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之外,周兰茵瞳孔骤然紧缩:“十九!”
“咳咳咳——”十九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给他本就重伤的身体再添负担。
偏偏周围的骑兵已经杀红了眼,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注意马下有没有人了。
于是,周兰茵就眼睁睁看着他被战马踢飞了出去,翻滚两下,又被一蹄踩在胸前,喷溅出大口鲜血。
周璟承不禁变了脸色:“先救人!”
无须他吩咐,时五和时六已经窜了出去。
之前被双方人马夹在中间的,正是十九等人,只是当时离得远,难以看清他们的状态,只知孩子被时二抱着,时一和时三一前一后护在他们周围。
连日的逃亡下,几人都受了伤,无非是轻重区别。
眼下时一等人找到了援军的位置,已经开始自行往周璟承等人所在的位置去,唯有十九,目之所及,唯摄政王一人。
众人并不清楚他的想法,而时五和时六的身影,也在混入乱军之后,很快被淹没了去。
直到时二在时一和时三的保护下突出重围,踉跄着回到周璟承他们这边,只消一句话就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时三说:“十九要为王后除去最后的阻碍。”
如今大周的士兵已入北地,在剿灭叛军后,但有支持的对象,那一定会是大周公主所在的独孤部落。
独孤部落幼王失智,摄政王掌权。
可若连摄政王也死于战乱,在族中小王子诞生的情况下,下一任汗王,以及垂帘听政的人选,便毋庸置疑。
十九一直都清楚,他服侍的人想要什么。
孩子被带回来后,周兰茵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在时三话音一落,就立刻提出质疑:“阻碍什么时候不能除,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发什么疯,还要不要命了!”
话是如此,她的视线却一直落在战场上,生恐错过什么。
故而她也没注意到,对于她的质问,时三只是略有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提出其他反驳。
因大周士兵的出现,叛军中不少人已生出退意。
哪怕万俟威几次三番地呼吁:“今日若不杀出一条血路来,我等最终还是一死!”有所响应的还是寥寥无几。
这等情况下,援军势如破竹,缴械投降者尚可放过,可若有抵死反抗的,他们也不去区分到底是万俟部落的人还是独孤部落的,一律格杀勿论。
这场屠杀持续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时五和时六已经找到了被践踏过许多次的十九,可因十九的情况,实在难以带他冲出重围,便只能尽力躲避着刀剑,直到整场战争平息。
随着段千户返回复命,十九也被带了回来。
时五小心将他平放到地上,却不知哪里不对劲,还是让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水。
“十九!”周兰茵只觉双腿一软,等好不容易碰到十九的身体时,才发现自己眼前竟有些模糊。
十九已经无法说话,只是稍微一张口,嘴巴里就涌出大片的血水,细看已经能发现血水中夹杂的脏器,落地不久就变得漆黑。
“咳咳咳——”他的每一声咳嗽,都能带走不少生气。
即便时三已经用银针保住了他的命脉,可也不过是将他的性命强留至此,随着他自己没了坚持的气力,那些落了针的穴位上也渐渐溢出血丝。
周兰茵才捂住他的胸口上的伤处,他的肩膀就开始渗血了,等肩膀再被按住,背上和腿上的血又开始止不住,不过片刻,就将他身下的土地染了一片红。
周兰茵双目猩红:“救他……救救他——”
时三面目凝重,垂首将十九身上的银针收了回来,起身退后半步。
时归顿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止住他后退的步伐。
“三兄……”时归惶然道,“三兄,你能救救十九阿兄吗?能不能……”
“太迟了。”时三打断道,顺便打破了他们的希望。
“我赶来时,十九已负重伤,又不慎伤到了要害,若他老老实实等着救援,或还有一线生机,偏他非要去刺杀摄政王,先受了摄政王的反击,又被马蹄践踏了这么久,五脏六腑皆已破碎,便是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我除了能让他走得痛快一些,其余什么也做不到。”
而十九伤到了心肺,如今的每一口呼吸,于他都是一种折磨。
可就算这样,当时三准备上前给他一个痛快时,他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力,抬手挡在了自己额前,艰难地晃了一下脑袋:“不——”
时三动作一顿,终于露出一点错愕。
周兰茵分明也是有听到时三的话的,但她仿佛自动将不好的诊断过滤了一般,扭头又是:“救救他。”
她几近祈求:“救救他,求你……”
时三屈膝跪下:“奴婢无能,还请王后恕罪。”
“胡说!”周兰茵猛地爆发出来,扭头嘶喊道,“我要你救活他,救活他,听懂没有!”
“十九,十九……你再撑一会儿,你忘了吗?这还在北地呢,你不是一直想回京城,不是一直想去时府做寻常护卫?只要你撑过这一劫,我立刻放你回去!”
“十九——”
周兰茵用力拍着十九的侧颊,也只是让他双眼张开一条极窄的缝隙,聚焦许久,才看清她的身形。
十九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动了动嘴巴:“殿下……”
周兰茵本是大周公主,未出嫁前,便是以殿下尊称的,其实在她刚嫁来北地的头一年,十九也总是喊错。
后来时日长了,才变成王后的。
周兰茵俯身靠过去,声音颤抖:“在,我在这儿,十九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能不能——”
大点声。
十九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无声拒绝了她的命令。
又过好久,才听他说出下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十九的呼吸已经跟风箱一般沉重了,那些空气被他吸入肺里后,根本停留不住多久,又全部逸散了出去,以致他再是大口喘息,还是感到了难耐的窒息感。
“殿下……”十九呢喃着,“奴婢知道殿下所愿,好在、好在……奴婢未负殿下所托,护住了小王子。”
“摄政王已死,幼王不足为虑,殿下——”
“终临尊位。”
“奴婢……不回去了,奴婢就在北地,守着殿下。”
他浑身上下都在渗血,连着周兰茵身下的衣裙也被浸透,白皙的双手也再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十九知道,他大概是撑不下去了。
他想往时归那里看一眼,再看看让他记挂了许多年,并驱使他前往北地的人,只是遗憾,到底没能如愿做了她的家人。
然这般想着,他却没有再转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将周兰茵的面容刻在了眼中,过去几年的点滴快速从脑海中闪过,留下满目的残影。
“十九?”周兰茵轻声喊了一声。
轻轻抬起的手无力地坠在地上,与周兰茵的衣裙仅差最后一指的距离,却终究没有触碰上。
直到万俟部落的叛乱彻底平定,独孤部落幼王失智一事暴露人前,不足周岁的小王子在北疆将士的拥护下登临汗位,周兰茵作为王太后,垂帘听政。
时归才知道。
原来当年十九被选中前来北地,并非偶然。
只因时序答应他,若能平安归来,可改去他死士的身份,放他去时府做个寻常护卫。
周兰茵说:“刚来北地时,十九有次酒后失态,说是嫉妒极了时二大人,怎他就能有掌印做干爹,白白得来一个贴心可人的妹妹,他倒不是想认掌印做干亲,就是也想有个妹子。”
“原本他是想着,等北地祸难结束后,他就回京城去,等去了时府,近水楼台的,说不准还能听你叫他一声阿兄。”
十九入宫前底下有一双弟妹,只因家中贫苦,不得已送他进了宫,当初进宫时,他娘还说,若他日后发达了,且记得给家里寄些银钱,这样家里有了钱,就能给他妹妹找个好夫家,也能给他弟弟娶个漂亮媳妇儿了。
至于十九,送去宫里的孩子,或已算不得家里人。
后来阴差阳错,他做了死士,到了时二手下做事,一次惩处,与掌印认回的女儿有了短暂接触。
且不论中间经历了什么,至少在他说出自己排行后,侥幸得了一句“阿兄”的称呼。
从那时起,他就想着,若能跟时二大人一般,有个妹妹就好了,有个能记挂他的家人就好了。
时归合上眼睛,不忍叫眼尾的泪珠滑落。
周兰茵苦笑道:“我若没有强留他就好了。”
不管是出于对回京的渴望,还是什么旁的原因,至少这六七年来,陪在周兰茵身边且一心为她着想的,只有十九一人。
如果她在十九第一次露出想回京的情绪时,就放他离开。
哪怕之后的日子艰难些,也总好过看他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来得好些。
周兰茵起身,将装有十九骨灰的木盒捧来。
“我听太子殿下说,你们最迟后日就要启程了,说来也是,一转眼你们在北地也待了三四个月了,连过年都没能回去,若再不走,怕是父皇都要着急了。”
“阿归,那便辛苦你,将十九带回去吧。”
时归茫然抬头,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水汽:“可是——”
十九临终前说,要留在北地的。
周兰茵摇摇头,拇指在骨灰盒上细细摩挲片刻,低声道:“北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好留的。”
“他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被困在这儿。”
“只可惜我还不能走,只能委托阿归你先带他回去,或是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或是找个寺庙,安葬了他吧。”
“等日后我回京时,再带着小久亲去祭拜。”
小王子……不,已经是新汗王了。
不管新汗王到底是谁的血脉,如今、以及以后,他只会是独孤族的后代,按照族里的传承,该名独孤睿。
不过周兰茵更喜欢唤他的乳名,小久。
时归说服不了她,最后只能带着十九的灰骨离开。
临行前,周璟承有问周兰茵归朝的日期。
周兰茵的视线落在极远的旷野中,半晌才道:“快了吧。”
时隔数月,太子及大周朝臣终踏上回京的旅途。
当初万俟部落叛乱时,目标皆放在太子和独孤睿身上,虽也有派兵去朝臣所在的营地,但搜寻一圈没有找到目标后,很快就从那边离开了。
朝臣们多半只是受了些惊吓,偶有几个受了点小伤,经过这阵子的休养,也都好得彻底了。
说起受伤,反而是周璟承的伤势有些奇怪。
时归记得,太子那日为她挡了箭矢,箭矢是插在腰腹上的,后因箭头在皮肉里停留时间太久,拔出后有些狰狞。
按照时三的说法,这伤势看着是重了些,但好在没有伤到要害,箭上也没有毒,只要清理过创口,养个一两月就好了。
战乱结束后,因要对万俟部落做出处决,周璟承根本没法安心静养,只是让时三给他简略处理后,就与召集的另外十六部商议起正事来,忙了十多天才结束。
后面又有独孤新王上位,王太后听政等事,周璟承要为周兰茵撑腰,又在独孤王庭操忙了一阵子。
反正等时归再见到他时,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也不知是伤口感染的原因,还是连日操劳的原因,周璟承在歇下来的第一天,就发了一场高热。好不容易等身上的温度退不下去了,他又开始叫疼起来。
时归念着他的相救之恩,少不得多来看望。
也就是这一看,她就走不开了。
明明按照三兄的说法,殿下早该活蹦乱跳了才是。
怎么……
周璟承上了马车后,又一次病歪歪地倒了下来,一如之前大半个月一般,有气无力道:“阿归。”
时归心念一动,果然就听他继续说:“孤的伤口疼。”
时归狐疑地凑过去,低头时将面上的疑惑收敛去,耐心问候道:“太子哥哥哪里疼?还是受了箭伤的地方吗?”
周璟承用手臂挡住眼睛,又一次虚弱地点了点头。
即便是有些不明白,时归还是没有怀疑他话语的真假。
只是看他伤口疼了两个多月了,心里难免有些着急:“怎么还是疼呢?三兄明明说该没事了,还是说伤药有问题?”
“三兄月前去了北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然太子哥哥再给三兄去个信,让三兄再给你看看?”
“我总觉得,这次带来的御医不是很可靠的样子。”
之前北疆支援时,兵士中不少人都受了伤,为了避免他们回程时出现意外,时三就自请命随同返回。
仔细算一算,也就是从时三离开后,周璟承喊疼的频率高了起来。
时归也曾叫来御医,偏偏御医每次看过后,都只会说些“静养”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问及有什么办法减轻疼痛的,又全说不出个一二来了。
也难怪时归怀疑他们的医术。
听了这话,周璟承指尖一颤,放下手臂来,轻咳两声后,又说:“叫时三过来就不必了。”
“总归孤这伤口也不是一直疼,就是一阵一阵的,若因为孤这点小伤,就让时三来回奔波,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这可不是小伤呢。”时归反驳一句。
她尤记得当日拔除箭头时,倒刺带出了许多肉块,伤口又深又重,入眼甚是可怖。
她都不敢想,这种伤落在身上,该有多疼。
想到这里,她的心再次提起来:“真的不用吗?”
“不用。”周璟承确信道。
开玩笑,若是把时三叫回来,他这装了一个多月的虚弱,不是要被立刻戳穿了?
两个御医是他的人,能听他的吩咐,时三可不是。
他好不容易能借机让时归在身边多留一留,总不好将这大好的机会浪费了去。
时归说:“那好吧……那太子哥哥可有缺什么吗?”
“趁着我们还没出北地,若有什么缺少的,我也好给太子哥哥找来,省得路上不便了。”
缺什么?
周璟承想了想,实在没什么缺少的。
他正要否认,脑中却是莫名灵光一闪,话语不经思考直接吐了出来:“孤缺一位太子妃。”
“那我帮——”帮忙的话脱口而出,然话才说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帮、帮……”
“帮什么?”周璟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时归问及缺失,分明是在问衣用的,正常人总不该想到伴侣上面去,也不知太子何出此言。
等等——
时归吞了吞口水,心底浮现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她不确信地小声嘀咕着:“太子哥哥……可是已有太子妃的人选了?”
周璟承颔首:“确是有了。”
“那——”时归哂笑两声,目光变得漂移起来,“那能叫太子哥哥看重的,必然是学识渊博的大家闺秀了,太子哥哥离京这么久,与太子妃甚久未见,想念也是正常的。”
周璟承否认:“非也。”
“什么?”
“孤是说——”周璟承想到不日回京,倘若再无法与时归说明心意,待见了掌印,恐再没继续的可能。
既如此,如今坦白,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形同陌路了。
“我是说,对方并不一定是什么学识渊博的大家闺秀,我也没有与她分别很久,与其说是想念,倒不如……说是求而不得的心焦,我这样说,阿归可能明白?”
时归大概是明白的。
但她对上周璟承炽热的眸子,只觉受到了惊吓,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忽略了实际情况,张口便道:“不不不、不明白……哈,殿下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的。”
正说着,时归又发现自己与太子离得过于近了些,赶忙往后退了退,就差让后背紧贴车厢了。
时归侧过头去,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只恨不得将刚刚听到的话再拍出去。
“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殿下,别开玩笑了。”
这一刻,她的大脑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去细想什么。
偏偏,周璟承并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周璟承沉吟片刻,起身正襟危坐,言语正经道:“孤是想问,能做孤的太子妃吗,阿归?”
只在周璟承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归快口道:“不能!”
第93章 二合一
周璟承想过,时归或许会在考虑后婉拒,又或者因为难而拖延,可唯独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样爽快直白。
他目光有些呆滞,不禁问道:“为何……”
时归默默道:“那不然,还要答应吗?”
周璟承:“……”他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孤——”他话音一顿,“我只是想问,阿归为何会拒绝得如此之快,你我之间就没有一点可能吗?”
“还是我有什么让你嫌恶的地方,叫你唯恐避之不及。”
“倒也不是。”时归抓了抓衣裙,颇有些不知如何言语。
而周璟承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并不催促,见她有些困窘,又强迫自己偏过头去,低声宽慰一句:“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并无逼迫你的意思,若实在不好说,也就罢了。”
时归最是看不得人示弱,闻言表情愈发纠结。
片刻后,她掐了掐指尖,垂首快速道:“不是殿下你不好也不是我嫌恶殿下哪里只是我并无成亲之意生怕因此耽搁了殿下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拒绝了去也不妨碍殿下另选心仪之人毕竟我实在才疏担不得太子妃之位!”
一整段话被她突突突地讲出来,中间不曾有瞬息停顿。
这么一连串的话说完,她不禁大口大口喘着气,而对面的周璟承更是将眉头夹得紧紧的,半天才分辨出来。
“孤——”周璟承按了按眉心。
约莫是互相道明心意后,答案又不尽相同,尴尬的气氛很快弥散,扰得整个车厢都有些待不下去了。
周璟承沉声道:“我只是在找能相伴一生的妻子,并非为朝廷挑选栋梁,有无才学,实不必纳入考量之中。”
“若你只是因为不想这么早成亲,我也能理解,只是我若能等,来日你说亲之时,可还能考虑考虑我?”
时归低眉顺眼的,并不回答。
她蜷了蜷手指,抬头看了周璟承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收了回去,嘀咕道:“殿下的伤口不疼了?”
周璟承:“……不疼了。”
他抹了一把脸,颓丧地坦诚:“其实早在时三走时,我的伤就基本痊愈了,素日察觉不到什么疼痛瘙痒,只是为了骗你过来,才一直叫着伤口疼。”
此话说出,时归竟也没有感到太大意外。
或许早在太子箭伤连日不好时,她就隐有猜测了。
只是因一直不相信向来光风霁月的太子会做出装病之举,才一直没往细处想,便是偶尔见了端倪,也会为其圆满开脱。
想来也是,自己的身体,若是一直不好,岂有一直推脱看诊、不上心的道理?
再不济了,底下的侍从官员得知太子带伤,也无法坐视不理,放任其带着重伤操持公务的吧?
太子,可能也不是那么风光霁月。
时归将后背抵在车厢上,目光所及,只有自己的脚尖。
而她的这番举动落在周璟承眼里,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欺骗而感到恼火,他心头微悸,赶忙唤了一声:“阿归。”
“嗯?”时归抬起头来。
周璟承说:“你若是因此觉得不高兴了,我给你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啊……”时归顿露羞赧,不想他会这般郑重地道歉。
前一刻她还觉得太子略恶劣了些,如今又反思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没、没关系。”
但这之后,两人又没了言语。
最终,还是周璟承不忍看她艰难躲闪,肩膀微沉,复道:“我若再留在这里,你约莫也不自在。”
“既然这样,我就先去后面了,等你什么时候适应些了,可遣人去后面叫我,当然,若是一直不想跟我见面,那也无妨,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
马车车厢的高度有限,他无法站直身体。
便只能低着头,略一躬身,聊表歉意。
不等时归回答,周璟承率先掀开了车帘,趁着马车停缓的间隙,从马车跳了下去,扬声吩咐道:“将孤的马牵来。”
回首一看,只见前不久才被他打发走的时一和时二又赶了回来,经过他时只稍稍停了一下脚步,就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这一次,周璟承心头除了黯然,再也没有旁的情绪了。
队伍里尚有空着的马车,或比不上太子专用的车驾舒服,但也不会太简略。
只不知周璟承出于什么心理,他始终没有上马车,而是驾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旁人问询,也只不上心地敷衍一句。
与此同时,时归心里也不怎么平静。
自太子离开后,马车内外皆是静悄悄的,除了轱辘轱辘地车马滚动声,半天也听不见人的交谈。
若非她曾悄悄挑开一角车帘,看见了前后的人影,她还以为身边没有人了。
就是太子一直跟在后面,让她有些心神不安。
本以为周璟承出去个小半日,就会找借口上来了,谁知之后一连五六日,没有时归的邀请,周璟承再没上过马车。
他白日多半是在马上,等到了晚上休息时,才会随便找一驾马车,上去小憩片刻,然等到转天天明,每每时归醒来时,车窗外已经又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就算这样,没有时归的主动搭话,周璟承也没有哪怕一次来打扰他,就是目光都少有对视的时候。
几天过去,时一和时二都看出些许不对,侧面与时归打探:“小妹跟太子可是起了争执?太子怎一直不来了?”
时归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可能、大概、或许……殿下喜欢骑马吧。”
这话着实敷衍,但不管时一他们再怎么追问,时归也不肯多说了,两人只得作罢。
没了太子的存在,时归也想了许多。
只看周璟承那日问话时的姿态,想娶她做太子妃的想法,分明不是临时起意的,也不知筹谋了多久。
抛开她的反应暂且不谈,反是前两年阿爹与太子之间的摩擦,模模糊糊地现出了缘由。
倘若太子是从几年前就有这个想法的,又恰好被阿爹知道,只看当年在东阳郡,阿爹曾误会她与祁相夷有什么时的态度,就能猜出他对太子的看法了。
再想到阿爹曾再三说与她的——
太子可不是什么好人,还是远离些好。
一切都对得上了!
时归竟不知是感慨阿爹嘴严,还是该感慨太子能忍,至于被夹在中间的她自己……
时归俯身将脑袋埋进薄被中,试图逃避这一难题。
回京的路程足有两个多月,总不好让太子一直在外面。哪怕周璟承自己没什么意见,后面尚有那么多朝臣,难保不会生有微词,再牵扯到时归,那就不好了。
再说了,时归也不忍见他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
在做过几次心理建设后,时归终于让时一帮忙带了句话,请太子殿下上车喝一杯暖茶。
奈何因这几日的疏远,两人再坐到一起,谁也不好开口。
就这样一杯连一杯的茶水下肚,时归第一个撑不住了。
她目光躲闪着,慢吞吞地问道:“眼看晌午了,不然吃些东西,先不喝茶了?”
周璟承同样苦不堪言,当即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因车队还未驶出荒野之境,路上的吃食仍以干粮为主,硬巴巴的馍馍泡在热奶粉中,口感实算不得多好。
时归本想趁着吃饭缓和一二气氛,见此菜色,也只能讪讪地偏过头去,总不好点评干粮的好坏了。
就这样,一整天的时光都在无尽的沉默中度过。
之前周璟承未表明心意,还可以说是兄妹同乘。
但眼下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管时归是否接受,若再借着兄妹的由头宿在一起,既不合规矩,也是对时归的不尊重。
临近傍晚,周璟承主动提出:“孤去后面的马车休息了。”
时归愣了一下,不等回神,就见周璟承匆匆离开。
等对方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她才砸么出一点味来。
于是,等到第二天时,不及周璟承说话,时归先道:“这毕竟是殿下的马车,总不好叫殿下一直躲避,不如我去后面吧?万俟部落的祸患已除,想必路上也没什么危险了。”
见周璟承颔首,时归就当他是同意了。
谁料外面的天才见暗,周璟承这次连说也不说了,直接下了马车,按着前几日的路线,自行去了后面的车上。
一连数日,始终如此。
转眼入了大周内地,沿途的城池多了起来。
这般周璟承就有了脱离队伍的理由,带上三五护卫,乔装去临近的郡县里转一转,再捎带些什么。
一开始,众人只以为太子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去了。
可太子出去几回,每回都会带些吃食衣用来,吃食带得多一些,尚能给后面的臣子们分一点,但衣用等物,只待上了太子的车驾,那就别想再看见影儿了。
“我刚刚瞧着,殿下是买了香脂回来?”
“好像是香脂……但殿下一个男人,用香脂做什么?”
“殿下兴许用不到,可殿下的马车上,也不止他一人啊!”
“啊?大人该不会是说……”
“噤声噤声,可不敢乱说话!”
他们的车马外可是有司礼监甲兵的存在的,万一他们哪句话说错了,周周转转传进了司礼监那位掌印的耳朵里。
说话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时归自然不知旁人对她的议论,她只是为车厢里越来越多的东西感到烦恼,什么香囊团扇手书膏脂佛手香,这些东西小巧精致,又能长久存放,只消一个小地方,放着也就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