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恶,根本是你无法想象的。
那个局布下的远比她想的更大,更早。
十里看着顾甚微,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姑娘……”
顾甚微笑了笑,“我无妨,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你还这般拍我!我先领着那孩子去看汤郎中。阿姐给我多拿些钱。”
她说着,松开了十里温暖的怀抱。
又从那锦袋之中掏出一颗梨膏糖来塞进了嘴中嚼得嘎嘣嘎嘣作响。
十里瞧着心中慰帖,终于开怀起来,“等会儿我去寻楼叔,问他春杏姐姐当年离开府中去哪里了,还有那给夫人接生的刘婆子,又住在哪条巷归属哪家。”
顾甚微点了点头,“好!”
这一路上,王景都安静如鸡,顾甚微嚼梨膏糖的声音像极了野狼在嚼孩童的手指头。
之前在那地窖之中,褚良辰时常给他讲这个故事,那时候他没有办法想象出这个声音,但是现在能想象到了。
马车在汤太医门前一停,顾甚微便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坐在门前拿着笔给看诊人排号的门房瞧见顾甚微,像个受惊的跳蚤一般蹦了起来。
他拔腿就往屋子里头冲,一边冲还一边嚷嚷着,“大郎大郎,二郎又惹事了,打上门来了!打上门来了!”
顾甚微无语,见那些排着队的妇人娘子们看了过来,忍不住又跳上了马车,吩咐张全驾车绕到后门去。
“前头人太多,我背着你咱们翻墙进去!”
顾甚微见这后门无人松了一口气,她担心若是她在前门再多待一会儿,今日下午大街小巷便要传说皇城司的那个女官人不孕不育!
她的话音刚落,后门却是嘎吱一声打开了。
那爱唱夜歌的汤二郎这会儿抱着脑袋,像只横冲直撞的野猪一般猛冲了出来,在他的身后一脸和善的汤大郎拿着自己鞋底板,抬着手一顿猛抽,嘴中还骂骂咧咧的,“又惹事,又惹事!”
“你说,你又对着哪个好人子唱丧歌了!你不知道吗?你对着人唱一个,人死一个!你哥哥我拼命救人看诊,积的一点德全被你败光了,赚的一点钱全换成棺材板板了!”
他骂着,手中的鞋子猛地飞了出来,顾甚微的头一偏,那鞋子飞出去老远,落在了窄巷对面的墙上,发出了嘭的一声。
四目相对,这巷子安静得十分适合唱夜歌。
汤大郎那张白胖的脸瞬间变得和善了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弯下腰去,轻车熟路的说道,“还请顾大人见谅,我这弟弟他自幼便是这么疯……”
顾甚微嘴角抽了抽,明明方才是你比较疯!
汤大郎清了清嗓子,看了顾甚微背上的王景一眼,神色陡然凝重了起来。
他探出头去,四下里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立即侧开了身子,“顾大人先进来再说。”
他说着,又瞪了汤抒怀一眼,压低声音骂道,“你也先进来!你要是再胡来,哥哥就把你给毒哑了!”
他这话显然经常说,汤抒怀并没有在意,反倒是不紧不慢的捡了鞋,这才走了进来。
汤大郎没有说话,接过那鞋子没好气的穿着,引着顾甚微走了几步,进了一间屋子。
那屋前长廊上,放着整整一排的小药炉,上头炖着药罐子,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顾大人将这小哥儿放在这榻上吧,若是我没有瞧错的话,这哥儿是一直吃着保宁丸的”,他说着,神色和蔼地看向了王景,“你应该还认得我吧?王家的景哥儿。”
第69章 母亲之死
王景瞬间紧张了起来,他一双手死死的抓住了顾甚微的衣衫,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
顾甚微将王景放在了小榻上,替他整了整衣衫上的褶子,十里这么一夜的功夫也不知道从哪里给他弄来了这么一套合身的衣衫,承得这孩子显得越发的风月朗朗。
“汤郎中怕不是认错人了,那王小衙内早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您若是待他有几分怜悯,不如请你家二郎高歌一曲,送他一程。”
抱臂站在门前的汤二郎眼睛瞬间就亮了,“当真是要请我唱?”
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就差将我倒贴都想唱写在脸上上。
汤大郎瞪了他一眼,冲着王景伸出了手,随口承认道,“那便是我认错人了。”
“我来给哥儿把把脉。这保宁丸千人千味,所以这药的贵不光是在药材,更是在对症二字。你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前三回的方子是我阿爹调的。我出师之后,调了后四回。”
“每一保宁丸的蜡衣还有药盒上,都印有记号。像国库里收银钱一样,方便追溯源头,也为了防那起子小人拿假药去败坏我们保宁丸的声名。”
“你最后的药上的标记是戊十六又七,戊是我汤家能开保宁丸的郎中辈分,排到我这里便是戊了,你是我手头的十六号病人,且用的是第七方。”
他说着,也不管王景同顾甚微的目瞪口呆,直接野蛮地将手指搭在王景的手腕上,开始把起脉来。
顾甚微回过神来,汤大郎没有认错人,她认错了吧!
瞅这汤大郎生得白白胖胖的一团和气,便是那天下第一相师贴脸瞧,那都得拱手称赞一句软和大善人!
可他明明是块豆腐,却硬生生的活出了板砖的气势!
“唉,我就知晓。当初你那哥哥拿了第七丸的盒儿来配,我便劝他背着你来把脉,他倒是警惕不敢来。那药吃也吃得,但若是早些调整一二,该有多好?”
“你这身子亏空得厉害,我替你配个第八丸,然后再给你开一副温补的汤药,回去记得要按时喝。”
汤大郎说着,提笔在一旁的桌案边写了起来,他写着写着,抬头看向了顾甚微,“顾大人有钱吧?”
顾甚微眼皮子跳了跳,“尚且吃得起。”
汤大郎这才落笔了下去,他写好方子,瞅着门前的汤二郎火气又腾的一下上来了,他哼了一声,将那方子塞给两位汤二郎骂道,“像个棍子似的杵在那儿,你拿着去开药。”
“把这位不是王景的小哥儿背到暖和的屋子里去,给他瞧瞧腿,扎扎针!这你总能做?”
汤二郎缩了缩脖子,见他是真动怒了,不敢多言,背着王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汤二郎见二人走了,上前一步,将那房门给关上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大人今日过来,不光是想要给王景拿药的吧?大人且放心,那孩子能活到今日属实不易,我又岂会将他的事情泄露出去?”
“我若是存了那般心思,先前就假装没有认出来,私下里去告密便是了。”
汤大郎语气诚恳,他记得很清楚,王大人老来得嫡子,王景一出生便没有了呼吸,浑身青紫。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过来,又先前双腿有疾,不良于行。
做郎中的,哪里会送自己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里抢来的人去死?
“您相当有智慧,难怪汤二郎至今在这汴京城中,也没有传出什么奇怪的名声。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不光是为了王景而来,也是为了我阿娘而来。”
“我还没有问,但是您已经给出了答案。若是我阿娘当日生产没有任何的问题,您根本不会认为我今日来,还有旁的事情。毕竟除了这一件事之外,我们私下里并无交集。”
汤大郎惊叹地睁大了眼睛,“长江后浪推前浪推前浪,这汴京的小一辈里当真出了了不得的人物,偏生我们汤家没有这个福气。”
想到汤二郎,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按理说,我们做郎中的,不应该随便议论旁家的私事,瞧见什么,听到什么,那都应该充耳不闻。可除了郎中这个身份,我们也是肉长的人。”
“顾娘子能够收留王景,还给他治病,从这一点上,我便知晓您不像传闻中那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顾甚微瞬间无语,她在江湖之中还有这样的名声么?
“我赶到的时候,你阿娘已经无力回天了。她最后的话,是恳求我将她腹中孩儿救出来。我们汤家的医术,以治妇儿见长,我扎了针之后,那胎儿的确是生了下来。”
“是个死胎,通体青黑,有明显中毒迹象。当时你母亲已经有进气没有出气,没有力气睁眼看孩子。我给她把了最后一次脉,发现她亦是中毒。”
“那毒素应该是从母体而入,从而祸及腹中胎儿。”
汤郎中说着,看向了顾甚微,眼神中颇有歉意,“二郎少不经事,他其实医术天赋远超于我,可就是见不得这脏事,一开口就会得罪达官贵人。”
“父亲担心他这性子若是医术出众,被召进宫中做太医,活不过三日,后来才允了他胡乱的浪,只希望他莫要惹下塌天大祸,至少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老去。”
“他当场就闹将了起来,直言你母亲中了毒。后来顾家的老爷子寻了我们说,说你母亲前一段时日去庙中烧香途中,遭遇贼人,在打斗之中了毒镖。”
“当时已经服用了解药,请了旁的郎中来瞧,亦是说毒性已经全解了。万万没有想到,那毒尚留在体内,还留在了孩子身上。”
顾甚微听着,捏紧了拳头。
汤郎中见状,愈发的羞愧难当,他站直了身子,然后冲着顾甚微拱手行礼,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这么说倒也解释得通,虽然我当时心生疑窦,因为那死胎落下明显有异,但是现场的两个接生婆子却是并没有惊吓之色,像是早知晓此事。”
“某非君子,一心只想救人却不想惹麻烦上身,事后并没有深究……实在是羞愧难当!”
第70章 他在议亲
这世上人有千百种,有像关正清那般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寻求正义的,自然也有像汤大郎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保身之人。
尤其汤家是做御医的,若是口风不严,那是随时都有杀身之祸的。
顾甚微嘴唇轻颤,她低下头去,不想让汤大郎瞧见她微红的眼眶。
“顾家在汤郎中的瞧过的病人里,算不得什么人物。汤御医同我父亲同在御前行走,可曾想过提点一句?”
“我这般说,并没有责备汤郎中之意。只是您对王景有恻隐之心,没有道理……”
汤大郎看着顾甚微犹疑了许久,他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然后才斟酌着开了口。
“顾娘子料事如神,这事儿我没有做成,也没有好意思说,显得像是在推脱责任。”
“我们兄弟二人离开顾家回来之后,当天夜里便同父亲禀告了此事,想让他在宫中当值的时候寻合适的机会将你阿娘生产之时的可疑之处,透露些风声给顾御带。”
“可我父亲当下就拒绝了。因为……因为……”
汤大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顾甚微心头一颤,追问了下去,“因为什么?”
汤大郎抿了抿嘴唇,将心一横,“因为他此前听到了风声,说你父亲有另娶之意。”
顾甚微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汤大郎,“这不可能,我父亲同母亲鹣鲽情深。他们相识于江湖,有共同的志趣,一直也都很恩爱和睦。”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也一直都没有再娶。若是他有二心……何必为了外祖父一家人奔走,更加不会在母亲死后毫无动作。”
汤大郎点了点头,“兴许你说得对。”
“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心中本就有顾虑,这样一来就更加不敢多嘴了,再后来人已经入土为安没了证据。再后来……”
在后来飞雀案起,顾家五房已绝迹。
谁又还会来查这事呢?
汤大郎以为这件事他要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没有想到顾家的小娘子还有寻上门来的一日。
顾甚微听着,冲着汤大郎抱了抱拳,“多谢您为我解惑,我绝对不会对外牵扯您半句。今日甚微前来,就是给小弟甚景看病来的。”
“我痛失幼弟,于是便做主替父母收养了一个同小弟一般年纪的孩子,给他取名叫做顾甚景。”
汤大郎听得唏嘘,无言地拱了拱手,松了一口气。
顾甚微没有再多言,推开了门朝外走去,廊前的药罐子已经烧开了,热气蒸得这里像是仙境一般。
王景坐在榻上,脸上生出了几分红晕,在他的跟前放着一个火盆子。汤二郎架着他,扶着他艰难的行走着,“你莫要听他们的,天天在榻上躺着,便是好人躺久了,那也不会走路了。”
“你若是有那毅力听我的,就是爬也要一日爬上三圈,我可以日日去你家中,给你扎针去。我记得你小时候虽然说不良于行,但也是可以走上几步的,就是跑不得跳不得。”
“你那新阿姐凶恶得很,同我阿兄一样,一看就是动不动要用鞋底板抽人的。”
王景显然被汤二郎形容的场景吓到了,“真的么?”
“那当然,我还能抱头鼠窜,你怎么办?所以说还是得大胆的练,不要怕摔,万一你摔死了,我可以来唱歌送你!我不要钱,还给你买棺材!就是你比我小,我不好摔盆打幡,我所谓,阎王爷他不信你能有这么大的孝子不是?”
那个孝子二字一出,汤大郎已经行云流水般的脱下了自己的鞋,朝着汤二郎的后脑勺猛的掷了出去。
汤二郎一声惨叫,他往下一顿,一把抱起王景,将他放在了床榻上,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跑了出去。
汤大郎见状,捡起鞋子立即追了上去。
“顾大人,汤二郎给我抓好药了,说是保宁丸等过两日他再给我送到家里去。”
顾甚微看着王景,她的弟弟若是活下来了,应当也同眼前这孩子一般大,一般的聪明伶俐吧。
“你日后叫我阿姐便是,上来!咱们还是翻墙出去,我知晓有那能工巧匠会做那种可以推着走的椅子,就像是一辆二轮的小车。你有了那个,我若是用鞋底抽你,你可以让十里推着你走。”
王景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唤道,“阿姐!”
顾甚微冲着他笑了笑,一把将他驮了起来,然后又拿起那一大串扎好的药,塞到了王景手中。
“你腿不好,手还是好的,别想着都给我拿”,她想着,又从腰间摸出了银钱,放在了那放着药包的桌案上,她不知道应该给多少钱合适,不过日后顾甚景会是这里的常客,多退少补便是。
她想着,轻身一跃又带着王景重新回到了汤家大宅的后巷里。
车夫全叔听到响动,忙将车赶了过来,从顾甚微身上接过王景,将他抱上了马车。
“你送甚景回去,交给十里照顾。他们有消息了么?”
顾甚微看全叔关好了马车门,压低声音问道。
全叔四下里看了看,眼中露着精光,“应该两三日光景就能各就各位了,我们全听姑娘吩咐。”
顾甚微点了点头,“保护好十里,若是情急可不管不顾直接出手格杀,我来善后。”
“诺!”
顾甚微站在巷子中,目送马车远去。
那车辆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儿,再也瞧不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摩挲着手中剑柄,努力的按捺着心中的杀意。
她要拼命的忍耐着,才能克制住自己现在便拔剑冲去顾家杀光那群人的冲动。
直接杀死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她要让顾家最在乎的声誉地位,都一样一样的离他们远去,看着他们信仰崩塌,看到他们在泥泞中挣扎,方才可以消解她心头的恨意。
而且,现在去杀死他们,她又会像三年之前一样,成为逃犯。
便再也没有查明真相,查出幕后的那个布局之人的机会了。
顾甚微想着,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她抬头起来,目光又恢复了清明。
第71章 再见顾楼
“祖母,你小心脚下台阶。这天还没有暖和起来,不如我们再等上一等。那些东西,我没有也是无碍的。”
顾家门前今日倒是颇为热闹,顾甚微靠着墙张开嘴,从兜里掏出一颗梨膏糖往空中一扔,那糖精准地落在了嘴中,化成了一滩苦水。
说话人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裙衫,头上插着一根白玉海棠簪,除了手腕上还戴着的一串玉佛珠,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打扮并不华丽,却是自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顾家的人除了他们这一房,行事作风都像是用一个模子开出来的蜡人儿。
顾甚微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这姑娘她认得,是顾言之的小女儿,只比她大上一岁,名唤顾清。
“清儿惯常懂事明理,祖母也不能亏待了你去。你那嫁妆单子都送到伯府去了,谁知道这个关头强盗登门……你且放心,祖母无论如何也会让你体体面面出嫁的。”
她说着,摇了摇头,拐杖在地上跺了几跺。
“早知今日,那孽障一出生不如我便将他掼死了去,也省得他日他害了顾家几世清名!”
顾清眼眶微微一红,微微屈膝扶着顾老夫人就要上车。
顾甚微听着,无语地摇了摇头,天下竟是有这般不要脸之人。
想必她若是晚回来一步,她爹娘的一些东西就要被顾清带走,去风风光光的做伯府的儿媳了。
她想着,眼眸一动,脚踩起了一颗石头子儿,轻轻一踹朝着那马屁股踹了过去。
那驾车的马儿正打着响鼻,突然屁股一疼,一尥蹶子朝前跑去,正准备上车的顾老夫人被吓了一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张嘴哎哟了起来。
顾家的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缰绳。
受了惊的马儿仰头嘶鸣一声,噗的一下,拉出了一团热腾腾的马粪来,恰好落在了顾老夫人的面前。
顾老夫人只感觉面前热气腾腾,一股子臭气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瞧,待看清了面前是什么,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她捂住了口鼻,再也忍不住冲到门前的松树下,扶着那树干呕起来。
“噗呲!”几声轻笑传来。
顾老夫人同顾清同时抬头朝着四周看去,不知何时已经有好几位过路人驻足围观起来,其中有一两个没有忍住的,噗呲笑了出声。
顾老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顾不得多言,扭头掩面快步的朝着屋中冲去。
站在墙角的顾甚微看着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幕,下巴差点儿合不拢来。
她怕不是上辈子是那宫中的养马官,要不是就是草原马场上的野马之王,要不然的话她见过的马儿们怎么都这么机敏!
顾甚微想着,看那马车前因为疼痛正在扭着屁股的马儿,都觉得眉清目秀了起来。
真是一个标志的美人儿!
若是能张嘴说话,满汴京城游荡说说他今日的英雄壮举就更好了!
那门前兵荒马乱好一通,待仆妇婆子散尽,围观驻足的人这才少了起来。
顾甚微见着,弯下腰去轻轻地摸了摸趴在自己身边的一条大黄狗,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肉包子,塞到了它的嘴中,然后拍了拍它的脑袋,朝着门前的大松树指去。
那大黄狗一个激灵站了起身,飞快地冲到了树下,然后蹲着吃起包子来。
顾甚微瞧着,鼻头微酸。
她离开汴京城的时候,顾家附近的这条流浪狗,还是个小不点儿。那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又基本在宫中不怎么出来,她一个人待在澄明院中,能说话的人只有十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睡不着,她便会翻墙出来像个夜游神一般闲逛。
就是在那时候,她发现顾家附近有一只流浪小黄狗,她有时候会买四个肉包子。她嘴馋买了就趁热吃掉一个,然后一个喂跟着她的小黄狗,还有一个留给十里。
剩下的一个就是不幸被巡夜的楼叔逮住之时,用来收买他的。
顾甚微想着,朝前顾家门前看了过去。顾楼佝偻着背,正在收拾着门前的马粪,瞧见那吃包子的黄狗,他的手微微一颤,站直了身子冲着门口的小童唤道。
“种荠,你看着门,我去将这东西倒得远些,省得主家瞧见了晦气。”
那个小童坐在门前没有挪屁股,他眼皮儿都没有抬,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早些回来,你可别想着偷懒。”
顾楼应了声,提着那马粪慢腾腾地朝着路上走来,他余光一瞥瞧见了顾甚微,不动声色的转了过来。
“您随着我来”,顾楼压低了声音,走多了几步,推门进了一处小院儿,他将那马粪搁在了进门处的墙角,然后方才眼眶红红的看向了顾甚微。
院子里头坐着一个正在做针线的中年妇人,瞧见顾楼领人进来,什么也没有问,径直的进屋子里头去了。
顾楼见顾甚微瞧那妇人,解释道,“那是哑婶,她又聋又哑的。我于她有恩,她不会往外说的。”
顾甚微有些无言以对,她还能怎么往外说?
顾楼眼中含泪,他用衣袖擦了擦,看着顾甚微说道:
“一晃姑娘长这么大了,我听他们说了,说您现在不光是无罪之身,还进了皇城司做了官。真好啊,这下子五郎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我知道您不会听我的劝告,但是我还想要多嘴说上一句,我知晓姑娘本事高强,您回来也一定是有备而来。可今时不同往日的,又何止是姑娘您呢?”
“顾家现在要起势了,福顺公主是那位唯一的亲姐姐啊……”
福顺公主同如今官家唯一的儿子赵诚,都是苏贵妃所出。东宫前不久以谋逆之罪被张春庭斩杀,皇后受到牵连如今已经是名不副实,她一心礼佛深居简出,不再理事了。
这汴京城中,便是路边的狗都知晓,这未来的天下,只能是赵诚的。
等赵诚即位,顾均安身为他唯一的亲姐夫,那定是要水涨船高了,也难怪顾清都能攀上伯爵府的亲事。
顾甚微点了点头,“那不是也得等那嘴上无毛的小孩儿先当上太子?”
顾楼听着腿一软,差点儿没有瘫倒在地。
这什么意思?夭寿啊!他一把老骨头并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他想立即改名,楼叔变聋叔。
顾甚微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楼叔看。
比起三年前,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头发变多了,脸上都不知道何时生出了老者独有的斑点。
“楼叔从前看顾的情谊,父亲与我都铭记于心,是因为我父亲的事情,所以顾家才让你做了门房么?”
从前顾楼是顾家的大管家,深得顾老爷子信任,如今看来他在府中的地位那是一落千丈了。
顾楼摇了摇头,他看着顾甚微,轻轻地笑了笑,同顾甚微记忆中一般和蔼可亲。
“不说这个,我无妨。顾家一路向北,我这种官话都说不好的南蛮子,已经不合时宜了。那日姑娘劝我回岳州去,我已经请辞了,等看着清姑娘出嫁,我就要走了。”
“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顾家底蕴浅薄,哪里来的那么多几代相传的家生子?
府中的第一批老人,那多半都是从前的同乡,顾楼在年幼之时同顾老爷子那也是穿过同一条开裆裤的好兄弟。
只不过时过境迁,有些人早就不记得来时之路了。
顾甚微心中唏嘘,但想着顾楼不能出来太久,轻叹了一口气,直接问出了来意。
“楼叔,我长话短说,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她说着,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按捺住了心中的杀意,“当日我小弟夭折,我赶到府上的时候,并未瞧见他的模样。后来我问祖母,她说早夭的孩子不能葬进祖坟。”
“按照家乡的习俗,让您抱出去以翁棺相葬。当时那接生的郎中可有说什么?”
她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的,进澄明院的时候,院中已经开始挂白幡了。顾老夫人见着她来,便抱着她失声痛哭。她当时心头发沉,手中的包袱都掉落在了地上。
然后立即冲进了产房中去,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艾草烟熏火燎的味道。
母亲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她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换上了她瞧着眼生并且不是特别合身的睡衣。她那一瞬间如遭雷击,压根儿不敢相信能够徒手打虎的女侠左棠,会这么了无生气的躺在了床榻上。
当时祖母在她耳边不停的念叨,“好孩子,你快哭啊!你若是不哭,你母亲下辈子投胎是要做哑巴的!”
她哭不出来,死死地跪在那里。
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相信这是事实的时候,才想起问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顾甚微想着,不等顾楼回答,又继续追问道,“我小弟看上去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顾楼一怔,显然没有想到顾甚微会问这个问题。
他有些诧异地摇了摇头,“怪异之处?小郎君的确是我去安葬的,但我也没有瞧见他是什么模样。”
“当日左娘子瞧着不大好了,血流不止不说,孩子也一直都生不下来。我在院中候着,主君突然让我去请郎中来,还说汤太医是妇科圣手,若是请得他来,一定母子平安,他还亲笔写了拜帖。”
“我拿着之后不敢停,快马加鞭的就赶了过去。但是汤太医并不在家中,汤家人说宫中的苏贵妃怀胎十月要生产,汤太医已经在宫中待了两个月未曾归家了。”
“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准备去平安堂请旁的郎中来瞧,却是不想在门口遇到了汤家兄弟。他们风尘仆仆的,听闻是刚刚才回汴京城,早前几日去采药去了。”
顾甚微认真的听着,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她就说如果顾家人有心要害她母亲一尸两命,为什么又那般好心去汤家请人来瞧。
他们就不心虚么?
搞了半日,原来是那家人故技重施!明明知晓汤家并无人在家,却还是让顾楼火急火燎的去,到时候不光是京城里人人要夸他们一句善待媳妇,还在顾右年那里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