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我闯下了塌天大祸,还不得你们两个劳累一番,送我去流放?我们可是桃园三结义过的啊,阿哥阿姐岂能不带我?”
顾甚微瞅着吴江,简直没眼看。
“我十六,您老贵庚?”
吴江嘿嘿一笑,没脸没皮道:“别说您十六了,您就是六岁那也是我姐姐!”
顾甚微深吸了一口气,懒得同吴江纠缠。
吴江嘿嘿一笑,冲着跟他来的衙役挤眉弄眼了一番,然后同荆厉一左一右像是两个门神一般,死死地跟住了顾甚微。
顾甚微嘴角抽了抽,她瞥了韩时宴一眼,见那厮嘴角带笑,赶忙收回了视线,哼了一声。
她倒是没走,继续看向了目瞪口呆的汤抒怀,“你可听闻王全为何不坐车,反倒要日日步行?”
王家家缠万贯,王全乃是王家家生子,被委以重任独掌一个铺面不说,还替王喜收密信。可见是十分重要的亲信,不说坐马车,他若是想,坐个驴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汴京城地处北地,冬日深夜寒冷,他为何要独自步行?
汤抒怀回答得很果断,“他惯常都是步行,经常去明镜巷的人应该都知晓,他坐不得那些车辆,一坐便眩晕呕吐的。明镜巷离王御史府算不得很远,沿着永安河河岸走不一会儿就到了。”
“那王全早年出远门的时候遇过山匪,他有一个儿子就是被杀死在了马车上。自那之后,他便再坐不得车了。”
看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凶手埋伏在那里很正常。
顾甚微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疑问想要再问汤抒怀的了,她抱了抱拳,快步地朝着门外走去。
荆厉同吴江见状,像是饿死鬼投胎抢着要过奈何桥一般,一个箭步朝着顾甚微左右冲了过去。
剩在角落的韩时宴瞧着,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年纪也不大,这辈子兴许也不会成亲,可现在就有带了三个稚儿出门的错觉了……
等他追上的时候,那三人在永安河小拱桥的栏杆上趴成了一排。
韩时宴无语地上前,径直地看向了趴在中间顾甚微,“还有一个疑点,陈神机送给王御史的密信内容,是怎么被凶手知晓的呢?根据他昨夜在开封府所供,他是天黑的时候将信送过去的。”
“王全并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那封信,在清点完铺头上一年的账目之后,王全回府途中被杀信被人偷了……”
“在这个很短的时间里,幕后之人知晓了密信的内容,做出了拿走密信但不动陈神机的决定,并且调查清楚了王全回家的路线以及他有头疾这件事。”
“他还寻到了一个水性极强,能够长时间潜伏在冰冷刺骨的永安河中的高手……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是一下子能办好的,可是这幕后之人却是一下全办妥当了。”
顾甚微在韩时宴说有疑点的时候已经转过身去。
韩时宴这个人的脑袋,简直同她像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一样。
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了,“永安河十分长,中间自然有无人经过的地方。可是凶手却特意选在了永安桥附近,他分明就是提前调查过了,知晓汤抒怀经常会在这里唱夜歌。”
“他是存心让汤抒怀瞧见王全直挺挺倒下去这件事的,他选择了让汤抒怀作为人证,利用障眼法来让王御史不去追查王全的死。只要王全的死不是意外,王御史就不会想到还丢失了一条密信。”
“事实证明,他非常成功。如果不是陈神机忍不住杀了李贞贤,王喜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封信的事情。”
“而韩御史为什么说这水下藏着的刽子手是长时间潜伏在那里的,很简单,同样也是因为汤抒怀会在永安桥上唱夜歌。”
“因为有这个目击者在,他便不能在离河很近的地方下水,在桥上之人目光所及之处,便得潜在水下。离开的时候同理。这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韩时宴点了点头,他看向了紧跟着顾甚微的吴江。
“我们四人可以兵分两路。我跟这位皇城司的小兄弟去明镜巷,查陈神机信的内容是如何泄露出去的,那天有没有可疑的人打听王全。”
他说着,看向了一旁的顾甚微,“顾亲事你跟吴江一起去查水中之人如何?”
“幕后之人既然如此能耐,那我们的卷宗此刻应该已经在他的桌案上了。现在不是互相猜忌的时候。”
韩时宴说着,目光深深地看向了顾甚微,“你信不过御史台,信不过开封府,总该信得过你们皇城司吧?”
顾甚微余光一瞟,却瞧见一旁的荆厉已经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我当然可信的样子,无语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吴江笑得像是开了花的向日葵,他嘿嘿一笑,踢了踢靴子上的泥,“亲人呐,咱们去哪里寻那核桃的主人呢?总不能跟着牛屁股后头,检查每一个抢牛粪的人吧?”
顾甚微冲着吴江翻了一个白眼,她冲着荆厉点了点头,去牵了枣红马,然后同吴江一前一后的过了永安桥。
“你见到死人就打嗝,应该不是天生的吧?如果可以治好的话,战场比开封府更适合你。不是说你不适合做推官,只是明明你武功很好不是吗?做推官不怎么用得着。”
顾甚微余光瞥见韩时宴二人已经走远,扭头冲着吴江说道。
吴江一愣,挠了挠头,他咧开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就开始打嗝了。战场死人堆积如山,我一整日都停不下来,除了打嗝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不过我们习武之人岂能当逃兵?不能怕了死人不是?来了开封府一回见一两个,说不定很快就习惯了。当然了,更主要还是因为我舅父是开封府府尹。”
顾甚微瞥了吴江一眼,是她多嘴了。
赵括凭着老父亲马服君的威名都能够顶替老将廉颇当主帅,吴江自是能凭着府尹舅父横行汴京。
这话听着刺耳,却是实情。
顾甚微想着,牵着枣红大马溜达了一圈儿,又绕回了那永安河边。
河面上这会儿空荡荡的,别说船了连只鸭子都瞧不见。
吴江伸长了脖子看了又看,好奇地问道,“顾亲事,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不去查那水里藏着的人么?”
顾甚微摇了摇头,“耐心等便是了。”
吴江不明所以,但看着靠着柳树闭目养神的顾甚微,也不敢多问什么。他从树上折了一根柳枝条儿,专心致志的剔起靴子上沾上的“棺材土”来!
等他鞋上的泥剔得差不多了,从那远处传来了水声,紧接着一条竹筏出现在了视线当中。
那撑竹筏的艄公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清晨河面的薄雾中逐渐清晰,像是一幅山水画一般让人沉静。
“马上不得,人上得。且问客官,那八卦属阴还是属阳?”
顾甚微松开了枣红马的缰绳,摸了摸它的脑袋,“你自家去等我,让十里给你糖吃。”
那马儿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头也不回的跑了。
顾甚微看也没有看它,轻轻地飘到了那竹筏之上,“属阳。”
柳阳的阳。
顾甚微在心中不由得又高看了柳阳几分,这孩子若不科举出仕,日后怕不是能暗中掌控汴京。
当真是个奇才!
吴江瞧那艄公撑船要走,慌忙叫嚷起来,“等等我等等我!”
他说着将靴子穿好,又在桥边拴了马,然后猛地一跃上了竹筏,在他上来的那一瞬间,竹筏重重的吃水,水漫到了竹筏上来,顾甚微轻轻跃起,在那竹筏又浮起来了的瞬间再次站了上去,避免打湿了鞋袜。
艄公见二人都上了船,扯开嗓子吆喝了一声怪叫,然后闷不做声地撑起竹筏来。
竹筏顺着水流飘了下去,先前还是顾甚微熟悉的宽阔的河道,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拐进了芦苇荡里,七弯八拐一番钻进了一条狭窄的渠中。
这里的水清澈可见底,站在竹筏之上能够清晰的瞧见里头游动的鱼和透明的虾。
在这河渠的两侧,有不少拿着木槌正在洗衣服的妇人,瞧见穿着皇城司衣袍的顾甚微,抬起的头又快速地放下了。那艄公见状,这会儿方才开了口,“马上就靠岸了。”
“没想到汴京城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艄公听到吴江的疑惑,摇了摇头,“官老爷通常不会往这头来,二位不知也是正常。”
“这地方也不是什么与世隔绝之地,就在城南靠近城墙的地方,走着就能进来,不过走水路更快些。两位一会儿跟紧了我,这里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看好了你们的钱袋子,若是丢了,老头子可寻不回来。”
顾甚微点了点头,她兜里就几个铜板晃荡,一阵风来荷包都能吹得飞起,压根儿没有这种担忧。
如果小偷能把她的梨膏糖偷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边吴江闻言,哈哈一笑,“怎么办?要是我还在军中,丢便丢了,就算是我请兄弟们喝酒吃肉了!可现在我是开封府推官,要是被偷了,还查不出来是谁偷的,好像有些丢脸!”
丢钱没啥,丢脸老仵作能拿铁扫帚抽他!
老艄公寻了个石头台阶,便靠了岸领着二人上了岸。同永安河边那宽阔的可容下三四辆马车并行的大路不同,这里的路格外狭窄,两个人同时通过都要侧着身子,更不用说走马车了。
窄路的周围围着河渠,全都是高矮不一堆砌在一起的矮房子,弯弯曲曲的小路四射出去,看像是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网。
“这里住的多半都是些苦命人,有在码头帮着扛沙包的,也有那起子闲汉马夫,做浆洗的婆子等着的被人牙子选中去做奴仆的娃子们。看到屋子莫要乱闯。”
“兴不得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叫做事的穿走了,里头那个还光着屁股呢!”
艄公说着,去掉了身上的蓑衣斗笠,将这些东西扔在了飘在水中的竹筏子上。
他穿着粗布短打,瞧着莫约五六十岁的年纪,胡须都已经是花白的了,整个人精瘦黝黑。
“两位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老七。我听那人说,大人想要找个水鬼。我们这里倒是有一拨儿从南面来的浪潮儿,不说浪里白条,在那河里捞尸寻宝,那是一等一的好手。”
“这地方无人管束,做什么的都有。说不得谁是好人,也说不得谁是坏人,都是为了几个大子儿卖命的人下人。就永安河那地方,给老头子一根芦苇杆,我也能趴得住。”
“这南地也不晓得是不是闹了饥荒,前些日子运河里往下运粮,那些闲汉们去码头扛粮包,赚了几个大子儿。这兜里哗啦啦响着,没个婆娘管着,他们可不就玩开了。”
老艄公说着,停住了脚步。
他伸手指了指前头槐树底下的那口水井,“从那里头下去,便能寻找大人要找的人了。老头子就是个中人,日后还要在这片地界行走,可不敢将事情做绝了。”
他说着,不客气地冲着顾甚微摊开了手心。
顾甚微正准备去摸钱袋子,那厢吴江已经眼疾手快的掏出了一个十量的银锭子,搁在了老艄公手心里。
老艄公眼睛瞬间比上元节的烟花还亮,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银子揣进了兜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吴江,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顾甚微发誓他此刻心中一定在想,哪里来的傻缺衙内儿。
老天爷给我来一个,不,一双!不,请来一打!
吴江丝毫不觉有甚问题,他嘿嘿一笑,伸手朝着老艄公拍去,可那艄公哪里还有先前白胡子慢悠悠的高人风范,他像是脚底抹了油一般,一个滑溜瞬间消失在了那盘综错杂的巷子中。
吴江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呃,我就是想问问那下头是什么?好有个准备,这人怎么就跑了?”
顾甚微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拍了拍自己兜里的几个大子儿,“怕你突然不傻了,换我我也跑。”
她说着,没好气地朝着那口井走了过去,探头一看却见那井并非是井,而是一个带着梯子的入口。
“你警醒一些,地下不知是什么情况,若是十分狭窄,那咱们武功很难施展开,老艄公没有明说,但这种地方多得是手里沾着血的亡命之徒。”
吴江一惊,“你怎么知晓?既然手里沾着血,官府为什么……”
顾甚微打断了吴江的问话,纵身一跃从井口跳了下去。
井口并不高,顾甚微轻飘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朝前一步,只见那井壁之上被人开出了一道大门,大门口头被粗暴地凿出了一间屋子来,坑坑洼洼的土墙上插着几根熊熊燃烧的火把。
一张张的长桌边,穿着短打的壮汉们围着那桌子挥舞着拳头,激动地喊着“六六六”!
黑色的人影映在墙上,看上去像是土黄色的癞蛤蟆背上驮着张牙舞爪的鬼影。
在那大门的门框之上,挂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在那镜面中央,刻着一把撑开在地上的雨伞。
果然如她所料,这井底之下是个地下赌坊。
先前老艄公说他们兜里头有几个大子儿便玩开了,指的便是赌了!
顾甚微正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是震天的一声,“顾亲事,你怎么不等我?”
顾甚微心道不妙,果不其然先前还激情荡漾的赌坊瞬间安静了下来,里头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他们伸手一摸,一个个的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根扁担来。
几乎是一瞬间,赌场变成了战场。
突然之间,几声轻咳从里头传了出来,一个穿着长衫的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年纪很大了,脸上手上都是酱色斑点。
不过走起来却是十分稳健,一双眼睛像是鹰眼一般。
老者走了出来,冲着顾甚微同吴江拱了拱手,“不知道皇城司同开封府的两位大人来这里所谓何事?”
不等顾甚微开口,吴江抢先开口道,“当然是来查案,我怀疑有杀人犯就藏在你们中间,你们不要包庇罪犯。”
他的话音刚落,那群拿着扁担的壮汉一个个的气势汹汹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围拢了上来。
有几个面目狰狞的,甚至绕到了顾甚微同吴江的旁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吴江一惊,张开双手将顾甚微护在了身后,他刚想喊“风紧扯乎”?却想到现在还穿着官袍,便讪讪地闭了嘴。
就在吴江以为今日一场恶仗不可避免的时候,顾甚微突然拨开了他的手,上前一步对那老者道,“开封府府尹家的小衙内,没见过什么世面,领他来雾伞开开眼。”
“今日不赌金子,不赌银子,想赌一个人的消息,可行?”
那老者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他举起了右手来,那些举起的扁担瞬间都放了下去。
“皇城司果然神通广大,什么雾伞不雾伞的,江湖人胡乱诌的,倒是叫顾大人见笑了。这里哪里有什么好人坏人,都是些无伞可撑的苦命人。”
“江湖规矩,大人若是赢了,蒋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不过这赌局有赢就有输,不知道大人……”
顾甚微刚想说话,却见旁边的吴江已经伸出了大手,在他的手心当中放着一锭硕大的金元宝。
顾甚微深呼吸了一口气,冲着那姓蒋的老者抬了抬下巴,强忍住了将那金子拿回来的冲动,“可行?”
老者点了点头,冲着那赌桌伸出了手,“请!大人想要比什么?”
顾甚微挑了挑眉跟了上去,旁边的吴江赶紧跟上,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顾亲事,你会赌钱吗?不如让我来,我虽然十赌九输,但是还是有一赌是赢的。”
“咱们只要准备十个赌注,消息手到擒来。”
顾甚微摇了摇头,“虽然你的算学还不错,但是用不着。猜左右,一盘定输赢。”
姓蒋的老者神色不变,他看了那赌桌前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一眼,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枚铜板,扔了过去。
那面黄肌瘦的中年人伸手接过,在指尖轻轻一弹,紧接着他的双手翻飞,在半空中翻转成了残影,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两个拳头已经伸了出来。
吴江瞧着一愣一愣的,赌坊里还能猜左右的么?雾伞又是什么?
他没有发问,看向了顾甚微。
顾甚微抬手指了指那中年人的左手。
黄面中年人闻言,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摊开了自己手掌心,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姓蒋的老者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很遗憾,顾大人你输了,那锭金子是我们的了。”
顾甚微却是摇了摇头,“是在左边没有错,不在他的手心里,而是在他的衣袖里。”
她说着,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了一枚铜钱,在指尖轻轻一弹,紧接着她双手翻飞,在空中翻转,那动作同方才的黄面中年人的如出一辙,几乎是完全复刻了一遍。
紧接着她刻意放慢了动作,将那钱币缓缓地滑入了左手的衣袖之中。
那黄面中年人瞬间脸色大变,他双手抱拳,冲着那姓蒋的掌事老头儿躬下身去。
蒋老头亦是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大笑起来,“是大人赢了!我们技不如人,自是输了。”
他说着,越过人群走到了井口边,率先上了楼梯。
顾甚微没有迟疑,同吴江一先一后跟了上去。
她掏出了那枚核桃,“脖子上一直挂着这个核桃吊坠,能够经常接触到牛粪、西域的香料,擅长使用暗器或者弩机,是个去年腊月下了永安河的水鬼……”
顾甚微的话音刚落,那蒋老头儿便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褚良辰。”
他说着,却是脸色大变,然后摇了摇头,“是褚良辰没有错,他是江陵人,在这里做水鬼已经很久了,从前在漕帮待过一段时日。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来了汴京。”
“褚良辰水性在这里是数一数二的,他赚起钱来不要命,什么脏活儿都接,为人也很孤僻。”
“他的脖子上一直挂着这个核桃,见过他的人都知道。至于香料同马粪,他每隔几日就会去东水街的一家客栈帮忙清理马厩牛棚,那里离城门口不远,有很多胡商进城之后便会在那里落脚。”
蒋老头儿说着,眼神有些发颤,他看了顾甚微一眼,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大人您来晚了,那褚良辰已经死了。就是除夕夜,死状可怖不说,到现在他那屋子不敢有人住进去,会闹鬼!”
会闹鬼?
顾甚微对此嗤之以鼻,倘若这世上当真有鬼,朝廷里的奸佞哪里还轮得到韩时宴动嘴,早被万鬼吞噬了。
“还请蒋老引我们过去一瞧,且说说那褚良辰又是如何死的?”
姓蒋的老者点了点头,并未推辞。
先前她便瞧着此地复杂如蜘蛛网,到处都是蜿蜒小路,若无向导引领压根儿寻不见方向。这会儿被蒋老带着,顾甚微更是瞧着咋舌。
这地方当真是老天爷为荆厉安排的战场,他是绝对不会迷路,且可以快速找到人的。
顾甚微想着,瞥了一眼在旁边东张西望的吴江……
她特意挑选了荆厉过来,就是想要这人为她所用,偏生被换成了这个饭桶。
“在我说之前,还想多问大人一句,大人同我雾伞可有缘渊?不怪老朽胡乱攀附,实在是大人好似对我们颇有了解。不是经常来的,不知我们这里,什么都赌,通常都是直接选掷骰子。”
“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若是有什么地方被皇城司瞧上了……还请大人直言不讳,我们改!”
顾甚微摇了摇头,“我从前在苏州,有缘去过。”
顾甚微说着,目光有些悠远。
她岂止去过,那时候她同十里离开汴京,同这里的许多人一样,就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
她赚到的第一笔钱,就是从雾伞里赢来的。
吴江听着,好奇地探过脑袋来,“雾伞是什么?我怎地从来都没有听过?”
顾甚微看了他一眼,“大约就是给你安排十个铜板的活计,两个铜板留给你,让你不至于饿死。剩下八个大子儿,赌也好骗也好,他们会一个不少的从你身上刮回去。”
“大雾里头撑伞,纯属慰藉。”
蒋老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讪讪笑了起来。
“顾大人说笑了。让快要饿死的人有口饭吃,可是无量功德。”
他说着,立即转移了话题,重新说到了那褚良辰身上,“那日是除夕,一大清早的褚良辰便寻了我,将从我们这里赊的银钱都还清了。他搬来这里时候,原本还带着他弟弟。”
“那孩子七八岁,生得格外白净,是个药罐子。”
“他读过书,虽然年纪小,但是写得一手好字,有不少人寻他代写家书。去年冬日的时候,那孩子大病一场,褚良辰拿了一柄祖传的玉如意来作抵押,从我这里拿了一笔救命钱。”
“后来怎么回事,我没怎么注意,不过那孩子应该是早死了。除夕夜屋里只有褚良辰的尸体。”
玉如意么?
顾甚微认真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就连吴江都安分了许多。
蒋老说着,想起了当日靠近褚良辰的屋子时见到的场景,脸色愈发不好。
当时快到子时,天格外的黑。他在地下赌坊里,听到外头阵阵爆竹声,便从井底爬了上来。
年节的时候汴京城中会有人放灯炸爆竹热闹非凡的,夜里的腊蹄髈炖得格外香,他用多了些,这会儿只觉得腹胀难耐。
平时到了夜里如同坟墓一样的黑暗的杂居所,在这一夜也灯火通明,再穷也不能不点年灯。
蒋老想着,他当时在外头踱着步,看着这难得的万家灯火,就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好多人喊“蛇蛇蛇”!
有事发生的地方岂能无他老蒋?
这寒冬腊月的,蛇都冬眠了,怎么可能会有蛇?
“我跑到的时候,褚良辰的屋子外头刘一,刘一是个捕蛇人。那蛇格外的活跃,约莫有丈长,呲着牙一共有三条。刘一抓了蛇之后,我们进门一瞧。”
“却见那褚良辰直挺挺地躺在他那个破木板床上,双手张开。他的两条腿扭曲在了一起,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两条蛇缠绕在一起,人的腿怎么可能扭曲成那个样子?”
“那屋子里到处都洒着送葬用的冥钱纸,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床边的地上放着几个倒在地上的空酒瓶子。褚良辰的身上爬满了蛇,等捕蛇人将蛇全部抓走之后,我们发现他的一张脸已经被咬烂了……”
吴江听着瞪大了眼睛,“这很有可能是谋杀啊!死人了你们怎么不报官?”
蒋老一眼难尽的看了吴江一眼,“大人怕是有所不知,这里的人都是无根的浮萍,死了之后有一床草席裹尸,已经是大幸了。谁也同谁不熟,谁也不会为了谁去报官。”
他没有说的是,报官有什么用呢?
官府来了一查,指不定还要拍手称快,死得好啊!这逃犯都不用开铡刀铡了!
今日皇城司同开封府一并来寻褚良辰,不正是应了他的猜想,这人十有八九是做了那买凶杀人的勾当。
吴江瞬间沉默了。
“到了,就是这里!”蒋老说着,指了指一个黑漆漆的矮屋子。
屋子的门虚掩着,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一把将门推开了。这屋子靠床的地方罕见的掏出了一个大窗子,用了干净的白纸糊了窗棱。
在床榻旁边放着一个榆木做的小桌案,上头放着一块简陋的砚台,还有已经刺了毛的毛笔。
应该是褚良辰为了他那个会读书写字的弟弟准备的。
顾甚微弯下腰去,走了进去。
屋子并没有被人收拾过,冥钱纸还在,像是糊在了地上同这个房子融入在了一起。
送葬时洒的冥钱纸是用白纸剪成的铜板样式,上头沾了猩红的血迹,散发出一股子不祥的气息。
除此之外,这个屋子里空得很,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蒋老同吴江都没有进来,顾甚微背对着他们,夹起了一张带血的纸钱揣进了怀中,又躬着身子走了出去。
“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蒋老脸色惨白的点了点头,“大约有那么两三回吧。有人听到蛇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小孩的笑声,咯咯咯咯的。”
“还有人晚上路过,瞧见窗户上有黑色的鬼影……长长的头发,脖子格外的长,一扭一扭的……这房子这段时日便空了下来。”
顾甚微点了点头,“褚良辰的玉如意是什么样的,您还记得吗?”
蒋老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具体什么样不记得了。就只记得样式不怎么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个头不大,约莫只有老朽一个巴掌大小,玉质还算不错。”
第52章 良辰美景
蒋老一边说一边朝着河渠水井的方向走,他张开自己的手掌,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如此,大人赢得的消息,老朽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那还钱之事,有账册为证,咱们现在就能去瞧。褚良辰的死,瞧见的人很多,大人也可以去寻捕蛇人求证。”
“他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门前立着一根蛇杖,太阳晒不到的那一间就是。”
顾甚微冲着蒋老抱了抱拳,“不必了,我信。”
去的时候七弯八绕觉得很远,等出来的时候他们这才发现褚良辰的屋子其实离河渠很近。
她说着,看向了吴江,“若是开封府需要,吴推官也可以自己去找证据。我还有公务在身,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不等吴江回答,顾甚微脚轻轻一勾,一杆枯竹便落入了河中。
她身形一动,再次踢飞了一支竹竿,轻轻一跃跳下了河渠,在空中接住了那飞起的第二根竹竿作为船撑,就这样踏着一根青竹漂流而去。
那蒋老瞧着,拊掌大笑。
他笑着竟是从那腰间抽出一根竹笛来,放在嘴边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