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偏头调整了一下姿势,想到什么,忽然问:
“所以,这花得罪你了?还是我得罪你了?”
“我不想结婚。”背上的女人直白。
“你早说啊,我也是。”他笑起来。
“那你认识我干嘛?”她倾过来,想看他的脸。
“认识人需要目的么?”他偏开头。避开她无处不在的撩人的发丝。
“要吧?毕竟大家都很忙。”
“那我想想……做朋友?”她的发丝飘到了他的脸上,他吹了吹,她能从侧面看到他的唇微微努起,像是吻了空气。
“…噢。”她拖长了音调,“不是女朋友?”
他低低笑了一声,托了托她的腿,“你想这么远?”
“嗯。毕竟大家都很忙。“她轻声重复,又往前贴了贴。
“那不如你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他偏过脸来,两张脸近在咫尺。
轮到她躲开了:“工作独立又忙碌的女人对于择偶好像只有一个选项——”
“嗯?”
“找一个会给自己带来好运气的。”她晃了晃自己崴着的那只脚,趴在他的肩上,凑近他另一边耳朵,轻声调侃,“但你,好像不是噢。”
时间回到 2021 年——
曲繁漪今天打扮地尤为隆重。比以往提前半小时起来卷了头发、敷了面膜,等到临近下班的时候又躲在工位上戴了蕾丝美瞳。
这是她仅次于与迟威约会的大日子——今天她约了和大学时的舍友们在大望路的日式烤肉小聚。刚刚踏入社会的女孩们总爱明里暗里比较,繁华世界在眼前一点点铺展开,入了她们晶晶亮亮的眼,再被一块块取下来,穿戴在身上。
于是每隔几月的聚会都宛如一场小型考试,年轻有心气的女孩们彼此扫射对方的皮肤、发型、包包与身材,判断各自在社会大学里摸爬滚打的等级。
社会大学里的测试不过两门,事业和爱情。而曲繁漪今天背着的包正是迟威送的,包扣上是华丽的蛇头装饰,那是她的勋章。
不过一公里的路途她硬是打车去的餐厅,不舍得过脏兮兮的地铁安检。
日料餐厅要脱鞋,包房门口的几双鞋一字排开。曲繁漪对各大品牌的经典款与季节款如数家珍,她迅速喽了一眼,目光锁定在品牌上,无非一千出头的国货,随即抿了抿嘴,将自己那双新得到的 gucci 乐福鞋停靠在了这列鞋子的正中央。
此刻包房里的三个女生正在榻榻米上闹做一团。原本被簇拥的是一个叫做周黎的女生,艳羡人家跳槽进了大企业,心动 offer 到手,周黎今天化了淡妆,穿一身职业装,眼角眉梢都是得色。而此刻来了曲繁漪,大家的目光转而聚焦在她身上。
很快有人热情开口:“坏女人!你又换包啦!”
曲繁漪很娴熟地将头发掖到耳后:“嗯,男朋友送的。”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姑娘们都夸张叫起来:“高富帅对不对?!有没有照片!?”
很快,这次聚会就彻头彻尾变成了以曲繁漪为中心的一次饭局,曲繁漪端庄坐在中央,将手机相册放在桌上,长指甲一张一张划过照片,配合她的说明:这是迟威的脸、这是迟威的身高、这是迟威的家、迟威的工作、迟威的车……
当然当然,饭局到最后还出现了迟威的人——他刚刚下了手术,脱下白大褂便驱车来接自己的女朋友,高大的身躯拉开日料店小小的推拉门,声音温和而得体对着一屋子小姑娘:“账我结了。我也送你们回家吧。”
三个女生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挤在奔驰车的后排,狭小的空间里是淡淡葡萄柚与风信子的香,就连车载香水与曲繁漪身上的味道都是同款,宣誓着女主人的手腕。
坐在副驾驶的曲繁漪忙碌,一边招待着女同学,一边还需要帮着迟威盯两边的车,温柔滴水的嗓音不厌其烦提醒着:“小心旁边“、“小心压线”,“对了,前面有红灯,一会儿要左拐……”
这么拐了几个路口,身后传来周黎一阵轻笑:“曲繁漪,你不去录个语音导航可惜了。”
曲繁漪听得出周黎声音里的酸,勾勾嘴角,同伴的酸气更凸显了她的胜利成果,她一晚上面子挣够,不和她计较。
迟威大展绅士风度,一位位将后排的女士们送到小区楼下,等最后一位女孩扣上车门离开,车里恢复二人世界,曲繁漪拽过他,猝不及防在他脸上重重吻了一下,“威,你好好!”
迟威没反应过来,摸了摸嘴角憨笑,“怎么了?”
“今天你知道是什么场合吗?是见我大学时的闺蜜,也就是娘家人!见了她们,就表示你被正式认可了哦,迟医生。”
“我今天表现可以?”
“那何止可以!”曲繁漪的眸光在车厢流动的光影里亮闪闪的。假装不经意说道:“可就是因为你表现太好了,她们反而开始骂我了。”
“怎么说?”
“算了。不是好话。”曲繁漪低着头,脸色红扑扑的。
迟威好笑,“这还不能说啊。”
“她们说我恋爱脑…还让我好好查一查你,说你不对劲…”
“这?”迟威挑了眉毛:“我哪里不对劲了?是觉得我工作是假的啊,还是车是假的?”
曲繁漪叹一口气“她们觉得你这个人是假的,周黎非要说,这么优秀的男人是不会到这个年纪还在市场上流通的,要么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要么你有问题,你猜最可笑的是什么,她们说,你大概率是二婚……啊!!”
话没说完就成了尖叫,只见迟威猛的踩了刹车。一辆外卖车子从他们面前蹿了过去。
“不好意思,刚刚分心了。”迟威道歉。
北京的夜空大多数是漆黑一片,马路太宽,霓虹灯细细碎碎,配合车灯流动。小小事故掐断了曲繁漪的话茬,车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曲繁漪所住的小区在东四环边上,迟威将车子停在单元门前,熄了火,却忽然锁了车门:“嗯…小漪…有件事,我可能需要和你坦白一下。”
曲繁漪依旧很温柔看着他,内心却混乱如鼓:什么事?要分手?不爱了?之前嫖过娼?还是有私生女?……
“我,之前……结过一次婚。”
迟威停顿了几秒,可曲繁漪依然没有反应。她怔怔坐着,胃在奋力消化这两个字,二婚?!二婚?!
与此同时,脑子里迅速划过了一张张简历——那些与她相亲过的男人们。备选的还有没有?换人吗?还来得及吗?继续吗?还是止损?
这就像心心念念好不容易到手的绝版包包是一件瑕疵品,退了?还是忍着?!
说了一晚上的话,她这会儿才觉察到口干,艰难咽了一口唾沫,问:“具体,你再说说。”
“其实没有很复杂,她是我大学同学,叫做林珊,我们大学毕业后在一起的,当初办了仪式,但结婚没多久以后她就因为性格不合与我提了离婚,我们已经没有联系。嗯……从法律意义上,我们并没有领过证,但我觉得还是得和你说一声。”
曲繁漪舒了一口气,没有领过证,行吧,微瑕。
迟威继续说道:“毕竟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稳定了,我还是需要告诉你一声,当然,如果你因此而离开我。我也接受。”
这么说完,迟威倾身,替曲繁漪松了副驾驶座上的安全带,又咔哒一声解开了安全锁。
车里很安静,夜色也很安静。曲繁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脑海里吵闹成一片——
“再去找找!这个结过婚了!!”
“找不到了!!他已经是你能够接触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好高骛远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些能够早早结婚的女人都铭记一句话——不挑就行了!”
“可他结过婚!他结过婚啊!”
“哪个大佬没结过婚?哪个厉害的女人是糟糠之妻?古往今来有钱人的结发妻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深吸一口气打断了那些对话。对自己说道:“这些统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曲繁漪,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人事部的曲繁漪在三个月后辞职的。
辞职的消息除了部门领导之外,第一个告诉的对象是盛以晴。那是一个晴朗的周一上午,早到的盛以晴意外发现自己的工位上多了一盆多肉以及一个琳娜贝尔的钥匙扣。
她正诧异着,几米开外,曲繁漪抱了一个纸盒子过来,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塞进了纸盒子里。见到盛以晴,匆匆忙忙打了招呼,想到什么:“对了晴姐,我收拾东西呢!这多肉托付给你了噢,还有那个玲娜贝儿的钥匙扣,我周末去迪士尼的时候买的。你收下哈。”
盛以晴噢了一声说谢谢,一边看邮件一边抓着钥匙扣的狐狸尾巴把玩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是要换工位了么?这么大动干戈?多肉都不要了?”
曲繁漪收拾文件的身影顿了顿,转过身来,认认真真看着盛以晴:“晴姐,我得和你说实话,我跟部门老大提了辞职了。”
“这么突然?!跳槽么?”
曲繁漪垂了眸子,盛夏上午的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拿手捋了捋,一瞬间盛以晴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了害羞的神情,然而很快,盛以晴发现那抹神色不是错觉。
因为曲繁漪告诉自己:“不是跳槽。唔,姐,我要订婚了。”
曲繁漪正式离职的那天还带来了一堆请柬。在一堆人目瞪口呆的神色里,她赶紧解释:“不是婚礼请柬。是一个简单的邀请函。”
彼时正是午休时间,大家吃过了饭在工位上刷手机打盹。曲繁漪将箱子收拾了差不多,抱在怀里,看着大家:“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了。下周五晚上在 nugget 有一个小小的 party,如果有兴趣的话,欢迎大家一块来玩。”
一群人乱叫:“哇,这么客气,是你的离职 party 嘛?”
曲繁漪摸了摸头发,脸上是小女人的羞涩:“不是不是。是我男朋友…他包了场子,好像说有话要对我说……”
“我靠!不会是求婚吧?!”
“还能有假?不然叫我们干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曲繁漪只是笑着,一脸幸福的淡然,“反正就是一堆年轻人随便玩玩,开心开心。”话毕,看向了盛以晴,征求同意:“姐,你会来吧?”
一群人霎时安静了——
月末周五晚上啊。这不是盛以晴固定约会的时间?
“当然!”正在玩手机的盛以晴顿了半秒,笑着点点头,“当作我们送别你,再顺便见证幸福咯!”
“姐,你那天晚上没事?”曲繁漪再次确认。
“暂时没事啊。”盛以晴将垂下来的头发掖到耳后。
忽然有人起哄:“晴姐一个人来吗?姐夫要不要一起?”“叫姐夫一起呗。”“是啊,都没见过姐夫”……
一群年轻人的目光饱含期待,盛以晴想了想:“那我问问。”
手机从携程酒店预订的界面切换到微信,盛以晴点开置顶的对话框:“这周五晚上有事。”
陈撰秒回了个:“嗯?”
“同事订婚加上离职,让我们去开 party。”想了想她又问:“你要不要一起?我部门小孩说都没见过姐夫。”
陈撰这会儿正在楼下商场的 manner 咖啡和留学中介谈事,收到消息,勾了勾嘴角回复,“见一见也行…总得振振夫纲…否则别的小年轻对你有所歹念。”
盛以晴发了两个字:“……鬼扯。”
他笑着将手机放回裤兜里。
留学中介见状八卦:“和女友聊天?”
“不,妻子。”
“你如果明年出国,那估计要异地两年了,异国夫妻不容易,想好了?”
“啊?”陈撰仿佛没有考虑到这码事,露出片刻的诧异,随机恢复一贯冷淡表情:“没事。”
这婚结的跟玩儿一样,留不留学不影响吧?
当天晚上,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盛以晴才合上电脑,伸懒腰正要去洗澡,门铃响。她透过猫眼看了一眼——笑起来。
开了门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你这是什么情况?”
陈撰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大概是晚上有酒局,两腮坨红,双肩包都没来得及卸,然而怀里却抱着一只雪白枕头——估计是一回家,跳进卧室刨了枕头就来找她了。
“想你了。来睡觉。”他捏了捏怀里的枕头。
“喝了酒才想我?”她挑眉。
“平时也想。但喝了酒,意志薄弱。”
又来鬼扯了。
蓝牙音响里放爵士乐,浴缸里泡着两个人,他们各自坐在浴缸两端,一个看书,一个刷手机。陈撰想到什么,忽然说:“对了,周五晚上我不能陪你了。”
“怎么?”
“迟威。”说起八卦,他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转过脸来看她:“你知道吧,这小子又恋爱了。”
迟威的八卦一直牵动周遭朋友的内心。陈撰与盛以晴相识于他们的婚礼,然而两个人认识没多久便听闻迟威离婚的噩耗。盛以晴尤记得当初一群人约迟威见面安慰时对方消瘦颓丧的样子,他一边低头诉说自己对林珊的付出,一边抬头痛斥林珊对他的嫌弃。
“所以呢,他现在找了个什么样的?30 岁优质男重新流入市场上,这得杀疯了吧?”
“不知道。也是年轻的,但没比我们小几岁。他这次说了,他不想一味的付出,只想找一个对自己好的。“
“啧啧。”盛以晴一边摇头,将手机放到一边,抬了脚,脚趾头往陈撰胸口泼水玩,嘴里唏嘘:“简直一代绝世好男人的陨落。”
陈撰怕她将书弄湿,另一只手捏了她的脚,浴缸空间狭窄,泡沫浓稠遮了她一半春光,他的眸光停在她湿漉漉的脖颈与锁骨上,又不着痕迹移开,嘴里说正经话,手却不老实:“你真不去看看?迟威今天问我几个人出席,我说你估计没时间了。”
“那有什么办法啊,都答应同事了。我们同事那小姑娘钓了个金龟婿,说要求婚了!我也蛮好奇这个的。”陈撰的拇指摁地她脚心发痒,她将脚挣回来,老实了。
“谁的八卦你都想知道点。”陈撰将书放到一边,凑过来,想吻她,又皱眉看了她脸上厚厚面膜,呼吸低低长长喷在她耳边:“你脸上这玩意香喷喷的,让我也试试?”
盛以晴看了一眼时间,觉得吸收差不多了,将面膜扯下,剩下一些精华擦了擦自己脖子,这才勒令陈撰在浴缸里躺好,翻了个面就往丈夫脸上粘。
“我还一次婚都没结过呢。”面膜封印了陈撰的嘴型,声音被压扁,但掩盖不了他的倾诉欲,“要不我们也办个婚礼?嗯?“
“不划算。“盛以晴斩钉截铁否了,噼里啪啦在脸上拍精华液,“我之前算过,北京婚礼成本太高,算上份子钱根本回不了本,耗时耗力还费钱,不划算的买卖。但凡能赚点小钱,我早撺掇你办一个了。”
“行吧。”陈撰将脑袋枕到了盛以晴的肩上,语气带一点撒娇,“有点不爽。”
“怎么了?”
陈撰脸上的面膜几乎是干的,盛以晴将他脸上皱了的面膜展平,然而很快,又随着他的眉头褶了起来,只听这个男人呼地吹了一下面膜:
“他妈的,又要给迟威那小子随一次礼了。”
“什么叫做正缘?”
2019 年,周末的 nugget 餐厅,服务员秋恣宁对盛以晴讲经,“就一个字,顺!”
“怎么说?”盛以晴叼着吸管问。
“1,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做自己就行,不需要伪装;2、时刻情绪稳定,不再患得患失。”秋恣宁的手指尖咯哒咯哒敲击桌面:“更重要的是,遇见他以后,做什么事情都顺利了,事业生活身体精气神,通通一帆风顺。女人青春宝贵,一半给了事业,一半给了睡眠,剩下仅有的一点点,绝不可以和烂人纠缠。”
“所以他不是。”盛以晴摇摇头,自言自语,“见他那天我就脚崴了。”
“嚯!”秋恣宁瞪大眼,摇摇手指,“那不行。珍爱生命,远离错的人。”
“但……”盛以晴犹犹豫豫。
她没说她有点动心。
Nugget 开在胡同里,北京城最古老也最洋气的地方。但秋恣宁始终觉得,洋气之于北京是一个略微尴尬的词汇,因为她发现,最洋气的那部分北京,反而很“上海”。大概是 nugget 老板也这么想的,于是 nugget 这家以洋气与格调闻名的餐厅,wifi 密码的全拼是“shanghai”。
下午的天暗了一点,院子的里的老槐树被风吹过,飘飘扬扬满桌的槐花,秋恣宁不聊男人,接着八卦她:“对了,你最近工作怎么样了?你说的那个保荐人考试过了没?”
盛以晴白眼翻上来:“别提了!考试那天姨妈来了,疼的我最后几道选择题全是蒙的。”
“那又得重考?”秋恣宁倒抽凉气。
“第三次了啊西八。”她往椅背上靠去,捂着额头长叹:“破考试 60 分及格,我前两次一次 45,一次 58。这次能不能有 40 都不知道!疯了!”
27 岁那年的盛以晴正就职于红叶证券,属于市场第二梯队的中资券商,兢兢业业工作四年,项目攒了几个,就等着通过保荐代表人考试后独当一面,领领津贴与签字费,早日晋升 vp。然而工作以后忙到要死,脏活无数,连刷手机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读书复习,她本科是金融专业,偏偏保代考试一半是财务一半是法律,考点又偏又细,专戳她软肋。
秋恣宁用半吊子的塔罗技术给她算过两次,只说:“你考试不能凭实力,全靠运气。”
这边还没来得及哀叹太久,上司胡总一个微信追来:“以晴啊,牧场那个项目尽调时间提前了,你准备准备,明天下午飞呼和浩特。记得让秘书订票。”
“没工夫想了。”她将手机一揣,拔了吸管,冷萃一饮而尽,拎着包告别秋恣宁,“走了走了,我又要出差了。”
“哟。这次又干啥去?小城市银行打流水还是去县里蹲工厂?”
回答秋恣宁的是一个决绝背影:“内蒙古,数牛!”
夏日的内蒙比北京凉爽一些。只是紫外线实在剧烈,明明晃晃的太阳挂在正当空,全世界只剩下蓝的天与绿的草,还有广告导演郭导黑的脸,他穿一身大裤衩,对着制片人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骂:
“客户要的是职场妈妈!什么是职场妈妈?就是精英范加温柔感!起码 25 岁起吧!你们找的这几个女大学生,班都没上过,哪里来精英感?!我是拍艺术片的!我要的是那个范儿!这都是细节!”
《妈妈世界》杂志新合作的客户是一家生产母婴奶粉的龙头企业,公司财大气粗,合同刚签后就爽快付了首笔款,斥巨资找了知名广告导演,要与杂志合拍 tvc 广告。
被骂地狗血淋头的制片人小妹忍不住腹诽:“要找这样的演员你在北京早说啊。临时想这么一出,现在这内蒙郊区的大草原,除了牛就是牛,我哪里给你找女精英去?”
话没说完就被瞥见陈撰的神色,小姑娘赶紧噤声。身为创意副总的他还算淡定,温和对导演道:“好,我们立刻去找。”
郭导演哼一声进了棚,留制片人小妹愕然看陈撰:“你哪里找?”
“不是说这家公司快要上市么?在市里应该有分公司,多少能找到几个坐办公室的。你调整一下拍摄计划,让导演今天先拍牛。”
“那能是演员么?”
“你先搞定导演。”
苍天下草原茫茫一片,烈日当头,不远处是一大片低矮屋棚组成的园区,园区外绕着一圈矮墙,正门几个明黄色塑料板悬挂着“北河奶牛场”几个黑字。
当下能找到的演员实在太少,执行制片人发来几组照片,陈撰看了摇头。唯有一张稍微入眼的,打了电话过去,竟一口价报了 3 万,恕不还价。预算不过一万出头,执行制片小心翼翼问有没有可能通融,陈撰瞥了一眼照片,只道:“又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人,不值这个价。你再找找。”
几辆商务车开来,正巧停在“北河奶牛场”门口,几个拎着电脑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鱼贯而入。正午的阳光明晃晃打下,陈撰的目光落在最后那个身影上,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他下意识拿出手机,微信语音拨打,嘟嘟几声,不远处那个身影果然掏出手机,似乎是见到了来电人姓名,几分手忙脚乱。
心中有了计较,陈撰的嘴角一点点上扬,轻声自语,“你还真是…”
能给我带来好运。
牧场的条件比盛以晴想象中艰苦许多,客户公司太大,此次尽调涉及客户位于内蒙以及东北的二十多家牧场。草原干燥而阳光爆裂,秋恣宁嘲笑她回来至少得黑上一圈。以至于她今天基本全副武装,西装长裤搭配香槟色长袖桑蚕丝衬衫,脸上是防晒口罩与墨镜,将自己窝藏严实。
上午刚从南边的牧场结束,一行人饭都没吃就到了北河牧场,一晚上只睡了 3 小时,加上暴晒,盛以晴眼冒金星。刚下车没走几步,口袋里手机嗡嗡震动,她一看屏幕,心跳漏拍,差点把手机扔了——
这男人莫名其妙打电话干嘛?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笑,问她:“脚好了么?”
盛以晴的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耳朵发烫,她只说:“我在出差。”
那头又笑了,问:“不热么?捂这么严实。”
这话一出,盛以晴大脑宕机了半秒,四处张望,夏日的内蒙正午,草原茫茫一片,五十米开外,一位身长玉立的男人仿佛站在光里,冲着自己偏了偏头。
她不可思议:“这么巧?”
“嗯。一眼就看到你了。”
盛以晴想起此刻口罩遮阳帽加墨镜的装扮,腹诽这男人眼睛真尖。
“那个……”陈撰顿了顿,“你站在原地不要动,我来找你。”
然而,他话音刚落,电话就被盛以晴挂断。他愕然抬头,只见这个女人一个健步,火速钻进了“北河奶牛场”的门里。
靠!老娘他妈没化妆!
还好包里揣着粉扑和口红,牧场的洗手间简陋,勉勉强强一面沾了水渍的镜子,睡眠不足的眼圈发青,她边画边动腮帮子做面部瑜伽。
手机嗡嗡震动,陈撰的语音又来,好在补救有效,多少能够见人。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又从手袋里摸出耳坠戴上,理了理头发,这才接了电话,语调镇定:“刚有点事。咳——现在可以见面了,你在哪里?”
盛以晴一直记得,那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距离第一次见面不过一个月时间。
而陈撰提出的要求也颇为令人惊悚——他问她能不能空出半天时间,想要邀请她帮忙替公司拍摄一幕广告片。
“不去。”盛以晴当即摇头,“我们一整天都在数牛,等到六点以后才结束,累都累死。”
陈撰却只是噢了一声,弯着嘴角垂眸看她。
盛以晴不自在摸了摸脸,问:“干嘛?”
“在太阳下看你,比在灯下好看。”
“……”脸颊倏红,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不等她抬眸,他又开口:“恭维你的。没办法,实在有求于你,我得说几句好听话。”
盛以晴噗嗤笑起来,“你要我去演什么?有没有报酬?”
“当然有。报酬按……”
手机震动,是项目群通知券商开会,盛以晴低头看消息,没注意陈撰说了什么,等到她再抬起头,就见陈撰看着自己,唤了一声:
“老婆。”
“……啊?”
陈撰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声,“嗯,老婆。”
温温柔柔的语调。
心脏不受控制乱跳,脸颊被炙烤,红泛到了耳尖,盛以晴声音都虚了:“你……叫我什么?”
陈撰一愣,失笑,“角色。我是说,你演的角色,是一位律师的妻子,也就是他的——”仿佛故意捉弄她一般,他拖长了调子,含笑看她:“老婆。”
这话刻意,本想逗她,自己却喉咙发痒。
“我不婚主义。”项目群又来消息,盛以晴转身要走,丢下一句:“看我心情。”
陈撰摸不清她意愿,赶紧跟上:“那等你结束了,我来接你。”
“我可没答应。”
前方是个临时搭建的会议室,陆陆续续有券商进去了,陈撰知道,一旦她进门,这事就真没戏了。
“喂。”手腕被握住,陈撰将她拉到跟前,语速很快,“一会儿我来接你,按照行业最高价格的两倍支付报酬,也就是三万。晚上 8 点无论有没有结束我都送你回酒店,有专属化妆师,保证让你在镜头下和现实里一样好看。如果现场有任何人敢为难你,我立刻跟他翻脸。还有……”
阳光下的他皮肤些微的泛红,大概是因为焦急,他看她的眼神直白而热烈。这么一大串说完,盛以晴依然只是看着自己,陈撰索性把心一横,握着她的手未松,几分可怜:
“……求你了,以晴。”
“精英感,模样周正,年龄 25 岁左右。可以可以,这一看就是日常加班的人。”广告导演对盛以晴十二分满意。
临时搭好的摄影棚就在牧场附近的一处旧厂房,这次 TVC 广告拍摄周期不到一周左右。化妆师给她化妆时,盛以晴整个人还是懵的,手里拿着执行制片人递来的脚本,暗自庆幸情节简单:幸亏只要她抱着电脑加班就行,加完了再看一眼儿童床上的婴儿,最后起身推开门,放眼辽阔苍穹。不需要演技和台词,全听导演吩咐。
这会儿过了晚饭时间,小剧组里二十多个人忙忙碌碌,夜幕从天边升起,衬着棚里灯火如昼。
陈撰与几个制片人双手抱胸站在导演身后,两台监视屏显示不同机位,屏幕里的女人穿衬衫上衣搭配半身裙,勒出纤细腰身,哪怕被镜头画幅拉宽了比例,也依然消瘦。粉扑子的小圆脸,双颊略微有些肉,眉目里带了水汽氤氲的朦胧,高清特写镜头让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可不知怎么,却始终觉得她面前笼着淡淡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