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前走了数十步。
冷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心窝子里钻。
冻得她身形一抖,小腹亦是一阵刺痛,痉挛般的阵痛感一道道袭来,她捂着腹部,跑到屋檐底蹲下。
痛意不止,痛得郦酥衣额头又冒了些冷汗。喉咙猝不及防地灌入一道冷风,刺得她咳嗽了几声。
门那边,似乎传来响声。
她痛得有些耳鸣,没有听见。
只感觉大雪如鹅毛一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顺着陡峭的寒风拂到她眼睫上。
郦酥衣眨了眨眼睛,雪水宛如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的,坠在裙尾处。
她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鼓起勇气,轻轻叩响沈顷的房门。
她敲得很小声,一边敲,一边想。这么晚了,屋子里头没亮着灯,对方应当是睡下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小姑娘有些失落地垂下鸦睫,睫羽上的水珠又颤了颤。刚准备往外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道救命般的暖风袭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男人晦涩不明的眸。
她的胳膊给人攥着,带入房中。
晚风,昏月,潮湿的雾。
男人那件里衣像是匆匆披上,衣带未系,衣料子如水般顺滑。只一下,便顺着肩头滑落。
昏黑的夜色里,她看清了这一副,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发上沾着些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滴落。额上的碎发亦淬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珠,无声地打湿了他的睫。
郦酥衣被对方攥着,后背抵上桌案,双肩微抖。
她秉住呼吸,可对方身上的香气依旧能够渗入肺腑,直达她心窝深处。沈兰蘅就这般审视着她,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她谨慎小心地发问:“大人方才……是在沐浴吗?”
沈顷咬牙笑了笑,“不然呢?”
这一回,少女声音里含了湿漉漉的雾气,仓皇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沈顷右手抵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手背青筋隐隐爆出。水珠从他矫健有力的手臂上滚下,悄无声息地坠于这一片黑暗中。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
带动着她的身形也是一顿,细腰如柳枝般,莫名就软了下去。
郦酥衣想往前借一借力,可身前又立着一块烙铁,郦酥衣不敢动,更不敢看,只好闭了眼睛。
双睫在黑夜中,轻轻发着颤。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哑,隐忍道:
“郦酥衣,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一下慌了神。
这么多天了,她嫁入沈府已近一个月了。她早已受不了每天夜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甚至想过,这个世界上最想要沈兰蘅消失的,并不是沈顷,而是她本人。
如何,才能彻彻底底地除去沈兰蘅。
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二人坐在桌前,正思量着。
一缕寒风自廊檐下穿过,钻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进了兰香院。
沈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给她披件衣裳。
右手方一伸去,忽尔又想起今日清晨,妻子身上的痕迹。
他与那个人,用的是同一张脸。
思及此,沈顷手指不由得顿住。
他的眸光中带着几分忧虑与隐忍,落在少女素白的面容之上。
那目光缓淡。
翕动的眼帘下,是兀自藏匿的情绪。
郦酥衣并没有发觉身前之人的异常。
见冷风袭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站起身,将身后的披风套在身上。
“郎君冷吗?”
少女歪着头,问他。
沈顷攥着筷子的手稍微紧了紧,“不冷。”
“方才说到哪里了?”
郦酥衣:“如何让他消失。”
适才沈顷,明明说的只是“将他从身上驱逐出去”。
闻言,男人的目光闪了闪。
清浅的眸光如同淡淡的水镜,琉璃色的日影缓缓投落,鸦睫之下,泛起一道又一道极浅的波纹。
郦酥衣忽然想起那只银镯。
“郎君,有一事我未曾告诉你。”
她思量少时,终于还是抿了抿唇,道,“先前妾身给您的那只银镯,并非用来保平安,而是作驱邪之用。”
“驱邪?”
沈顷声音淡淡,语调微扬。
然,他仅是讶异了一瞬,登即便明白过来,妻子口中的“驱邪”所谓何意。
反应过来,他的心口处又不禁泛起一阵钝痛。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不,甚至在那日之前,妻子就被那等“邪物”缠绕上了么?
雪衣之人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与挣扎。
少女浑然不觉,迎上前来,问他:“这几日,郎君可还将那银镯带着么?”
“戴着。”
他点头。
他原以为那银环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先前弄丢,他还找了许久。
“奇怪了……”
郦酥衣微微蹙眉,既是成日戴着,为何却不起一丁点儿作用?
莫说是镇住邪物的魂儿了,沈兰蘅那厮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行为举止甚至愈发猖狂。
看着面前一脸苦恼的小姑娘,沈顷轻叹一声。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直接告诉妻子,她这是被人给骗了。
鼻息前落下一道兰香,郦酥衣抬眸,正巧望入那一双写满了无奈的眼。
半晌,她迟疑道:“这、这是……不顶用吗?”
“顶用,”他将衣袖稍稍往上掀了掀,露出那一只看上去也不怎么精致的银环,沉吟道,“许是……那邪物在我身上扎根多年,一时无法驱除。此事不能急功近利,夫人莫要担心,我会成日戴着他的。”
还会在入睡前,偷偷将银镯藏起来。
以防那人毁了他的定情信物。
听他这么说,郦酥衣在心里头急得快要哭了。
她怎么能不担心,沈兰蘅多待在沈顷身上一天,她便要多受一天那样的折磨。如今还好,对方尚还不知自己已将此事泄露给了沈顷,如若他知道了,如若他知道了……
她的眼前闪过绳索、匕首、祠堂。
郦酥衣欲哭无泪。
如若真到了那时,沈兰蘅他,又该怎样对自己啊!
所幸,此时此刻,面前的是沈顷。
所幸在沈顷知晓那人的存在与恶行后,并没有一味地责怪她,反而与她思考起应对“沈兰蘅”的办法。
沈顷说,先前那一只银镯,讲究的是“循序渐进”。
可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效用。
他们亟需一个手起刀落、药到病除的法子。
就在此时,一个人名,不约而同地浮上郦酥衣与沈顷的脑海。
——智圆大师。
郦酥衣回想起那日,她去国恩寺时。
莲花宝座,古帐清风。
青灯隐隐,笼于老者那花白的胡须之上,说也奇怪,对方分明从未见过她,单单只看了她一眼,便立马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
智圆双手合十,遗憾摇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那日,她背着沈顷,来问他身上的“天机”么?
如若沈顷当时在场,智圆是否便可以告知,他们二人究竟该如何破局?
郦酥衣坐在桌案前,拢起一双细眉。
她与沈顷都觉得,智圆大师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深冬的冷风吹拂入帐,将薰笼内的暖炭吹掩了些许。日影微斜,落在沈顷腰际那枚玉坠子上,映射出淡淡的琉璃色。
男人一袭雪衣,正端坐在少女面前,闻言,思量少时,道:
“再过上四日,便是母亲的生辰,届时我会宴请京中众好友。不若在此之前,先以观望风水、驱邪避秽之名义,请来智圆大师。”
他的声音清润缓淡,正落在郦酥衣耳畔。
少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现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深冬的夜,总是黑得很快。
只一不留神,便转眼到了黄昏。
同往常一样,还未入黄昏,婢女素桃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伺候着沈顷服下。
这一碗他饮用多年的汤药,看上去黑黢黢的,苦涩无比。
男人坐于桌案之前,面色不改,将其服用干净。
素桃收拾好了汤碗,袅袅福身,恭敬退下。
沈顷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天色虽是阴沉,乌黑的云层中仍透着几分霞光,夜晚显然还未到来。
男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朝外唤了声:“魏恪。”
立马有人掀帘而入,“世子唤在下何事?”
魏恪跟了他这么多年,算是他极信任的人。可即便如此,沈顷仍思量着,暂且先不将此事告诉对方。
这件事太过蹊跷,也太过离奇。
更何况,一旦他同旁人说了那邪物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知晓夜间出现的并不是他沈顷,那每夜来到兰香院与世子夫人缠绵的,则是那妖邪之人。
女子的清誉,着实太过重要。
即便那人与自己用着用一张脸、同一具身子。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只道:“你近些天跟着我,可有发觉入夜之后,我有何异常?”
他问得分外小心。
魏恪五大三粗的,根本不明白自家世子的意思。沈顷眼见着,对方满腹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喃喃道:“异常……什么异常?”
他着实没太瞧出来。
沈顷在心中思量。
看来此人深知他的生活习性,为了不被外人发觉,那妖邪平日都隐藏得很好。
男人神色淡淡,眸光泛着极浅一道琉璃色。
他稍抬右手,随意取过一本书卷。
正欲开口吩咐时,忽然又听见魏恪乐呵呵地道:“若说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嘿嘿,世子爷,那便是您愈发喜欢往夫人的兰香院去……”
沈顷:……
他攥着书页的手愈发收紧。
黄昏的风萧萧不止。魏恪亲眼看着,他那眸光温和、向来不轻易动脾气的世子爷,眼神之中竟泛起一道冰冷的寒意。
魏恪心中敬畏,立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长,立于案台之前。只见霞光刺过窗牖,于世子的身上洒下一层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爷手指修长,取过一本又一本军书,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个小山包。
世子扬声,道:“临近年关,京中、府中事务繁多。今日圣上召见我入宫,待翻过年后,我便要领兵边关。这些天因是养病,我在府中懈怠许久,这些书籍,便交由你监督我,在夜间抽时间看完。”
闻言,魏恪不由得讶异道:“这么多书,都要在夜间看完?”
沈顷郑重其事地点头。
“白天事务繁忙,移不开身,需得在夜里抽出时间来学习。”
言罢,他又道:“不止是这些军书,还有那些卷宗,这些时日,我都得在夜里看完。需要你来监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严于律己,什么时候,竟还用他来监督世子看书了?
虽是心中疑惑,可这毕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应了下来。
沈顷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边的书卷整理好,军书、卷宗皆被他分类得整整齐齐。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个“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沈顷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渐渐褪去,不过多时,那一轮新月便要破云而出。
他唯恐这么多的书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暂地纠结过后,桌案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上前:“爷,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顷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兰香院中,妻子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登时敛了敛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监督我……咳咳,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里。”
魏恪仅是稍一愣神,而后立马会意。
这才是他要监督的“重点”。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八尺有余的一个大男人,在听完这句话后,竟也跟着一下子红了耳根。
许是羞愧,许是情怯。
适才,沈顷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
冷风于他宽大的袖摆上拂了一拂,不过顷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润的兰花香。
沈顷继续道:“今日,我与你所提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切记,千万莫要与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后三个字,他是停顿少时后,补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顷看见,魏恪眼中又生起几分疑惑之色。
但这终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个做下属的,不敢多问,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应答,沈顷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渐晚。
黑云乌沉沉的,好似整个天空,都要倾压下来。
倾压得人心口处憋闷,竟有些喘不过气儿。
桌案之上,书卷成堆,那一盏孤灯点着,是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缕明亮之色。
亮色隐隐,笼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顷抬起右手,执笔,蘸了浓墨。
衣袖之下,压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白纸干净,未沾任何墨迹。
男人眼底神色涌动,微垂下那一袭浓密的鸦睫,落笔。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连个称谓都没有给他。
最后一笔方落,忽然,一道无力反抗的晕眩感冲上他的脑海,无边的倦意将沈顷浑身裹挟。
几乎是一瞬之间。
男人的脑袋还未落在桌案上,忽然,他的后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个身子坐得笔直。新月上梢头,第一缕月色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抬眸时,眼底俨然换了另一番神色。
沈兰蘅醒了。
说实话,对于这次醒来,他是满怀期待的。
毕竟“入睡前”干了那样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顷的反应。
今早阖眼时,他甚至还觉得可惜。
自己不能与沈顷同时出现,否则,他真想当面、绘声绘色地同对方讲一讲,昨夜如何与他的妻子共赴巫山云雨。
毕竟,沈顷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们两个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兰蘅兴致勃勃地睁眼。
入目的是望月阁,那一张分外熟悉的书桌。
他慵懒地眯了眯眼,随意翻过那一本本书籍与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顷当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样了,都还满怀着军事政事。
要是换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处传来些许夜风,看那窗外,黑云倾压着,好似要下一场雨。
他很喜欢雨夜。
他与郦酥衣的初见,便是在那样一个春情荡漾的雨夜里。
如此思量着,沈兰蘅心情愈发得好。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闯入他的眼帘。
是沈顷留给他的。
其上问,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长,紧攥着字条,冷哼了声。
呵,乌龟。
他懒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懒腰,将腰间系着的兰花玉坠子扯下,欲起身往兰香院中走。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进来。
人高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脸严肃。
“世子爷,您得将这些书看完了才能出去溜达。”
沈兰蘅侧身:?
“哪些书?”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这些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
“再过四日是老夫人生辰,这些军书与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罢,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块的男人抬头,认真瞧着他:“世子,读罢。还有这些是要写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属下要为您抽查。”
沈兰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结实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个缩头乌龟沈顷,搞这一出是吧。
读就读,背就背。
单看这些书名,他又不是从没见过。
他在沈顷身上待了十余年,时常醒来时,便要面对着眼前这么多书籍与卷宗。如若着实闲得无聊,他也会随手翻着看看,试图从眼前这字里行间之中窥看到,另一个人白日里所见到的光景。
诗歌,经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时候的他会想,自己白日里,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读书人。
后来,他跟着沈顷上了战场。
黄沙漠漠,军帐里,他看着眼前那一叠叠战报,竟也不禁跟着感到荣耀。
自己白日里,不单单是个文化人。
他还会上阵打仗,舞刀弄枪。
他是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大将军。
可慢慢的,苏墨寅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万人的爱戴与敬仰,都属于白日里的他。
都属于白日里,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男人手指青白,攥紧了书页一角。
好,沈顷,你出题难为我。
今日我便要让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天纵奇才。
提笔,蘸墨,落名。
他大手写下一个“沈”字,想了想,又将其涂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题目……
这一场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风鼓动,夜潮汹涌不止。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颗颗细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扑打而来。
嘭、嘭、嘭……黑夜里,独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黑暗。
冰冷的夜风再度袭来。
听着雨珠敲打之声,魏恪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区区兵书。
沈顷既能读得,那他苏墨寅便也能读得。
他沉下心,静住气,屏息凝神,望于书卷之上。
魏恪在一侧打岔道:“您在书页下还给自个儿留了张考卷,说是今夜要写完的。”
闻言,苏墨寅翻了翻,果真在书页底下翻出一张考卷来。
他深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提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于卷面上淋出颗颗豆点。
至于那些题目……
就连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尤其是那些极为机密的军情军报,他都只是看个热闹。
诗文,不会背。
军书,看不懂。
考题,不会做。
偏偏沈顷还找了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这些书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装出沈顷的模样,让魏恪离开。
可对方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地守在那里,非要让他将面前那张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溃了。
沈顷,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让老子睡觉,成么?
恰在此时,长襄夫人端了碗热汤走过来。
他满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学的世子爷,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爷,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国公府最忠心的仆从,既答应主子要监督他夜间学习,那便不能懈怠。
苏墨寅半眯着眼,从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被再度叫醒,苏墨寅用手撑了撑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迹——
虽说,他跟着沈顷这么多年,确实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对于这些兵书卷宗,他向来走马观花,无聊时才翻翻看。
她也听闻了老二今日被圣上召见的事,关怀地问他,今日圣上可是要你年后出征?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入了夜还要拼了命的处理那些军政之事,喏,这是我让芸婶儿给你炖的汤,快趁热喝了。
待长襄夫人与侍女走后。
待身旁的魏恪如厕时。
长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汤药喝完,而后,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读了会儿书。
苏墨寅咬着牙,自书本下抽出沈顷先前留给他的字条。
他握着笔,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毕。你的事,白天不会自己做完么?】
沈兰蘅哈欠连天地熬过了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连天地醒来。
果不其然,仍是在书房里。
果不其然,身侧还守着魏恪。
面前仍是那一堆书,与昨日不同的,这一回一睁眼,他明显见着其中一本书卷里,正夹着一张大纸。
他抽出来,正是昨夜自己做的那张考卷。
沈顷换了另一种颜色的墨迹,将他那张试卷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丝不苟地批阅了遍。
末了,卷尾之处,对方在他画的那只乌龟旁留下淡淡一句话——
“全部重做。”
沈兰蘅:……
并非是在妻子的榻上醒来的。
见状,沈顷一颗心稍稍放下。与其同时,轻轻一道叩门声,有丫鬟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世子爷,您怎么醒得这般早?”
她温声,回应道:“爷昨夜读了近一宿的书,后半夜时,竟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后面魏恪大人叫了您一遭,您这才回到了床上。”
素桃只当世子昨晚看了一夜的书,记不太清了。
言罢,她又心有不忍,心疼自家主子道:
“世子爷不必如此鞠躬尽瘁,那事务再繁忙,总归还是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这还未离京出征呢,千万别先累倒了。
沈顷放下水杯,淡淡应了一声。
素桃将手中的银盘放下,又为他倒了杯温水。
一窍不通,毫无章法。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国之大事,审势为先。
素白的衣袖如云似雪,于交缠的床幔上轻轻拂了一拂。日影淡若琉璃,落在男子衣肩之处,泛着浅浅的金边。沈顷就从未见过这般性情顽劣、不学无术之人。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对方日夜寄居于自己的身体里,甚至还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沈顷听出这话外之音。
龙飞凤舞,歪七扭八。
他颔首,问道:“你以为我是何人?本世子从不睡觉。如今我便要去刺杀圣上,你也奈何不了我半分半毫!”
上罢早朝,他回到桌案之前。
手指修长,轻捻过那邪祟昨夜所答的那张试卷。
“本世子命令你,去将郦酥衣给我叫出来!!”
玉霜只好:“……是。”
他执着笔,神色认真,批阅那份试卷。
他沉住气,将椅子抽了抽,微沉着目光,坐下来。
男人雪袖微垂,于案台上徐徐铺平,宛若一朵洁白的云,就这般施施然展开来。
一边批阅,沈顷一边心中庆幸,幸好那人平日里较为规矩,未在军中惹出什么事端来。
此人性子如此急躁,如若不驱除出去,怕是整个沈家军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沈顷心中喟叹。
床帐被人轻悠悠放下来,沈顷褪下外衫,平躺下来。
这一袭乌发就这般于软榻之上迤逦开来。待拖到那一日,只要拖到那一日……
沈顷闭上眼,心中暗想。
到那时,那企图侵占他身体的邪祟,便会就此被驱逐出去罢。
躺在床上,他一边养神,一边思量着过几日如何刺杀。
他已与母亲说过,就在生辰宴的前一天,会请智圆大师前来做法事。
批阅罢,看着面前这张惨不忍睹的试卷,他又无奈摇头。
这么多年,于京中,于军中,他也算是识人无数。
魏恪果然是沈顷的好心腹,这么些天,说一不二地守在书桌前。同样,也逼得沈兰蘅不得不坐在桌案之前,被迫学习那些军法兵书。
当然,他也不是个多省事的主儿。
在经历了一系列无效反抗后,沈兰蘅愤愤提笔,与沈顷展开了书信交流。
沈兰蘅:弟弟,不是我说,你天天给我看这些穷酸东西,真的很无聊。
沈顷未回。
他继续:沈顷,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从未学过这些书,你这分明是在赶鸭子上架!
男人眸色轻缓,翻涌出淡淡的无奈与憾色。写下那句“全部重做”之后,他将笔墨搁下。
他虽勤勉,但也不是神人。
夜幕降临。
这一场夜雨又湿淋淋地落下来。
就在刚才,魏恪不知因何事,被芸姑姑叫出去了。
桌案之上,豆大的墨珠簌簌滴落在那一方素白的宣纸上,白纸沾了浓墨,登即晕染成黑黢黢一片。
沈兰蘅眸光沉了沉,他冷着脸,抽出沈顷先前留下的字条。
长风摇曳,夜色森森。
沈顷仍未回。
他:你说你一个堂堂定西大将军,一不关心国事,二不关心民生,成日净想着如何折磨我这样一个无辜百姓。你真的好意思吗,你的良心当真能过得去吗?
终于,沈顷淡淡回了两个字:——
沈兰蘅:……
他算是看出来了。
沈顷这分明就是在耍他。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毛笔被捏断成两截。
他起身,朝兰香院走去。
沈兰蘅已有好几天未曾来找她。
也不知沈顷使了什么法子,总之,这一场噩梦暂时止歇。
彼时郦酥衣正坐在妆镜前,将发上的簪钗一根根拔下来。
忽然,院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夜幕已落,郦酥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心跳骤然加快。
沈兰蘅是沉着脸走进来的。
没想到会这么快再看见此人,郦酥衣心下一惊。
她赶忙从椅上站起身,朝门前一福:“郎……郎君?”
她,似乎并不想看见他。
似乎并不想让他来。
男人的眸光不由得又是一沉。
话尾语调微扬,分明带着几分讶异。
“世子爷,您来啦。”
她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一张小脸瓷白素净,看上去格外怡然安适。
适才走进屋时,沈兰蘅几乎也能看见,当对方看见他时,面上闪过那一道还未来得及遮掩的慌张与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