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怎么也猜不到,究竟是这之中的哪位,夜夜流连于她的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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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成亲,只想和你。”◎
应落逢被她突然冒出来的亲昵称呼惹的脸热, 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能轻咳一声,乖乖在她身后当背景板。
宗主夫人率先反应过来,警惕道:“闻姑娘既已与我儿退婚, 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从应宗主的态度里推测出闻丹歌来历不凡, 但要她对害他儿子残废的人有好脸色?休想!
“你放心, 我不是来补刀的。”说着她一松手, 迎魁落在地上,“我们来是因为和应宗主还有未尽之事。”
应宗主盯着她身后的应落逢忽然出声:“杀了她!杀了这妖妇,我就把钥匙给你!唔......”话音未落,婢女的手掌狠狠击中他腹部, 应宗主口吐鲜血, 好险没有昏过去。
宗主夫人问:“什么钥匙?你们若要, 我给你们便是。”
闻丹歌侧身看了眼应落逢, 应落逢会意点头,掏出木匣道:“这把铜锁的钥匙。”
“芝娘, 去搜。”“是。”名叫芝娘的婢女上前,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地将应宗主外袍扒开,露出大红色的里衣开始上下摸索。应宗主羞愤欲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嘴里却不忘继续教唆应落逢:“老七!只要你杀了妖妇, 方寸宗宗主之位就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啊!”
宗主夫人冷冷观察着应落逢的神色,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但令应宗主遗憾的是, 应落逢当真对宗主之位毫无兴趣。
甚至厌恶。
是了, 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唯独留了应落逢一条命。不仅因为他出生就没了母亲毫无竞争力, 还因为他没有野心、没有活下去的志向。偶尔几次照面, 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他的年纪该有的活泼。他就像一潭死水, 在方寸宗的阴暗处发烂发臭,连死亡都无人发现。
偏偏是这样一条贱命,居然越过了她儿子?
“找到了。”芝娘将钥匙递给宗主夫人,宗主夫人细细研究一番,发现这只是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钥匙,不由失望,却也不肯就此放过:“东西可以给你们,但你们要立咒,发誓永远不能踏入方寸宗。”
闻丹歌第一个不答应,应落逢出手拦住她,道:“我答应你。”
这里早就没有他眷恋的东西。母亲、璩娘都已作古,那日出走他把想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方寸宗于他而言,只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深吸一口气,面朝阳光倾斜进来的方向,闭目浴光:“我,应落逢,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再踏入方寸宗半步,若有违背,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今后,他方是他。
天边闪着阵阵紫光,瞬息便没了,这是天道在回应他的誓。
闻丹歌叹了口气,站在他身边四指朝天,缓缓开口:“我,闻丹歌,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不再踏入方寸宗半步,若有违背,魂飞魄散、挫骨扬灰。”说罢飞速甩出迎魁,在滚滚天雷劈下前打散那道雷霆。
立誓之人的修为境界不同,天道的回应不同。到了闻丹歌这个境界,几乎是发誓“再也不吃桃花酥”都会招来九道天雷的程度。
远处荒山上,原本绿意盎然的山头瞬间化作焦土,迎魁立在山巅,以一剑之力抗下雷霆。
宗主夫人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
因为恐惧。
她这才知道,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招惹了多么可怖的存在。那可是万钧雷霆,一剑就能抵消?
“既然事了,我们便不再叨扰。”闻丹歌召回迎魁,神兵遭遇天雷毫发未损,仍然削铁如泥、铮亮无匹。
宗主夫人巴不得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可一行人才走了两步,沉默许久的应宗主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你不能放他走!!他是炉......”芝娘又一计重拳下去,他彻底没了声息。闻丹歌挑眉:“他说我是什么?”
宗主夫人憔悴道:“他已经老糊涂了,说什么您别放在心上。”
“确实老糊涂了。”闻丹歌点点头,余光瞥到角落中瑟缩已久的贺兰时,道谢,“贺兰姑娘,多谢你了。”
贺兰时忽然被她点名,茫然地抬头。她已经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了,只求能活着走出这间屋。
闻丹歌对她一笑:“祝你心想事成,我们后会有期。”言罢便和应落逢迎着渐斜的夕阳,逐渐走远。
徒留一片狼藉。
宗主夫人将目光拨回,重新打量起贺兰时。贺兰时忍痛挺直脊背任她打量,扯出一个温婉无害的笑。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
回去的路一片沉默,两人经过这几天的大起大落都有些疲惫。闻丹歌还好,她毕竟是“镇”,还解了刃毒,正是青春大好、前途光明的时候,应落逢却不这么想。
从破庙那晚他拥有前世记忆、得她搭救、撞见她落湖到随她闯进方寸宗和应宗主对峙,再到退婚、拿回母亲遗物、彻底和方寸宗了断......桩桩件件,滴滴点点,全是前世的他倾力无法企及的。
是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把他从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救出来,还同他说“我带你回去吧”。
“回去”,一个璩娘死前殷切叮嘱的字眼,一个母亲和他苦苦找寻的终点。
回到哪去。
他依旧不知道。
夜凉如水,晚风吹拂,并肩而行的这段路,漫长又短暂。亦如人生短暂如露水,执念漫长到穿越时空。
忽然,闻丹歌指尖停了一只夜流萤,小心翼翼拿给他看:“看。这小家伙在发光。”
他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一句词,居然下意识念了出来:“新愁暗生旧恨,更流萤、弄月入纱衣。”
她“啊”了声,搜肠刮肚想对出下一句,但显然念诗不是她的强项,便虚心请教:“下一句是什么?”
夜流萤从不久驻,不一会便扑闪着翅膀向树林深处飞去。可直到夜流萤彻底没了踪影,闻丹歌仍未听到应落逢的答复。
她回头,便见他脸上是夜色都无法掩盖的绯红,从耳后一直红到衣襟深处,引人遐想。
他磕磕绊绊道:“学艺不精、忘、忘了下一句。”
闻丹歌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背书这种事情确实艰难。”
她不知道的是,应落逢记忆力极强,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而他之所以扯谎,是因为词的下半句是——
除却幽花软草,此情未许人知。
————
院子里,莫惊春一早便等着他们。见两个人全须全尾回来,除了某人脸红得像煮熟的蒸虾,身上一处擦伤都无,懒懒倚在摇椅上道:“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饭都要冷了。”
闻丹歌警觉:“谁做的饭?你?我先说明我不吃,你不要讹我饭钱......”“哎呀呀,小丹还是这么喜欢说笑呢。”莫惊春笑着拧了一把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想让人知道你是个抠门怪么,还想不想讨相公了?”
闻丹歌反抗,闻丹歌屈服,闻丹歌想讨相公:“你有办法?”
莫惊春笑意更深,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道:“你就等着瞧吧。”
直到莫惊春把饭菜上齐,应落逢仍然觉得不真实。他坐立不安地坐在闻丹歌对面,右手边是前不久还只在书里见过的莫前辈,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这样的夜晚,也太似幻觉了吧。
莫惊春就没想过让两个锯嘴葫芦开口,率先开了一坛秋梨白,举杯豪情万丈:“来!庆贺小丹终于摆脱了那该死的婚约!”
闻丹歌还未说话,应落逢先十分捧场地仰头喝了一杯。她担心他大病初愈不能饮酒,扯了扯莫惊春:“你这酒......”“放心,给他喝的是掺了药的酒,没事的。”
得了她的保证,闻丹歌依然不放心,时不时打断莫惊春高涨的情绪让她少喝酒多吃菜。莫惊春不爽了,叉腰训她:“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喝点酒怎么了!”
闻丹歌冤枉极了:“可是你喝多了会发酒疯,上一次在乾元城......”“啊啊啊啊啊你不许说不许说!我不要面子的?!”
应落逢端着茶杯,一边喝水一边看她们两人笑闹。
他从没见过闻丹歌如此鲜活的模样,就好像从壁画上赫赫威名的天兵天将变回了真真实实的凡人,虽然他知道闻丹歌一定不是普通人。可能像这样见到她和朋友争吵、大笑,他觉着,仿佛自己也被她归于“朋友”,不再是单纯的被纳入羽翼、需要她保护的人。
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抱歉,这家伙喝醉了,我带她去休息。”闻丹歌捞着自己和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的莫惊春,抱歉地看了眼应落逢。应落逢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主动请缨:“需要我帮忙吗?”
闻丹歌:“如果你愿意收拾一下这满地狼藉的话......”“当然愿意。”
于是等她安顿好莫惊春回来,庭院已经被他收拾得纤尘不染。
拂月宗前宗主的审美没得说,即使是秋末冬初,院中仍然开着许多花。应落逢就站在花架下,看缸里的鱼。
闻丹歌凑过去打了声招呼,发现他看的是蟠龙,一时语塞。好巧不巧,应落逢就对这个感兴趣:“鹿角、鹰爪、鱼鳞,闻姑娘,你这鱼缸里养的是什么啊?”
闻丹歌:“......是蟠龙。”
“龙?”果不其然,应落逢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接着愈发不解,“龙不是祥瑞吗?庇佑万民。为什么它瞧着,十分讨厌我?”
当然是因为你吃了他老婆啊......可恶为什么连一条龙都有伴侣!
话自然不能就这样告诉他,闻丹歌斟酌字句,道:“其实它不是讨厌你,它是讨厌我。你跟我走得近了,它就、它就恨屋及乌了。”
“噗嗤”应落逢忽然展颜,眼底笑意分明。那笑在夜幕中十分耀眼,硬要闻丹歌形容的话,大概和她二百岁生辰时放的百金一束的焰火一样好看。
他道:“为什么要恨你呢?闻姑娘分明是世上顶顶好的人。”
闻丹歌人生第一次收到这么高的评价,受宠若惊:“并没有......其实怎么说呢,大概这世上还是恨我的人比较多吧。”
过去漫长的时光里,她曾经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要追求什么。因为失去父母前辈的指引,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世间摸索,走过的弯路比许多人的一生都要长。
说她年少轻狂也好、说她善恶不分也罢,她的确有过一段浑噩的往事,甚至因此困惑不断,被刃毒抓住纠缠不清。
后来的某一天,她看着街上平静的万家炊烟幡然醒悟,朦胧地产生了“找个人成亲过普通人的生活”的想法。固然寻找“星人”解毒是当务之急,但那时她心底对所谓“寻常夫妻”还是抱有期待的吧。
三餐四季,柴米油盐。听起来和“镇”毫无关系的词汇,却对她有着致命吸引。
见到应礼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的希望会落空。他就不是一个甘于脱离权力中心、平淡度日的人。他要野心,要权力,要宗主之位,她都能给他,也愿意给他。但或许是一开始就失望过,“相爱”在他们之间彻底成为不可能。
所以她不得不庆幸,应礼不是“星人”,她的失望源于一场滑稽的错认。
那么应落逢呢?他会愿意和她......成亲吗?她并不期待彼此“相爱”,刃毒并非一次就能根除,需要“星人”和“镇”不断磨合。是以从理智上来讲,她有理由追求他、直到他愿意成婚。她知道应落逢心思柔软,若是她恳求,他多半会答应。可是这样对他公平吗?他好不容易脱离了方寸宗拥有自由,本该趁着大好春光去追逐自己的人生,而不该被她的私欲困在身边,做一只金玉笼子里的鸟儿。
闻丹歌摇摇头,企图让脑子冷静下来。刚才她被莫惊春哄着也喝了几杯,现在脑袋里昏昏沉沉一团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有。
“闻姑娘?闻姑娘?你还好吗?”应落逢见连喊她数声都无反应,不由担心。可他才犹豫着将手搭在她臂上想将人搀回屋里,先一步被人握紧手。
他一怔,低头看着交叠的两只手,掌心被她的剑茧磨了一下。
“跟我来。”
其实闻丹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应落逢来仙子湖。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她原本预定的“求婚场所”,喝醉了人也忘事,稀里糊涂就把他带来了。
应落逢看到这里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吻。
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他为了救人才不得不那样做......时隔数日,他后知后觉自己还欠她一个道歉,垂下眸低声道:“闻姑娘,那天我......实在抱歉。”
闻丹歌眼眸明亮,不知是醉的还是被月光照的,说的话却懵懵懂懂:“啊?你道什么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啊。”
有的,还有许多。
他颤了颤睫羽,面上流露出一丝脆弱的神情,苦笑:“还在宗里时你便助我良多,我那时却心高气傲,仿佛你给予的都是施舍。现在回想,你当初一定很困扰吧。”
直到拥有前世记忆,他才明白有一人愿意不求回报地帮助你,多么难得。
她眨眼:“喂猫不都是这样的吗?要是对什么人都没有戒心,野猫会活不下去的。”
应落逢愣了愣,不明白她的思维怎么又跳到喂猫上去。转念一想却又明白:她把他当成路边的野猫,时不时的帮助等于投喂鱼干。因为知道野猫不亲人,所以根本没想过得到他的好脸色......他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一直把他当宠物?真是不甘心啊,最起码,要把他当成一个人记住吧。
闻丹歌困扰的却是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毕竟狐狸和猫虽然沾点干系,到底是两个品种,她这么不长眼地把人家品种说错,会不会被他讨厌?
觑了觑边上人的表情,发现他并无怒色,又听见他继续说:“还有。那天我并非故意不告而别,而是......”而是什么呢?他张了张嘴,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什么狡辩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我就是故意的。”
因为知道她是应礼的未婚妻,便恶意揣测她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那天他的内心有一瞬崩溃,随之生出的就是逃跑的想法。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天涯海角,远离那个自以为冷漠实则随便来个人示好就会把半颗真心交付的天真的自己。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把写着“勿念”的纸条放下的。明明在他的预想中,他们应该有更郑重的告别。明明那样的误会下,他不应该多此一举。
现在他庆幸自己的多此一举。
谁知这件事在她眼中不值一提:“因为你那时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吧?虽然我不知道方寸宗有你什么把柄,但早点走总归没错。”
应落逢没想到她心思细腻如此,连自己必须走的原因都能看出来。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告诉她自己有一半狐妖血统了......但是,理智终究胜过翻涌的情绪,他无奈道:“闻姑娘,你不能这么相信我,我不值得你信任。我曾经......怀疑过你。”
“其实你怀疑我是对的。”闻丹歌盘起腿,掰着手指和他细数自己身上的疑点,“第一,从前那么多年,你从来没听说过应礼有婚约吧?那么我突然冒出来说应礼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十分可疑?”
应落逢摇头:“那是因为当初定下两家婚约的老人已经去世......”
“那我领了悬赏出去屠妖,结果跟着的人都没回来呢?”
他耐心解释:“我听莫前辈说了,是因为妖兽凶狠,莫前辈路过将变成木偶的弟子都带回去......”
闻丹歌见他始终不怀疑自己,急了:“那我的来历呢?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为什么明明方寸宗测出来只是筑基却远超他们的水准,这些,你都没好奇过吗?”
这次应落逢迟疑了一会才说:“来历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名字和家世不能自己选择,你诚心待我便足够。至于方寸宗只测出筑基水准......如果不是你刻意藏拙,那大概就是测灵石没遇过这么高的修为,出故障了。”
闻丹歌猛地点头赞成他的说法:“那块石头太老太旧,我怕一不小心把它弄坏。”她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也一个劲的附和我啊。你还说我信任你,你不一样吗?”
应落逢哑口无言,忽觉他们两个互相道歉的场景十分滑稽,忍不住莞尔。于是顺理成章的,闻丹歌又一次看呆了。
真不能怪她啊,这么一张俊脸谁看了不迷糊。目若朗星,如风梳柳,郎艳独绝。笑起来的模样比白金一束的焰火还好看,如果脑袋上有一对绒绒的耳朵就更好了......好想让他做自己的相公啊......
她敲了敲自己胡思乱想的脑门,在芥子袋里掏了掏。应落逢好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她摊开手掌,是一支细长的焰火筒。应落逢自孩提时就没玩过这个,眼里闪着雀跃的光。闻丹歌把东西交给他:“你要试试吗?”
“要怎么做?把引线点着吗?”他隐约记得焰火绽开时会发出巨响,还未点燃就捂住一只耳朵。闻丹歌教他:“对,像这样点燃引线......不用怕,烧不着你的......然后在引线烧光之前把它丢出去!”
她最后一步讲得太快,应落逢手抖,焰火筒垂直落地。眼见着就要爆炸他们还站在原地,闻丹歌突然一个扑身,两个人滚作一团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应落逢整个人都是懵的,只能在混乱的间隙中窥见天边绽开的烟花。那是很寻常的样式,红色的火光,估计价钱也不高,闪了两下就熄灭。但却是他自璩娘去世后,第一次放烟花。
似乎是到了平地,他们终于停下。闻丹歌迅速爬起来,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应落逢摇头,借着她的力站起来,发现她手背磕出了几道血痕,衣衫乱了头发也乱了。而自己身上除了沾了一些草叶,一处伤口也没有。
喉头忽然哽咽。他知道是她伸手护住了他。
她总是如此,仿佛他是什么精美名贵的瓷器,轻易就会破碎。但其实他哪里值得她如此呵护?半妖血脉、世人口中的“杂种”、能稀里糊涂长到这个年岁已是上苍垂怜。
他不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舍身相救。与其一直拖累她让她不耐烦,还不如就此别过,起码在她的回忆里,他能留一丝体面。至于离开她之后他会怎样,会否招来歹人的觊觎?他自信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不会重蹈覆辙。
如果离开她就没法活,自己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下定决心后要开口却不容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闻丹歌捷足先登:“刚才的烟花好看吗?”
应落逢一顿,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还是如实回答:“好看。”
闻丹歌摇摇头,丧气道:“你不必哄我。一灵石一支的焰火能好看到哪里去,那天在这里放的才好看。”百金一支能不好看吗?可惜都喂了狗。
应落逢却不这么认为:“你既然征求我的意见,难道不许我说实话吗?金贵的东西固然华丽,可错的人错的事,它就注定是错的。如今一灵石一支的焰火又如何?今夜耿耿星河、月华如练,又、又只有你我二人......怎么不算良辰美景。”话末,他惊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脖颈霎地红了。
良辰美景什么的......他真的不是意有所指,只是此情此景、有感而发!
“你说得对。”闻丹歌丝毫未察觉他话语中的不妥之处,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今天的焰火就是最好看的。”以后再想描述他的笑,就有准确到某一夜的焰火去形容了。
应落逢不知她是真的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为他挽尊假装不明白。可无论哪一种,都让他生出小小的失落。他不清楚自己在失落什么,只是这几天胸膛中总有酸涩蔓延,不多,一点点,像被初生的小蛇咬了一口,虽不会立即毙命,却会将人慢慢麻痹至死。
还是和她分开吧,分开就不会想这么多。再一次蓄足胆气,他开口:“天下没有”“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两人俱是一愣,应落逢下意识退让:“你先说。”
闻丹歌抿抿唇,斟词酌句:“我是想问,离开方寸宗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投奔朋友还是去到别的门派?”
他苦涩一笑,摇头:“我......没有什么朋友,且不能修炼。”
“啊,那你岂不是无处可去?”她问。
应落逢点了点头,发现把自己剖开给别人看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因为他就是无家可归、茕茕孑立,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好隐瞒?
闻丹歌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离:“那你要不要、要不要和我一起?我家还挺宽敞的......啊我是说我有很多房子,你喜欢哪个就住哪个!”
好险,差点就说成你要不要做我相公了!
“什么?”应落逢以为自己对家的执念太深产生幻听了。闻丹歌清了清嗓子,重复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不等他反应,她接着道:“我虽然有很多缺点,比如不会说话不通文墨喜欢打打杀杀,但我也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比如、比如房产很多灵矿很多小产业也有一些......糟了除了有点小钱简直一无是处啊。”她郁闷地抱头在角落画圈圈,应落逢还没消化完她说的话又要去安慰人:“闻姑娘分明有许多优点。譬如身手不凡剑法了得,譬如行侠仗义赤胆忠心,再譬如心思柔软天真烂漫......闻姑娘,不宜妄自菲薄啊,倘若你都没有优点,那大概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
闻丹歌停止自闭,悄悄从指缝中漏出一只眼睛,问:“真的吗?”
应落逢忍笑点头,伸手拉她起来:“真的。”
闻丹歌磨蹭了一会,实在不好意思继续矫情下去,试探着问:“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一怔,似懂非懂:“是愿意收留我的意思?”
“不对。”她摇头,又点头,苦恼极了,“不是收留你......是、这个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就是,你能和我成亲吗?”
说完像是怕他立马回绝,补充:“你也知道我家和你家有婚约,但其实我严重怀疑我祖父算错人了,和我有婚约的应该是你。他老人家既然过世这么久了也不能找他问个究竟,可我又确实、需要履行婚约,你懂、能明白吗?”
应落逢被她语速飞快的一连串话击中,呆在原地。闻丹歌很有耐心地等他消化自己的话,面上虽不显,衣袖下的手却紧张得反复蹭迎魁剑柄,好险没把迎魁蹭秃噜。
迎魁:不如把我断了给你俩助兴。
片刻过后,应落逢终于有了反应。他像是关节生锈的木偶,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连说话都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你、你是说,你因为一些原因必须成亲,而我刚好......不成、不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再说,我、你、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我怎么配得上......”“你不是说来历不重要吗?况且此非儿戏。”闻丹歌不紧张了,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应落逢没由来地想逃,双腿却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钉在原地。
她眼眸清澈,表情诚恳,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
她说:“我想和你成亲,只想和你。”
一束焰火在耳边炸开,应落逢抬头去看,却发现天穹寂寂,空无一物。他侧耳再听,才发现是自己的心,震天动地。
所有胆怯和退意被震得粉碎,过去的幕幕种种在她的话音下如月升时的潮水,倏然落回汪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急切的、带着泣音的。
“......好。”
————
莫惊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就要给两位准备新婚贺礼了。
她把闻丹歌拉到一旁咬耳朵:“不是,你耍我呢?”
闻丹歌无辜:“不是你灌我酒的吗?酒壮那啥胆嘛。”
莫惊春冷哼一声,环臂睨她一眼:“是,我是存了灌醉你的心思,可我至多以为你就牵个小手亲个小嘴什么的,你怎么一步到位了?”
闻丹歌目光游离:“其实亲个小嘴什么的......之前就干过了......”
莫惊春:“???”她忽然把手搭在闻丹歌肩上,开始疯狂摇晃,“你们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我再睡一觉孩子都有了?”
“唔唔唔......”闻丹歌被她晃得口齿不清,好险没把隔夜的酒吐出来。余光瞥到路过的应落逢,她求救般挥手:“唔唔唔(救救我)。”
应落逢听见她的声音,脚步一个踉跄险些在平地上跌倒。莫惊春见她救兵来了,恶狠狠瞪她一眼放了手。
他缓缓开口,神情恍惚,仿佛也宿醉一场:“莫前辈,闻姑娘。”
莫惊春挑眉:“怎么还叫得这么生疏,不改口吗?”
初冬的清晨屋檐带霜,连出巢的鸟雀都行色匆匆,呼口气就能看到一片白茫茫。这样的天气里要说自己发热简直荒谬。应落逢慌忙垂首,可还是能看到红得滴血的耳根,莫惊春哈哈大笑:“凭我和小丹的交情,叫我一声莫姐不过分吧?”
原来是改这个口......脸上温度稍退,他舒出一口气,依言改口:“莫姐。”
莫惊春还没开怀多久,就被闻丹歌一个肘击教训得措手不及。闻丹歌甩了甩拳头,蹙眉:“别听她胡说,你几时是我姐了?”
应落逢愣了愣,不知道自己该劝还是不该劝。所幸二人没有真的打起来,拌嘴几句也就罢了,这其中以莫惊春骂十句闻丹歌回一句为主。听着二人的拌嘴,他总算没有刚才那么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