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知晓是痴心妄想,但是孩子上进,我这当阿娘的也高兴不是?”
扈大娘子手脚麻利,一下子就上了满当当的一盆丸子来,又在顾甚微同韩时宴面前放了两碗酒酿。
“这酒酿是送我们岳州老乡的,不要钱”,扈大娘子笑吟吟的露出了两个梨涡儿,瞧了瞧韩时宴又道,“韩御史是我们岳州女婿也不要钱。”
韩时宴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女婿……
就冲这两个字,他一会儿掏双份的钱。
那扈大娘子见顾甚微要开口,忙不迭地说道,“顾小娘子莫要推辞,当年长江水龙翻身,到处是一片汪洋。我们一家子逃难来了汴京,多亏了顾大人帮忙才安顿下来呢!”
“不过是两碗酒酿,就当我替顾大侠同顾夫人高兴高兴……终于是恶人有恶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顾甚微鼻头微酸,笑着冲那扈大娘子道,“如此便多谢大娘子了。”
扈大娘子瞧着欢喜,又浑身是劲儿地去招待其他人去了。
顾甚微瞧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怔愣出神,她总觉得自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面前一闪而过,她却是没有抓住一般。
就是那种感觉,明明就在眼前,却是怎么都看不真切,想不明白。
“顾亲事?”
顾甚微从韩时宴的呼唤中回过神来,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酒酿,那甜中带辣的味道一下子充盈了整个口腔。
“我还想着带你吃这家团子,没有想到你是常客。这从前同吴江来,也吃这阖家喜,一整盆的分量若是没有他,根本就吃不完。”
“你也莫要太过焦虑,我们今天一日已经查到了齐王、袁惑、陶然身上。今日过后还有九日。”
“汴京城统共这么大,能够做到的可疑之人一把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你身上还有伤,一会儿早些回去歇息,等到明日我们再查不迟。明日早朝过后,我还去桑子巷寻你。”
顾甚微点了点头,“我去老仵作那里看荆厉,看完就直接回去了。”
她身上的伤的确是没有好,内力不足好时的十分之一,今日带着韩时宴都直接落到孔雀窝里了,确实得回去多歇歇才是。
韩时宴静静地看着顾甚微,晚风吹着她的发丝飘来荡去的。
她手中拿着团子,腮帮子鼓鼓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复杂,不知道是在想案子,还是在怀念小时候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
“顾甚微,我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韩时宴突然说道。
倘若韩家是那个幕后黑手,倘若那个人是他大伯,他也会站在顾甚微这一边的。
不光是因为这一边是顾甚微的一边,更加因为这是他所坚持的正义的一边。
四房的那位夫人同韩敬彦的母亲出自同一个家族的不同分枝,她们往来亲密好得像是嫡亲的姐妹一般。
陶然的夫人袁氏亲近的当真是四房的夫人,还是韩家大房?
韩时宴想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偷偷的握了握拳头。
顾甚微又咬了一口团子,她伸出手来在韩时宴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这还用说吗?我们不早就桃园三结义了吗?你莫不是想要背信弃义吧!”
韩时宴被这“铁锤”锤得险些断了一只手,身下的长凳都发出了脆弱咯吱声,他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
鬼来的桃园三结义!
吴江脑子里的瘟毒已经开始四处扩散,篡改了顾甚微的记忆吗?他们三个究竟是什么时候桃园三结义了啊!
他根本就不想同顾甚微成为兄弟。
韩时宴想着,原本他打算慢慢的温水煮青蛙,等着顾甚微也喜欢上他,可如今看来根本就来不及了,再拖下去顾甚微怕是要同他勾肩搭背,大喊哥哥我今日掐指一算皇天后土皆得空,可结拜!
他想着看向了顾甚微,却见那姑娘已经问扈大娘子要了竹筒,正往里头装着团子。
她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小块银子放在了桌上,然后站了起身。
“老仵作有关门觉,我怕去晚了,他要嫌弃我扰了他清梦,便先走一步了……”
韩时宴一头雾水,就瞧见眼前的顾甚微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说,身后还传来了吴江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时宴兄!”
顾甚微一路疾驰,见吴江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微微松了一口气。
同这厮相处久了,会聋。
她想着,又在街上打了一坛子酒,用那荷叶包了两包肉,再称了几包点心,琢磨着又去药铺子里买了一支老参,这才重新上路朝着老仵作的家中行去。
义庄安放尸体,不怎么吉利,安置在城外的乱葬岗不远处的山脚下。
顾甚微一路疾驰出了城,夜间的山野静寂无比,唯有鸟叫虫鸣。
她曾经在这里养过很久的伤,对这里的每一根草木都熟悉无比,“老仵作,我来了!”
义庄的油灯是亮着的,老仵作住在正屋,那大门之上贴着关公,门框上还挂着八卦镜,看上去怕死得很。
顾甚微从前还嘲笑过他,遭到了老仵作的一通喷。
门虚掩着,顾甚微径直地推门进去,一股子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顾甚微暗道不好,立即屏住了呼吸。
这屋子里头空荡荡,老仵作同荆厉都不见踪影。
床单上有血糊糊的人形印记,上头斑驳的血迹颜色还没有发暗,显然就在之前荆厉还躺在那里。
在那床边一个缺了一角的四方矮桌上,摆着一碗吃到一半的面条,在那面条旁边还放着老仵作那独特的烧着栀子花的酒碗。
荆厉同老仵作被人掳走了。
顾甚微手按在了长剑之上,猛地一个转身,想要提气跃起,却是惊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丹田之中空荡荡的一点真气也无。
她神色一凛,暗道大意了!
明明她来老仵作这里看荆厉乃是临时起意,在扈大娘子那团子摊上方才说起……当时她并没有压低声音,周围左近的人听见了也并非不可能。
甚至她在故意同陶然说手中有江浔留下的谜题证据的时候,就做好了今夜可能会有人动手的准备。
但是她没有想到有人这么快就做好了针对她的局!
先前顾老贼抓了荆厉威胁她结果如何?老仵作同她的关系知晓的人也并不多……甚至连吴江都不清楚,那些人将他们掳走是想要干什么?
这回的幕后黑手,可远比齐王那个没脑子的要干脆得多!
顾甚微想着,只觉得自己手脚一软,她强行运行真气,却是喉头一阵腥甜,双目一黑,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顾甚微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
“放心,你没瞎,是这里没灯。托你的福,老头子我一碗面都没有吃完,就被香晕了。”
顾甚微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她喉头一阵腥甜,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在身上摸索了几下掏出了一枚梨膏糖塞进了嘴中。
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虽然看不真切,但顾甚微依稀能够瞧见屋子里二人的轮廓。
荆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顾甚微竖起耳朵方才听到了他有些微弱的呼吸声。
老仵作则是靠着墙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不过听他说话的语气,精神头倒是还好。
顾甚微微微松了一口气。
“瞧见人了么?你们是怎么中招的?对于这里是哪里可有什么头绪?我们进来有多久了?”
老仵作哼了一声,“你是开封府尹么?上来就三千问?”
“话说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一,皇城司第一凶剑么?怎么也跟弱鸡仔一样被人给掳来了!真是没用!”
不等顾甚微回答,老仵作又抢先问道,“你伤得很重?”
顾甚微笑了出声,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身,走到了老仵作身边,靠着他坐了下来。
“还笑得出来!说不定小命都要没了!老夫活得好好的,还要给你殉葬,真是的,记得你欠我一回!”
顾甚微听着这人口是心非的话,无语地朝着老仵作看了过去,“你说话怎么像韩时宴那么难听!”
“我记得真真切切呢,等日后我给你养老,你要是死了我给你打盆摔碗!”
老仵作嗤笑一声,“老夫儿孙满堂,哪里用得上你?”
“我没有瞧见人,验完尸体,我就给荆厉喝了药,这小子太烦人了叽叽喳喳像个雀儿一样,一直在那里念叨今日抬来的尸体是什么香味的,我不想听,他就扯开嗓子说,烦死人了!”
“我煮了面条,刚吃了一半。臭小子就跟狗似的嗅鼻子,说怎么有怪香。”
“来不及反应,直接就晕了,醒来之后就在这里了。臭小子吸得那么猛,不知道要睡多久才能醒。”
老仵作仔细回忆着,又道,“有可能是迷香,不过是特别调制的,从后窗的窗户纸上扎进来的。荆黎先前听到了一些异动,让我去看,我都站起身来了,可听到黄骨鱼喵喵的叫,还以为是它在后窗。”
黄骨鱼是老仵作养的一只大橘猫,这名儿还是顾甚微当年在那里休养的时候取的。
老仵作说到这里有些懊恼,“当时我去看一下就好了,不过谁能想到会有人对老头子还有病秧子下手。”
“市面上的迷香味道我都闻过,这种没有。一闻就倒,好生厉害,对方手中怕不是有个调香的高手。”
老仵作说话间感觉自己的手渐渐恢复了力气,他赶忙抓起身边荆厉的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神色有些不好起来。
他将荆厉的手放下,然后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臭小子情况不太好,他原本就伤得很重,全靠内功护着心脉。如今闻了那香内力全无……”
顾甚微听着,亦是伸手探了探荆厉的额头,刚一靠近就感觉一阵热气袭来。
顾甚微想着床单上新鲜的血迹,怕不是搬运他们的人太过粗鲁,荆厉被包扎上的伤口又迸裂开来。他们没有办法换药,这会儿怕不是又开始伤势加重了。
“我也就是在你前头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醒来,我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这里也没有光亮,像是在一间石室或者是墓室里头。”
“齐王不是被抓住了么?怎么还有人要害你?莫不是余孽?”
顾甚微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来探了探荆厉的鼻息,他的气息微弱得很,像是风中的残烛一般随时都可能熄灭。
“荆厉如果这么下去会死的吧?”
老仵作没有做声,荆厉伤得那么重,原本就是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一条命,若是在这里关上几日,那的确是性命堪忧。
他想着,突然瞳孔猛地一缩,看向了顾甚微,“你莫要乱来。你的身体你自己不清楚,我清楚得很,你应该也中了香毒,若是强行使用内力救他……”
老仵作的话说到一半,却是苦笑着停住了。
只见顾甚微的手轻轻放在了荆厉的心口上,过了一会儿,方才收回手来,将喉头的腥甜又吞了回去。
“我没事。你且放心。”
顾甚微的话音刚落,就感觉手腕上一紧,老仵作已经给她探起脉来,“你没事个屁!你再这么乱来,那韩御史怕不是就要哭倒长城,水淹汴京了!”
“我儿孙满堂,自有人给我摔盆,你若是死了,谁给你披麻戴孝。韩御史吗?你看他想不想给你当孝子!”
顾甚微无语的看向了老仵作,“您说话可真难听。”
老仵作呵呵一笑,“那还不是被你给气的,在救你之前,我可是开封府出了名的老好人。”
第360章 韩时宴喜欢你
顾甚微没有调息,她前几日接连对战天字号高手本就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会儿为了护住荆厉的心脉又强行调用了最后一丝内力,这会儿可谓是内伤严重。
整个五脏六腑的都火辣辣的疼。
不过她并未丝毫的外露,人在黑暗当中最容易产生恐慌同绝望的情绪。
虽然老仵作验尸本领还有医术都是一流的,但是他到底是一个没有功夫的老人,她若是不做定海神针,难不成拿荆厉那个因为猛嗅香气而吸入香毒过多的傻子来当么?
那就不是定海神针,是定海墓碑了。
顾甚微想着,抖了抖腿在这间密室当中四处查看起来。
这么久的功夫,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看东西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倘若老仵作张开嘴的话,她甚至能瞧见空中出现了一副大白牙。
“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不会死用不着韩时宴摔盆,你们两个人也都不会死。”
“要不然的话,那幕后之人何必弄什么香毒让我丧失内力,又将我们困在这里?干脆直接弄死就好了。”
顾甚微说着,不等老仵作问为什么,就哈哈笑了起来。
“哎呀呀,被我说中了。你看这墙角堆着的可不是干粮。就连我给你买了肉还有酒都还在呢!”
“啊!我的人参也在!”
“开封府的老好人,你可知我对你有多好,这根人参花光了我的俸禄,我都没有想着送去给张春庭拍拍马屁,我买来送你!”
老仵作呵呵笑了出声,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士别三日,你当真是越活越活泼了,怎么你们皇城司盛产跳蚤么?张春庭什么没有,你那小萝卜须儿送过去,人家还以为眼屎掉下来了。”
老仵作说归说,眼角却是带了笑意。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我这种老家伙,哪里是吃人参的人。”
顾甚微背对着他清点粮食,听到这话只觉得好笑,这口是心非的老头子!
她想着,翻出了一床被子,走到荆厉身边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又摸了摸那包着肉的荷叶包,荷叶包已经凉透了,显然他们晕过去的时间并不算很短。
“现在应该早朝还没有结束,你先用点点心垫垫肚子。过不了多久,有人发现我们出事,便会来找我们了。”
顾甚微说着,将自己买的点心打开一包来,递给了老仵作。
老仵作接过点心,摩挲着拿了一块塞入了自己嘴中,慢慢地嚼了起来。
“是杏花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抓我们的人可是齐王余孽。你说来救我们的人,是韩时宴?”
顾甚微本想要点头,想着老仵作根本就看不清楚,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是齐王余孽。飞雀案除了齐王之外,还有第二个幕后黑手”,顾甚微捡了一些能说的大概给老仵作说了一会儿,换来了良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顾甚微以为老仵作睡着了,他方才说道。
“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韩时宴怎么会知道?”
“唉……这世上总是痴人太多,都叫那功名利禄迷了眼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最后谁还不是一具白骨一抷黄土?你阿爹有你这样的女儿当真是值得了,看我那些后辈,全是饭桶。”
老仵作想着,转移了话题。
这密室里头黑黝黝的,四四方方面积不大,除非现在荆厉立即死了让他验尸,不然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先前还有的几分恐慌,在瞧见顾甚微的胸有成竹之后,一下子全都落了地,安了神。
“韩时宴那小子的心思,你应该知道吧?”
“满汴京城里的人都看出来了,没有理由你不知道,那小子的眼珠子都快要沾到你的脸上了。”
“韩时宴虽然八字很硬,但没关系啊!反正老顾家已经被你灭光了,他再怎么刑克还能克到什么?总不能克到妻族在地府里还要给阎王爷做苦力吧?”
给阎王爷做苦力?顾老贼若是在地府当牛做马一万年,那才是天大的好事。
顾甚微想着,却是没有吭声。
老仵作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家世好长得好,那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为人清正有担当。”
“就算你再怎么作,将这天戳破了一个窟窿洞,也有韩时宴背锅……咳咳,不是也有韩时宴扛着,这简直是再好不过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顾甚微仔细听着老仵作的絮叨,笑了出声,“我刚回汴京的时候,您可不是这般说我的。”
“你说韩时宴像清正公一样,不是个善茬儿,一旦沾上了,那是甩都甩都不掉。张春庭是虎穴,韩时宴是狼窝……”
老仵作一梗,“此一时彼一时。”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你丝毫不惊讶,所以你早就明白韩时宴的心意了。为什么?”
顾甚微没有回答,只是捂住胸口咳嗽了起来。
她这一回咳嗽了许久,肺都要咳出来了,方才缓和了下来,又拿起一枚梨膏糖塞进了自己的嘴中。
老仵作瞬间沉默了下来。
顾甚微的手指紧了紧,她的嘴唇轻轻抿着,眼神当中闪过一抹遗憾。
不过很快她便整理好了思绪,认真地思考起整个案子来。
方才她已经查看过墙角堆着的那些干粮了,足够他们三人吃够十日的。韩时宴同韩敬彦才定下了十日之约,这幕后之人便已经准备妥当了!当真是耳聪目明。
就像是知晓她要去老仵作那里看荆厉,立即设好了局一般,雷厉风行得令人胆寒。
十日之后若是他们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幕后之人,大理寺便要结案。
一旦飞雀案再次被定案,想要再一次重翻旧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毕竟光是这一回,她都是拼了性命立了大功劳,再加上张春庭同韩时宴一力要求,才有了重审的机会。
再来一回,那就是说韩敬彦查了冤假错案,直接毁掉韩家下一代家主……到时候不论韩家是不是幕后主谋,那都要站在她的对立面了。
顾甚微想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韩时宴的那一句话。
他会站在她这一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也不能。
第361章 各自的路
韩时宴会找到她的,因为她在闻到香气知晓自己中招的时候,就给韩时宴留下了线索。
一个只有他们两个才知晓的,绝对万无一失的线索。
顾甚微想着,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
那是一对的发簪,她虽然不敢说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但也不至于迟钝到连这都不清楚。
她从那一桶金疮药,从山崖底下桃花林中韩时宴那灼灼视线当中,从他无数次红透了的耳根子,都看出来了。
他们是最好的伙伴。
顾甚微心想,应该这一辈子,她再也没有办法遇到一个同她这么契合的人了。
她活到现在,遗憾的事情有许多,只是又平添一桩而已。
韩时宴越是情深,她便越是不能上前一步。
毕竟,她也不知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不知晓她这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老仵作缝补起来的破烂身体,还能够坚持多久。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身为医者的老仵作也清楚。
“说不定还坚持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就会死的。”
“我想你阿爹也不想看到你生活在仇恨中,将自己好不容易的捡回来的性命都用在报仇上。”
“你会死的,在不远的将来。”
她当年带着十里离开义庄的时候,老仵作就是这么说的。
她同韩时宴从一开始,便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只是偶然相交,然后开始各自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
时宴是汴京贵族们盛大的夜宴。
而甚微则是随风飘散在路途上自由的尘微。
密室里还是静悄悄地,老仵作已经陷入了“我真该死”的悔恨当中。
顾甚微瞧着他摇了摇头,并没有安慰他。
安安静静的黑暗,更容易让她冷静下来思考整个案情。
先前她在那丸子摊上听扈大娘子说话,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是没有抓住,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什么灵感。
便将这个事情抛之脑后,又重新分析起今日发生的事情来。
她并不意外,查飞雀案的人有两位,而只有她遭遇了袭击,被困在这个地方,但是韩时宴却没有。
韩时宴身份不凡,且每日都要上早朝,若是失踪了长公主势必要掀翻整个汴京。
而她不同,她因为身上带伤,张春庭给她放了大假正在休沐之中。她失踪之后,除了韩时宴没有人会闹起来。
可如果韩时宴不闹还好,他一旦闹将起来,将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寻找她的下落上,那幕后之人拖延时间的计谋就得逞了。
只是有一点顾甚微想不明白,这个所谓的“十日期限”根本就是韩时宴同韩敬彦私自定下的。
若幕后之人是韩家,事关韩氏生死存亡……
韩敬彦不仔细查案,想要快点结束飞雀案,明明都已经屁股歪到了天边,为什么又要听韩时宴的拖延十日。
他若是立即结案,幕后之人将她困在这里,扰乱韩时宴的查案节奏,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只有一个可能,韩敬彦顶住压力,就是不肯结案。
顾甚微想到这里,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这位韩家未来的“国相”,他的表现当真是十分的矛盾。
以他的沉稳聪慧,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加自然,更加圆满的,将查案的所有流程都规规矩矩走上一遍,该问的问题都问上一轮,然后给出一个她同韩时宴都难以挑出刺来的结果。
但是他没有,他破绽百出得像是一个新手。
让她同韩时宴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知晓了这飞雀案还有案中案。
而且,他还将自己手中的非常关键的账册残页证据交给了韩时宴,这根本就是言行不一。
韩敬彦被要求快速结案,但他自己本身并不想这样做。
有谁能够让他如此?
官家?韩家人?还是枢密院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头儿们?
顾甚微想着,默默地将韩家人的可能性调低了几分。
老韩家的祖坟是埋得有多不好,才会这一辈最出色的两个小辈都是反骨仔,恨不得满门被灭啊!
韩时宴就算了,那人身上的每一块骨头说不定都是反着长的。
但是韩敬彦不同,他是长房嫡孙,日后是要做家主的,若说他不以家族存亡为重,反而是在乎她一个初次见面的伸冤人,顾甚微是不信的。
那么她只能这么想,韩敬彦并不觉得飞雀案对于韩家有什么威胁。
要么韩敬彦并不知晓家族便是幕后之人,要么韩家就根本不是幕后之人。
韩敬彦之所以消极办案,完全是因为皇命不可违!
顾甚微心想着,这并非不可能,飞雀案第一次结案的时候,不就是官家不想引起朝廷动荡直接草草定罪了么?
可如果韩家没有问题,那么引导他们往韩家去的陶然,就不那么可信了。
并且陶然可疑,这一点从她假意说自己手中有江浔留下来的铁证之后,立即遭遇了袭击上也可以得到证实。
他们之所以加深了对韩家的怀疑,是因为陶然说江浔的恩师是韩大伯。
如果陶然也是幕后之人的狗腿子,他当初一起参与了税银案,那么为什么袁惑要死,江浔同李京哲都要死,但是陶然不用死呢?
且袁惑帮幕后之人做了这么多事情,却一直都没有得到升迁。
可陶然却能平步青云?在运河上剿匪立功的人多了去了,袁惑不光是在运河上剿匪救了绿翊姑娘,他甚至还有太后这一层关系在。无论怎么看,都比陶然有优势得多。
可这么多年,袁惑还是殿前司副都检点。
而陶然且是从一个被贬庶的武官一飞冲天。
陶然同袁惑究竟是有哪里不同?
顾甚微正想着,就听到老仵作嘀咕着抱怨道,“这杏花糕甜得齁人,也就是你喜欢。”
“我还是更喜欢我们永州的血鸭,话说你们岳州可能吃到血鸭?都是江南西道,相隔也不是很远。这都好些年没有回去了,连血鸭都快忘记是个什么味道了。”
顾甚微思绪被打断,朝着老仵作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虽然顾家祖籍在岳州,不过我出生在汴京,连句岳州话都不会说,更不用说知晓你说的美味了,到时候问问韩时宴,他兴许能在汴京就给你找出个小永州来。”
顾甚微说着,指尖微动,突然僵在了原地。
她那一闪而过,却怎么都没有想明白的关键之处就在这里。
汴京城里的岳州人不止有她一个,扈大娘子为何待她格外亲切送她酒酿喝?是因为顾右年曾经在灾年对岳州百姓行过善事。
之前她同韩时宴一直都陷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那个幕后之人有心谋逆,所以盗取税银行刺官家,见如今事情败露,便有一个杀一个直接灭口。
他的确是下手灭口,可真正可以断定为被人谋杀的人其实只有齐王同袁惑。
夏知县是因为贪腐被参后判了死刑,李京哲是死在了流放的途中,江浔则是赶在马红英去调查他之前病死了。
江浔死的时间太过巧合,再加上这人行事作风狠厉,他们便先入为主的认为江浔的死是灭口。
可如果这些人的死亡都不是灭口呢?
江浔在税银案之后就郁郁寡欢,他明显又愧疚又矛盾。
行事上同韩敬彦一样的癫,他一方面像个圣人一样,不求功名利禄不求升官发财,为了幕后之人甘愿做出盗税银的事情来;
一方面却又偷偷的留下了那锭可以作为证据的金子。
幕后之人明显是不知道有这锭金子的,不然的话就轮不到马红英去搜刮,一早就被拿走了。
甚至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江浔可能是甘愿赴死的,甚至说是自戕的。
那个人对江浔有极大的恩情,才让他违背原则谋着良心,做下了盗税银的事情。
那枚金锭就是江浔的良心,被他锁了起来,锁进了暗无天日的暗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