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顾甚微说儿时趣事,正听得兴致盎然,却是不想已经听到了十里的声音了。
“韩御史,那我便先回去了。你来桑子巷这边,可是要继续去吃下一家?这附近有新的美味么?”
韩时宴一怔,他该怎么说?
他想着夜深了送顾甚微的回家,可仔细想来,好像同某人对比,他才是柔弱不堪的那个。顾女侠摘叶飞花,兰花叶子都能当剑使,哪里需要他相送?
狐狸送老虎回家,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韩时宴脑中千回百转,好不容易想到该怎么回答,却发现顾甚微早就已经跑到了门前,她依旧不敲门,直接脚轻点地一跃而起,飞入了院中。
韩时宴瞧着,哑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不知不觉的便哼起小曲儿来,待走不得几步,瞧见有人冲着他笑,耳根子一红后知后觉立即住了嘴,又板起脸一本正经起来。
话分两头说,顾甚微一个闪身却是没有进自家院中,而是轻轻掠过拐了个弯儿朝着夜色中疾驰而去。
她脚不停歇,七弯八拐了好一通,然后方才一个翻滚,直接落入了一座三层酒楼的顶楼的凭栏上。
这酒楼尚未开张,门前新挂了个匾额,写着“正旦楼”三个字。
一楼大楼紧闭,二楼乌漆嘛黑,三楼却是灯火通明,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顾甚微瞧着轻笑一声,她脚一勾窗,鱼跃而入。
这屋中摆着一张团桌儿,上头坐了五个人。顾甚微破窗而入,众人眼睛一亮,皆是起了身。
“你可算来了,若再不来,酒就要被说书人喝光了。”
说话那人穿着一身黄衫,瞧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端是生得风情万种的,说话之时眼波流转看得人骨头都酥了。
说书人被她这般一说,拿起酒壶替顾甚微斟上了满满一杯,冲着她招了招手,“快来快来,这可是陶掌柜的珍藏,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好酒。”
见顾甚微瞧他,他立即放下了酒盏,冲着顾甚微佯装做了个拍惊堂木的手势,“你且将心放在肚子里,最近韩春楼定是日日说那伪君子的真丑事。我这边口一开,整个汴京城里说书人都得跟上。”
“不出三日,汴京周边人尽皆知,不出七日,便是在那苏州城的黄口小儿,都能嚼上一段了。”
顾甚微哈哈一笑,冲着说书人竖起了大拇指,“如此盛景,当真是一绝。”
她说着,拿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又冲着在座的人抱了抱拳。
“诸位,我且来晚了,先自罚一杯。今夜还多亏了你们替我拦住顾言之那老贼。”
顾甚微的话音一落,一个拿着玉骨扇的中年书生却是摇了摇头,“我们是去拦了,但是根本就没有人。原想着紧赶慢赶,比预计的提前进了汴京城,能够帮着你一二,却不想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那顾言之不用我们拦,马车行了半道儿,便又自己折返回去了。”
顾甚微一愣,她一直以为是她派的人起了作用,却没有想过顾言之压根儿就没有来开封府。
她沉思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倒是我天真了,那老贼瞧着情形不对,立即将顾玉城当成了弃子,这是压根儿就没有想再在他的身上使劲了。”
“也是,顾玉城的用处已经没有了。他虽然是个废物,但却是给顾老贼生了两个有用的儿子。”
什么叫做蠢竹出聪明笋,便是如此。
顾玉城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生的两个儿子倒是很会读书。顾言之有顾均安同顾均宝一明一暗两枚棋子在手,要什么废物顾玉城?
玉骨扇闻言摇了摇头,“这姓顾当真是闻所未闻。便是魔教教主那也想着虎毒不食子。他却是捅起自己人来当真是毫不留情。”
“楼主,先前你安排的事情,兄弟们都办妥当了,就看你什么时候动手,将那老贼给掀翻了。”
顾甚微颔首,“不急。有个人你们听说过没有,他叫李茆,江湖人送外号撒纸钱。”
“撒纸钱?”
“他从前可不叫李茆,而是叫做李胜。从前是华山外门弟子,后来被家中婆娘送了绿帽儿,一怒之下便动手杀了妻子一家七口。”
“他那岳丈不是江湖中人,是个秀才。之前在华阴县衙里做先生。惹上官非之后,他便离开了华山,改头换面去了苏州。鸡鸣狗盗之辈,顶多算个江湖宵小。”
“胆大如牛,本事如牛毛。”
说书人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一下站了起身,他兴许是做惯了说书先生,说话有些一惊一乍的。
“楼主若是着急要寻这李茆,得立即去。他有个固定的行船人,名叫韦一潮。那韦一潮手底下有一整套的船夫班子。韦一潮开哪条船,撒纸钱就在哪条船上开赌局,毕竟有人庇护着。”
顾甚微一愣,她来不及多想,看向了一旁一个吃得两腮鼓鼓的胖乎乎的小姑娘。
那年轻姑娘之前一直没有言语,见顾甚微看过来,眼疾手快的抓了一个鸡腿,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屋子当中。
说书人瞧着,忍不住感叹出声,“安慧的轻功愈发出神入化了。”
顾甚微勾了勾嘴角。
她在外三年,总归是认识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
从前正旦楼在苏州城中,她随着皇城司先来了一步,其他人这几日陆陆续续地都过来了。
她想着,朝着最后一位憨厚无比的男子看了过去,“安朝,沧浪山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安朝是之前安慧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兄妹二人是最先跟着顾甚微的。
安朝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沧浪山徐家的确是都死绝了,无一生还。我在坟头蹲了好几日,宋雨没有出现不说,只有两个人来祭拜。”
“其中一个人很面生,我打听过了,是时常同楼主在一起的那个韩御史身边的常随。”
“他是同韩知州一起去的,韩知州没有穿官服,穿的是便服。”
顾甚微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了在场的四人,“大家今晚好好吃一顿,接下来是我们登场的时候了。”
第110章 狱中好戏
玉骨扇闻言,手中地扇子摇得飞起,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菜,“我们先前吃过一轮了。现在兄弟们都摩拳擦掌的,等着随你去大干一场。”
“林毒婆同张十刀来不来?他们今后就跟着十里么?”
林毒婆同张十刀是她安排在十里身边的,就是她谎称在人牙子那里买来的车夫张全同粗使林婆子。
江湖不讲究附庸风雅,是以绰号多半都粗犷直白。
那林毒婆最擅长的便是下毒与解毒,从前一直在出云剑庄,是外祖家中信的过的人。顾甚微母亲嫁妆里的解毒丹,就是林婆子制的。
而张十刀人如其名,他擅长使用刀。张家刀法一共只有十招,不出手则已,出手则是刀刀毙命。
“他们要保护十里同王景。敌人卑鄙无耻,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守株待兔也是一种任务。”
顾甚微说着,给了众人一个安抚的眼神。
平旦是黎明之时,那会儿天刚蒙蒙亮,南北朝时鲍照的《代放歌行》有云:“鸡鸣洛成里,禁门平旦开。”
平旦楼的平旦便是这个。
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他们曾经经历过至暗的时刻,虽然性格八竿子可能打不到一块儿处,但却凝视着的东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顾甚微说着,又端起了酒盏,一饮而尽。
玉骨扇瞧着,亦是倒了一杯跟着干了,他擦了擦嘴角,对着顾甚微道,“这酒喝多了就是忘性大,楼主让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妥当了,你倒是给我寻了个好徒弟。”
“那柳阳聪慧过人且能过目不忘,随便点拨一二便一日千里。照这般下去,日后必将能够金榜题名。”
他说着,摇了摇头,“天道可真有意思,这文曲星都已经有我了,怎么还又给生出了一人?”
众人听着,齐刷刷地撇了撇嘴,瞧向玉骨伞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玉骨扇一听,扇子扇得更厉害了,他啪的一下收了扇子,冲着众人轮番指了指,“小瞧人了吧,别看我如今游手好闲,我十六岁可就赴那琼林宴,打马御街前。怎地就吹嘘不得了?”
说书人听着,眼神中更加鄙夷,“你都说了多少回了,耳朵里生出的茧子都要将耳洞给堵住了。王母娘娘的裹脚布,都不像你这般无穷无尽的。”
顾甚微瞧着二人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忍不住轻笑出声。
一旁掌柜的瞧着,递给了顾甚微一杯热茶,低声说起事来,“平旦楼三日之后便会开门迎客,咱们还是苏州城的老规矩。他们能够解决的问题,我尽量不寻楼主。”
“楼主若是有事,尽管先行。他们老友许久不见,酒过三巡不知要说到几更。”
顾甚微点了点头,一口热茶下肚便悄悄站了起身,这会儿说书人同玉骨扇已经争得面红脖子粗的,拉着不言语的安朝当判官,见她要走,一个个地腾地一下跟着站了起来。
顾甚微摆了摆手,摩挲了一下剑柄,冲着众人抱了抱拳,一个闪身又飞了出去。
平旦楼选址很有讲究,特意选在了顾家同开封府衙的中间,顾甚微没有行多远,便又回到了开封府的地牢附近。她站在阴影中,悄悄地朝着那牢门前看了过去。
先前来的路上她都已经预想过了,这会儿夜已经深了,若是狱卒锁了门歇息,该如何引他开门出来,然后再几去,却是不想,门却是大敞开,火把还亮着。
顾甚微轻轻蹙了蹙眉头,她捡起一颗小石头,朝着那门前右边扔去。
门前守着的狱卒闻声瞧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顾甚微像是一道闪电一般进了门。
先前她同韩时宴来的时候,瞧得一清二楚,这地牢中深夜只有三人看守,通常是一人站在门前,两人待在下头,牢中的二人会轮流的起身巡查。
门前那人还在,里头的二人却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顾甚微瞧着,心中警惕了几分,这显然非比寻常,难不成除了她还有其他人想要来落井下石,看看顾玉城被当成弃子之后的闹的笑话?
她想着身形一闪,寻了一处阴暗的死角,然后悄悄地朝着牢房看了过去。
这一眼,却是叫她惊呆了,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墙角根儿同样站着两个人,这其中一个头上生了白发,另外一个则是年轻得紧,这二人皆是背着手,竖起耳朵听着壁角。
二人背靠着墙根,表情严肃神身板儿直挺,看上去不像是在偷听,倒像是在墙角罚站。
正是开封府尹王一和同先前不久她方才见过的韩时宴。
顾甚微想着,嘴角抽了抽,早知晓她便不折腾一回,还靠着两条腿走回桑子巷然后又折回来了。她当韩时宴是个正人君子,万万没有想到……
她想着,朝着二人不远处的牢笼看了过去,这一看好家伙,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竟是将那孟氏同顾玉城还有曹大娘子关在了一处儿。
这三人如今各占据了一个角落,表情神态却是各不相同。孟氏躺在那里,瞧着像是六大皆空,曹大娘子靠着墙根儿,面如金纸。唯独顾玉城,却是缩成了一团,整个人都充满了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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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抓痕,锦缎的衣袍被撕成了一缕一缕的,看上去像是刚刚遇到了狼群。
顾甚微瞧着,简直恨不得捶胸顿足,她怎么就没有早来一会儿,错过最精彩的时候了。
她想着,却见先前还躺在那里像是要出家的孟氏猛地蹿起,冲过去对着顾玉城抬手又是一个耳光,“当年老娘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一个蠢货!还鬼迷心窍的装了那么多年的贤淑,背你娘的家规!”
一旁感觉随时都要升天的曹大娘子,这会儿虚弱地搭了腔,“还是丑货!”
“七七十四九条,就是老娘的九九八十一难。”孟氏横了曹大娘子一眼,又冲着顾玉城骂了起来。
“啊呸,你们顾家简直就是欺人太胜!听话有什么用?我为顾家当牛做马,我上孝敬公婆,下养了一个好儿子,我哪里对不住你们顾家?你那狗屁爹娘要那样作践我?”
“你以为你算什么?我告诉你,你爹那个老狗,反正有五个儿子,一见到你们遭殃,他蹿得比兔子都快!你还指望他来救你?啊呸!等过几日我出了大狱,你且给我等着!”
“我孟德贤……啊呸,老娘明明叫做孟绾,为了讨好那两个老贼,改了这种虚伪的假名字。”
那孟氏说着,又给了顾玉城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完之后,她像是没有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气呼呼地看向了一旁的曹大娘子,“你死了没?没死的话到你了?我要歇上一会儿。你这个疯女人,拿出你买凶杀人又疯又蠢的劲来!”
曹大娘子闻言一跃而起,犹如回光返照。
今日她去赴王家喜宴,特意新修了指甲抹了丹蔻,这狱中犯人钗环皆被摘了去,身上最尖利的地方也就只有指甲了。曹大娘子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爪子。
这一爪子下去,皮开肉绽的。
顾玉城痛呼一声,猛地一下站了起身,这一下起得太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又瘫倒在地。
曹大娘子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见他摔倒在地,一下子安了心,又挠了一爪子痛骂了起来,“我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无冤无仇的,你这不要脸的丑货为何要害我!”
“真不敢相信你同顾右年是一个爹妈生的,怕不是你出生的时候,忘记带脸了,要不然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明明是你毒杀了左棠,你这杀人凶手居然还拿她的死来勒索我!”
“我一想到,你拿着我的钱在外头养女人养儿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儿子应该管我叫爹才是!”
曹大娘子一边打一边骂,声如洪钟,面色红润,哪里像是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你们一家子可真是软骨头,老狗想要家族昌盛,你们倒是读书啊把书读烂了,个个去做官,何愁家族不兴旺?放着通天大道不走,竟是想着吃软饭,靠着娶妻来上位,还要脸不要脸?”
曹大娘子骂累了,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老娘差点忘记了,狗东西你们是不想考上吗?你们这群废物那是考不上!”
她笑着笑着,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又缩回了自己的角落,朝着孟氏看了过去。
见孟氏神色不善,她没好气的瞪了回去,“没说你那好儿子,他能够中状元然后吃上整个大雍朝第二大碗的软饭,这本事也非同一般了,敬佩敬佩!”
孟氏气了个倒仰,却是又忍不住问道,“那第一大碗的是什么?”
曹大娘子没有再看孟氏,却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玉城,面露鄙夷之色,“皇帝帐中人,丑货就别做白日梦了。”
她这话一说完,又变得了有气无力起来,恹恹地坐在角落里,靠着墙不言语了。
而孟氏休息好了,又愤愤地站了起身。
一旁的顾甚微瞧着,心中大快。顾玉城这狗贼害死了她阿娘同小弟,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她心中清楚得很,顾玉城胸无点墨,他哪里想得出这么复杂的谋划,他动手的事情,一定是受了顾言之的指使。赖妈妈是顾老夫人身边的贴心人,她动了手,那顾老夫人又岂会不知晓?
但是正如孟氏为了儿子顾均安着想,不肯牵扯出顾家的两个老东西,顾玉城亦是如此。
顾甚微心中思量着,就听到那顾玉城突然大吼一声,冲着孟氏骂道,“你这个蠢货,打够了吗?”
他忍无可忍地捂住了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脸,“均安是我的嫡子,他又中了状元,我怎么可能不为他着想?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你这女人鼠目寸光,均安被你害惨了去!”
孟氏一怔,停下手来。
随即她冷笑出声,“我鼠目寸光?你见识倒是长,不如告诉我你阿爹瞧都不瞧你,又是什么千年大计?”
“现在你便是嘴皮子说出花儿来,我也再也不信你半个字。与其被砍头了之后瞧着你们欺负我儿,气得想要活过来,倒不如我好好的活着,每年去你坟头上香,告诉你你在外头的那个宝贝有多么下场凄凉。”
顾玉城听到孟氏提顾言之,只觉得万箭穿心,他又缩了回去,像方才一般不言语了。
顾甚微若有所思的听着,见三人车轱辘转着估计能打一夜,她瞧着王一和同韩时宴亦是看够了,立即闪身先行离开了地牢,又在那门前不远处蹲着,等着二人出来。
夜晚的清风这会儿还有些凉,顾甚微只觉得喉头痒痒地,想要咳嗽得紧,她赶忙从锦袋中取出了一枚梨膏糖塞进了嘴中,那糖一入口辛辣的凉意直冲天灵感,让她连先前带着的一点酒意,都清醒了过来。
王一和同韩时宴果然不如她所料,很快便从那地牢中走了出来。
二人并肩而行,走了没几步,韩时宴便告辞而去,王一和则是一个转向,朝着开封府后衙的书房而去,他敞开着门,并没有在桌案前坐下,而是静静地看着院落中洒满的月辉。
今日的日子格外好,银月当空星辰成河。
顾甚微瞧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王大人可是在等我?”
王一和微微颔了颔首,朝着屋中行去,“想喝什么茶?”
顾甚微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喝茶,有糖水么?”
“原本是没有,但自从吴江来了开封府,韩时宴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于是给备下了。”
王一和说着,手法熟练的从一旁的小炉上提了烧开的热水,给顾甚微冲了一碗红糖水,然后又给自己沏了一杯清茶。
见顾甚微大口的喝着,王一和忍不住吸了吸牙,就这甜的齁的东西,每看一次他都觉得牙疼,居然也有人可以大口大口的喝下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你的来意。”
“自然是来这里同大人做一个交易。近日在这汴京城,我也算是给开封府送了不少功绩,吴江初来乍到,凭借着这几个案子便是不依靠大人这个舅父,也能站稳了脚跟。”
王一和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
顾甚微并不气馁,“我用李茆同大人交易如何?”
王一和这下子提起了精神,他眯了眯眼睛,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此话怎讲?顾亲事要动用皇城司的力量,替本府去寻那李茆么?我们开封府的衙役虽然不及皇城司武艺高强,但个个也是精兵强将。”
“那李茆又不会飞天遁地,且他会在苏州到汴京的船上设赌局,要抓到他并非难事。”
“既不是难事,何谈交易?”
顾甚微挑了挑眉,亦是喝了一口红糖水,只是她用的是碗,也没有茶盖撇沫儿,看上去实在是没有王一和风雅,自觉输了一截儿。
“既不是难事,开封府为何到现在没有抓到李茆呢?”
王一和眯着眼,笑着将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
他的书房十分的整洁,一眼扫过去,书籍卷宗古玩字画都井然有序,几乎是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唯独不远处的茶缸旁边放了一个新多出的糖罐子,微微出格。
王一和注意到了顾甚微的视线,摆了摆手,“书摆着从来都不看,所以才这么齐整。”
倒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讳!
顾甚微心中嘀嘀咕咕,面上却还是一副尽在掌握中神在在的样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说来听听,本府且先说了,若是想要替人求情,或者是公报私仇,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其身正,心则平,言行一,方才是君子之道。你聪明有天赋,胆大还有谋略,本府看在眼中,给你一个忠告,莫要局限于仇恨当中,将路给走窄了。”
“这天下之大,非你我目能所及,脚能踏到边界。这人世间之事,亦不是黑白分明,楚河汉界。”
“有时候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了个头破血流,最后看到的也只有混沌一片。”
王一和说着,看向顾甚微的目光中带了深意。
顾甚微没有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些,冲着他拱了拱手,“大人的一片苦心,晚辈明了。”
王一和见她不进油盐,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却是说道,“明日一早,开封府门前见到李茆,你想要我做什么?”
“褚良辰,陈神机……我希望他们可以去当年殿前司的副都检点王珅家中亲眷所去的流放之地。”
“王珅犯的乃是谋逆重罪,其家眷所去之地苦寒无比,于褚良辰与陈神机,并不算是减轻刑罚。”
“且我并非是要干预大人断案,而是在二人被判流刑的前提之下,还请大人给行个方便。”
顾甚微说着,站起身来冲着王一和抱了抱拳,“大人,陈神机乃是千机陈氏传人,可以说是这天下弩机第一人。当年断械案陈家被冤枉,如今千机陈氏只有这么一根传承。”
“弩机的重要性,大人心中比我更清楚。陈神机的重要性,大人比我更清楚。而褚良辰更是当年唯一亲眼瞧见税银变成了石头的重要证人……”
王一和听着,眉头紧锁了起来。
他端着茶盏的手一直顿在空中,食指指腹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茶杯壁上敲着。
屋子里安静得很,顾甚微亦是没有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王一和方才再次开了口,“我以为你是为了顾家的事情。”
不等顾甚微开口,王一和又深深地看了顾甚微一眼,“褚良辰收人钱财杀死王全,陈神机以民杀官,倘若不是流刑而是直接处死,你又当如何?”
王一和目光灼灼,顾甚微听着还了他一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并没有想要左右大人。”
王一和闻言,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走到了火炉边,又给顾甚微的碗里添上了水,先前糖放得太多,底下还有厚厚一层没有融化,被他这么一冲,晕了开来。
“明日一大早,我要见到李茆。”
他说着,又笑了出声,“不过你千算万算,却是吃亏了。他们二人本就如你所想,会流到同一地方。你莫要将这衙门的事情,想得那般在云端。”
“徒刑去哪里,也同哪里缺人,哪里要人有关系。常用的流放地统共那些,押解官也不能一回押送一人,这不都凑成堆儿了。”
“若非如此,本府是万不会应你。最近汴京城中的案子,都在官家那里过了明路了。”
王一和想着,看向了顾甚微,往日他只听吴江吹嘘顾甚微厉害,今日在婚宴之上,看到她力挽狂澜,从绝路走向生途,方才直观的感受到眼前这姑娘惊人的天赋。
只可惜,开封府衙不比皇城司,他也不似张春庭那般嚣张跋扈,这里出不了女推官。
而且更可惜的是,有她父亲顾右年的事情在,她的上限一眼便能看到头了。
不然的话,开封府她肖想不得,可是皇城司不一样,张春庭一个太监能够做皇城使,顾甚微一个姑娘为何不可以?不都差不离的么?
张春庭还比这世上几乎所有的姑娘,都生得好看。
王一和想着,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然了,本府身为长辈,没有占你小辈便宜的道理。让我想想……”
顾甚微早已经喜出望外,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即打蛇上棍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问问大人,当年为何会做那个中人,让福顺公主选中顾均安?”
王一和一愣,看向顾甚微的目光陡然不同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原来韩时宴一个御史天天围着我的案子转,案子结束了还不走,不是为了吴江,是为了帮你。”
“他方才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你又亏了。”
王一和说着,还是认真的回答道,“我是受人所托,是苏贵妃先替福顺公主选中了顾均安。皇家说亲也同寻常百姓之间并无不同,先是男女一方有了想法,甚至有时候是两方人有了默契。”
“为了显得体面,这才有了媒人。”
“我就是苏贵妃托的那个媒人,她当时说的是顾家家风严谨,顾均安是新科状元且生得一表人才,福顺公主很满意她。我什么都不用说,只是走了个过场。”
顾甚微看向了王一和,他目光清亮,并没有任何心虚与闪躲,应该没有撒谎。
王一和说着,忍不住补充道,“顾家底蕴是差了一些,不过若是福顺公主中意,新科状元配她倒也并非是什么配不得的事。当时我心中还想,状元郎当真是可惜了。”
王一和想着,心中唏嘘不已。
幸亏当年他拦着儿子没有让他下场,不然万一被福顺公主瞧中了,那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他想着,又忍不住说道,“不过今日看来,倒是又不可惜了。圣人所言皆是金玉良言,多大的锅配多大的盖,这钦天监算过的,可真真就是良配。”
他说着瞥了顾甚微一眼,顾甚微心头一动,想起了吴五娘子给她的那颗珠子来。
王一和万年老狐狸成了精,说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那么高高在上的福顺公主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才能够同今日冷血无情的顾均安相匹配?
王一和暗戳戳指的事,同吴五娘子给的佛珠,是不是同一件事?
顾甚微琢磨着,却见那王一和已经站了起身,他在那一溜烟摆放整齐的茶罐中拿出了最扎眼的红糖罐子,又翻出了一个绣着祥文的锦袋来,将那红糖罐子塞了进去。
“今日我儿大喜之日,本该请你吃喜饼。可这后衙没有,一点点糖,就当是分享喜气了。”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红糖罐子硬塞进了顾甚微手中。
再一扭头,看着那完美无瑕的茶罐架子,瞬间通体舒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