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甚微摇了摇头,“杀他是怕他走漏风声,今晚我们去开封府光明正大的走漏风声,将这汴京城闹个天翻地覆,那些人手忙脚乱的,哪里还有心思去封一个已经说完了的嘴呢?”
荆厉哼了一声,“那陈神机呢?他可是以民杀官,虽然这个官是个贪官,且他有灭门仇恨在,但是你怎么知晓那开封府府尹会让他流放三千里?”
“又怎么去操作,让他同褚良辰同时离开汴京,去同一个地方?”
顾甚微在腰间摸了摸,却是摸了个空,她方才想起,适才她已经将自己的梨膏糖连袋子一起给了王景。
她轻轻的咳嗽了几声,“山人自有妙计。”
荆厉又哼了一声,在自己的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几个桂圆干,没好气的递给了顾甚微。
“那瘦子见到了你的脸,万一到时候去杀你怎么办?”
顾甚微咔嚓一下捏碎了一个桂圆干,笑眯眯的拍了拍自己的剑柄,“巴不得他们来!正愁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牛鬼蛇神呢!”
荆厉无言以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划着船,时不时地偷看一下顾甚微。
夜风吹在脸上,顾甚微嚼着桂圆干,心中却是盘算起了她回汴京城这几日的遇到的人和事。
她从苏州回汴京,是追踪沧浪山宋雨而来,可是却意外的卷入了朱成与关御史被杀害一事,这其中还掺杂了当年绿翊姑娘父亲的案子。有人要陷害皇城使张春寒。
在调查那封伪造的信件时,她知晓了皇城司有内鬼,且第二次见到了飞雀印记。
再来在开封府里撞见陈神机杀死李贞贤一案,断械旧案重提。
她父亲在调查断械案的期间,她在书房里第一次瞧见了飞雀印记。
再来就是褚良辰杀王全,她遇到了同样的飞雀案遗孤王景,并且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大案,也就是官银失踪案。
断械案有一笔兵器下落不明,官银案有一大笔金银消失不见。
兵器同钱加在一起,会让人想到什么?谋逆!
顾甚微觉得自己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在这大雍朝平静的夜空之下,有人处心积虑多年,想要谋逆。
那么当年的飞雀案,会是谋逆的一次失败尝试吗?
她的父亲顾右年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王景的父亲王都检都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顾甚微想着,垂了垂眸。
她能够找到褚良辰,是因为身边有比哮天犬都好用的荆厉,且她一去就识破了褚良辰的假死局。
那么今晚来杀他们的人呢?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是因为那锭金子的缘故,一直有人盯着褚良辰的家,还是有谁去通风报信走漏了风声?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会是谁?吴江?蒋老?荆厉?
而且,她总觉得过于巧合了……
同她相关,不对,应该说同她要查的旧案相关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的撞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有一双大手在暗中操纵着,引导她调查的方向。
如果有的话,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大人,船快要到岸了,我准备的马车就停在那柳树之下,一会儿我们是先去开封府么?”
荆厉扭过头去,抬手又指了指躺在船上不省人事的大刀壮汉。
“这个人中了我的香,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们要怎么处理他?若是送去皇城司,张大人一句话,这壮汉说不定就要交给李三思,李三思审人很有手段……但是……”
但是问出了什么,就不一定会告诉他们了。
在他们心中,所谓的正义所谓的真相,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荆厉说着,心砰砰直跳,他还是头一回,将自己站在了皇城司的对立面。
因为该死的顾甚微信任他!
她信任他!
顾甚微却是摇了摇头,“就送去皇城司,李三思来问话更好。让皇城司也牵扯进来,用来辖制开封府。皇城司中有内鬼,那么开封府呢?”
“官银丢失案,并非是是开封府范围内的案子,开封府尹手伸不到那里去,但是皇城司可以。”
“官家的钱袋子丢了……”顾甚微嘲讽的勾了勾嘴角,“当然由他忠心的猎狗负责找回来。”
荆厉虽然不明白,但是他觉得顾甚微说的肯定比他想的对。
“我会先留在开封府,看着褚良辰将该说的该做的,今晚上都直接变成呈堂证供,以免夜长梦多。你把大刀壮汉交给张延,然后送王景回桑子巷交给我阿姐十里。”
顾甚微说着,扭头看向了王景,“从今日开始,你暂且姓顾,名唤顾甚景。”
王景眼眶一红,他张了张嘴,想问顾甚微收留他会不会带来大麻烦,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拱手重重地弯下腰去,努力地将这一刻铭记于心。
他怎么可能不给人添麻烦?
顾甚微是皇城司的人,她若是想寻人在路上照看陈神机,并非难事,同褚良辰的交易也不是必须的。
她是在帮助他们,甚至照顾到了他可怜的自尊心。
王景虽然年纪小,但是也明白,顾甚微到底不是开封府尹,褚良辰去投案自首,未必能够如她所愿活着去到流放之地。这件事两个大人都再清楚不过,却是默契的只字未提。
他都明白的。
非亲非故,他何其有幸,遇到两个待他如此之人。
这个时辰,便是号称不夜城的汴京,这会儿也暗了下来。
马车驶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街市,终于到了开封府门前。
“大人,今日不年不节,也没有六月飘雪,为何府衙门前这般热闹。莫非传闻是真的,那开封府府尹其实乃是地府判官,他白日阳间判人,夜里地狱判鬼?”
顾甚微眯了眯眼睛,朝着那府衙门前看去。
只见那衙役们一个个的大半夜不歇着,提着灯笼在门前整整齐齐地站着,将那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吴江精神抖擞的站在大门中央,他穿着红火色的锦袍头戴玉冠,一脸的急色,像个站在门前迎亲的新郎官。
“白天判人夜里判鬼?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要干活,开封府尹还活着当真是个神迹!”
“可能是吴推官迎娶鬼新娘,咱们准备喝喜酒就行。”
荆厉听着顾甚微的话,瞪大了双眼,他将马车远远停下,盯着吴江瞧了又瞧。
“大人那礼钱咱们是得给银子,还是给冥钱?”
顾甚微看着他一脸认真地样子,无语地冲着荆厉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并非是真有其事。这世上哪里有鬼怪?”
荆厉却是吃惊地转过头来,“大人您不知晓么?关于吴推官的旧事?”
他说着不等顾甚微反应调转马头又往回跑了一条街,方才停下下来兴致勃勃的同顾甚微说了起来。
“吴江从前有个定了亲的姑娘,是马将军府的三娘子,叫做马红英。那马红英十岁便随父亲上战场,抡的是一双紫金大铜锤!”
“去岁雁门大战!马红英同吴江一并做先锋,马红英战死沙场,吴江则是从边关回了汴京做了开封府推官。”
“所以,吴江说不定还当真是半夜迎娶鬼新娘马红英!他父亲远在边关,舅父当主翁,那也是成得了亲的!”
顾甚微心头微震,她是想打听吴江的事情,但是还没有来得及。
“鬼新娘不可能,十有八九是他得了韩时宴的指点,在门前等着我们送上门。不过马红英同吴江之事,汴京城人尽皆知么?还是皇城司曾经暗中调查过吴江?”
荆厉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雁门关一战,先锋军伤亡太过惨烈。且吴马两家联姻……”
荆厉说到这里,手指了指天,“势力大了恐生异心!”
“您刚来还没有接到什么任务,等待久了就知晓了,我们日常做的那就是趴人家房顶听壁角!马红英同吴江之事,乃是指挥使翟狄奉命调查的,我之前一直在他手下。”
荆厉声音极小,几乎只有二人可闻。
顾甚微瞧着他一脸兴奋的脸,严重怀疑他不去调香而来皇城司做个无名小卒,分明就是想要奉命听壁角的!
她想着,阻止了荆厉的长篇大论,“我们在这里下车,你回桑子巷。褚良辰自己去开封府,门前那个跳大神的,便是吴江。你在地下,听过他的声音。”
顾甚微说着,脚轻点地,直奔吴江的小院而去。
之前陈神机送杀人预告信的时候,她曾经去过,对那地方印象深刻。
褚良辰闻声,轻轻地拍了拍王景的肩膀,“好好活着”。
说完,他跳下了马车,一步一步地朝着开封府衙的大门走去……
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第二波人来刺杀他。
顾甚微瞧见褚良辰见了吴江,被那些衙役蜂拥而上的反扭了起来,这才轻轻一跃跳进了院中。
“顾亲事,糖裹栗子吃不吃?”
顾甚微刚刚落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扭过头去,果不其然瞧见坐在了院中阴影一角的韩时宴。
他穿着青色的便服,没有戴冠,看上去比平日里和蔼可亲得多,在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小炉。那小炉之上搁着一口小锅,锅中正熬着糖。
在小锅旁边,放着一个铜盆,那铜盆里串了好多串串。
一串上头约莫扎着五六个金黄金黄的干栗子,去了壳剥了皮,看上去格外的诱人。
韩时宴拿起一串栗子,在那糖锅中裹了裹,递给了顾甚微,“你尝尝。”
顾甚微深吸了一口气,不客气的接了过来,“旁人死了变成白骨,你死了大约只能变糖人了。你让吴江在门前等我?他搞那么大阵仗,若是我不来岂不是收不了场?”
韩时宴摇了摇头,“无妨,丢的也不是我的脸。”
顾甚微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她扯过一个小凳子,在韩时宴对面坐下,自来熟的拿起第二串栗子,学着韩时宴的样子在那铜盆中裹了起来。
这糖热腾腾的,裹在栗子上别有一番新鲜滋味。
“今日你去查陈神机的信送给王全之后,究竟是在哪个环节走露了风声,可有什么新发现?”
韩时宴不紧不慢地吃了一口栗子,“荆厉回去没有告诉你?”
顾甚微冲着他翻了一个白眼儿,“吴江回来没有告诉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候着?”
韩时宴一梗。
他能说什么?吴江去了等于没去,除了回来的时候撞了狗屎运,碰到了山民卖囤积的野栗子,旁的一问三不知,就得了一个褚良辰的名字?
兵分两路是快了些,但是这两路有他同顾甚微就够了。
他想着,想起了荆厉,心中平衡了不少。
“王全收到信之后,铺子里来了一位女眷。”
第58章 一起查案
“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官话之中带着几分吴语口音,说是年后要回南地去,给叔伯兄弟选文房四宝做礼。因为是大主顾,王全带着她上了二楼。”
女眷么?
给褚良辰那锭金子的人,也是一个女子。
“王全收到了有人暗中递过来的信之后,会放到二楼的一个观音像后的暗格当中。二楼一共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库房,内里用屏风隔出来一个客人等候的雅室。”
“剩下的则是王全偶尔会休息的地方,观音像便在这里。”
“我查看了店中的出货的册子,那女子要的东西颇为生僻且杂乱。便是掌柜的去库房寻找,需要不短的时间。如果她是有准备而来,完全有机会偷看陈神机交给王全的那封信。”
顾甚微听着皱了皱眉头,“店里只有王全一人,他已经死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大主顾是女子的。”
“她除了买了笔墨纸砚,还在明镜巷做了旁的特别的事情,所以被记住了?”
韩时宴给了顾甚微一个赞赏的眼神,“没错,她还去买了很多汴京城里时兴的胭脂水粉。那胭脂水粉铺子,就在文房四宝铺子对面,站在店中还能看到。”
“因为买得多,所以被记住了。不光是如此,她借口要买笔墨纸砚,打听了王全的一些事情。”
“很嚣张是不是?她似乎笃定了官府寻不到她的人,并没有过多的掩饰。”
顾甚微听着,挑了挑眉,“当然可以嚣张了。敢问韩御史,你可知这汴京城中有多少闺阁娘子,她们姓甚名谁?戴着帷帽,谁又能瞧见她生得哪般模样?”
韩时宴哑然。
这可不正是问题所在。
“她们被藏在闺阁之中,大可以白日是个病恹恹走三步吐一口血的弱娇娘,到了夜里提剑大杀八方!谁知?”
“便是那人是你定下亲事的未过门妻子,你知晓的说不定也只有她的家世姓名同生辰八字。”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线索等于没有线索。
顾甚微一连吃了三串,有些腻味了,她放下了签子,冲着韩时宴摇了摇头。
“而且,这只能说这个女子有机会偷看信件,但是并不证明就是她偷看的。”
“如果提前知晓王全平日都把信放置在什么地方,像我这种身手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的趁着天黑翻进去看八百回。不光是如此,我甚至可以在那屋子里跳一段胡旋舞!”
顾甚微说着,顿了顿,“当然了,我不会跳胡旋舞。你可以理解为猴子蹿起来摘栗子!”
韩时宴再次沉默了,他默默地将火关小了些,将那个烧糖的锅子放到了一旁的地面上。
总觉得那栗子一下子没有那么美味了。
顾甚微见状,立即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在火上翻烤了起来。
因为长期练剑的缘故,她的手上生了很多茧子,看上去并不像一般的小姑娘那般好看。
不光是如此,在她的手腕翻飞的时候,依稀还能窥见她手臂上带着的伤疤。
韩时宴瞧着,眼神闪动,这些伤应该是三年前,顾甚微在乱葬岗上被围杀时留下的。
“褚良辰的事情,一会儿你瞧卷宗便能知晓得一清二楚。关于盛和二十六年的运河里的那一起官银失踪案,你知晓多少?”
韩时宴将视线从顾甚微的手上收回,他蹙了蹙眉头。
“盛和二十六年官银失踪案?”
韩时宴一下子收敛了心神,他摇了摇头,“准确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官银失踪案。盛和二十六年,的确是有两条运送税银的大船在河中相撞,最后沉入了运河当中。”
“但是这个并没有作为一个案子来处理,因为银子不是被贼寇盗走了,而是意外事故。”
“官银也没有失踪,而是沉入了河底。当时朝廷派了人水下打捞,虽然没有捞起银钱来,但是有人瞧见了河底沉着装银钱的箱笼。”
“御史台在这件事上,基本没有什么作为。因为不用弹劾,朝廷自然就会治那些人押送不利。”
“当时负责押送税银的一共有两人,具体姓名我记不得清了,不过他们都死在了沉船事故当中。运送税银的船只很大,且因为银钱重吃水很深。”
“两条船一并下沉,会带起巨大的旋涡,船上的人泅水逃跑但是很多人又被旋涡卷了进去。因此是伤亡颇为惨重,但也不是没有死里逃生之人。”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又说了起来。
“在你问之前,朝廷上下对这批税银就是这样看待的,它同断械案是不同的。”
断械案的兵器至今下落不明,而税银在官家心中,如今还在运河底沉睡呢!
“当然了,你既然这般问,那说明这批税银另有隐情。”
顾甚微冲着韩时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和聪明人说话当真是轻松多了!
不像吴江同荆厉,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还是对两条牛弹琴!
韩时宴观察着顾甚微的神情,见她还算是平和,忍不住说道,“顾甚微,让我同你一起查案吧?”
他总觉得自己今夜吃多了栗子裹糖,让他整个人都思绪多了起来。
这大约就是吃饱了撑得慌!
非要一再的在顾甚微这里碰壁!
“现在咱们难道不是在一起查案么?”
她说着,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咚咚咚的脚步声,想着褚良辰那里应该差不多了,吴江都有空过来了。
她想着,对着韩时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轻一跃,上了房顶。
顾甚微刚一离开,吴江便冲了进来,他四处的看了看,看到了韩时宴对面的小凳子,还有那方向不同几根竹签,惊呼出声。
“顾亲人去哪里了?我还说要请她去吃肉喝酒呢!若不是她,我在这开封府可是要被老仵作同我舅父一起打的啊!那褚良辰,褚良辰什么都招了!”
韩时宴还想着顾甚微方才的话,嘴角忍不住有了笑意。
再听到吴江咋咋呼呼的声音,忍不住骂道,“你莫不是身子回了汴京,将脑子留在边关了!咋咋乎乎的……像是上蹿下跳摘栗子的猴儿一样!”
吴江一愣,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什么猴儿?猴儿还会摘栗子,你从哪里学来的。”
“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不从来都是这样么?哪里就有过什么脑子!”
吴江说着,有些委屈。
他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耳朵,“我先前同舅父说了随顾亲事查案之事,气得他直接将我耳朵拧了两圈儿,现在火烧火辣的,像是要炸开一般!”
“小老儿瘦干瘦干瞧着像根烧火棍,动起手吭哧吭哧疯狂塞狼牙棒!”
“我从前在军中,那都是急先锋。军令如山,让打哪里便打哪里。父亲在,就听父亲的;父亲不在,就听哥哥的;哥哥还不在,便听红英……”
提到马红英,吴江的声音小了几分。
“来了汴京,在这开封府里,我听舅父同老仵作的;出门查案,你在听你的,顾亲事在听顾亲事的!”
“你说说看,我生那脑子有何用?左右我再怎么挤,我那脑浆子用酒盅装,比不得你们用缸装的。”
吴江叨叨地说着,抓起了一把串好的板栗,在已经冷了的糖锅子里混乱的搅和了几下,嘿嘿一笑,“我拿着与陈大师去,那可是能做弩机的猛人,若搁从前在军中,我是要喊爷爷给他喂饭的!弩机啊!那可是弩机!”
吴江说着,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朝外冲去。
“红英是怎么死的?雁门关一战发生了什么事?吴江你不是三岁稚童,还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会没有脑子?七岁的时候,你嘴馋偷吃了我阿娘的阿胶糕流鼻血的时候,可是十分聪明的说是我揍的。九岁的时候你偷喝了关御史仅剩的一坛子酒怕他发现,可是往里头撒了尿!”
“吴将军铁面无私,你同红英入军中都是从小兵做起。红英是女郎,被分去做火头军,气得她连写三封信大骂谁说女子不如男?你被分做斥候,三入敌营全身而退……”
“你写给分析军情的信,比孔夫子开宗立派的儒家经集都厚!”
“你忘记当年我们四人一起发誓,要做这大雍顶天立地的脊梁吗?”
韩时宴的话越发的尖锐,蹲在墙角根儿顾甚微听得,都忍住了不去揪地上的草。
韩时宴的问的话,正是她想要问的。
吴江身为一个推官,在去寻找褚良辰的过程当中,委实是过于离谱了。
很难想象,一个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对于官场,对于最底层的百姓们一无所知……
要知道军中大多数的人,都是像褚良辰那样平凡的人。
他说着,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还是说,小吴将军你觉得这汴京城里的受害者,不值得你动动你那豆腐脑一般的脑子,配不上你正眼看他们一眼?”
“你现在已经离开了战场,不是小吴将军,而是开封府吴推官了!”
“那些死去的人,都看着你,等着你替他们查明真相,伸张正义!这件事,同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一样的重要,你明白吗?”
吴江沉默了许久,他僵硬地背对着韩时宴,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手用力的拽着,将那一把串着糖栗子的竹签儿都掰断了去,糖裹栗子掉在了地上,滚了一地的灰。
韩时宴静静地等待着,亦是没有再开口。
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墙外的顾甚微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声。
吴江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身来,他老老实实地将那把断掉的竹签又放回了放板栗的筐子里。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嘴唇颤动着,他抬起头来看着韩时宴的眼睛,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顾甚微虽然是皇城司的人,但是她查案的确是很厉害;池仵作本来要返乡去颐养天年,是你舅父请求他为了你留下来的。你跟着他们好好学。”
“等你觉得你能够告诉我和敬彦,红英是怎么死的时候,你再说不迟。”
韩时宴说着,语气软和了几分。
“你有没有想过,是我害死了红英呢?”
“毕竟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我有时候觉得,我回来了,有时候又觉得,我同他们一起,永远留在血红一片的雁门关了……”
吴江的话音刚落,啪的一个大嘴巴子响起。
蹲在墙外的顾甚微听着这个动静,都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韩时宴一个爱吃糖的,动起手竟是这么辣啊!
“你觉得我韩时宴会因为心软放过任何一条大雍蛀虫吗?你觉得敬彦会看着任何一个百姓在他面前饿死吗?还是你觉得红英会面对敌人丢盔弃甲……”
吴江拼命地摇起头来,“不会!你们一定不会。”
韩时宴轻叹了一声,他目光有些悠远地朝着天边看去,“所以你也不会。”
吴江一愣,瞬间红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汴京城的风沙真大啊,我的眼睛都要装不下了。我虽然尿了关御史的酒,但是后来赔了他五坛女儿红……被我姐姐们打得半个月没有下榻……你就莫要再拿出来念啦!”
“你要是再念,我就敲锣打鼓满汴京城说你小时候的事了!”
“尤其是去皇城司对顾亲事说!好叫她日后见你一回笑你一回!”
韩时宴微微一怔,没好气的说道,“你提她作甚,过河拆桥的小人!”
顾甚微听到这里,摩挲了一下剑柄,只恨不得现在便翻墙进去一剑戳死那厮!
“才不是呢!你明明就很信任她!小时候我便听你同红英说过她!你跟红英说听闻顾家十七娘子使剑天赋天下第一!红英听了揪着我的耳朵走了二里地,将自己的佩剑去铁匠铺里换了一对大锤!”
“那佩剑是个宝物,回家之后她被她爹罚跪,她爹舍不得揪自己闺女,便揪着我的耳朵赶我又走了二里地,去将那剑花钱赎回来了!”
吴江说着,又嚷嚷了起来,他指着那铜盆里的板栗,喊道,“你还大半夜的在这里等人家顾十七娘子吃板栗!”
韩时宴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带了几分杀气,“我是等着她送褚良辰回来!谁叫你像个木头似的,眨眼就叫人甩得无影无踪!”
吴江见他又要继续念叨了,赶忙站了起身,他眼疾手快又抓了一把栗子,在那糖中搅和了几下。
然后继续朝着门口冲去,待到了门槛前,没有听到韩时宴叫他,吴江顿了顿脚,飞快地跑了出去。
顾甚微瞧见他走了,从阴影中闪现,蹲在了那墙头上。
她冲着韩时宴咧嘴一笑,凌空翻了一个筋斗帅气跳下院墙去,她竖在脑后那长长的头发像是宛如长弓,在空中翻滚着,陡然坠落了下来,眼瞅着就要头着地。
韩时宴腾地一下站了起身,他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朝着那墙头伸出手去……
顾甚微却是一个腾转,飘然的落在了地上。
“喵!”一声猫儿的凄厉的惊叫声响起。
顾甚微被吓了一跳,落地瞬间弹开三丈远,与此同时,在她落脚处的墙根儿下,一只黑灰的狸花猫儿同样一蹿三丈远!
它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发现蹿了一次顾甚微还在它旁边,像是见了鬼似的瞬间炸了毛,“喵喵喵”的骂了起来。
顾甚微此刻只恨不得捶胸顿足,将这地面一脚跺出一个墓穴来!
她就是想要炫一下武力值,警告一下韩时宴这厮!
哪曾想得一下子蹭到了猫尾巴,她被吓了一跳想要躲开,没有想到又蹿到了与这猫儿同步的方向。
“猫大仙,猫大爷还是猫娘子,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您信吗?”
顾甚微慌里慌张地说到,那猫儿骂了几声,虽然听不懂,但显然骂得挺脏的,然后气呼呼的翻墙跳走了。
夭寿啊!
她竟然在韩时宴面前被一只猫骂得哑口无言!
她现在杀人灭口还来得及吗?
顾甚微想着,看也没有看韩时宴同那炸毛的猫儿一样,跃上了墙头
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的韩时宴,瞧着与猫同步的顾甚微噗呲一下笑了出声。
“顾亲事!天都快亮了,不如一起去用朝食如何?”
顾甚微尴尬得不敢瞧他,她轻咳了一声,她趴在墙头,快速地伸出了手,“翻墙还能赶上万家铺子出锅的第一笼馒头!再请你喝碗羊汤!”
韩时宴看着那细得仿佛一拽就要断掉的手,犹疑了片刻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就在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旱地大葱,被人直接连根拔起然后甩飞了出去,然后被轻飘飘的扔在了地上,有些晕!
“不用烦忧,日后我可以经常半夜去你家院子里拔你,习惯习惯就不晕了!站在屋顶上看汴京城的夜晚格外的美,连飘过来的鬼怪都比地面上的好看些。”
韩时宴听着顾甚微满嘴胡言,好笑地摇了摇头,朝着东面看了过去。
清晨的第一抹曙光到来,让这片黑暗的大地有了一丝亮色。紧接着东方鱼肚泛起了白色,天地一下分隔开来。
韩时宴掸了掸袍子沾上的灰尘,追上了顾甚微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