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着,拂起她的发梢与裙角。
少女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将银瓶收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西疆黄沙漠漠,条件甚是艰苦。
那军营中更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久居之地。
但现下,说实话,她心中竟隐隐约约地期盼着,沈顷能带她前去西疆。
起码在那里,她不必受长襄夫人的苛责与冷眼,在那里,起码还会有一直善待自己的沈家二郎。
但,郦酥衣亦深知——
沈顷秉公无私,绝不会带她前去西疆。
届时,她虽逃脱了沈兰蘅的魔爪。可孤苦一人独留京都、孤苦一人独留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她身若浮萍,又该如何自处?
郦酥衣攥着手中银瓶,眼底浮现一片迷茫。
待郦酥衣回到兰香院时,恰恰是正午。
此时沈顷正在外间,忙着清点着兵马器械。素日里他已是很忙,如今临近出征了,他更是忙得找不见半点人影。郦酥衣心想,夫君即将启程,自己也不好在院中一直干坐着,便叫了玉霜,去集市上买一些东西。
她早早听闻,西疆环境恶劣,到了冬日,气候尤甚严寒。
寒风入骨,滴水成冰。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惦念着沈顷。
郦酥衣带着贴身丫鬟,走进一家成衣店。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对方面上立马露出了然之色:“是替您夫君看的呀。那来这边看看,这边都是男子的款式。小娘子,可是要为您家郎君看冬衣?”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着左右,取来好几件成衣。
“你!”
郦知绫被她说得一噎,一张小脸儿登即涨得通红一片。正欲还嘴几句,却见宋识音气焰嚣张,甚至还撩起了袖子。
“你……你当真是泼妇!”
自知占了下风,郦知绫咬牙恨恨。只低低骂了一句,便甩着袖子离开了。
瞧着那人愤愤然的背影,宋识音得意洋洋地走过来,牵起郦酥衣的手。
“像你庶妹那种人,便不能惯着。从前你在郦家,有旁人给她撑着腰,我怕她在府中欺负你,才一直忍让着她。不过是一个庶出之女,她竟还掂量不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了。”
瞧着身前少女神采飞扬,郦酥衣心中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
“音音,你与那苏世子……”
她在沈府时,也曾与苏墨寅打过照面。
识音心思单纯,郦酥衣害怕她会被对方诓骗。
瞧出她的担心,宋识音抿了抿唇,如实:“酥衣,苏墨寅他喜欢我,他想要追求我。”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与他道,你平日追求旁的姑娘时,也是这般油嘴滑舌的么?世子与旁人说过的话,就莫再拿与我说。识音不才,不通诗书不善歌舞,唯有一点,那便是没有旁的姑娘那般好骗。”
老夫人懒懒地垂睫,望着她。
“今明两日,我会让老二抽时间去你兰香院一趟,到时你事先服用下此药,这次务必要怀上老二的孩子。”
这两日府中繁忙,沈顷白日里忙着清点行军之物,还要忙着告庙祭神
她的声音严肃,神色亦是冷冰冰的。
一双眸中夹杂着些许责备,凝望向郦酥衣。
听那语气。
仿若此次若还未能怀上沈顷的孩子,她便会在沈顷离京后,被老夫人以各种理由苛待,甚至被赶出家门。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跳。
当着众人的面,她只得将银色小瓶收回手中,敛目垂容,朝座上依依应了声:“我不。”
她怎么可能谨记?
想也不用想。
长襄夫人有意让他们二人相处,必定也是入了夜,派“沈顷”前来她房中。
嫁入沈家这么些天,她只与沈兰蘅做过那些事。
如若不慎怀了孩子,那自己肚子里的,也只能是沈兰蘅的孩子。
她已对不起沈顷太多。
如若在此时怀了身孕,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郦酥衣心想,纵使沈顷气量再大生下“沈顷”的孩子。
真到那时,怕是整个沈家,才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郦酥衣垂下鸦睫,一边心中思量,一边紧紧攥稳了手中的小银瓶。
郦酥衣走上前,探了探手,继而摇头道:“这几件都太薄了,可有厚实些的?”
“客官既要,那必然是有的。”
掌柜朝身后吆喝了声,不过少时,又有小厮上前呈上几件衣裳。
她再度伸手,是比先前厚实了些。
少女面容清丽素净,于和煦的日头下,扬起瓷白的下巴。
“可还有更厚实些的?”
闻言,对方愣神后,便忍不住笑。
“小娘子,你看的这几件已经够厚了,在京都足以抵御严寒,再要厚些,便要穿得累了。”
“不怕累,”她温声解释道,“我郎君不在京都,他要去西北之地办公事,劳烦掌柜,千万要最厚实的衣裳。”
“西北之地,”那掌柜沉吟,“小娘子,你那郎君身形如何?”
“他……”
听闻此言,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副,高大威猛的身形。
她“腾”地红了脸,用手小心翼翼比划道,“我家郎君身形高大,约摸着有九尺,大约能穿上那一件……”
掌柜循着她的手,放眼望去。
只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他转过头,高声唤了句“小六”:“去后院,将我先前存放的外衣取过来。”
郦酥衣脸颊绯影微浮,补充道:“我家郎君喜欢青白之色,不喜太艳丽的衣衫。”
街上这般迎面撞见,郦酥衣自然欲上前招呼。便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略微讶异的一声:“阿姐?”
转过头,郦知绫正戴着帷帽,看模样,她也是与贴身侍女上街来采买东西。
这一双姐妹,平日本就相看两厌,郦酥衣也不愿再与她假意周旋。简单地回了声好后,便要拔腿往外走。
谁料,郦知绫眸光翩跹,落在那一身紫袄上,掩唇笑道:“今日真是好巧,街上遇见了阿姐,还遇见了宋家姑娘。哎,那宋姑娘身后跟着的是何人,妹妹瞧着,怎么像是那风雅至极的……苏家世子?”
“舍妹,郦知绫。”
苏墨寅在京中素有浪名,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荡子。见对方眼神望来,郦知绫心中暗暗生恶,便朝郦酥衣身后躲了一躲。
谁知,苏墨寅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作多停留,他“噢”了声,仅是淡淡道:
“原来是郦二姑娘。”
郦知绫扯着笑:“见过苏世子。”
眼前这样一群姑娘家,其中又不乏有沈顷的家眷。苏墨寅再怎么纨绔浪荡,也知晓此时应当回避。他将手中金簪偷偷塞给宋识音身旁婢女,恋恋不舍道:“苏某家中有事,嫂子,我便先行告退了。”
郦酥衣轻轻颔首。
苏墨寅倒退着步子往后撤,见宋识音望过来,他的右手在胸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笑眯着眼同她告别道:“音音,我走啦。”
宋识音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苏墨寅翻身上马,少时,已然远去了。
见不到对方人影,郦知绫便不再收敛着性子。她睨了宋识音一眼,冷冷道:
“近日来,我总是听人说起这宋家大姑娘。说她还未出嫁呢,便成日往府外头跑,每次只带上身边一个丫鬟,上街竟连帷帽都不曾戴。还有人撞见,宋姑娘每每出门时,都有一男子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二人还未谈婚嫁,举止亲密得竟如同一对夫妻!我当是谁,原来是那苏家的小世子。”
郦知绫罔顾宋识音逐渐难看的面色,笑得阴阳怪气:
“如此倒也不奇怪了,毕竟苏世子光是在春欢楼、留下的那些还未来得及赎身的姑娘,都有二三十房……”
她还未嗤笑完。
宋识音已截断她道:“郦知绫,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宋识音不比郦知绫。
对方再怎么阴阳怪气,最多也只敢对她动动嘴皮子。但宋识音却是敢动真格的。
那苏墨寅出身名门望族,虽说郦酥衣也是以小门小户攀附那钟鸣鼎食的沈家,但苏墨寅与沈顷,确实大有不同。
她听闻,苏家主母十分严苛,如若音音真嫁去了苏家,即便能当上正妻,但没有苏墨寅护着,她在苏家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换言之,即便她如今在沈家有了沈顷的庇佑,可那长襄夫人依旧会给她使绊子,更罔论宋识音。
苏墨寅虽说有些花花肠子,可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对母亲那是说一不二的孝顺。
宋识音又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只道:“嗯,他心不坏。”
天色渐晚,原本金灿灿的光影,于此时陡然换了霞色。
宋识音听闻沈顷即将出京,赶忙道:“行啦,衣衣,你莫说我啦。你郎君这几日都要出关了,还不快回去,再与他多温存温存。”
闻声,郦酥衣含笑点头:“好。”
见郦酥衣怀中抱着衣物,素桃便已猜想,今日夫人上街是替世子爷置备东西去了。见状,她不禁焦急催促道:
“夫人,您可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世子爷的?现下您赶快去前院,世子爷拜别老夫人后,于兰香院找不见您,如今专门在前院等您呢。”
“从前我忍着你,是因为酥衣尚在郦家,如今酥衣嫁入了国公府,你再敢这般,我便撕烂你臭气熏天的嘴!”
她拿着腔调,说得绘声绘色,引得郦酥衣不禁“噗嗤”一笑,以袖掩唇道:“音音,你如此想便甚好。”
听了这话,郦酥衣赶忙自玉霜手中接过那一样样物什,罔顾着迎面扑来的冷风,步子加急,匆匆朝前院飞奔而去。
“二爷,夫人回来了——”
前院院门未阖,因是奔跑,郦酥衣呼吸不平。
只一眼,她便看见院中央所立着那人。
他褪去素日里那一袭雪氅,换上了一身金甲。金粉色的霞光,落于他腰际宝剑的金兽面束带之上,那乌发高束着,端得是潇洒夺目,雄姿英发。
那铁胄金甲,竟衬得他眉宇间有几分令人敬畏的英气与杀意。
听见脚步声,沈顷赶忙转眼望了过来。
他那一双凤眸中,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
庭风呼啸,东风将至。金光灿灿,金甲泠泠。
他立于战马之侧,身姿挺拔颀长,一时间,竟将满院金光都比下去。
郦酥衣步履顿住,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的那一瞬,连呼吸也都停滞。
沈顷左右侍从都是极有眼色的,一见着世子夫人,心想着他们还要做临别前最后的温存,根本不用等沈顷应声,便匆匆行礼告退。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中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相视凝望的二人。
沈顷像是等了她良久。
适才,他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分急切,待看见她时,身前之人的目光登即又柔和起来。萧瑟的庭风间带着金粉色的霞光,还有一缕淡淡的、自对方身上飘逸而来的兰花香。
即便穿着铁衣金甲,他身上仍有兰香淡淡,温润宜人。
沈兰蘅担心她等得生气了。
少女抱紧了身前的衣物,忙不迭地解释:
“妾不知郎君今日启程,原以为您过几日才会领兵出关,心想着西疆干冷,到了冬日更是严寒无比,便带着玉霜上街,为郎君置办了些东西。不知晓郎君缺些什么,便为您买了两件厚衣,还有一些常用的金疮药……妾当真不知,您在府里头等着妾身。”
她声音婉婉,同样带着几分委屈与焦急。
听得微课心头一软,温和地低垂下眼睫。
妻子正低着脸,乖顺听话得像一只雀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少女纤细的腰身环抱住。
微课声音很轻:
“不打紧的,拾音。如今还未到时辰,你什么都没有耽误,不必这般自责。”
没有耽误她行军,也没有耽误她们,做最后的分别。
她已派了副将,去西北之角点了九根蜡烛与一盏长明灯,鼓乐声毕,便是她行军之时。
回到国公府,方至黄昏。
甫一进门,她便听人道,圣上诏书已达,微课今日便要出京。
“怎这般快?”
沈兰蘅心中微惊。
她知晓,微课离京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却未曾想,对方离开得竟如此之快。
郦酥衣道:“今日下午世子爷率军祭军神后,回来卜了一卦。那卦象上说,今日便是出军的吉时。如若再等,下个吉时便是在七日之后,军情耽误不得,世子爷不敢久留,只得今日出京了。”
此次圣上的圣旨下得匆忙。
这一番祭祀告庙,折腾下来,更是火烧眉毛。
心想着将要与微课分别,沈兰蘅心中竟浮上几分不舍。西疆战事吃紧,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月。
一想到此番出城,不知何时才能归京,男人的眸光便不由得黯了一黯。拾音嫁入沈家不过一个多月,如今二人正值新婚,此时自己出关、独留她一人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中……
微课依稀能猜想到,妻子一人在府中,将会是何等境地。
这一整日,除去祭祀告庙,她还抽时间为妻子置备了一些东西。
“前些日子,我让魏恪在城南买了一处私宅,这是那宅子的地契。你且将它收好。我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如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或是郦家那边出了什么事,你都可以拿着这张地契,入主那宅院之中。”
沈兰蘅清楚,微课口中的“郦家出事”,指的是她的母亲林夫人。
自从那日回门过后,沈兰蘅也去探望过母亲几次。因是心中畏惧微课,父亲待母亲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她将母亲从别院接出来,平日里虽不愿亲近,却也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沈兰蘅明白,微课这是在担心离京后万一出了什么波折,会牵连到她与郦府之中的母亲。
看着身前少女那一双纯净清澈的眼,微课郑重其事地将地契塞进她掌心,示意她收好。
“这件事只有你、我,与魏恪知晓。”
就连她的母亲,长襄夫人都不曾知道。
这是微课给她的保障,也是留给她穷途末路时的底牌。
除此之外——
微课继续道:“在那最西侧的一间院子中,我还藏了些银票元宝。你走进院,从西往东第三棵大槐树下,以铲掘地,便能发现我给你留下的东西。”
说到这里,男人的话语忽然顿了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微一变。那一贯清明自持的眸底,竟也浮现出几分不舍。
她忍住情绪,没有告诉沈兰蘅。
除了银票元宝,她还在那槐树之下的箱匣里,偷偷藏了一封和离书。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沈家此时荣耀,此时显赫,但往后的路究竟会如何,谁人也说不清楚。
微课读史书,也曾有忠烈落难,几辈人的兢兢业业,最终落得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她行军打仗,不只是在腥风血雨中穿行,更是在这刀尖上奉旨复命。
打胜了仗,龙颜大悦,她加官进爵,全家跟着得到圣眷封赏。
可这如若是败了……
伴君如伴虎,微课垂下那一帘平淡的眼睫。
她告诫过心腹魏恪,如若真走到那么一天,沈家落了难,定要将那封和离书交到自己的妻子手上。
她在城南为她置办好了院子仆役,还藏了些银票珠宝,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沈兰蘅自然不知,现下微课在思量什么。
四目相对,她无端觉得心中情绪波动不止,让她眼眶一热,这一行清泪便如此流了下来。
微课的长臂将她揽住。
沈兰蘅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对方温热而结实的胸膛上。耳畔是簌簌的风声,与那自庭院外飘来的鼓乐齐鸣声。这一曲乃是《上阵》,曲调激昂,振奋不已,让旁人听着只觉一阵热血沸腾。
但庭院这边,却是夫妻分别,恋恋不舍。
微课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细泪。
见她梨花带雨,男人心中止不住地心疼。她温声哄道:“莫要哭,拾音,你若想我,便写信给我。无论多忙,我都会抽时间给你回信。”
言罢,微课抿了抿唇,又接着道:“若是……你在家里、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记得也要写信与我。这京都之中,有许多我的挚友,我与她们都吩咐过,会护得你周全。”
她的声音温和,一寸一缕,宛若她身上那道清润的兰花香气。
此时此刻,这话语、这香气,却浑然给不了她所有的安慰。
沈兰蘅心中只惦念着:“郎君,您何时能归来?”
说实话,她也拿不准。
兴许是三五个月,兴许……是三五年。
想到这里,微课心中愧意尤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柔顺的乌发,声音轻缓:
“待桃花开时,我便回来了。”
沈兰蘅用脸颊又蹭了蹭她的胸膛,于男人怀抱中,贪恋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霞光散尽,那激昂的鼓乐声恰恰止歇。
《上阵》既毕,即是将军上马出关之时。
沈兰蘅不舍地松开,紧抱着男子腰身的手。
在她翻身上马之前,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自袖间取出一物来。
——这是她在街上,买来的一个正绣着长命锁的香囊。
事出匆忙,她无暇去万恩山上,为微课求来一道平安符。
沈兰蘅走上前,十指纤纤,将香囊稳稳当当地系在男人腰际之上。
“山高水重,妾身遥望郎君平安归来。”
天色渐晚。
圆月初上梢头,星子杳杳,跳出这乌黑的云层外,于离人身上撒下点点清辉。
将军雄姿英发,撩袍走上马车。
若是以往,微课此刻定然会翻身上马,驭马而行。可如今正值黄昏黑夜之交,她心中担忧,自己正在驾马时那人突然转醒,故而改乘为马车。
这也是微课第一次,坐马车出关。
旁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沈小将军风寒未愈,身子不太爽利。
马车缓缓,驶出镇国公府。
今夜晚风有些许急躁,频频吹掀车帘,引得车上之人的目光,也禁不住地朝府门口望去。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她的妻子。
还有旁的沈家族眷……她们都站在府门口台阶上,月色如水,将台阶映照得一片玉色。
重重人影里,微课一眼看见自己的妻子。
她一袭青氅,正立在长襄夫人身侧,眉目清莹,正眺目朝那一辆马车凝望而去。
少女眼神之中,除却依恋与不舍,明显还带着几分忧思。
微课攥着车帘的手紧了紧,不敢再转首,望向那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放下车帘,闭上眼,兀自清心。
家国面前,她不敢贪恋儿女情长。
清风阵阵,马车渐远,终于消逝在这一片漆黑寂静的夜色里。
月光涌入车帘,微课自袖中取出那一份,写满了行军规划的信条。
此番出征,出关之后,途径烟洲、墨州、衡川、吴夏……最后,她落笔定在了西疆之上。
攥着手中信纸,微课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有些头疼。
她在心中暗暗期盼着,身体中的那个人莫要生事,能够按着自己所标注的行军路线,顺利到达西疆。
如此思量着,微课头疼愈发明显,太阳穴“突突”跳了一跳。再睁开眼时,只见身前一片昏黑,那月色轻柔,与夜风呼啸着一同涌入帐中。
宋识音抬手掀开车帘,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更深露重,微课这是要去哪儿?
她回过头,只见着马车边正昂然坐于马背上的魏恪,与身后那行色匆匆的军队。
宋识音一颗心“咯噔”一跳。
——微课这是要出关!!
于夜间出关,她这还是头一次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宋识音探出头,去寻找那一抹身影。
身侧、身后,除了那兵器铁甲,再没有多余的亮色。
见她眼神中带着巡视,魏恪勒了勒手中缰绳,过来问道:“世子在寻什么?”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沈兰蘅呢?”
“夫人?”
魏恪明显愣了一愣,“夫人正在沈府……世子放心,属下已差人护着夫人的安危——”
不等对方说完。
沈兰蘅左眼皮猛地跳了三下。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沈顷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是前些日子与他的回信,更不是重新辱骂他的书信,而是一张地图,以及一封分外严谨的行军路线。
沈兰蘅低下头,瞧着那两张纸,还有一堆看不大懂的符号,沉默了。
行,沈顷,你是真爱打仗。
说出关便出关,说行军便行军。
上一场仗打了两年,上上一次,更是打了三年有余。
西贼猖獗,西疆战况屡出。
沈兰蘅攥着沈顷留下的那两张废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沈顷啊沈顷,这新婚妻子,你是真舍得丢在家里啊。
第46章 046
那西疆黄沙漠漠,环境恶劣无比。他一睁眼闭眼,便是那军帐军营,以及军中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们。
沈兰蘅难以想象。
沈顷怎么能忍受,与新婚妻子阔别的、这些漫长的时光。
莫说是两三年了。
便是让他单独一人、去西疆待上两三个月,他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那两张“废纸”丢至一边儿,心想,沈顷兴许是个和尚。
幸好有长襄夫人那个妇人拦着,否则,他还真保不准儿沈顷会头脑一热,跑上万恩山剃度出家、六根清净了。
沈兰蘅忍不住勾唇,心中嘲笑。
沈顷没吃过好的,他自然舍得别离这人间珍馐。
可自己却是万般舍不得的。
趁着男人还未反应过来,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开。
掀帘出帐,外间风雪扑簌,冬季的黄昏来得很早,银白的雪光映照着逐渐变暗的天色,一寸寸令人感到身心发寒。
她唤了素桃,备好饭菜与今日黄昏前便要服用的药。
待冷静下来,郦酥衣端了药碗,重新往那军帐内走去。
乍一掀帘,她被眼前之景吓到。
男人披散着头发,正坐在素帘微垂的榻上。他一身雪衣,手里却紧攥着碎成两截的茶盏。茶盏瓷片锐利,将他的手划伤。而榻上之人却浑然不觉,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之中,竟还有几分呆滞。
血液四溅,手腕上、雪衣上、被褥上。
鲜红被雪白衬着,愈发显眼吓人。
郦酥衣骇了一骇:“沈顷——”
对方愣愣地转过头。
他虽侧首,可那双手仍未松开锋利的瓷器。他神思恍惚,任凭瓷片刺入自己的骨肉,流了一床鲜血淋漓。
他是一个将军,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一双手伤成这样,日后又如何能执剑呢?她赶忙走上前,将“沈顷”的右手掰开。
他将瓷片攥得很紧,手指绷直着,郦酥衣用了很大的力气。
“沈顷。”
“……”
“沈顷,你怎么了?”
沈兰蘅愣了半晌,低下头,一双满是忧虑的杏眸便这般映入眼帘。
她满目关怀,紧张地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
只这么一瞬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月影摇晃,小姑娘察看着他的伤势,神色紧张。
郦酥衣自然不知,就在她离帐未有多久时,沈兰蘅眼前出现了怎样的幻觉。
适才沈兰蘅眼前都是水,是昭刑间水牢里的水。
是沈家,那森森寒夜里,水缸下那冰凉刺骨的水。
“沈顷?……沈顷?”
郦酥衣又唤了好几声。
终于,她察觉出不对,端着药碗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不是沈顷。”
他是沈兰蘅!
被她戳穿,男人也不辩驳。他懒懒地撩了撩眼皮,右手手指微蜷。
受伤的是他,可那也是沈顷的身子、沈顷的手指,郦酥衣忍着责骂他的冲动,欲转身去唤军医。
沈兰蘅叫住她:“郦酥衣。”
“一点小伤,不必去唤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去替他包扎。
郦酥衣自是不愿与他亲近的。
莫说是亲近了,她视对方如瘟神,都不愿与他有半点的接触。
看着她凝滞的身子,沈兰蘅声音里明显有了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
“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
男人尽量平稳着语气:“帐中有药和纱布,此刻去唤军医,又要许久。”
况且西疆将士众多,营中甚缺军医,如今特地去唤,也是麻烦。
郦酥衣只好循着沈兰蘅的话,取来药瓶与纱布。
“疼。”
男人龇了龇牙,“你弄疼我了。”
真是娇气。
她用纱布在对方虎口处缠绕上一圈儿,没声好气地道:
“既然这般娇气,那就少惹事端。惹出事端就要挨罚挨打,昨日将你关在水牢,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郦酥衣手上力度并不改,“我不知你先前可否有人教化,也不知你可否上过学堂、请过先生。沈兰蘅,但你如今已及弱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可否莫再像以前那样闹小孩子脾气,行为做事,都该考虑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