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姑姑知道吗?”
“难说。”
江蓠从薛湛给的锦囊里抓了五枚金叶子,两枚给她,“此事对江家极重要,请姑姑保守秘密。剩下三枚是给彩袖姑姑的,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拜托了。”
秋月为难,“我都收了你的玉镯子,再多拿就生疏了,这两枚你们收着,做生意也不容易。”
薛湛看二人拉拉扯扯,一个使劲塞钱,一个摆手推拒,就和打架似的,着实滑稽,他不好说什么,只轻微地摇头。
江蓠到底年轻力壮,最终把金叶子塞到了对方的荷包里,秋月无法,只得发了个重誓,承诺绝不将今天的事说出去,然后拿着钱出去找人了。
“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不要乱走,就在这里同你兄长待着,我马上就回来。”
门带上,江蓠舒了口气,笑吟吟地对薛湛道:“说谎不难吧?”
薛湛叹为观止,“佩服。”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把面具摘了,让那花魁看一眼,等你进了闺房,让她去找彩袖问。这样只用一盏茶,连钱都不用花!”
薛湛望着她不语。
江蓠明白说过了头,心虚道:“我开个玩笑而已。”
“都是可怜人,怎么好不给钱。”他说,“等秋月回来,你把我这钱袋给她吧。我看她性子宽和,穿戴也朴素,在这里大约过得不如意。”
江蓠闻言慨叹:“性子太好,活在世上受人欺负,我娘就是这样。”
又补充:“像你这样的另当别论,没人敢让你伤心,讨好你还来不及。”
薛湛笑了笑,没说话。
屋里静了一刻,他拿起桌上的瓷杯,在手中转了一圈,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终究还是抬眸直视她,低声道:
“有件事,之前你说想编书……”
话未说完,门就开了。
秋月踏进屋里,抹去头上汗水:“一出去就碰上彩袖了,她说顾娘子葬在桑芦庵,地方还是她请风水先生看的,没想到她也不是那么势利。”
此时窗外“咚”地响起一声梆子,正是一更天。
苍穹漆黑,地面灯火通明,车轮轧过石板路,惊起几只归巢的夜鸟。
桑芦庵在盛京城南,是全城四十多处寺院庵堂里一座香火冷清的尼姑庵,坐车从白云居赶到这里,需走三里地,过了南市东面的玉带桥就是。
春夜凉如水,星光射如霰,河畔的草地铺了层清霜。晚风吹得江蓠打了个喷嚏,裹紧披风举高灯笼,隐约可看见前方禅房的轮廓,尼姑们睡得早,这个时辰都安寝了,院内没有亮灯。
等了一炷香,薛湛带来掘墓的人到齐了,共有八个,负责念经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手执拂尘,腰悬玉剑,看起来仙风道骨,也不知怎么被他从丹房里薅出来干这种勾当。其余就是仵作和靖武侯府的便装侍卫,拖着大包小包的祭品、验尸器具,手握铁铲,还有人带着信鸽,形容十分干练。
薛湛同众人吩咐几句,向江蓠介绍:“这是我一个学生的叔公,在江东蟠龙观里修道,精于道法,此前我向他请教过暗道里的机关。”
江蓠已是第二次听他提及学生的关系,频频点头:“当老师就是好,能认识这么多神仙。”
而后也对老道士恭恭敬敬地行礼。
道士看她一眼,“给这位夫人道喜了。”
“什么喜?”她大惊失色,下意识摸上自己肚子。
道士没应,轻点足尖,纵身一跃飞入院墙。
江蓠被他说得战战兢兢,忽然想到月事刚走,松了口气。
……吓死她了。
等楚青崖回来,一定赶他去书房睡。
桑芦庵占着一个土坡,有六间禅房,半亩菜园,一片临河的竹林。因此处供奉地藏王菩萨,竹林里葬着城中穷苦百姓的遗体,都是些鳏寡孤独、妓女戏子之属,尼姑们收几个丧葬钱,平日念经超度亡灵。
老道士进了竹林,拿着罗盘四处看,拂尘指向最深处一座坟冢,“风水不错,能旺子孙。你们都来磕头,待我念一段经文,做了定灵法,就可掘墓开棺了。”
高人都说风水好,看来彩袖对顾清商挺讲情义。
江蓠走近,和众人一起跪在带来的草席上三叩首,心中默念“对不住”。那坟头立着一块石碑,简单地刻着“顾氏之墓,元凤十六年三月初九”,应是白云居故旧给她立的,楚青崖没有新立。
说来也巧,磕完头站起身时,一阵阴风蓦然刮过,墨云翻卷,将天上星光遮住,竹林飒飒作响,好似有孤魂野鬼游荡其间,发出号哭之音。
江蓠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咬住嘴唇,不安地望向四周,薛湛知道她害怕,将剑递出去半截,轻声安慰:
“你拿着它吧。”
她强撑着摇头,“鬼魂又不怕剑。咱们不是盗墓的,是有求于她。我在帮我夫君查案,她作母亲的若在天有灵,会帮着我们。”
饶是如此说,府卫几铲子下去时,她还是打了个寒颤。
一回生二回熟,他们挖起土来格外迅速,不一会儿棺材就从土里现了身。灯笼的幽光下,镇魂钉被撬起,一股陈腐的气味飘了出来。
“小侯爷,这钉子以前被撬过。”
薛湛上前,蹲下身借光细看,铁钉生了锈,木头上打的孔洞比钉身大一圈,有磨损的痕迹。不知为何,棺材右侧裂了一条缝,他戴上手套摸了摸,木质轻软,不是常用作棺材的木料,磕磕碰碰很容易坏。
二十六年过去,棺材里陪葬的衣物都腐化成泥,一具白森森的骨骼躺在其中,双手交叠于腹部,口、胸、腹的位置放有玉片,此外就是些钗环首饰,只有金的还保留着形状。
江蓠第一次见到尸骨,捂着鼻子从薛湛身后探头看,目光搜寻一圈,问他:“你可看见金铃铛了?”
“没有此物。”
“我们走时,秋月姑姑说那铃铛是她的爱物,有放进去陪葬的呀。”她不解。
两人站起身,听那仵作唤道:“小侯爷,可否把骨头捡出来验?”
夜上二更,风止人静。
桑芦庵南面的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更夫敲着梆子路过后,墙头冒出一个脑袋,张望几回,猫一般跳下地,招手示意后面的兄弟跟出来。
掘墓的一干人打道回府,江蓠被轻云抱着,又享受了一回轻功的好处,瞬息之间便从庵里到了庵外,双脚落地,心却因方才仵作的话悬着。
“令仪,真是多谢你了,你还要去暗道里守着,赶紧歇一歇吧。”
薛湛面色凝重,“怕是想睡也睡不着。你上车,我叫他们送你回府。”
江蓠道:“我想回国子监——”
她话音一停,只听远处马蹄声如雷动,在无边夜色里滚滚而来,几人朝开阳大街翘首望去,皆心生讶异。
什么人敢深夜在京城纵马?
一名府卫翻上对面茶铺的屋檐,向亮处凝目远眺,百来个南城兵马司的士兵从城门奔来,指挥使骑在马上,手持火把,与一名黑衣侍卫并行,后头跟着四个骑兵,高举黄伞青扇和清道旗,引着一辆青盖马车。
这马车与声势浩大的出行仪仗相比,就要简朴多了,车轱辘滚成了风火轮,弹指间就从城墙下飞驰过来,闹出好大动静。大街两侧还未收摊的小贩互相私语起来,那指挥使一边甩鞭一边喝道:
“楚阁老返京,尔等闲人不要看热闹!”
他不喊倒好,这一喊,街道两侧的民户纷纷推窗,都要来瞧个新鲜,对街上指指点点。那粗大的嗓门隔着一条巷子飘到江蓠耳朵里,她眼珠子快掉出来——
这狗官吃错药了?!
大晚上发什么疯?不怕御史参他一本吗?
往前跑了两步,又想起他从未这般引人注目过,平日去上朝都没这么大的阵仗。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应当在作妖。
那名在墙头探视的府卫道:“北面有夜市,他们绕道往东了,应是要走慧光寺街。”
往东……
江蓠登上马车,“有劳小哥沿这条路往北走,抄近道走到那些人前头。”
又回头道:“令仪,你这边如需我帮忙,就差人说一声。”
薛湛伸手虚扶一把,目送她上了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尾,才收回视线,望向东边慧光寺的九层佛塔,塔顶明珠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小侯爷福运已是人间至盛,再多一分,恐夺了子孙的运。贫道在禾陵驿曾与这位夫人有一面之缘,当日她同夫君出行,就跟在我们车子后面,场面很是喜庆。”老道士在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薛湛想问他,话到嘴边又觉可笑,便作罢了,放这老道士回他的洞府修炼成精去,而后命侍卫分成两批,一批去万兴玉器铺,一批跟自己去慧光寺。
那厢江蓠的马车风驰电掣,绕过夜市,跑到了南城通往北城必经的岔路口,虽是亥时,街边生意仍然红火,妓院的嬉闹声从花窗洞里漏出,伴随着犬吠猫叫。
江蓠向侧后方看,一群黑压压的官兵果然从东边来了,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环顾四面,情急之下突生一计,唤车夫:
“劳烦走到那家妓院门口,等我下车你们就回去,我要办事。”
这光景,她也不能大喊一声“狗官哪里走”,待队首的黑衣侍卫离得近了,她推开窗子,从袖中扯出一条花手绢挥来舞去,深吸口气,清了清嗓子,放声高叫道:
“大爷,进来玩啊——”
那清道的黑衣侍卫在马背上一僵,循声望来,表情顿时精彩至极,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刚要开口训斥,被他拦下,竖起一根指头挡在嘴唇前,另一只手指指后面。
江蓠又喊了第二声:“大爷,三两包夜,妙不可言——”
狗耳朵果然没让她失望,几丈外的马车“唰”地掀起帘子,探出一个头来,戴着乌纱帽,脸黑成了锅底,抬手指着她:
“玄英,把那脑袋被驴踢了死皮赖脸寡廉鲜耻污言秽语的民妇给本官押上来!本官治不死她!”
对面驾车的车夫配着七星刀,不是薛家的府卫,又是何人?
黑衣侍卫唱了个喏,上前抓人,装作素不相识,押着跳下车的江蓠走来,还贴心地用手绢给她蒙着脸。
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拱手告罪:“某等治城无方,民妇无知惊扰阁老,该死该死。”
玄英看这老兄一路上吆喝得尽心尽力,替他解围:“前面就是北城了,您带大伙儿回去歇息吧,改日请您吃酒,这胆敢犯上的民妇就交给我们处置。”
眼看士兵们调头走了,他的心才落进肚子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蓠才踩上横木,就被一只大手给拽了进去,面前是张多日未见的脸,眼眸沉沉,怒火中烧。她还没开口,那人就猛地把她按在车壁上,贴着她的耳朵叫道:
“你解释解释,为何这个时辰坐着靖武侯府的车还让我进去?什么叫妙不可言?!”
她都快被他吵聋了,两手往外推他:“我这不是怕你有急事不回家吗,也不能让人发现我深夜在外游荡……有天大的事要告诉你!”
“长话短说!”
江蓠从善如流:“我和令仪去挖了你娘的坟——”
楚青崖差点没喘过气来,血直往脑门涌,捂住胸口咳了几声,颤着手推她:“我不听!”
她抱住他的爪子,咬了一口,“真不听,我就下去了。你明儿脑袋被人挂在城墙上,我拍手称庆扬眉吐气心花怒放,在家门口放三百响的鞭炮!”
楚青崖两眼发花,对车外喝道:“玄英!去买五百响的炮仗,等我被她气死就去靖武侯府门口放!”
--------------------
玄英:666,小两口又出新花样了
道士:小侯爷你不知道他俩凑一起是什么鬼热闹
小阁老又气得唱rap了,下章有甜甜的亲亲~
第87章 菩提院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痛苦万分的脸,“两位祖宗,这是在外头,回了府你们随意。小的才把那指挥使送走,咱们进宫要紧呐。”
果然是要进宫。
江蓠趁机又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两排尖牙印,“听到没有!跟你说正事,就知道发火,等你死了不要来找我。”
楚青崖深呼吸几下,头痛欲裂,拿起水囊灌了几口,她夺过去,也灌了几口,瞅着他怒意未消,忽然凑过去,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下。
刹那之间,气焰全被这甘霖般的一吻浇灭了。他抬起眼睫,乌黑的瞳仁转了半圈,映出她的如花笑颜,鼻子皱了皱,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却到底不甘心,于是将她一把拽倒在垫子上,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吮着两瓣樱桃似的柔嫩嘴唇。
……好甜。
“有没有想我?”他啄吻着她的鼻尖,“我都三十天没见你了……就是死在外面,魂也要飘回来看你有没有改嫁。”
楚青崖把手伸进她的褡裢里,摸索一阵,找出一只牙雕球、一只红木雕的小狼来,唇边的笑意挡不住,“你真的天天都带着咱们崽崽?这球又带着做什么?”
她轻哼一声,“我准备丢掉的。”
他把小球系在腰上,笑道:“好,你快丢在薛家马车上,我明儿管他要。”
江蓠抢过木雕塞回原处,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回来得真是巧,今晚南越人就要把地牢里三个正主灭口了,或许明日就要放手一搏。我刚才正要坐侯府的马车回国子监,就撞上你大摇大摆地进城。你猜我们在桑芦庵挖到什么了?”
她将发现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还有慧光寺地道里不见踪影的玉佩、关在地牢里的三个人、假扮王总管和安阳大长公主的南越遗民,以及薛湛的计划。
楚青崖直起身靠在晃动的车壁上,静静地听着,起初神情凝重,继而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到后来目光飘忽,她的声音听在耳中犹如隔着一层雾,忽远忽近。
他茫然一刻,抬手推开窗,想让清冷的夜风吹醒自己。车行得飞快,黑暗里的景物影影绰绰,亭台楼阁、市井人烟在眼前一闪而逝,仿佛脑海中旋转不停的走马灯,把这些年的际遇羁绊、悲欢离合在弹指间再次上演,最终停在一个狰狞的画面——
河岸被鲜血浸染,片片柳絮如飞雪飘荡,齐王抱着死去的儿子放声大笑,流着泪对他一遍又一遍尖叫:
“你看看他的脸!”
“下一个就是你!”
今夜无月,星光洒遍大街小巷的瓦檐,恰似斑斑泪珠,溅落了些许在绯红的广袖上,恍然拂去之时,那明灭的光影猝然消融在中宵风露里,心头却染上冰凉的一滴。
大梦醒来,却是这般彻骨的寒。
风停了,手掌被握住。
江蓠关上窗,搓着他的指头,“你是不是冷啊?”
楚青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不说话了,伏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拨弄着他松散的发丝,凉凉的,滑滑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有人想要我死。”他低声说。
“嗯,很多人都这么想。”她安慰他,“你不要老是想那一个两个。”
他眼中滑过一丝痛意,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谁不得好死。”
江蓠默然良久,“我说你有性命之忧,是觉得齐王和世子一旦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你可是陛下的亲……所以才急急慌慌拦你的仪仗。你这么早就回朝,还故意挑这时辰从慧光寺外经过,就是要引蛇出洞,逼他们早动手,但你的消息不如我多。如果假的大长公主明天出现在宫里,祭出杀手锏,你怎么办?”
楚青崖道:“自从萧宝渝被南越奸细杀了,我就怕夜长梦多,所以抛下那几万人,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我想引她上朝,直接动武,不等她开口就押住卸了易容,接着让薛家父子作人证,搜查暗道找物证,再叫刑部狱里的南越流民编个口供,这案子就结得干干净净了。她明日不动手,后头一定会发难,我需要早做打算。”
她算是服了他,“你的手段也太硬了!在永州也是,能私下解决的事,你非要动刑,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你如今知道她是谁,还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卸她的易容?要是这么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他反驳:“你也只是推测,卸完才知道是谁。”
江蓠叹了口气,“好好好,我不逼你。你进宫可拿了合符?”
“有,先帝赐了我三枚牌子。我一进宫,就把薛阁老从床上拉起来商量,薛湛同他说了大长公主是假的,我这边有个帮手,朝堂上方便行事。”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薛阁老都八十了,你就不能让他好好睡觉?”
“八十也得起来当值!其他几个阁员又靠不住,我一个人哪顾得过来?尊老爱幼也不是这节骨眼上。”
江蓠扶住额头,“那你进宫,我回国子监,明早还要考试。”
楚青崖从鼻子里哼唧两声,脸颊在她脖子上蹭:“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不是要去找薛湛,才这么说的吧?”
她无奈地推搡着他,“投桃报李,他要是找我帮忙,我没理由拒绝……你别哼哼了行不?叫人听见笑话。”
他躺到她腿上,摘了乌纱帽,在手里转着圈儿玩,“他们早就笑话了。我太累了,眯一会儿,到宫门叫我。”
江蓠嫌他重,把腿一抽,他脑袋“咚”地磕在坐垫上。楚青崖嘶了口气,揉着后脑勺抱怨:“幸好还记得和离书怎么写,等下朝就抄一遍……”
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双眼阖上,浓密卷翘的睫毛投下两抹蝶翼般的阴影,呼吸变得深长。
她用指尖蜻蜓点水地触了下他的眉峰,“喂。”
他没反应。
她又戳了两下,楚青崖依然不动。
马车依旧在飞驰,车舆晃得厉害,竟然这样都能睡着。
……定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太辛苦了。
江蓠放心大胆地伏下身,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其实我有想你。”
又补充:“就一点点喔。”
然后在他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下,学着他的语气说:“这样就没有黑眼圈啦!”
她往他颈下塞了个软枕,给他盖上薄毯,抱膝坐在他身边,也闭目养神,烛火染了一身橘黄的暖意。
二更刚过。
慧光寺的四十多座殿宇沉浸在茫茫夜色中,上千名僧侣都已安寝。时值阳春,红墙内花繁草密,幽香扑鼻,大雄宝殿的阶下蹿过一只狸花猫,鼻头动了动,鬼影般遛进了西北角的菩提禅院。
百年前的大燕皇帝笃信佛法,重金从西域请了一枚佛骨舍利供奉在此,又栽种了许多花木,最是个清净宜人的宝地,是以安阳大长公主八年前选了此处养病。
孕妇本不该在寺庙生产,但太医说胎相不稳,她焦虑之下便提前住进禅院,命主持和十几位高僧在临盆时念经庇护,纵然如此,下人们还是目睹收殓孩子的金匣被产婆送了出来。
春夜万物躁动,一会儿是草虫嘶鸣,一会儿是幼鸟在巢中啁啾。被烛火照亮的窗纸外倏地闪过残影,下一刻,凄厉尖锐的猫叫响了起来,像婴儿在啼哭。
禅房里忽传出“啪”地一声。
棉帕甩进盆中,热水溅上镜面,那鎏金的镜子刻着凤鸟衔珠,镶以猫眼翡翠,连同镜架也是二尺高的红珊瑚打造,彰显著主人高贵的身份。
水滴慢慢滑落,雾气消散后,露出一对紧蹙的黛眉,和一双深潭般幽冷的眸子。
岁月没有苛待镜中人,骄阳的炽艳和冰雪的冷冽奇异地交融在这张脸上,美得不似凡间生灵,纵然她的眼角已出现了细纹,也丝毫未损那万中无一的风韵。
可若是禅院里的缁衣卫此刻进来,定要大吃一惊——这张国色天香、妖娆绝丽的脸,并不是他们守护多年的大长公主。
“殿下,我出去把那猫杀了。”捧着水盆的男人道。
他身着赭色衣衫,戴着巾帽,这副打扮虽是靖武侯府的大总管,但容貌和王兴差异极大,五官平平无奇,气质文雅,左太阳穴有一颗黑痣,赫然是桂堂主“秋兴满”。
女人转过脸,将颊边垂下的青丝捋到耳后,尖尖的指甲涂着丹蔻,殷红如血。她的嘴唇也似噙着一抹血色,与雪肤相衬,明艳得晃人眼,可微弯的唇角始终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等会儿再出去不迟,你随我过来。”她的声音很小,宛如黄莺般娇嫩,若是看不见脸,定要叫人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男人用银灯簪拨了拨观音像前的烛芯,随她移步至浴房。
门帘垂下,两人用南越苏伦部的语言密谈起来。
“诃士黎,你去打探了,一盏茶前进城的真是他?”
“是,几百号人跟着呢,楚青崖回来得急,动静很大。”诃士黎道,“我们的人传信过来,说萧宝渝已经死了,齐王和棺材被押来京城,已在路上。”
“除了在河里自尽的那个护卫,你还能和干江的人联系上吗?”
“放出去的鸽子都没回来,恐怕他们凶多吉少。主子,我们人太少了,我担心……”
诃士黎望着面前的女人,她神情淡漠,面容生得很像她母亲。
苏伦部仅剩这一名公主,她母亲是部族里的王和大祭司,育有三子二女,只活下来这一个,她本该是下一任的王,如今却只能在暗中号令残存的几十个族人。
自从二十六年前王宫被燕军一把火烧尽,木察音就开始学着隐藏内心的情绪,这是中原人特有的技巧。山神的子民是坦率直爽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可中原人和他们不一样。
大燕皇帝许诺他们交出长生药就可以平安无事,可最终所有王族都被屠戮,不下跪的子民都被坑杀,纯金的神像被扔进熔炉。
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历历在目,木察音还记得母亲在大火里对山神呼号祷告,求神明让那贪婪的皇帝不得好死。可这些年她逐渐醒悟过来,世上是没有神的,宣宗皇帝活到了五十岁,“长生药”甚至延长了他的寿命——他早该死于她在茶杯里下的慢性毒药。
熬过最苦的那几年,她和流浪在外的死士们重聚,大隐于市,创办桂堂,却因寡不敌众,只能借助于外人的力量。眼下这场以少博多的战争终于到了收尾的关头,她要抢占先机,一举消灭最大的障碍,为死在血与火里的同胞们报仇。宣宗的儿子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铁定不会将她供出来,而另一个正往刀口上撞,等他们都死光了,龙椅上的小皇帝就任由她摆布,燕国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正是人少,才等不得,他回京这么匆忙,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我不能给他说话的机会。诃士黎,你亲自去牢里送那三人上路,多取一些血,放在冰窖里,等事成之后我找个机会称病,就用不着这些了。我去暗室里易容,丑时二刻把朝服拿到屋里,我们寅时叫上证人出发,得走快些,宫门一开就赶在众臣之前进去,我要见皇帝。”
安阳大长公主是宣宗爱女,有御赐的玉符,可不闻诏令进宫。当年她就是凭这个在宫门落钥前进入禁中,在献宗寝宫前跪了一夜为靖武侯求情。
诃士黎劝道:“主子,您得睡一会儿。明早的朝会,必须万无一失,出手就要将楚青崖拿下,不可有片刻犹豫。”
木察音抬起略尖的下巴,冷笑道:“这是自然。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有一个词造的不对,就是‘妇人之仁’。母亲当年为了继位,杀了她的异母兄弟,把他们的心脏挖出来献祭给山神,族人都服她,要是我坐上燕国的皇位,只会比她更狠,萧培欠我们的血债,我要他的儿女子孙、大臣子民偿还干净。”
她按下墙上的机关,浴桶旁的地面裂开一条缝隙,继而露出通往暗室的木阶,举步走下去时,又听到窗外似小儿夜哭的猫叫,眉头皱成川字。
“我出去时,不要看见一只猫。”
“是。”
当年难产两天一夜,鲜血将床褥染红,惨烈至极的痛苦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无法诉诸于人。从那以后,她本就孱弱的身子更加亏损,连站半个时辰都做不到。
而那个耗费大半条命生下来的儿子,她只在他四岁时看过一眼,也极少想起。
这猫着实该死。
--------------------
这是全文颜值第一的大美人
00后狗狗勇闯体制内:八十怎么了?不用上班吗?
诃士黎揣着钥匙走出屋子。
阵风骤起,一大片浓密云层遮住星光,禅院里暗下来,树叶沙沙响动。
他练功多年,耳力甚好,盘算着先把叫春的猫宰了,再去玉器铺和同伴汇合,一起取血杀人,这两件事干完,尚还能余下半个时辰歇息。
上次进暗道是正月廿三,此后只派下属去送过食水。这盛京城南的暗道是他们这些越国人辛辛苦苦修了九年完工的,和桂堂的暗道路数相同,以万兴玉器铺为起点,三条道分别通往皇宫、慧光寺和地牢,因设有机关,又养着一群毒物,外人想进来是异想天开。
诃士黎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放心,但比起其他人更加谨慎。因要助主子扳倒齐王,他此前在自毁桂堂时故意放走了甲首给朝廷作证,世上仍存在一个知晓机关的中原人,所以上个月他来取血时顺便查看了三条暗道,确定所有残存的脚印都是自己人的,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安阳大长公主身边有十二名缁衣卫,守在禅院的边角,诃士黎熟知他们的方位,这么远的距离,他即使没有易容也不会被发现,准备把嚎叫的猫解决就回屋稍作装扮,只见墙角闪过一条黑影,滑入三尺高的草丛。
嗷呜嗷呜的尖叫又响了起来。
诃士黎弯腰拾了枚石子,右腕一抖激射出去,“扑”地一声,打在什么上面。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正要转身,却听一丈外又响起了猫叫。
还是刚才那只。
他短促地“咦”了声,又捡了枚石子,走了两步,加重力道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