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蘅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兰蘅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郦酥衣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郦酥衣知晓,如今的沈兰蘅,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兰蘅一同去北疆吗?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兰蘅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兰蘅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兰蘅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兰蘅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兰蘅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兰蘅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兰蘅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兰蘅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郦酥衣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兰蘅,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兰蘅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郦酥衣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兰蘅?”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郦酥衣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郦酥衣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兰蘅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郦酥衣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兰蘅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郦酥衣,就是个小骗子。
沈兰蘅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兰蘅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兰蘅青稚的面庞之上。
“郦酥衣,沈兰蘅。”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郦酥衣,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郦酥衣,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郦酥衣,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兰蘅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兰蘅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郦酥衣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原以为,沈顷是怕她一直在马车中憋闷,想带她去林中透气儿。却不料,二人正相携走着,只见不远处杂草微抖,身侧之人竟倏尔放箭,竟射中了一只兔子!
郦酥衣愕然:“郎君?”
沈顷伸出食指,同她比了个手势:“嘘。”
对方掌心温热,郦酥衣就这般任由对方牵着,看着他将那只射中了腿的兔子从箭上拔出来,而后提溜着野兔的耳朵,带着她朝前方跑去。
她一路跟着沈顷,没问要去哪儿,只觉两侧生起簌簌的冷风,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拂面,将她两颊刮得生红。
对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郦酥衣身子弱,体力不足。
看着男人拾掇干木柴的身影,她一边顺着气,一边下意识问:“郎君,我们为何要跑这般远?”
不过是烤一只兔子,何必跑这么久。
甚至跑到连魏恪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去。
“避人。”
沈顷淡淡垂眼,生着火,声音很轻:
“按着军规,我不该如此。”
她抬起头,恰恰对上对方挺直身脊后,凝望而来的那一双凤眸。
他的目光清淡,分毫没有对她的责备。若说有什么情绪,唯有对自己身为人臣、屡屡破戒的自责。
沈顷很清楚,按着规矩,自己不应当带妻子来西疆。
更不应当带着她远离军队,来此处单独“开小灶”。
而郦酥衣此时也才知,此般瞒着军队生火,是不被允许的。
不等她开口,沈顷已架起一个小火堆。
似乎怕吓到她,对方特意背对着她,将兔毛兔皮之类都处理干净。
“在想什么?”
见郦酥衣一直发着呆,沈顷忍不住道,“好不容易有机会打了只兔子,怎么倒像是没胃口了。待一会儿你我回去,可就不好再跑出来了。”
男人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示意她坐过来。
“这火有些小,你再稍等些。”
她抿了抿唇,低低道了句:“好。”
这一件披风被他对折了好几道儿,如此铺在地上,完全隔绝了地上的湿冷之气,那是既厚实又暖和。
唯一不完美的是,沈顷显然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任何空间。
郦酥衣微弯着腰,将披风扑开一层。
“郎君也坐。”
沈顷道:“我身子糙,不怕地上凉。你坐着就好。”
正说着,他已将那只兔子烤好,郦酥衣见着,对方先是吹了吹其上的炭灰,而后转身,将一整只兔子都递过来。
“衣衣,吃兔子了。”
他神色温和,眉目笑得微弯。
那语气,一下让郦酥衣想起来自己的母亲。
先前在郦家,受孙姨娘蛊惑,她们母女二人被父亲赶至别院。孙氏气焰嚣张,别院里的下人们更是个拜高踩低的。缺衣少食,每当母亲无意间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笑眯眯地唤她过来。
“衣衣,吃桂花糕啦。”
“衣衣,穿新衣服啦。”
“衣衣……”
冷风侵袭而来,将少女全身裹挟住,竟让她眼眶不由得一湿。
沈兰蘅吸了吸鼻子,也不知现下,母亲在郦家过得如何。
见她这般,陛下还以为是将兔子烤坏了,才惹得她这般难过,忙温声问她:“怎么了,衣衣。可是这兔子烤得不好吃?”
她摇摇头。
此处没有调味作料,可即便如此,与那些行军干粮相比,眼前这兔肉已是美味珍馐。
好吃,很好吃。
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兔子。
沈兰蘅伸出手,撕开兔肉,将其中肉多的一半儿递给陛下。
“郎君,你也吃些。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
萧瑟的冷风穿过丛林,带着几缕清冷的光,落于男人的面容与甲胄之上。金甲泠泠,他的面容却是分外温和。像是山巅上的细雪被春风拂了拂,于暖阳之下温柔化开。
树木干秃秃的,被冷风吹得簌簌。
她将兔子递过去的一瞬,两个人手指短暂地交触。
食指轻碰到食指,不知是何人的面颊“噌”地一下,红了一红。
沈兰蘅松开手,坐在披风上,将脸埋下去。
迎风吹来淡淡的肉香,以及对方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气。风动树响,她那一颗心也跟着止不住地摇曳。坐在陛下的披风上,她止不住地心想。
京中那些传言果真不错。
陛下果真是这世上,最清润儒雅、最有风度的世家贵公子。
他更是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
待她最好、最好的人。
待归队时,马车旁的魏恪已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远远见那身金甲,魏恪本欲下意识地高唤一声“二爷”,却见他的世子爷与夫人正手牵着手,相携着自林中走出来。
二人十指扣得极紧,面上神色更是轻松而雀跃。见状,魏恪低低咳嗽了声,与周遭将士一齐,将头深深埋下去。
待走到将士跟前,陛下才恋恋不舍地撒了她的手。
魏恪有话要与他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兰蘅亦感到几分情怯。她微红着脸,悄声对身侧之人道:“郎君,妾身在马车里等你。”
陛下温声,应了句:“好。”
她被扶着上了马车。
乍一坐稳,她转头掀开车帘。只见陛下与魏恪正站在离马车不远处,后者不知正在说什么,引得陛下微微侧耳。不过顷刻,立马又有士卒呈上一份地图模样的图纸。
魏恪伸手,帮他将图纸展开。
林间风大,沈兰蘅又与对方隔着些距离,听不见陛下在说什么。
她只见一阵商榷过后,陛下用手于图纸上略一比划,身后的魏恪已传令下去。
沈兰蘅端坐在马车里,看着他掀帘而入。
“怎么了?”
陛下带来一尾兰花香。
他轻车熟路地取出那留给郦酥衣的手信,于其上涂改道:
“计划有变,不去衡川,改为绕道漠水。”
沈兰蘅看着陛下,也在自己随身所带的小本子上记下:
“今夜记得告知郦酥衣:计划有变,不去衡川,改为绕道漠水。”
担心节外生枝,陛下告诫郦酥衣的每一句话,沈兰蘅都会认真细致地记录在册,待那人醒来后,她再将其上的一桩桩事复述给对方。
虽说此乃军政之事,并不应该让她知晓。
可陛下垂眼,看着她于那簿子上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抿了抿唇,竟然未拦住。
他严肃同沈兰蘅道:本子上所记载的都是军事机密,千万不能同旁人看。
她虽不谙军事,却也知晓陛下每句话的分量。她认真点点头,将其与地契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
今夜星辰寥落,清辉寂寒,于地上铺了银白色的一片。沈兰蘅坐在摇晃颠簸的马车里,手捧着那一本小簿子,等待着那人清醒过来。
霜寒愈重。
冷风如刀,一声声拍打着车帷。猎猎的寒风呼啸声,与踏踏的行军之声应和着,衬得这黑夜愈发孤寂。便就在此时,她看见身前正闭眼休憩的男人忽尔皱了皱眉,那眉间蹙意很淡,却让沈兰蘅明白——郦酥衣正在转醒。
少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对方后背靠着摇晃的车壁,小扇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再抬眸时,凤眸间的光影乍一潋滟。
即便二人长了同一张脸,但沈兰蘅却总能根据眼神,将他们区分开来。
譬如此时。
同样的一双凤眸,郦酥衣的眸色间,竟比陛下多添了几分凌厉与美艳。即便是轻垂着眸,他的眼神亦满带着攻击感。郦酥衣轻抿着薄唇,一双美目微微上挑着,好像他才应当是那提刀弄枪、百步穿杨的不败战神。
相比之下,她的夫君简直太斯文了。
沈兰蘅心中腹诽,浑不知自己已盯着对方,出神良久。
那一双凤眸落下来,眸底一寸寸浓黑,须臾,他终于轻咳一声。
沈兰蘅回过神。
“你醒了。”
郦酥衣淡淡:“嗯。”
日夜兼程,他眼里明显有疲惫之色,对沈兰蘅也爱答不理的。
不过这样也好,沈兰蘅心想,郦酥衣最好一觉睡过去、睡到天明,也省得自己夜夜与之周旋。
心里头虽是这么想,但她还是惦念着陛下的话,同身前之人道:
“以下是陛下要我同你告诫的话——他说,计划有变,行军改绕漠水,而后至擎川、西陵……最后到达吴夏。”
沈兰蘅捧着那本子,读得认真。
“至于后面的行程,他还未同我说,暂时先按之前的行军路线走。”
“郦酥衣,你可都记下了?”
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睫。
“水。”
“什么?”
“嘴巴苦,我要喝水。”
沈兰蘅“噢”了声,低下头,去给他找水袋。
袋子里的水只剩了一半儿,郦酥衣眸光闪了闪,接过水袋,佯作漫不经心道:“这是你喝剩下的?”
她往回瞟了眼,答:“这是陛下喝的。”
闻听了这话,郦酥衣竟一下将水袋丢了。
“我不要喝他剩下的。”
沈兰蘅蹙了蹙眉,分外不解:“你与陛下用着同一具身子同一张嘴,他都未曾嫌弃过你,你怎么还嫌弃他喝过的水了?况且行军路上,无论是干粮或是水袋都分外紧张,有一口吃喝已是不错了,你怎还这般挑挑拣拣的。”
说到后面几句时,她稍稍正色,话语之间,已然是义正辞严。
沈兰蘅微微眯眸。
男人眼尾轻挑着,一双眼打量着她,止不住戏谑道:
“郦酥衣,沈顷平日就是这样折磨你的么?”
郦酥衣摇头。
“这怎么能叫折磨呢,跟你从沈家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打定了主意。无论是去了西疆,或是在去西疆的路上,所有的苦与难,我都会毫不避让地承受着。”
从前她是养在郦家,养在沈家的一朵娇花。
她所经历的,也只有内院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想走出宅院、走出府邸,想与沈顷一同去看看,内院之外的世界。
哪怕会吃苦,但有沈顷陪着自己,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花香,她竟也什么都不怕了。
“可我将你从沈家带你出来,不是叫你跟着他去西疆受苦的。”
夜风料峭,沈兰蘅目光微沉,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她。
“郦酥衣,你未去过西疆,你可知那是什么苦寒之地?我一个男子都无法忍受那边的饥寒与战争,更何况是你?”
“倒不若这般,今夜趁着外头将士熟睡,我纵马带你出逃,逃得离西疆远远儿的。沈顷要去西北,那咱们便往东南走。只要我带你夜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待沈顷白日醒来,即便是不作任何休息,他这辈子终也到不了西疆。”
沈兰蘅畏苦。
虽是行军在外,沈顷依旧按时喝着先前那副药。以至于沈兰蘅每天夜里醒来时,口齿间都充斥着那道苦涩的中药味。
他很是嫌恶那道苦味。
看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郦酥衣心里头只闪过一个词:娇气。
她难以想象,眼前这生得八尺之高的一个大男人,竟比女儿家还要娇气。
喝完了水,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眼皮一掀,朝外问:“如今要到哪儿了?”
魏恪在外面答:“二爷,再往前走便是漠水了。”
他们竟走得这么快。
沈兰蘅将水袋放下。
“我想下去走走。”
这马车里憋闷,周遭又是乌泱泱一大批人,可把他闷坏了。既是主子发了话,魏恪也不敢拦着,他扬扬手,高声道:
“众将士听令,于此处休整——”
沈兰蘅抬手掀了车帘。
回过头,却见郦酥衣于马车里安稳坐着。男人略一扬眉,问道:“不一起?”
话虽是这么问,但郦酥衣能感受出来,对方话语里明显有胁迫之意。
她不下去,也得下去。
少女将手札收好,抿抿唇,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沈兰蘅在前面走着。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恰好能让郦酥衣跟上前来。月色清莹,落于他衣甲之上,愈将那金甲衬得寒光粼粼,摄人心神。
郦酥衣不太敢与他并肩而行。
她只踩着对方的步子,与他保持着大约两步的距离。
忽然,沈兰蘅脚下一顿。
郦酥衣不备,一头撞了上去。
沈兰蘅低下头,“牵住我。”
末了,他又顿了顿,补充道:“牵紧我。”
郦酥衣只好抓紧了他的手。
她并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哪儿。
回想先前沈兰蘅的话,少女心中有些发怵。她生怕此人一个冲动,直接牵来匹马,绑着她向东南方向而去。
幸好现下沈兰蘅看起来并无此意。
对方牵就这般牵着她,不知疲惫地朝前方走着。好似与她这般待着,便可将适才的不快全都一扫而空。
这也是郦酥衣第一次出京、来到这般远的地方,只见星辉杳杳,于地上撒下一片极淡的光泽,放眼再往前些……
月潮阵阵,银波涌动,如有蓬莱现世,令人惊叹。
郦酥衣攥紧了身侧之人的手,兴奋道:
“那边便是漠水罢?”
与其说那是水,倒不若说那是一条江河,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河。
郦酥衣从未在京都见过这样的江河水。
在京都,她只见过浅浅的小溪,以及院中假山旁,那断断续续的“河流”,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这般壮丽的江河。月色银白一片,尽数被那江河收纳,夜风袭来,江面之上更泛起粼粼波纹,如此遥遥望去,让人直道如有仙迹。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感叹。
一转过头,却见身侧之人那一张脸于月光的映照下,竟变得煞白如纸!
她心下一惊,忙问出声:“沈兰蘅,你怎么了?”
不过一转瞬的功夫,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
男人紧锁着眉头,半边身子像是失了可以撑附的骨头,如一滩烂泥倾倒下去。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地将对方的身子接住。
他生得高大,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这使得郦酥衣搂着他时,两臂分外吃力。幸好身后有一棵干秃秃的树,好让她搀着对方,一齐于大树边缓缓靠下来。
“沈、沈兰蘅?”
她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脸。
月色下,他的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你怎么了?沈兰蘅,你莫要吓唬我……”
她着急地唤了好几声,就在欲转身去寻魏恪时,对方终于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侧过头,那人靠坐在树干边,仍有气无力。
“不必唤人,扶……扶着我回去……”
郦酥衣完全被吓傻了。
听着对方的话,她呆愣愣地伸出手,男人借着她的力,自地上艰难地站起来。
他的状态很不好。
眼下乌青,双颊煞白,紧抿的双唇毫无血色,撑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更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不是装的,不是演的。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他已难受到了极点。
沈兰蘅低喘着粗气,吩咐道:“扶我回马车上。”
所幸他们走得不甚远,如此搀扶着,也能勉强走得回去。
临近马车,郦酥衣手背上落下一道灼热的气息。紧接着,对方略微攥紧了她的手。
“莫要露出异样。”
“……好。”
魏恪正令三军将士原地休整。
远远见着世子爷与夫人,他扬声,恭敬地唤了句:“二爷!”
闻声,周遭将士也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朝他与郦酥衣拜去。
沈兰蘅又攥了攥她的手。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渐渐下滑,郦酥衣手臂绷直,回握给男人一道力。衣袖之下,她能感受到对方同样紧绷着的胳膊。
以及他竭力抑制、却依旧发抖的右手。
“嗯。”
面对着众将士,沈兰蘅淡淡颔首,算作回应了。
郦酥衣抢先一步,将车帘掀开。
好一番折腾,二人终于坐回了马车内。
准确来说,沈兰蘅是“摔”回马车内的。
车马还未来得及颠簸,他的身子已重重一磕,头上的发冠斜了一斜,青丝如瀑,便这般倾泻下来。
周围没了人,他放下来先前的伪装。
此般情形,看得郦酥衣万般心悸。她侧了侧身,道:“不成,我还是去唤魏恪来。”
沈兰蘅本是紧抓着她的手腕,闻言,一双眉头紧蹙起。不等他开口,喉舌间倏尔倒灌入一股冷意,让他猝然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一声接着一声,牵连着肺腑。
“莫、莫要……”
他出声阻止着,似乎不愿旁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水……水……”
他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极低极浅的声息。
郦酥衣还以为他是要喝水,忙不迭侧过身,欲去取他先前那只水袋。
可就在她伸手递过水袋的那一瞬,身侧的男人竟如同着了魇般,一下将她手里的东西打翻!
水袋未阖,刺骨的冷水“哗啦”一声倾泻,尽数洒在马车上,将她的衣裙边弄得一片狼藉。
她蹙眉:“沈兰蘅?”
对方却低垂着脸,任由冷水蔓延。乌发的遮掩处,那身子竟还暗暗发着抖。
“水,好多水……”
他低着头,喃喃。
“阿娘,好多水,好多好多的水……”
他的声音极轻,外头又有踏踏的行军之声,让郦酥衣一时间未能听清。她匆忙低下头去找手帕,便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带着些颤栗的一声:
“蘅儿怕……”
她的身形一下顿住。
借着昏暗的月色,她重新打量身侧的男人。
他鸦睫垂着,一张脸变得煞白如纸。束发的金冠与发带尽数跌落,令他的乌发如瀑布般披垂开来。那一头乌黑的发,将他的脸衬得愈发小、也愈发没了血色。似乎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沈兰蘅竟如同孩童般贪恋地朝这边靠了一靠,他身形微微蜷缩着,整个人倒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