破烂。巷道交错,一条河流缓缓流淌,妇人娘子们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洗刷。
李达抚摸着肚皮,走进了一间食铺,喊道:“来碗羊肉汤,一笼羊肉包!”
食铺东家秦娘子走出来,鄙夷地道:“咄!李爷好大的口气,你打哪发财了?赊欠的银子,该清了吧?”
秦娘子性子泼辣,李达虽恼怒,却不敢声张,梗着脖子道:“老子有钱,过两日就清账,休得废话,速速去端上来!”
文素素抱着旧衣衫,随之缓缓走进了食铺。秦娘子一怔,眼里闪过怜悯,旋即更加鄙夷了,淬了李达一口:“没脸没皮的狗东西,卖妻卖儿,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此时已过了午饭时辰,铺子里无人,文素素捡了张空着的案桌坐了下来。
秦娘子端了两只包子,一碗羊肉汤,越过李达,径自放在了文素素面前:“瞧你脸色不大对劲,去医馆让大夫瞧瞧。”
文素素声若蚊呐道了谢,便垂下头一声不吭。
秦娘子叹了口气,茂苑县就这么大的地方,陈晋山一出事,无人不知。
李达的秉性,多年的老街坊哪能不知,以前待文氏就经常打骂。休说拿不出银子,拿得出也先顾着自己享受。
文氏被典卖出去是入狼窝,回到李达身边,乃是回到了虎口,横竖都是惨。
李达见秦娘子将包子羊肉汤先给了文素素,当即就怒了,起身冲上前,骂道:“贱妇,老子都没吃,你居然敢先用,真是没规矩!”
文素素忙放下了筷子,怯生生垂下头,半点都不敢反抗。
秦娘子看不下去了,叉腰骂道:“好你个李达,这是我送给文氏的吃食,可不是给你。你要吃,拿钱出来!”
李达气得嘴都歪了,在兜里摸了半晌,掏出几个大钱,“啪”地拍在案桌上,趾高气扬道:“拿去!”
秦娘子抓过钱,哼了声,招呼伙计给李达上吃食:“上两只杂面馒头,一碗茶汤!”
李达闻着香喷喷的包子与羊肉汤,差点没流口水,只秦娘子站在那里不动,他也没法子,只能忍气吞声坐下了。
秦娘子皱了皱眉,对文素素道:“你吃,别理他!”
文素素感激地朝秦娘子笑了下,将汤与包子吃得一干二净,歇了一阵,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李达一肚皮的气,啃完杂面馒头,对文素素吆喝道:“还不快走!”
文素素朝秦娘子曲膝道谢,默默跟在了李达身后。秦娘子望着她的背影,扼腕叹息道:“这个世道,美人投进穷人肚皮,可不得遭罪,可惜喽,只怕又得被卖掉。”
因着李达做杀猪的买卖,周围邻里嫌弃脏臭,三间屋子的破宅子,孤零零立在巷子的最西面。
进了破院门,入目便是一院杂草。西侧当做猪圈,里面几只买来的猪没有喂食,饿得嗷嗷叫。东侧一颗歪脖子石榴树,树下一口井,两间茅草屋。
一间是灶房,一间只有草顶,四面通风,里面放着一条长石凳,一口锅灶,想是杀猪的地方。刺鼻的血腥臭气扑面,蚊蝇嗡嗡乱飞。
李达吃饱喝足,啜着牙花子,眼珠直愣愣盯在文素素的胸脯上,周身热起来,欲将拉她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