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春天,盛以晴与陈撰只见了一面,她不是在开会上,就是在开会的路上。要么在甘肃、广东、云南做尽调,要么在香港打 LOGO,忙到昏天暗地。好几次低血糖脑袋发晕,只能随手扯了毯子在候机室的 VIP 厅里小憩,而下了飞机,又要振作精神投入战斗。
等盛以晴再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 4 月份。她昨晚两点才到的 T2,早上 9 点又坐在了公司里,这边的邮件刚刚处理完,那边就收到十几个群@。每周一是最忙碌的时候,这两周尤甚,接连的几个会议把脑袋泡大。她的早餐只喝了一杯胶囊咖啡,午餐更是直接略过——不太敢吃碳水,怕下午犯困。午休不过十几分钟过,上了一趟洗手间,就收到谢总电话说来办公室开个会。
午后明晃晃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照着电脑屏幕暗淡。
盛以晴脑袋泛着金星,只觉得又困又饿。她忍不住将头转向了窗外,刺眼的蓝天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仿佛置身于大气层中。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伴随一阵剧烈的耳鸣,盛以晴甩了甩脑袋,然而,再下一个瞬间,胃里一阵剧痛,只觉得一阵酸水直直从胃里往上冲,脑袋一阵空白,眼前屏幕上的英文中文都变得模糊,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嘈杂的噪音。
再接着,会议室里的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盛以晴,就这么直直倒了下去。
盛以晴是在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才有了些微的意识。她闭着眼,轰隆隆的车里,医生给她做常规检查,各种仪器在腹部、腕部轮番摁了摁,紧接着腰上一阵震动,活生生将自己震醒,也将医生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
是闹钟。
3 分钟后需要拨入另一个电话会议的闹钟。
闹钟铮铮作响,她也只好硬起铮铮铁骨,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摸出手机。
这个举措让医生一怔,问:“你干嘛呢?!”
盛以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我……还有个电话会……”
场面一度安静,医生气得大喝,一把夺过手机:“你他妈不要命了啊?!你们一个月赚多少钱啊?!命都不要了?!有命挣钱,没命花钱怕不怕!多少钱给我,我都不赚!!”
半晌,一个护士应了一声:“我上次看,说金融圈的年终奖给 100 个月工资。”
医生瞪着盛以晴,沉默几秒,语调柔和劝说道:“那咱晚一点再处理。”
医生诊断结果是急性胃炎引发休克。运到医院之后就被抽血做了心电图,之后的一晚上又吐了几遭,人事不省。等盛以晴略微活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单间病房,上午的阳光透过暖黄色的窗帘照了进来,床头不知被谁放了一束新鲜的玫瑰。
指尖动动,这才发现有人一直拽着自己的一只手。
陈撰伏在她的病床一侧,像是坐了一夜。感觉到动静,他抬起头来,与她五指交扣:“你醒啦?”
盛以晴等大眼睛看着陈撰的脸,仿佛一时没有认出他——
好久不见,这人竟然染了一头银色头发,两只耳朵各戴了一只银色耳圈,他穿着一件廓形的黑色卫衣,脖子上缀着银链子。见她这么瞪着自己,喉结滚了滚,不自在摸了摸头发:“咳……你公司给我打电话说你住院的时候,我刚从理发店出来,这不刚辞职,加上马上要去加州了,就……就换了个造型。不好看?”
“还行。”盛以晴笑笑,伸了手指,示意陈撰把脑袋伸过来,像撸自家的金毛犬一样弄乱他的头发。
陈撰低声闷笑,抓了她的手,掌心贴在自己脸上:“你工作能不能别那么拼?又不需要你挣彩礼,也不需要你养家。”
“等今年年终奖发来,我就攒够首付了,可以把我现在住的房子买下来。房东姐姐一直在等着我买呢哈哈哈。”说到这里,盛以晴伸手拽着陈撰的耳朵,指尖拨了拨他的耳圈,皱起眉头:“你还打了耳洞?”
陈撰唔一声,顶着一头潮到令人发指的发型,说话声音却温柔,“都怪 David 他们,说出国前就应该好好做个发型,本来就是想稍微烫一烫,结果他们几个连哄带骗,最后大家全都染发了,他俩一个红毛一个灰毛,看起来特别傻。”
David 是这一届 UCLA 电影学院的同学,人也在北京,据陈撰描述,此人就是个有电影梦的纨绔,之前就参投过几个小网剧,自拉了群以后,加上盛以晴忙,陈撰便整日与 UCLA 电影学院北京分队的这几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计划着读书以后的潇洒生活。
好在盛以晴的胃炎不算严重,合盛的医疗保险大方,然而她苦于连上医院的时间都没有,借着这次机会,干脆也做了个全身的体检。
这两日的盛以晴都只能吃流食,到黄昏的时候,陈撰出了一趟医院,顺带买了一张陪床用的充气床和一些住院的物品。急性肠胃炎不算严重,加上盛以晴住的是国际病房,医生护士照顾妥帖而周到,然而陈撰坚持要陪着,端茶倒水喂药,小护士冷眼旁观这位大帅哥,虽然顶着一头银发,做的事情却还挺靠谱,末了,低声对盛以晴夸到:“难怪现在大家都爱姐弟恋,果然弟弟帅气粘人还靠谱。”
盛以晴一口药差点没有喷出来,无情揭穿:“他 31 了。比我还大两岁。”
这样的造型突变,让陈撰发现,盛以晴盯着他看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晚饭后他牵着盛以晴在楼道里散步,黄昏从病房过道的窗玻璃里透了进来,他们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慢慢走着,窗户外面的夕阳也一点一点沉下去,直到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窗户外面只剩下一丝金边,勾勒在西边的山峦与高楼之上,那是夜的边界。
陈撰转过脸去,揉了揉耳朵,不自在问:“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爱人的视线有温度,也有重量。
盛以晴却说,“你吻我一下。”
他一怔,随后笑了,倾身下来,将吻印在她的额头上,又缓缓移到她的唇角。盛以晴闭着眼,脸上睫毛轻轻扇动,竟然是有些紧张。陈撰顿了顿,捧着她的脸,细细看了会儿,吻却迟迟没有落下。
盛以晴诧异睁开眼,只见他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你怎么……脸红了?”
“出轨……”盛以晴张了张嘴,轻声说道,“你换了个造型亲我,好像……我出轨了一样。“
“啊?”
下一秒,就见盛以晴将连埋进他怀里,仿佛颇为回味,“确实,还挺刺激的。”
“……”
忽然病房内传来一声紧铃,将这对小情侣的拥抱打断,有人大喊“医生、医生!”。陈撰和盛以晴赶紧退到了一旁。
片刻后,几个护士和医生步履匆匆赶来,冲入了病房,医生和护士低声商量了一些什么,又传来几声设备连接、启动的嘀嘀声。接着,听见屋内传来医生的话语:“你的先生,已经去世了…请节哀…”
下一秒,病房里齐齐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崩溃的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哀嚎声。
盛以晴怔在原地,浑身发凉,两个人不知所措互望一眼,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医院,在一个,时时刻刻,充斥着生老病死的地方。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窗户外是黑沉沉的一片,不再能看到光。走廊上的灯光打下,让一面面窗户化作了镜子,反射一个个病房内的人生百态:从化疗室里面色苍白的戴着绒线帽的少女;在互相搀扶站起的老夫妻;剧烈咳嗽,强撑起身子却只能将痰吐在保温杯里的中年人;替病床上人插止痛泵、清理尿壶的看护……
他们很快很快地走到了自己病房里,躺在各自的床上,牵着手,半晌,盛以晴忽然问道:“你说,什么是白头偕老呢?”
陈撰一愣,牵了她的手,在自己的银色头发上抓了抓:“我现在就和你白头偕老。”
黑暗里,他的眼眸亮若繁星,带笑看着自己,盛以晴也跟着牵着嘴角笑了。
第二天中午,陈撰被 David 一通电话叫了出去,说是知道陈撰在这所医院里陪老婆,他们也就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餐厅,让陈撰下来。陈撰无奈,只好赴约,几个人吃吃喝喝,散伙时,David 又买了束花,非说要上来看她。
二人进门的时候只见医生护士都在盛以晴的房间,低声交谈,他们见到来人,停止说话,转过身来。陈撰一愣,问医生:“她还好吧?”
医生点点头,看了盛以晴一眼回答:“肠胃炎好得差不多了。后续遵医嘱就行。”
David 站在门口,顶着一头红毛,怀里抱着花,对盛以晴挥了挥手,热情叫:“嫂子好!”
陈撰无奈:“他非要上来看你。说有话和你说。”
盛以晴像是还没睡醒,反应有些慢,看着 David:“什么事?”
“这样啊,我不是打算从 UCLA 回来就在国内建个公司嘛,拉了撰一起,我见过他之前拍的东西,觉得特他妈有天赋,让他以后给我们做导演,还有另外几个同学,都说好了,以后可是我们的公司骨干哈。”
盛以晴笑:“挺好啊。”
“嘿!是吧。但还有这么一件事,我们不是 9 月开学嘛,但我已经在洛杉矶那儿找了个合拍项目,大概 5 月初就能开机,也就是下周,所以,我就想着我们公司这几个人啊,能提前过去,一起拍拍片子,再一起租个房子,开学了一起上课。你说怎么样?”
陈撰一愣,看着 David,“不是,你真的假的?”
“他们早说好了啊,就剩你了。我们这班人也就你有家室,我知道问你不管用,直接问你老婆了。”
盛以晴看了看陈撰,又看了看 David:“你们都单身?”
“那可不,咱搞艺术啊!这年头嘛,不结婚就是最大的行为艺术。”
陈撰嗤一声笑了,手扶着 David 肩膀,“你玩够了啊。提前出发这个事情就算了,我答应以晴要多陪陪她。这个项目你们先去,我之后再来。”
“唉别啊!没你成不了的!而且这是个短片,之后可以参加电影节的,你不就想拍一拍电影吗?”David 急了,又看向盛以晴,“嫂子,这个是撰哥的梦想!梦想!……”
话没说完就被陈撰拽了出去,走廊里回荡着 David 的声音:“你再想想,再想想哈,和我们晴姐商量商量。我先把项目介绍发给你……”
医院的夜晚熄灯很早,盛以晴的身体恢复了差不多,第二天就能出院。被单下押着一沓体检报告,是今天刚拿来的结果。纸张硌着人,盛以晴没有睡着。
她侧过身子,这才注意到有微微的屏幕光,是躺在充气床上的陈撰,只见他背对着自己,正一页一页翻着 David 发给自己的那份项目介绍。
盛以晴扯了扯嘴角,深夜里忽然开口:“如果错过会很可惜的话,就提前去吧。人生不要留下遗憾。”
陈撰一跳,赶紧将手机锁屏,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盛以晴的脸:“你还没睡呢?”
盛以晴将手机屏幕递到陈撰面前,是她 5 月和 6 月的出差日程,满满当当:“虽然你答应了要陪我到 8 月,但其实等明天出院以后,我又要开始各种出差了。先去上海,然后再去杭州,等回来之后,没几天又得飞成都两周……”
陈撰皱眉:“这么忙,你身体怎么办?”
“我会悠着点啦。但我想说的是,其实你没必要非陪我,如果这个机会这么重要,你应该好好珍惜。”
月光下,两人四目相对,陈撰仔仔细细借着光,端详她的脸,只见盛以晴的神色认真,像是真心实意劝自己提前出国。
“……你一点都不舍不得我?”他不满,掐了掐她的脸。
盛以晴也掐他:“你这两天每天粘着我,我都快烦死啦!”
“行吧。”陈撰仿佛松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我这几天和 David 他们吃饭,还挺有感触的,我觉得他们特别像以前的我,知道我结婚以后,他们还很惊讶,说那你竟然还能出国?我说我妻子不一样,我们俩各自独立,有各自的目标,我们俩,有点像风筝,放出去,天空里飞一遭,等累了再回来的时候,依然能看见彼此。你昨天问我什么叫做白头偕老嘛,我后来想着,就是毋论飞多远,回过头来,你都在。”
说完,他看着盛以晴,却发现盛以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盯着天花板,直到注意到他的目光,才转过头来,对他轻轻笑了笑。
过了不知道多久,盛以晴忽然问道:“那陈撰,如果有一天,我得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就是,像你前女友那样严重的病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陈撰停顿半秒,认真看着她,问:“为什么要举这样的例子?”
“现在不是在医院嘛,适合一些生病的例子。”
“好吧。我……”陈撰想了很久,“我会很难过吧…但既然我们都结婚了…”
“如果没结婚呢?如果依然有反悔的余地,你还会娶我吗?”
“我……”陈撰想了很久,最后看向了盛以晴,“你想听实话吗?”
“你说。”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
盛以晴没有再说话了,她在第二天出了医院。
出院后她直接去了一趟公司,申请将下周出差的工作全部暂停。谢总一愣,问盛以晴:“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盛以晴很平静将检测报告拿递给了谢总:“这次因为住院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其中左侧乳腺存在不规则结节,B 超诊断为 4b,有 50%-90%的可能性是癌,医生建议我再去做一个穿刺。如果确诊了,应该需要继续请假。但你放心,工作我会交接好的。我研究了一下,化疗期间应该也能承担一部分工作。”
谢总沉沉点了点头,说道:“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回来。”过了一会儿,又试着关心了一下:“没有生命危险吧?”
“死不了……”盛以晴扯开嘴角,随后想到新加的乳腺癌手术群里提到了上周一个死去的年轻女孩,又加了一句,“如果运气好的话。”
谢总放心了,“那就好。保重好身体。让小陈好好照顾你。”
盛以晴没有再说话。
签证早就办好,陈撰在周六下午和 David 他们一起去了机场。盛以晴一脸平静地看着陈撰,看着他们在前往机场的车里热烈畅想公司的未来,高声谈论着他们的理想,眼里绽放出光芒万丈。
他们是一类人,是风筝,需要翱翔天际,最适合与他们相伴终生的那个人,只有他们自己。
而什么是白头偕老呢?
到了医院盛以晴才知道。是历尽了柴米油盐与人世沧桑后,无条件的认可和包容,是愿意承担对方的生命,以及,更重要的,承担他的死亡。
是爱她一点点苍老的容颜;
是爱他不再强壮的身体;
是毋论过去多少年,依然愿意接纳对方的痛苦、黑暗和偏执……
在最风华正茂的那一年决心相伴一生意味着什么?是幸福吗?绝对不是,婚姻绝对不是一条康庄大道,它狭窄并且遍布荆棘与石子。在一对夫妻决定相守后的每一步,都是走向生命的下坡路——这是一条越发黑暗的,注定通往死亡的道路。
爱情的掩盖下,是生老病死的事实:是需要为不能自理的他把尿,是需要为他清理失禁的床,是需要忍受他整夜痛苦的呻吟,是需要清理他脓的疮口,是需要用手捧着接过他的呕吐物,是需要与他因浓痰卡在嗓子眼里的呼吸相伴而眠……
如果这一切都度过了,剩下,就是死亡。
是干瘦的身躯,是被抽干了灵魂的越发孱弱的躯壳,你需要看着他忽然空洞的眼珠,再温柔用掌心合上他的双眼,将他送往殡仪馆,交给入殓师,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遗容,再然后,一把火以后,一点点拾起她的骨灰,悉心收纳,和记忆一同封存。
再然后,你知道,你的生命也要走向了尽头。
你发现相伴二字不过如此,死亡的那一刻,依然是无依,是孤独。
这才是婚姻的本质。在做出承诺的那一刹那,你就承担起了陪伴另一条生命走向衰老的重量。它沉重,严肃,而黑暗。
它不适合陈撰。
而陈撰也永远不会理解它的分量。
飞机从首都国际机场的上空划过,盛以晴预约了协和医院的乳腺门诊专家号,检查室里坐满了从全国各地来的癌症病人和家属,每个人手里拎着当地省医院的 b 超袋子。大家很安静,彼此友善地让座,或者轻声交谈病情:
“去年做的手术,大病理出来是浸润性乳腺癌…后来化疗了三个月……现在还在吃药…”
“那你对象呢?”
“当时有个在谈的。分了啊。对方家里不可能同意的。我这个癌是激素型的,要吃五年的药,至少五年不能生孩子。得了这个病,能好好生活就可以了,我也看开了。你呢?”
“我运气好一点,病理出来是原位癌。”
“不用化疗?”
“嗯,切掉就行了。但要定期复查……当时 b 超结果是 4a,我以为没事……”
“不化疗就行,太折磨人了!像是受刑!”又一个女人加入了,“我之前还想着,要是化疗,干脆十楼跳下去得了。我不想受苦。”
“是啊,宁愿死掉也不要被折磨。”
女人们的声音稀稀疏疏,轻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浸透了冷静的悲伤,盛以晴一个人坐在其中,安静抱着电脑,一条一条安排工作交接。
等到所有的工作和检查都完成以后,她点开微信与陈撰的对话框,缓缓打字:“我有一点后悔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决绝一点。
“所以,在你后悔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个新的决定…”
她顿了顿,抹了抹眼角的眼泪,继续打下了剩下的一行字:“我们离婚吧。”
而后,删除了陈撰所有的联系方式。
曲繁漪的婚礼就在下周了。
三个月过去,曲繁漪的肚子有了些微的痕迹。迟家二老诚惶诚恐,不肯再让她操心婚礼的事情,而是劝迟威多多上心,然而迟威也实在对筹备兴致缺缺,毕竟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婚礼。
一整个春天,曲繁漪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秋恣宁,在曲繁漪的影响下,秋恣宁也养成了早起习惯,等着曲繁漪过来一起吃早餐,再一起闲逛家具城。
当初搬家太过仓促,加上用尽了所有的存款,这套公寓里一切从简,秋恣宁攒了一年钱,总算有了添置新家具的预算。曲繁漪对待婚礼懒散,但对待秋恣宁家的软装却格外上心,甚至为此学起了室内设计,秋恣宁见状,翻箱倒柜找出前年香奈儿爱马仕和迪奥送自己的一大摞笔记本礼盒丢给了曲繁漪:“拿去,你不是喜欢做手帐吗?”
见了曲繁漪瞪大眼睛宛如见到什么稀世珍宝的模样,秋恣宁好笑:“你还真好哄。”
曲繁漪说:“我第一次收到笔记本。迟威总觉得我做这些手账像小孩子过家家。”
“哎哟。”秋恣宁反驳:“你这技能可是宝藏,知道么?每次你来我家,这么一鼓捣,我赚钱都有动力了。”
公寓在曲繁漪的努力下,一点一点布置起来,她们换了新的沙发、桌布、地毯,又买了复古的储物柜、挂画和台灯,临近窗台的地方,曲繁漪倒腾了几盆植物,阳光洒下来,将植物的影子打在墙上,绿影斑驳。
初春三月的下午,曲繁漪在厨房烤蛋糕,秋恣宁在沙发上写稿,等秋恣宁累了,就和她一起吃下午茶,秋恣宁刻薄吐槽别人时,曲繁漪就做她的解语花。
在秋恣宁眼里,曲繁漪就像一只家养小精灵,可爱,无害而又能干。等到夜晚,曲繁漪回家的时候,秋恣宁会从那些 pr 礼物里选出最喜欢的几样塞进礼袋里,递给曲繁漪,假模假式感叹:
“真是不舍得你回家。”
而曲繁漪永远会说:“我又不是明天不来了。”
然而今天晚上,曲繁漪说的却是:“我明天不能来了,我要去试婚纱。还有,我后天也不能来了,我得参加一个婚礼——我自己的婚礼。”
最后,她问秋恣宁:“你来吗?”
曲繁漪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住进了酒店套房里。第二天上午,迟威的车队会来接她,说是车队,也并没有伴郎,而是穿着西装的婚庆公司的员工们。仪式举办地点就在隔壁饭店的大堂里,酒桌摆了 10 桌,无非是迟威的家人们,以及曲繁漪的父母和几个亲戚。
她洗完了澡,裹着睡袍,脸上贴着急救面膜。过了会儿,门铃按响,她一怔,打开门,就见门外站着盛以晴和秋恣宁,两个人手里一人一桶保温杯,晃了晃了,齐刷刷叫到:“surprise!”
“你俩……什么情况?”她一愣。
两个女人钻进房间里,秋恣宁说道:“单身 party!结婚前不都应该有一个这个环节么?况且,盛以晴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曲繁漪一脸紧张:“结果怎么样?”
“这次结果比之前好一点,从 4b 变成了 4a。”盛以晴往沙发上一仰,高调宣布:“乳腺癌的可能性从 50%降到了 10%!”
曲繁漪僵在那里:“啊?”
秋恣宁摆摆手:“死不了人的。要真是癌症,最多做个化疗,而且她头型特别美,这女人剃光头也好看的!而且!她有了一个新工作。“
盛以晴嘿嘿一笑:“夏天光头凉快。你们说巧不巧?我病友群里见到了之前一客户,我们俩一聊天,嘿!她有家子公司快要上市了,竟然让我过去做 CFO!等化疗结束了我差不多能入职。”
“那你什么时候手术?”曲繁漪听得一愣一愣。
“钞能力加急定了后天,等参加完你的婚礼,我就过去。”
“所以你和陈撰……”
“哎哎哎,不提了。”秋恣宁打断,已经拧开了保温杯:“今晚啊——单身派对,你们一个有孕,一个有病,都没办法喝酒,我让咱阿姨打了两桶养身套餐,咱今晚,喝温水!”
曲繁漪好笑起来:“什么单身派对?就你俩单身。”她走到柜子前拿了三个玻璃杯过来,斟了三杯温水:“我和迟威早领证了,现在连孩子也有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盛以晴笑:“怎么听起来唉声叹气的?你不是最乐意嫁给他了么?”
曲繁漪一愣,半晌才轻轻说道:“人总会变得嘛。”
在大多数的人生里,婚姻和自己想象中的版本,永远不一样。
曾经的迟威,在她眼里是神。而她,因为自己拥有了侍奉神明的资格而庆幸万分,某天,她却发现这尊神像也是有瑕疵的,而随着时间流逝,瑕疵越来越大,她开始一点点失望,直到有一天,神像彻底坍塌了,神开始祈求她,救救自己,于是心软的曲繁漪一点一点用胶布将神像黏起来,再然后,她看着残破的神像,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虔诚侍奉的从来不是神,只是一尊泥塑的菩萨。
相比于她需要他,是他更需要来自于她的庇护与救赎。
“迟威的爸爸妈妈说,需要有一个婚礼作为对我的交代。而他们却不知道,现在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憧憬婚礼了。”曲繁漪看向盛以晴与秋恣宁,扯了扯嘴角:“如果注定之后的日子平庸、无趣而没有爱意,我为什么要留恋这一日的盛大呢?”
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秋恣宁,半开玩笑道:“如果可以,我宁肯每天和你在一起。”
秋恣宁笑起来,与她碰了碰杯:“行。我养你啊。”
三个女人聊到半夜,一块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的月亮。无论多自诩清醒,她们都曾经对婚姻怀抱着无限的期待,而婚姻也平等地辜负了她们的期待。
就在这座城市里,甚至,就在这座酒店里,又有多少个待嫁的女孩,满心欢喜地抚摸着华丽的婚纱裙摆,和她们望着同一轮明月,渴望借助一场盛大的仪式开启幸福的生活。
婚姻也会辜负她们的期待吗?
谁也不知道。
但若哪一天它辜负了,那也无需觉得奇怪。毕竟,当你怀抱希望时,失望才是人生的常态。
盛以晴看着月亮,想到了大洋彼岸的那个男人。
秋恣宁看着月亮,想到了她从小就渴望拥有的那扇属于自己的窗户。
而曲繁漪,她没有看月亮,她侧过脸来,静静地看着秋恣宁。
婚礼在上午 10 点半准时举行。
灯光将礼堂点亮如同白昼,人工搭建的小型 t 台上装点了粉色的玫瑰,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新人的照片,再接着,周围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随着大门打开,身穿白色婚纱的曲繁漪由父亲牵着缓缓入场。道路的尽头,是一身西装革履的迟威,他牵过曲繁漪的手,对曲爸爸点了点头。
司仪宣布道:“下面有请新郎致辞。”
迟威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纸条,念了起来:“小漪,不知不觉,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我保证,我会在未来好好地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孩子,和你白头偕老。”
曲繁漪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她很平静地看着迟威,看着他手上的那张字条,印着酒店的 logo,那是上场前在司仪的提醒下,这才赶紧写的。她又想起求婚时他戴着耳机,远程接入,让陈撰替自己作弊……想到这里,曲繁漪低下了头,看了一眼手上那颗自己买的钻戒,他在求婚的前一天,才想起没有钻戒,着急忙慌给她打了钱……
迟威已经说完了,场下一片安静,司仪看着正在神游的新娘,忍不住提醒:“新娘?我们新娘有点感动傻了哈哈哈,现在到新娘致辞了。”
这么说着,将话筒递到曲繁漪面前。
曲繁漪愣愣接过,忽然,看了一眼观众席,叫到:“秋恣宁,秋恣宁,你上来。”
“啊?”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正在啃鸡腿的秋恣宁身上。秋恣宁一脸愣怔,放下鸡腿,不知道曲繁漪导的哪出戏。见曲繁漪直直盯着自己,她擦了擦手,硬着头皮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