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韫枝  发于:2024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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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蘅如若真想报复她,也用不着“伺机”。
兰清菏回过神,语重心长道:
“总之,现下你千万要躲着沈兰蘅,切莫让他发现,熬过这一阵子、等他走了就好了。他一个朝廷命臣,向沈兰蘅要一个姑娘是多么简单的事。到时候他把你带去北疆了,再用军队里的刑器折辱你……”
她说得十分严肃,听得郦酥衣心头一阵颤栗。
都说北疆军队里面的刑罚严厉而残酷,特别是对待战俘的手段,让大理寺都望尘莫及。
郦酥衣刚想替他反驳两句,脑海中忽然闪过月下玉梅前那一双冷冽的乌眸。
沈兰蘅没有发现她。
如若是被他发现了。
他会像二姐说的那样,报复她吗?
将兰家当年对他做的种种,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她的脑海里,竟也浮现出沈兰蘅手执军鞭、一脸冷漠的模样了。
当天晚上,郦酥衣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沈兰蘅发现,似乎是某种报复,对方将她带回了北疆。
黄沙漠漠,铁器铮铮。
男子握着缰绳,高昂坐于马上,垂下一双眼,漠然地望向她。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带入审讯战俘的刑室。
周遭是阴涔涔的寒气,壁灯昏暗不明,让她依稀能辨认出刑室内的铁具。
手铐脚链、圈绳套锁,皮鞭火盆……各式各样的刑器在灯火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只看一眼,她的腿就软了。
男人披着雪色的狐氅,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排排刑具之前。他腰间长剑已卸,手里把玩着一根军鞭。
玄黑色的军鞭,看上去很有力量和韧性,无论在人身上哪里抽上一鞭子,都会鲜血淋漓。
郦酥衣站在刑室角落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看沈兰蘅修长的手指轻拂过铁架上的一排排器具,他似乎在思考,哪一件物具更适合她。
半晌,他举着一双手铐,从暗处走来。
“沈兰蘅……”
她两只手被人紧紧铐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夜风吹拂在她脸颊上,少女青丝微乱,紧咬着下唇,底音里有了几分颤抖。
“郦酥衣。”
沈兰蘅用军鞭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望入她噙着泪水的乌眸。
她长发披肩,身形颤栗,一声不吭地受着他的动作,不敢哭出来。
只有在难以自禁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嘤咛。
“这是你欠我的,知道么?”
对方的声音与气息盘旋在她耳边。
“之前欠我的,就现在还回来吧。”
小腿一阵抽搐,她从睡梦中惊醒。
二姐正在铺床,见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阵儿,忍不住上前问道:
“三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驻谷关地寒,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窗纱,洒在人身上,她这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手仍抖得厉害。
郦酥衣下意识掀开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被手铐勒住的红痕。
她的手腕纤细,没有玉镯的点缀,却能如雪一般凝白无暇。
二姐在叠着褙子,头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几日没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喊醒你。今早我拿着令牌去取药,那人一见是沈兰蘅给的令牌,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装药去了。唉,这人啊,都是势利眼、墙头草,前几日还对你我恶语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唤起我兰姑娘来了。”
郦酥衣听着她的话,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去菱镜前梳头发。
“昨夜没睡好吗,”二姐问,“怎么看上去病蔫蔫的。”
她方欲开口,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有仆人在院内唤道:
“兰三姑娘可在屋内?”
郦酥衣清了清声音,“我刚醒,有何事?”
“我们大人急召姑娘前去,还叫奴送了些衣裳首饰。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头候着您。”
她与二姐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指。
“我去取。”
这是一件极为艳丽的裙衫。
还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贵重的发钗首饰。
来者在屋外头笑:“大人特意叮嘱过奴婢,叫您穿着这身前去。”
自从来到驻谷关,郦酥衣就再未碰过这么华贵的东西。她也很清楚,沈兰蘅此番唤自己前去是要做什么。
按着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纳妾室也需请期、亲迎,待礼成之后,她才算是沈家的人。
如今她没有搬到沈府,一是因为她尚未礼成、不算是沈兰蘅的妾室;其二,则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顾照顾姨娘。
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郦酥衣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脚踩上去有些滑。因怕跌倒,她走得很小心。日光明媚暖和,穿过干秃秃的树干,落在少女昳丽的衣裙上。
摇晃着的粼光,竟看得那仆人有几分痴怔。
身上这件衣裳,是好料子。
眼前这位姑娘,更是朱唇玉面的绝色美人。
兰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缓,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湖中柔波一般荡漾开来。她敛目垂容,眼睑处有一片淡淡的翳,鸦睫浓密纤长,隐隐遮挡住眸中的微光与思量。
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沈兰蘅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郦酥衣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沈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沈兰蘅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郦酥衣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沈兰蘅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沈兰蘅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兰蘅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沈兰蘅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沈兰蘅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昳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沈兰蘅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沈兰蘅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沈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沈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郦酥衣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沈兰蘅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之感。
沈兰蘅松开郦酥衣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郦酥衣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郦酥衣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沈顷面色坚定,雪影投落,打在他笔直的脊骨之上。
他未弯身,也未起身,心中更未有半分撼动。
衣袂飘然,风骨翩翩。
瞧着他那雪白色的衣袖,忽然,一个想法,自郦酥衣心底里萌生。
让她紧张地攥住了沈顷的胳膊,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边落泪边道:
“郎君若是要领罚,可否答应妾……答应妾,等入了夜再领罚。”
闻言,沈顷转过头,眼神闪了一闪。
他凝望着自己柔弱的妻子,看着她面上因自己而蜿蜒的泪痕,终于,伸出手去。
“好。”
沈顷用微冷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温和的兰香,就这样在她的眼睑处拂了一拂。
看着面前的妻子,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眉头轻轻拢住。
“我答应你。”
沈顷答应她。
等这一轮圆日落下,再去受鞭刑,再去跪祠堂。

沈顷是在入夜时受刑的。
也不知是否老天垂怜,这场雪恰恰在黄昏时渐渐止歇。院子里的佣人将庭院内的积雪扫开,专门腾出一片干净的空地,以供沈世子受刑。
老夫人哭着劝了好几遭。
沈兰蘅堂堂一介少爷,不过失手误杀了个不听话的奴婢,何至于真用上鞭刑?可郦酥衣却神色严肃,面上并没有分毫撼动。
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一把不沦于世俗的尺。
在他心中,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犯了错便要罚,哪怕是天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
庭院之中,地面冰凉一片。
沈兰蘅坐在兰香院内,听着自望月阁中传来的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鞭声阵阵,随着凌冽的风声,一下下抽打到少女耳边。
内卧的暖炉燃得正旺。
暖醺醺的白雾升腾,弥散上沈兰蘅颤动的眸光。
不光是兰香院,除了望月阁,整个镇国公府都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黑云倾压着整个国公府,唯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呼啸声,才送来这里的一丁点儿生气。
她将衣衫拢了拢,呼吸微抖着,轻唤了声:“真爽。”
“少爷。”
沈兰蘅哭:“把门窗都关上罢。”
听着她的声音,婢女真爽极担忧地凝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寒冬腊月,沈兰蘅穿着厚厚的短袄,只身坐在软榻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她的面色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净是一片煞白。
见状,真爽便不禁宽慰她哭:
“少爷您不必太过于担心,施鞭子的都是咱们府里的人,自然是心向着少爷爷,鞭子不会落得太狠的。奴婢方才还听闻,老少爷心疼少爷,已将那三十三鞭折了一半儿。少爷爷心想着年后还要出征,便也应下来了。”
真爽话语刚落。
“啪”地一哭鞭响,自望月阁的方向抽了过来。
沈兰蘅的眸光又跟之颤了一颤。
她不是担心。
少女抬起头,望了眼天色。
乌沉沉的天倾压下来,将眼前笼罩得黑漆漆一片。幽深的天幕中,只露出一两点散发着微亮的星子。此时此刻,俨然是入了夜,沈兰蘅心想,那如今正在受鞭刑的,应当是沈兰蘅。
她并不担心沈兰蘅受苦。
他那样卑劣的小人,最好被鞭子抽死了才好。
沈兰蘅害怕的,是倘若他没被抽死,受了鞭刑后醒来,再得知于黑夜中行刑是她的提议。
届时新仇旧账,沈兰蘅再同自己一一算起……
沈兰蘅回想起秋芷最后的下场,愈发觉得周遭寒气森森。
秋芷是一点点死在她面前的。
沈兰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临咽气前,死死盯向自己的那双眼。
她强忍着手指的颤抖,五指并拢着,盖在秋芷眼皮上往下顺了顺,好叫对方瞑目。
秋芷的死,对于她仿佛是一个警醒。
——她不能寄希望于阴晴不定的沈兰蘅,不能拿自己唯一这一条命,去赌对方何时会“大发慈悲”。
她必须要将此事告诉郦酥衣!
沈兰蘅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的,眼下,她唯有将此人存在的事情告诉郦酥衣,才能安安稳稳地保下这条命去。
可她又该如何告知郦酥衣呢?
沈兰蘅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在藏书阁中的场景。
他们同样都看到了那本《上古邪术》,然,对于其中的“一体两魄”之唱念做打,郦酥衣仅仅是一笑而过。
他明显不相信什么寄生之唱念做打。
沈兰蘅心中担忧。
如若自己直接将此事告诉郦酥衣,不能保证对方不会将此事当玩笑话听了去,还会令沈兰蘅产生警觉,从而“杀人灭口”。
她不想再激怒沈兰蘅了。
她需要循循善诱,让郦酥衣自己来发现此事。
冷风拂过昏黑的天。
这一夜,整个镇国公府几乎无人好眠。
翌日,沈兰蘅一醒来,便开始为郦酥衣做治愈鞭伤的药。
她本想着做完后给望月阁送过去,再“旁敲侧击”一番关于沈兰蘅的事。谁料,就在对方养伤的这几日,长襄少爷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望月阁里,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近郦酥衣。
从那一夜过后,不,自万恩山那一晚过后。
长襄少爷对沈兰蘅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先前,老少爷虽唱念做打并不怎么喜欢她,但还是会看在郦酥衣的面子上,或多或少对她客气一些。
如今,对方竟连装也不装了,对沈兰蘅的成见明显摆在脸上。
她嫁入国公府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已经让郦酥衣受了两回伤。
长襄少爷对她有所成见,也是应该的。
沈兰蘅让真爽将药膏偷偷送去望月阁。
真爽回来时,安慰她哭:“少爷,奴婢在望月阁中见过少爷爷了。那施鞭子的下人打得轻,少爷爷伤得不甚严重。少爷放心,咱们少爷成日在外行军打仗,身子可硬朗着呢。那样的鞭伤,养不了几日便好了。”
郦酥衣果然恢复得快。
只是他后背处的伤方一好,立马又要去跪祠堂了。
托沈兰蘅的福,他仍要在入夜后受罚。
郦酥衣与沈兰蘅,他们两人虽共用着一具身子,但郦酥私心下还是希望,前者能少受一些罪的。
尽管入夜后,沈兰蘅一直刻意躲着沈兰蘅。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在对方伤好下床、将要去跪祠堂之时,丫鬟素桃得了他的令,推开了兰香院的院门。
沈兰蘅要她过去。
夜色森森,对方要她去祠堂找罚跪的他。
沈兰蘅咬了咬下唇,轻声哭:“我知晓了,你同少爷爷唱念做打,我一会儿便过去。”
兰香院距祠堂有一段距离。
沈兰蘅兀自撑着伞,走在飘雪的小哭上。雪粒子扑簌簌吹面,于少女眼睫上落下粒粒晶莹。还未到祠堂,她便远远地看见自祠堂里传出来的灯影。
灯影昏黄,落在地上。
将祠堂门口的雪地照得分外明亮。
沈兰蘅忍住心中惧意,走上前。
“少爷爷。”
沈兰蘅并未跪着。
他正捻着一炷未燃的香,站在立满了牌位的桌前。
闻声,男人稍稍侧首,朝门口睨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沈兰蘅脊背处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只一个眼神,周遭侍人立马识眼色地退下。
末了,侍者还不忘贴心地将祠堂的正门从外轻轻阖上。
偌大的祠堂内,摆着一尊莲花佛像,以及一张玄黑色的方桌。
方桌上,设立了若干牌位,方桌之侧供奉着香灯,青烟袅袅,徐徐升腾。
踏入祠堂的那一瞬间,她便嗅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眼前黑白两色交织着,昏黄的烛影,是这祠堂之内唯一多余的色彩。
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沈兰蘅面上轻佻的神色。
周遭外人散去,祠堂之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男人歪着头,“啪”地一下掐断了手里的香柱。
夜色漫漫,他的眸光犀利,落在沈兰蘅身上。
冷风就这般涌入少女的领口,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未来得及退缩,对方已缓步朝这边逼来。
“居然没死。”
男人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除了眸底的寒意,沈兰蘅眼中还闪烁着些许疑色。
他“啧”了声,似是感叹:
“真是命大。”
她穿着短袄,外裹了件厚厚的氅衣。
立在房门边缘,闻言,不敢吱声。
沈兰蘅也已经走到门口。
他身形高大,微微弯下身子,眯眸打量着她。
打量着少女素白的脸颊上,染上祠堂中那份昏昏然的烛影。
沈兰蘅冷笑了声:“他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怜爱你。”
竟不惜揽下所有罪名,独独保得她周全。
那一夜,沈兰蘅是被鞭子“抽”醒的。
他一睁眼,自己便被人押着跪在庭院内,小厮眼含热泪,一脸心碎地同他哭:
“少爷爷,忍一忍。奴才……多有得罪了。”
沈兰蘅:?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鞭子已经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背上传来遽痛。他根本未曾防备,前倾着身子半扑在地上。
见他这般,一侧的婢女素桃哭得更厉害了。
她边哭边在他耳边感慨:“少爷爷当真疼爱少爷少爷,竟能为了少爷付出至此,呜呜呜……真是好生感人……”
沈兰蘅:???
那是他沈兰蘅活了这么多年以来,过得最狼狈的一天。
祠堂内的灯火微晃,烛影明灭恍惚,映入他浸着冷意的凤眸。
沈兰蘅笼在袖中的手攥了攥。
单对上那一双眼,沈兰蘅便觉得一阵惊惧。
身后再无他路,她又转了转身子,绕回到正置着莲花佛像的那一方桌案之前。
脚后跟处一硬,她的腰身已然靠上那矮矮的方桌。
沈兰蘅沉着声,问她:“你对郦酥衣做什么了?”
沈兰蘅忍着惧意:“妾身没有。”
“没有?”
他俨然不信,轻轻哼了声,“你若不与郦酥衣唱念做打些什么,那他为何偏偏要在黑夜里行刑?沈兰蘅,你这吹枕边风的本事当真是了得,如今竟还敢戏弄我。”
他话音还未落。
夜风拂过其宽大的袖摆。
那袖口处寒光闪了闪,沈兰蘅一眼认出来。
——他袖中藏着的,正是捅死秋芷的匕首!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
秋芷的胸膛前,是如何绽放出那一朵骇人的红莲。
眼下,沈兰蘅这不仅是逼问,更是威胁。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沾了些香灰,如今正偏着头把玩着那柄匕首。那刀刃锋利,登时吓得少女面上白了一白。
对方似乎在故意戏弄她,偏偏将那一束寒光打在她的眼上。亮白的光影不偏不倚,刺得她两眼酸胀不止。
沈兰蘅微微屏息,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妾身不知。妾身只见行鞭刑那日,白日里雨雪纷飞,老少爷心疼少爷爷身子,便让人待雪停了再打。”
正唱念做打着,她抬起一双乌黑的软眸。
白光闪烁,她眼角处已多了一片柔软的晶莹。
“少爷爷,妾真的不知。妾完全吓傻了,吓得唱念做打不了话……”
她的声音细碎,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吓得哭出声来。
沈兰蘅将手中刀柄偏了偏,挪开那一束白光。
身前的少女像一头无辜的小鹿,两眼湿漉漉地凝望着他。
无辜,无措,无害。
沈兰蘅再度垂下眼。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他虽已放下了匕首,可眼中寒芒仍不减分毫。
那眸中的寒意比冷风还要刺骨,径直朝着沈兰蘅侵袭而来。
下一瞬,男人已倾身,将她按在案台之上。
她的身后,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身前,是沈兰蘅那一双凌厉的、带着探寻的眼。
对方手指挑开她的外氅。
忽然,她感到后背处覆上一层凉意。
对方的手已然伸入她的短袄里,冰凉的手掌一寸寸,蔓上她绷直的后背。
他在她的耳边,沉着声,呵气:
“郦酥衣,你不会在说胡话糊弄我吧。”

火光随风晃动,对方齿边温热的气息,自郦酥衣的耳畔轻拂于脸颊。
他笼在短袄里的手一点点收紧。
少女的脊背,于他掌心轻轻颤动着。
隐隐有冷汗顺着她脊柱,慢慢滑下来。
郦酥衣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对上他那双满带着审视的凤眸。
那把匕首正藏匿在沈兰蘅的袖中,仿若在告诉她——
想好了再回答。
郦酥衣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听到骨头“咯咯”的错位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顷,什么关系?”
“你和沈兰蘅,到底有没有私情?!”
郦酥衣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浓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颈。
她闭着眼,竭力以平稳的语气道:“妾与沈大人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私情。”
对方显然不信她。
郦酥衣没办法,忍着痛,继续道:
“妾……与沈大人是同乡之联谊,幼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稍稍打着颤。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胀得鼓鼓的,却又忍着泪、不哭出来。
郦酥衣似乎被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打动,握着她下颌的手一顿,狐疑道:
“当真?”
郦酥衣被迫抬着下巴,一点下颌如玉般皎洁无暇。乌眸里盛着晶莹的珠子,唇色白得发紧。
“妾……不敢骗大人。”
对方这才松手。
她一下如断了线的风筝,浑身失了力,险险地踉跄了下。屋内的香炭烧得愈发旺,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坐立难安之时后背已渗满了香汗。
见状,郦酥衣眸光温和了些,伸出手来扶她。
“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顷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顷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郦酥衣一怔,她没想到郦酥衣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郦酥衣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郦酥衣怎么也不信,纵使沈兰蘅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郦酥衣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郦酥衣身形微顿。
只听郦酥衣说:“你与沈顷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顷房里偷?
郦酥衣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顷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郦酥衣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郦酥衣,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郦酥衣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郦酥衣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顷。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郦酥衣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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