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外套,躺下。”
闻昭非指了指会诊室靠窗边的病床,他低着眸光还在看宋三鸣的基本?信息,他手?中不仅有?宋三鸣上午体检出来的基础信息,还有?宋三鸣留在档案里的看诊记录。
宋三鸣有?较为严重的胃病和其他大小症状,其实农场上的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类毛病,且持续时间都在三五年以上,原因都是长期饮食不规律,营养匮乏等。
有?所不同的是,宋三鸣的胃疼等是他遭遇过一次严重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宋三鸣立刻按要求做了,他要再拉起里面?的汗衫前,被闻昭非拂开手?,“不用?。”
随后闻昭非拿听?诊器继续给宋三鸣检查了,他曾经受伤严重的心肺胃等地方,再询问?道:“阮医生给你开的药还有?在吃吗?吃过多久?”
宋三鸣立刻回答道:“我在那边吃了有?半年。转来红石场后,我找陶医生再开过中药喝了两?个月。闻医生,我的病……请你如实告诉我。”
闻昭非继续在病历本?上记录,再瞟一眼宋三鸣微微发白的面?色,按他要求如实道:“你的胃病问?题不算严重,但?你的肾脏也出了问?题,应该也是事?故后遗症……”
闻昭非列举了诸多症状,易饿、易疲劳、尿血等,宋三鸣都对上了。
闻昭非沉吟道:“情况有?些严重了,我会帮你和副团长申请到镇医院进行更详细检查。”
“在申请下来前,我会先给你开药。”
闻昭非说着将开好的药单递给护士小吴,让他先去取药。
小吴离开,闻昭非放下病历本?,浅棕色的眸子直直看向宋三鸣,“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闻医生你问?,”宋三鸣心中悲戚自己这破身体,但?也感激闻昭非给他看病和开药。
闻昭非语气清淡又极为严肃,“你还记得阮琇玉女士吗?我叫闻昭非,是闻鹤城和阮琇玉亲手?带大的孙儿。”
“你记起来了……放心,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
宋三鸣已经在接受国家和律法给他的惩罚,除了这个问?话外,闻昭非不会再进行任何的私罚。甚至,他还会履行他在红石场替班的职责,在宋三鸣的愿意前提下,继续为他提供治疗。
“相信你自己也有?感觉,你的车祸不像是意外。这才千方百计在监狱医院赖了半年,再转来红石场这里。”
但?宋三鸣摆脱了继续被“意外”死亡的阴影,也还要继续付出代价,他的身体经受不起红石场高强度的劳作,肾脏也开始出问?题了。
宋三鸣面?色比得知自己病情严重时还要苍白,嘴唇抖了抖,他问?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已经遭到报应了,还不够吗。”
闻昭非蹙起眉心,扬了扬手?,“别转移重心。你落到如今下场你要问?你自己做过什么。我只想知道……举报阮琇玉女士的那份举报信是谁写的,是谁交给你的,你们打成了什么交易,你才……”
宋三鸣连连摇头,“这真的是个意外,我只让人把人带来配合调查,真的没有?为难她老人家。我真的没有?!”
老爷子闻鹤城当时还在高校任教,是副院长级别的人物,他收到举报信也只觉得有?人要搞闻鹤城,然后选择从?闻鹤城媳妇阮琇玉那里下手?。
他下命令把人带来后,就安排人去闻鹤城在职学?校的革委会对接,不想才关了三天,阮琇玉被带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他当时也吓到了。
“你一定还记得举报信的内容,对吗?尽量原话给我复述一遍。”
闻昭非相信宋三鸣不会轻易忘了那封信,他祖母阮琇玉去世没多久,曾经是街道革委会主任的宋三鸣就跟着被搜出罪证,不到半年就被判刑。
宋三鸣又在前往关押监狱所的路上,遭遇严重事?故,知道的人都说他是造孽太多、罪有?应得。
但?在闻昭非的后续调查里,宋三鸣虽然贪婪,但?行事?还算有?基本?的底限在,阮琇玉是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意外。
想必宋三鸣午夜梦回时,想忘也忘不了。
宋三鸣呆了许久,才开口复述那份举报信,相对详细地阐述了诸多阮琇玉资本?家贵妇的作风,家里私藏了不止一件违禁物品等。
“……大抵就是这些,举报信……是我前妻带回来给我的。”
宋三鸣对阮琇玉的死依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并不是直接责任,他再次强调,“我没有?下命令,但?不能排除我前妻给我手?下人下了命令。”
“呵,我落到如今这下场也有?她的手?笔,她和谁达成了具体交易我是不知道的,”宋三鸣忍住眼底的恨意和惧怕,对闻昭非说了他能说的。
“我前妻叫曹美英。我们离婚后,她改嫁给季靳亦,就是你父亲所在机械厂的副厂长,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呵呵……”
宋三鸣自嘲不止,他答应离婚时,还感动曹美英为了救他去攀附机械厂副厂长。
事?实就是他想多了,从?离婚那天一直到他被宣判当天,前妻曹美英没有?再露过面?。他紧接着就遭遇了严重车祸,寄出去的信更没有?一封有?回音的。
“我算是明白我们这些人再风光再嚣张,将来都得加倍报应回去。”他曾经有?那么多钱,所有?街坊都要看他眼色,不还是遭到报应,妻离子散,病痛缠身。
曹美英离开他是对的,她改嫁给季靳亦后,不仅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还能在人前风风光光。不像他走?在路上,总会有?隐晦角落里看来惧怕又仇恨的目光,会在午夜梦回时,被梦里的一双双眼睛吓醒。
闻昭非没有?理会宋三鸣悔不当初的诸多感叹,他低下的眸光里冷意恨意交织,机械厂啊,这可?不就都对上了。
能对阮琇玉诸多习惯和私藏如数家珍的只会是身边的人。闻昭非大抵已经确定了举报信出自谁人之手?。意外又不算太意外的感觉,最后只剩果然如此、果真如此!
“这是纸和笔,你将举报信的内容手?写下来,再签个名字,”闻昭非收敛起眼底的情绪,将一页白纸和钢笔递给宋三鸣,他的眼神不容拒绝。
宋三鸣还指望着闻昭非给他治病,话都说出来了,再写一遍也没什么妨碍,他接过纸笔,蹲到病床一侧的桌子边写起来。
男护士小吴拿药回来放到办公桌上,再和闻昭非笑了笑,“闻医生,那我先下班去吃饭了呀,你也早点儿回去。”
宋三鸣是下午需要复诊的最后一位,护士小吴帮忙去拿了药之后,就没他什么工作了,日常闻昭非也会提前放他去大食堂抢菜。
“辛苦你了,去吧,”闻昭非点点头,走?回到办公桌那边着手?整理病历本?,等他整理得差不多时,宋三鸣也将签名后的举报信递过来。
“依我判断,大概和原件像个八成……”
闻昭非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来接,他指了指办公桌上的药,“吃不吃随你,我只会在红石场待到陶医生回来为止,你的情况还能等到陶医生回来给你治。”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别和我计较。我吃,您也帮我申请,我……我还不想死,”宋三鸣被判了十五年,如今已经熬过五年时间,他还想有?一天回京城去看看。
闻昭非没有?回应他的话,他接过纸笔,就去门外喊警卫员进来将宋三鸣送走?。随后他拎上背包,骑上自行车从?红石场离开。
偶有?遇到的劳改犯和看管军人们,都会主动和闻昭非打招呼。
在昨天,副团老樊找闻昭非主动提出,让闻昭非后续和另一栋楼里的军医合作,给他手?下的兵进行基础体检。
驻守部队的军人原就有?病例档案,不需要新建,但?副团老樊看重闻昭非的医术,希望闻昭非能和这个月一样,给他手?下的人提前发现?病症提前治疗。
同时他也允许闻昭非继续记录病症,作为医学?相关的研究材料。也因此闻昭非在红石场的人缘空前的好。
赵家小院里,闻昭非停好自行车,却没有?同之前那样第一时间就去隔壁简老家看林琅,而是抬着水进浴房洗头洗澡。
洗着洗着,闻昭非忍不住干呕起来,且越要克制就难抵御……
“三哥,是你在里面?吗?”林琅的声音从?浴房门外穿来。
林琅要的闹钟在半个月前做好了,个头稍显大了些,铃声也不大好听?,但?看时间和定时响地功能没有?问?题。
现?在林琅和简老都习惯在上课和做事?儿开始前定个时,不至于?太过投入后忘记时间,耽误其他事?儿。
今儿是周四,简老陪林琅去陈会宁教授家里上了课,稍稍耽搁才回来,林琅一看时间已经过了闻昭非日常下班回来的时间,她没直接回简老家后院继续写作业,而是回来赵家小院看了一眼。
林琅看到自行车,又找去厨房、堂屋和客卧,闻昭非都不在,她又找来浴房,尝试推了一下,果然没推开,但?里面?也没有?洗澡的动静。
“三哥?”林琅敲了敲门,直觉里面?应该是闻昭非。
毕竟自行车都回来了,闻昭非肯定也回了,而且小偷跑家里也不太可?能跑到什么都没有?的浴房里,把自己反锁起来吧。
浴房的门打开,林琅没来得及露出惊喜的表情,就给闻昭非拉到里面?,再紧紧地抱到怀里。
林琅很快就发现?闻昭非没穿很多,再就是闻昭非的情绪不是很好。
林琅想自己待会儿也要洗澡,不介意衣服被弄湿,她抬手?回抱住闻昭非,语气坚定地告诉道:“我在这里。”
闻昭非在和林琅的拥抱里汲取到了温暖,胃部的痉挛有?所缓解,“抱歉……佩佩吓到没有??”
他原是不想让林琅看到他这幅模样,却在听?到林琅声音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没有?的,”林琅抬头抬脸给闻昭非确定一下,她没有?滋生任何害怕的情绪,她的眼中只有?对闻昭非的情意和关心。
闻昭非低头贴了贴林琅的额头,再放开人,“我穿一下衣服。”
“好,”林琅应声后,默默转回去。上次她撞到闻昭非换衣服时看到的更多是背影,现?在却是正面?,嗯,都很耐看。
林琅悄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没有?热得太过分。
闻昭非快速换好衣服,再简单收拾一下浴房,就来牵住林琅的手?,又很快被林琅回握紧了。
“好凉啊,你生病了吗?”林琅第一次发现?闻昭非的手?这么这么凉,她眼中的担忧更甚了。
“有?一点儿难受,不算严重,”闻昭非朝林琅安抚一笑。
他们回到堂屋里,闻昭非去拿药箱给自己开了点儿药吃下。林琅跑去厨房给泡了杯红糖水过来。
闻昭非一手?端着红糖水,一手?拉着林琅回到客卧里。
林琅看闻昭非不太能喝得下,也不勉强他,她拉开闻昭非的手?,自己钻进闻昭非怀里,让他抱着她。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林琅捧着闻昭非的脸贴上去蹭蹭,再低声告诉,“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陪你一起面?对。”
林琅心中有?所猜测,大抵是闻昭非去红石场的重要目的在今天达成了,而这结果严重刺激到了闻昭非。
闻昭非将林琅拥紧在怀里,低下的眸光里各种情绪翻涌又隐匿,许久许久后,在林琅以为他不会说时,他开口了。
“基本?能确定是聂雪举报的奶奶。大抵是她太恨我了,爷爷和奶奶护着我,无从?着手?,她联合宋三鸣的前妻举报了奶奶。”
闻昭非不是聂雪无法理解她为何如此恨他,可?他宁愿自己被针对或设计成功,也不希望他祖母阮琇玉以这种方式离开。
“我一直在找是谁要害我祖母,原来我也……”原来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原罪。
“不是的,”林琅打断闻昭非的话,她面?色严肃地看着闻昭非,肯定地摇头,“肯定不是。是因为她害了奶奶,才一定要毁了必定会追究到底的你。她不是恨你,她是在害怕你。”
能让聂雪追着闻昭非到农场都不消停的原因,肯定不止是她厌恶丈夫和前妻生下的儿子的这个表面?理由,肯定还关系到她切身的利益。
闻昭非当局者迷,且当年的事?情至今,他一直在心里自责当时人在学?校,没能第一时间将阮琇玉带出来。
从?闻昭非的角度,很容易就将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
林琅虽然立场倾向闻昭非,但?对待这个事?情没什么滤镜,她看到的,推理出来的才更符合现?实情况。
林琅愈发心疼地摸摸闻昭非的脸颊,换成商量的语气道:“我们都别着急下定论?,老师和师母也快回来了,让他们帮忙分析分析,好吗?”
“好,”闻昭非轻轻点头,他感觉有?一只手?将他从?持续下坠的深渊里拽住了,这只手?是林琅朝他伸来的手?。
赵家小院的堂屋里,四人似乎都忘了煮晚饭这件事?儿,寇君君和赵信衡一遍又一遍地看闻昭非带回来的举报信。
他们也认可?闻昭非的判断,如此详尽符实、言之有?物的举报信,不可?能是外人写的,再佐以聂雪和曹美英的交际圈等信息,基本?可?以确定这信和聂雪脱不了干系。
有?些事?情在以前没必要和闻昭非说,此时却不需再有?顾忌。
“昭非先别急着自责,这事?儿……和你没多大干系,”寇君君的语气很是确定,她又看一眼林琅才继续说明。
“你们俩都知道的,你们的娃娃亲原是你们各自的父母。昭非的祖母,玉姨一直坚持娃娃亲的约定,要求闻明轩至少等到25岁,因此拒绝过聂家的议亲。”
寇君君轻轻叹气,“玉姨放话出来,若闻明轩25岁后林家依旧没有?音讯,才会给他从?京城里合适的人家议亲。”
“任小姐祖籍海城,来京城读书却遭……亲表妹算计,闻明轩算是英雄救美。但?……该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玉姨知道后就不再提起娃娃亲,很快就张罗了任小姐和闻明轩的婚事?。”
之后的事?情闻昭非也有?听?说,任颜婚后郁郁寡欢,消瘦得厉害,生下闻昭非没多久就病逝了。
“……任小姐去世三个多月时,闻明轩带着聂雪回老宅,但?玉姨知道后极力反对,首先就是任小姐去世时间太短,再就是你太小了。于?情于?理,闻明轩都不适合这么快再婚。”
最后结果自然就是阮琇玉的反对没用?,聂雪使了“手?段”让闻明轩必须娶她,也因此阮琇玉对聂雪的观感非常不好,更不放心将不足半岁的闻昭非交给她照顾。
“……玉姨不喜欢聂雪,聂雪婚后也不往她跟前凑。这是她们之间谁都难以调和的矛盾。”
第44章
以?寇君君的判断,当年聂家找媒人来闻家为17岁的聂雪议亲被拒时,聂雪和阮琇玉的矛盾就埋下了,而这早在闻昭非出生?前,甚至和任颜都没太大干系。
“还能称得上大矛盾的……”
寇君君沉吟良久才继续道:“昭非应该有印象,聂雪曾经?上?门请闻老先生?帮忙她弟弟入职学校当讲师的事情,老先生?连自己儿?女们?都不肯帮着?说说话,更何况是她那样明摆着就是要走后门的事儿?。”
“我后来听说,她弟弟果然就没聘上。偏偏这个事情后没多久,我和老赵给?你申请到了破格录取名额,不能排除她将这个事情记恨到玉姨身上?。”
寇君君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闻家那边到现在大部?分人都还觉得闻昭非能读医,是闻老爷子和阮琇玉的偏爱。
而聂雪弟弟落选,纯粹是他能力不够,闻鹤城答应帮他说话,才是真的要晚节不保,被人一起笑话。
“昭非,但无论她因为什么记恨了什么,都是她个人品行的事情。她也势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聂雪和阮琇玉的矛盾肯定不止她知道?的这些,人心如?此复杂,也可能不需要太严重的矛盾,就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恨之入骨。
寇君君心中一样是沉甸甸的,对于阮琇玉的遭遇和去世无比遗憾和难过。她话里没有提起几乎隐形在两个女人身后、却?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闻明轩,是因为提起他,只会更糟心,只会加剧闻昭非的心结。
说严重点儿?,真正让闻鹤城晚节不保、抱憾余生?的人是闻明轩,但凡他有点儿?担当,都没有聂雪那么多事儿?。
“别?忘了玉姨去世前叮嘱过你什么……不要恨,是不想你像现在这样自责或自厌,但她没有阻止你为她申明正义,恢复名誉。”
阮琇玉的家世教养极好,但她没有安于享乐,逃避责任。国难当头时,阮琇玉和当年的京城林家一样散尽手中绝大部?分家财捐钱捐药捐设备。
阮琇玉去世时,寇君君也在病房里,此时回顾起来,她恍惚觉得阮琇玉是知道?谁举报的她。
阮琇玉拉着?闻昭非的手留下这话,最后一眼却?看去了病房的玻璃窗。
站不下太多人的病房外,聂雪在内的几个儿?媳都在玻璃窗前站着?,阮琇玉那一眼其实应该是警告。
讽刺地是,聂雪当时是直接晕倒了,还因此在医院里得了点儿?好名声。
“我没有忘记,谢谢师母。”
闻昭非的眼底恢复清明,他追究聂雪究竟在恨他,还是恨阮琇玉,又?或在恨什么其实毫无意义,他只需要知道?是聂雪和纵容聂雪的闻明轩导致了他祖母的悲剧,害死了他挚爱的亲人。
赵信衡看闻昭非面色恢复不少,心中稍安,他看一眼窗外天色还亮着?,但日头早已不见,时间?大抵已经?快八点了。
“我去煮点粥,不论你要怎么计划,都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佩佩说是不是?”
“是,”林琅音色清脆地应了,她朝看来的赵信衡笑着?点点头,“老师放心去。”
闻昭非起身,眼底有歉色浮现,“我和你一起……”
“不用,”赵信衡摆摆手,转身走了。
寇君君将举报信纸折好放回空白信封里,再看向?闻昭非,“玉姨是你老师的师母,你待我如?何,你老师就如?何待她。”
寇君君不称阮琇玉为师母,是因为玉姨这个称呼于她而言更为亲昵。在给?阮琇玉申明正义、恢复名誉这件事儿?上?,她和赵信衡都义不容辞。
但同时她和赵信衡也更知道?,阮琇玉去世前真正牵挂的是什么。阮琇玉宁愿什么都不告诉,也不希望她百般爱护的孙儿?此生?都留在这个阴影里。
不要恨,是她对闻昭非的要求,也是给?他的祝福。只有不被仇恨蒙蔽双眼,闻昭非才能找到属于他的幸福和归属。
闻昭非一贯很听阮琇玉的话,他也一直这般努力地去做。上?天也终于眷顾了他一回,将林琅带来他的身边。
“佩佩陪着?你三哥,我去厨房看看,”寇君君心中也挺担心半句情绪话语都没有的赵信衡,她拍拍林琅的手臂,就起身走出堂屋。
林琅一直紧紧握着?闻昭非的手,她侧身看向?闻昭非,语气坚定,不容拒绝地道?:“我要陪你。”
闻昭非哪里会拒绝林琅的陪伴,他只是愧疚于自己的内心还不够强大,让老师师母和林琅都陪着?他难过,陪着?他饿肚子。
“谢谢,”闻昭非将林琅拥进怀里。
林琅抬手回抱住闻昭非,再学着?闻昭非日常拍抚她那样,拍拍闻昭非的脊背,许久后,她低低道?:“三哥可以?想奶奶,奶奶爱你,会希望三哥想她的。”
林琅一语中的,闻昭非常常就是不敢想阮琇玉,每次浮现这个念头,都伴随着?无尽的自责、愧疚和无力,他在林琅耳畔极轻地问道?:“真的吗?”
“嗯,”林琅再肯定地应声,“我以?前也想姥姥又?不敢想,但后来我明白了,我可以?想她,她那么爱我,只会高兴我能在快乐或难过时想起她。”
“只要我还想着?她,她就没有走,一直在我心底陪着?我。”
林琅蹭蹭闻昭非,感受到闻昭非心底一直存在又?努力掩藏的思念和难过,“你也是。奶奶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奶奶,她就一直活在我们?心底里。”
“嗯,”闻昭非被林琅说服了,他前额靠在林琅瘦弱的肩上?,眼睛闭上?,深吸口气,五年多来,他第一次主动地努力地去想阮琇玉。
熟悉的话语持续在他脑海里回响:“别?人有的,我们?昭非也会有。昭非不怕,奶奶在呢。做人要先学会爱自己,昭非跟着?奶奶学,不学你爷爷。你想当医生?就当医生?,奶奶永远为你骄傲……我的昭非,答应奶奶,不要恨。”
闻昭非睁开眼睛,眼底没有意识的坚冰已然融化,他吻了吻林琅的耳侧肌肤,“佩佩想听奶奶的事情吗?”
林琅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来,她看到的闻昭非终于摆脱那些负面情绪了,连连点头,“想的,我老早前就想知道?啦。”
林琅近来一直热衷找寇君君聊她姥姥,找简老问她姥爷任职期间?的事情,他们?知道?的其实都不算多,但仅仅是翻来覆去相似的话,都能让林琅高兴。
林琅的高兴源自她对姥爷姥姥的爱,想必她也对阮琇玉好奇很久了,但不想惹闻昭非和寇君君伤心,才一直没有问。
闻昭非重新坐好,再放开些手臂,不至于让林琅被他抱得难受,随后他和林琅说起他祖母阮琇玉的那些事情。
嫁给?闻鹤城前,阮琇玉是进步女学生?,是家世响亮又?特立独行的闺秀,嫁给?闻鹤城后,她也不仅仅是大学教授的妻子,还是个生?财有道?的女商人,是爱国者和钢琴师。
大约在闻昭非出生?后,她才真正回归家庭,过起普通老太太含饴弄孙的生?活。
“奶奶居然还会弹钢琴?可我没在京城家里看到钢琴啊,”林琅也是随闻老爷子逛过闻家老宅里的仓库,没看到钢琴那样的大家伙。
闻昭非轻声解释道?:“现在爷爷住的地方其实是学校安排给?爷爷的福利房,在局势变得紧张前,爷爷是随奶奶住在她的嫁妆楼里。就在你姥爷姥姥给?你西式别?墅楼的地址附近。”
所以?闻昭非能确定那个房子应该曾是林家俩老给?林可萱的嫁妆,而非慕家在京城的产业。
他们?习惯将老爷子住的地方称呼叫老宅,但其实那里并不算是,属于阮琇玉的西式嫁妆楼外,曾经?还有真正的闻家老宅四合院。
那栋四合院地理位置太好,也太惹眼,老爷子和阮琇玉立下决断将它变卖,换成几个小四合院作?为儿?女们?的结婚基金分出去了。
“奶奶最喜欢的钢琴还在嫁妆楼里,我八岁前每年还是会过去小住一俩个月。奶奶走后,爷爷和我都不常去。等下次回京城看望爷爷,我再带你去。”
林琅闻言感兴趣地点点头,“好呀,那三哥你是不是也会弹?”
闻昭非稍稍迟疑才点了点头,“嗯,和奶奶学过,学得一般,奶奶说我没有天赋。”阮琇玉评价他的琴声只有技巧,没有感情,更没有热爱,很快就不要求他继续学了。
“哦,”林琅点点头,总算有闻昭非也学得一般的东西了。
闻昭非捏了捏林琅嫩乎乎的脸颊,沉吟道?:“佩佩想学,我还是能教你入门的。”
“不了不了,我也没有天赋,”林琅连连摇头,她还是更喜欢做题和组装零件,有点儿?空也还要练字,没时间?匀给?音乐。
寇君君再回堂屋来,发现闻昭非能对着?林琅笑,还欺负人地捏人脸颊,心中松口气,她走来把?林琅“解救”出来。
“走,我们?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好,”林琅点点头,挽着?寇君君的手走了,要跨出门时,才回头朝闻昭非眨眨眼睛。
闻昭非勾起嘴角回林琅一笑,又?再释然地轻呼出口气,他心中犹存的怨和恨,要留给?罪魁祸首们?,而非他仅有的、珍视的爱人和家人们?。
稍显简单的晚饭后,众人轮流去洗漱就回房休息。
现阶段他们?还在农场,想再多也做不了什么。
时机未到,他们?能做的就是过好眼下的生?活,让时间?蓄力。
翌日起来,闻昭非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早饭比平时多吃了半个包子,林琅没吃完,他接过来继续吃了。
“在爷爷家专心学习,放心我,”闻昭非拉着?林琅的手,低声告知,再低头亲一下林琅水汪汪的眼睛。
林琅闭眼又?睁眼,点点头,又?还是没忍住同闻昭非再次叮嘱和强调,“三哥要记住,你身边有我,有老师师母和爷爷们?在。”
报仇是肯定要报的,但不是闻昭非一个人的事情。阮琇玉可是她姥姥最好的朋友,林琅也想出力。
闻昭非揉揉林琅微卷细软的短发,不勉强地一笑,再点头,“好,我记住了。”
林琅继续在门口目送闻昭非骑着?自行车往红石场方向?去,在闻昭非要转道?停车回头看来时,她连连摆手,再往简老家走去。
“哎呀,”林琅低呼一声。
“佩佩怎么了?”简帛目光往林琅身上?扫一圈,没发现什么小虫子沾林琅衣服上?。
“爷爷,那个……我、我忘记写作?业了,您给?我半小时,我马上?写!”林琅两辈子第一次忘记写作?业,昨儿?到现在,她看到简老才想起来。
简帛摆摆手,“没事儿?,我先和你老师去防风林一趟,回来再上?课。”林琅日常很努力也很专注,他对林琅秉性也算了解,不会没有原因就懈怠学业。
今早起来他看到异常沉默的赵信衡就有所猜测,大抵是闻昭非想进红石场的事情有结果了。
“好,”林琅点点头,小跑去后院,拿出作?业本和笔就开始写作?业,有陈教授布置给?她的课后作?业,也有简老布置给?她的日常作?业。
在这天下午,回收站老九来敲简老家的门,他按照约定凑齐了三轮车的主要零配件们?和部?分简老提供清单里的废品零件。
简帛也不食言,当天下午,他就骑着?三轮车两趟将东西从回收站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