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面红耳赤,猛地朝着姜太师看了过去,瞧见他无比苍老的样子,那周身的火气瞬间全都消失殆尽了。
背靠的大厦已经倾倒,他再蹦跶还有何用?
倒是突然被骂狗的齐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的确是没有拿不死丹药,当时袁惑同他说了会救他的女儿之时,他便抽到了上上签,然后他就信了他……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瞧见周围人像看傻子一般神色,齐王突然觉得脸烧得慌。
他突然很想抽签,不过他的签筒里应该再也没有上上签了。
顾甚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陶然道,“你伙同李京哲还有江浔,在姜太师的指使之下提前转移了税银,将那箱笼当中的金银锭换成了石头然后故意沉船,让它沉入运河之中,可对?”
陶然有些颓靡地瞥了一眼姜太师,最后点了点头,“是。”
“太师对我们几个都有活命之恩,我们只是想要报答他。我也没有想到,江浔因为良心过意不去,将自己给熬死了。”
“太师,对不起。事到如今,隐瞒也无济于事了。”
陶然一脸歉意地朝着姜太师走了过去,“这些年我虽然不像江浔那般自虐,过不去心中那个槛。但是当日,我才是亲眼目睹着手下的兵被卷入到漩涡中消失不见的人。”
行船的人都知晓,沉船之时水中起漩,像是一张大嘴一般会将人吸进去。
他早有准备逃过一劫,但还是有不少跟着他押送的士兵们命丧黄泉。
他也是人,那些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活生生的人,他的心头亦是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无妨。”
过了好一会儿,姜太师方才低声说道。
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头径直地磕了下去,“臣有罪。”
“是臣一错再错,臣罪该万死”,姜太师的声音低沉,语气却格外的平静。
在他身后,那门前站着的姜大郎,终于忍不住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姜太师的身边,嚎啕大哭起来,“官家,官家!我阿爹他也是为了大雍的百姓才开仓放粮的。”
“当时灾情实在是太严重了,朝廷的赈灾粮根本就不够,所以他方才自作主张。”
“求您看到他大公无私的份上,饶恕他吧!”
顾甚微听得好笑,嘲讽地打断了姜大郎的话,“姜家大郎是认为行刺官家、盗取税银、屠杀沧浪山洪氏满门这样的大罪,都是可以饶恕的吗?”
“别拿什么为国为民来做遮羞布了!”
顾甚微说着,冲着那屏风后头的人拱了拱手,“官家爱民如子,若姜太师当真是毫无私心一心为了赈济灾民,大可以向官家急奏请求开仓放粮。”
“退一万步实在是来不及,亦是可以在放粮之后再向官家负荆请罪!”
“一心为民的人会害死无辜之人?一心为民之人会屠人满门?别侮辱一心为民这四个字了。”
姜大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他还想要诉说姜太师这么多年来的功绩,可一旁的韩时宴却是站了起来。
“账本里头可不是这般说的”,韩时宴清冷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顾甚微循声看了过去,却见他不知道何时已经从师爷手中接过了账册,全部翻看完了。
“账册里可不是这般说的。姜太师兴许是私自开了粮仓救人,但是他同样也利用灾情米粮大涨之际,空手套白狼发了一笔大财!姜大郎莫说你不知晓此事。”
韩时宴说着,将那账册交还给了师爷,师爷拿着交给了王一和,而王一和又再次起身,将那账册送到了屏风后头去。
看热闹的众人这才从晕乎乎的境地当中回过神来。
先前他们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姜大郎喊官家!
难不成官家来了!开封府的大堂瞬间沸腾了!
王一和啪的一声拍响了惊堂木,那拿着杀威棒的衙役们咚咚咚的敲响了棍子。
公堂一下子肃静了下来。
顾甚微朝着那屏风后头看去,见那后头的人影站了起身,一会儿工夫便消失不见了,只能瞥到张春庭皇城司衣袍的火红一角。
官家离开了。
顾甚微朝着姜太师看了过去,姜太师仿佛全部预料到了一般,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摸了摸跪在他身侧嚎啕大哭的姜大郎的脑袋。
“大郎别哭了,的确是为父错了。”
姜大郎却是哭得更大声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当时在任上捅出了大窟窿,需要添补,阿爹你也不会冒着一世清名被毁掉的风险,做出那样的事情。”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爹你,是我害了姜家,是我罪该万死!”
姜太师却是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在你五弟去世的时候,我就在灵堂上头发过誓,不会再让我的孩子有事了。”
顾甚微听着,鼻头一酸。
韩时宴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让你的孩子有事,就可以让别人的孩子有事么?”
“官家已经离开了,太师不必再演戏了。你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么?还这般满嘴仁义道德,徒增笑料。”
姜太师对上了韩时宴的眼睛,紧张了一瞬间,随即又放松了下来,他瞥了还站在李铭方身前的姜四郎的一眼,又快速的收回了视线。
他就知晓,他的心思根本就瞒不过韩时宴。
但是这是他最后的阳谋,他笃定韩时宴同顾甚微即便是看穿了,也根本就不会破坏。
等安顿好李铭方同姜四郎,又解了身上的毒,已经快要天亮了。
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让人一颗躁动的心瞬间安宁了下来。
顾甚微同韩时宴并肩走在了大街上,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之后颜色更深邃了几分,靴子踩上去偶尔会发出噗的声音。街市上寂静无比,连打更人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谢谢你,韩时宴。”
顾甚微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要抒发,可到头来最想说的,还是这一句话。
“不用谢,这是御史职责所在。你要是想去告诉你阿爹阿娘,我让长观套马车,我们在山脚下等你。”
韩时宴看着身边的少女,心情格外的复杂。
他是亲眼瞧着顾甚微费了多少心血,才终于替父亲洗刷了冤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他为她感到高兴,也为她感到无比的骄傲。
可是,案子了结了,便也意味着顾甚微或许要离开汴京了。
“等明日,师兄同十里还有小景,我们大家一起去,你也一同去。”
顾甚微说着,扭头看向了韩时宴,“你家附近的宅院,不如明日也去看吧,我决定要买下来。”
韩时宴声音轻柔,“好!”
他说着,对上了顾甚微的视线。
寂静的雨夜里四周都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穿着火红色衣袍的少女就这样同他一起站在雨中。
她仰着头看他,露出了好看又白皙的脖颈线条。
今夜的顾甚微是那般的璀璨夺目,又是那般的让人心疼。在那公堂之上李铭方的每一字每一句话,都像是尖刀划过他的心脏一般,令人手心都觉得刺痛。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在乱葬岗围杀之前,就认识你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挡在你身前。
麻风细雨好似大了些,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韩时宴先前还只是蒙了一层水雾的头发,这会儿变得湿漉漉的,连带着他整个人。
顾甚微对视那双眼睛,只觉得无比地灼人,连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好似都被煮得沸腾起来。
雨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越发的响,可顾甚微却是觉得这个世界寂静得很,寂静得好似她能够听到对面站着的韩时宴的心声。
他们一起出生入死这般久,她能从他的眼神当中看得出无比的炙热与真诚。
他的眼睛像是在哭,为那个在乱葬岗上被人一剑一剑戳入身体里的她落泪。他在想若是他们早些认识就好了,他就会护在她的身前,替她挡住那四面八方是刺来的恶意。
会背着她一步一步的走上金銮殿,要求官家彻查飞雀案!
“顾甚微,我心悦你,你可愿意同我一起?”
“我们可以一起行侠仗义,铲除天下不平之事,抓尽人间大恶之人!你若是想闯荡江湖,我可以陪着你离开汴京,你是顾女侠,我是巡查御史。”
“我家有薄产,虽然不及王御史夫人富可敌国,但也可以三世无忧,家中所有银钱全都归你。”
“平日里我不住在族中,单居在外。待十里同王景他们住在隔壁,可开一道月亮门,还是一家人。”
韩时宴说着,声音有些发颤。
那街巷,那酒旗……世间万物好似全都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他原本想着,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至少有良辰美景月色繁花,二人饮酒微醺……各式的点心摆满了桌子,空气中都是香甜的味道,他再告诉顾甚微他心跳如雷,心悦已久……
他已经在脑海中幻想过了十八种情形,甚至还有竹筏桃花,像当初在崖底时一样……
他千想万想,也想过会是在雨夜之中,二人淋成了落汤鸡,甚至方才他们还在说要去祭拜老丈人。
可若是都能提前预谋,那便不是情之所向,难以自已了。
韩时宴说着,盯着顾甚微的嘴唇看。
他的心仿佛在耳膜上跳,咚咚咚作响,他担心顾甚微说的话他听不着……他不能错过一丝一毫。
在大殿之上舌战群儒的时候,在御书房中逼迫官家的时候,他都从未这般紧张过……紧张到连呼吸都好似要停滞了。韩时宴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之间,他对顾甚微竟是已经情深到了这等地步。
“对不起。”
韩时宴看着顾甚微的嘴唇一张一合的,他只觉得,现实的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
雨水打落在地上,噼里啪啦作响,雨水打湿的衣衫贴在了身上,让人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眼前的脸色苍白地少女垂着眸,雨水落在了她卷翘的睫毛上,形成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珠。
天色好似渐渐亮了起来。
“对不起。在事情了结之后,我便要离开汴京了。我同韩御史你,就像是南来北往的马车,在某一个驿站相遇,然后奔赴各自的前途。”
“江湖同庙堂,完全是两个世界。韩御史你的战场在汴京,只有在这里,你才是可以支撑起大雍的韩时宴。”
“而我的战场在江湖。我会餐风露宿,半夜里随便挂在悬崖边的大树上,亦或者是随便寻一处孤舟就这样飘在河中。或许我还会卷入江湖仇杀,亦或者是远走大漠雪山……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顾甚微说着,神色有些冷峻。
她的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泛着白,心像是被某些东西给揪住了一般。
她明明因为乱葬岗围杀被人伤了肺腑,这会儿却像是得了心疾。
韩时宴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听得心动不已,可那又如何?她不久就要死了。
又何必将韩时宴这种庙堂之上的高岭之花拉下神坛,让他往后余生都活在痛苦当中。她可以没有爱人,但是她想大雍是需要韩御史的……
她想要每一个绝望的人都还能窥见一丝光明,想要那冤屈的像她一样的人寻到柳阳跟前能得到希望的答案:去寻韩御史吧,他一定可以帮你洗刷冤屈的,不管是多大的官韩御史都不会惧怕,会斗争到底。
“我的未来,不适合与韩御史同行。”
顾甚微想着,抬眸直视了韩时宴的眼睛,“韩御史应该不会觉得,你心悦于我,我便要欣然同意吧?”
韩时宴的呼吸重了一分,他的眼眸一下子红了。
“自是不会,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做的事情。”
韩时宴说着,又忍不住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会将你困在汴京,你说的路你都可以去走。方便同行的时候,我便与你同去。若是不方便的时候……”
韩时宴的声音有些干涩,“不方便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去闯荡江湖,我留在汴京城等着你。你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可好?”
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顾甚微听着,忍不住在心中咒骂了自己一句。
韩时宴一直都高高在上光风霁月,何时有这般低姿态?
她险些都要坏了道心,忍不住答应了。
“对不起。”
顾甚微再次说道,别过了眼睛。
韩时宴越是待她情深义重,她越是不能让他深陷泥泞。
“那顾亲事……”韩时宴面色有些惨白,“那顾亲事这些时日,可曾待我有一丝丝心动?”
韩时宴想着顾甚微平日里那不开窍的模样,心中愈发的苦涩。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像是被闪电划过,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顾甚微若当真不懂,他这时候突如其来的表白,她应该一脸震撼才对!
她是懂的!
她并不讨厌他的亲昵。
韩时宴想着,朝着顾甚微的头上看去,她的头上还插着他送的那根簪子,同他头上的乃是一对。
他的眼睛里渐渐亮了起来……
“顾亲事,顾甚微?”
顾甚微被这近乎喃呢的声音一击,险些心神失守……
好不要脸!竟然对她使美人计!
“韩御史忘记了,我们同吴江可曾经桃园三结义。”
子虚乌有的桃园三结义。
韩时宴想,若是时光倒流,他一定在吴江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用块布条将他的嘴给堵上。
天这会儿已经开始亮了起来,四处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顾甚微紧紧地握着剑柄,对着韩时宴说道,“韩御史,铭方阿姊有孕在身,她瞧着不太好,我便先回去了。”
她说着,看了一眼韩时宴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雨中。
韩时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果真病得不轻,连呼吸都变得疼了起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淋雨!虽然老爷教你用生病来博同情,但您也不用真学啊!若是感染了风寒,那可如何是好?”
顾甚微站在巷子口,背靠着墙。
她的一只脚抵在墙上,就那么斜斜地靠着,不停地往自己嘴中塞梨膏糖。
梨膏糖那直冲灵魂的清凉味儿,让她的脑子越发的清晰,先前那股子炙热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她拒绝了韩时宴,韩时宴顶多就伤心几日,等她离开了汴京,久而久之便淡了。
可她若是贪了那一时欢好,再留他一人独活,反倒更加残忍。
“韩时宴本来就有克妻的名声,汴京城里哪家敢把姑娘嫁给他?若是我再死了,韩御史十有八九要孤独终老。”
顾甚微想着,听到长观那咋咋呼呼的声音,耳朵动了动。
知晓韩时宴已经有人照看,她方才紧了紧手心,一步一步朝着桑子巷行去。
她可是顾女侠,不怕疼的。
长观叽叽喳喳的围着韩时宴转了一圈儿,见他呆愣在原地,忍不住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再见韩时宴不为所动,一下子焦急了起来。
“我怎么就没有个传音符,若是有的话当告诉老爷,说公子被顾亲事……”
“你不说话,没有人拿你当哑巴!”韩时宴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沙哑。
长观听着,心中一揪,赶忙将伞移到了韩时宴的头顶上,“公子,咱们先回去吧。今日休沐不朝,我们正好可以回去沐浴更衣,好好睡上一觉。”
“顾亲事虽然好,但是公子强扭的瓜不甜,汴京城中这么多好姑娘……汴京若是没有,陇西女子豪爽,河东女子端庄,江南女子温婉……”
长观的话说了一半,感觉到了韩时宴犹如刀子一般的眼神,又讪讪的住了嘴。
“不会有了,这世上只有一个顾甚微。”
他本就不是欲念深重之人,从未想过耽于情爱之事。
只这一人而已。
长观听得心惊肉跳,瞧着韩时宴的眼神有些不对劲,赶忙扶着他上了一旁的马车,快速地朝着公主府行去。
公主府同韩家老宅相连,中间开了一道月亮门。
韩时宴睡下的时候,正是老宅那头用朝食的时辰。
只不过那是老宅的规矩。韩家没有人敢管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韩太傅更是没脸管吃软饭的亲弟弟。
那二人几乎是夜夜孟浪,然后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起初韩太傅还训斥过几句,不过韩驸马理直气壮的说若不让公主舒心,软饭如何吃得香甜?韩太傅被这不要脸的样子给噎得三日牙疼,便就再不过问了。
长观伸出手来,探了探韩时宴滚烫的额头,听着门口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立即站了起身。
果不其然就瞧见急匆匆跑过来,衣衫凌乱的公主同驸马。
长公主一个箭步,坐到了床边,瞧着脸红红的韩时宴,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可寻郎中瞧过了?”
长观赶忙点头,“瞧过了,因为淋了雨感染了风寒。郎中说公子心力交瘁,怕是要大病一场。”
他的话音刚落,就瞧见韩驸马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拍在了韩时宴的大腿上,“没用的家伙!一看就是被人家小姑娘拒绝伤心了吧?都是你阿爹玩得不要的了!”
“这就不行了,你算什么英雄好汉!这会儿睡什么?若是不告诉人家你病了,岂不是白病了!”
韩驸马说着,眸光一动,冲着长观骂道,“你也是个榆木疙瘩。”
“还不快将那郎中开的药提上一桶,给人家顾大人送过去。记得说韩时宴病了,烧得跟烙铁似的,嘴中还喊着人家小姑娘的名字。郎中说的什么心力交瘁,也得说清楚了。”
“病来如山倒,你家公子又没有武功,也不知道何时会好。”
“就是在病中,也担心顾大人同样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呢!”
躺在床上的韩时宴,迷迷瞪瞪的听到这些话,有些羞愤的张开了眼睛。
因为发烧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莫要听阿爹的,你送药过去就行。内宅手段……咳咳……”
韩驸马瞧着,心疼地端了温水,递给了韩时宴。
“你这个蠢小子,难怪你娶不到媳妇儿。内宅手段怎么了?这可是我们吃软饭的家伙什!能把媳妇哄回来才是最重要的,脸面算个几斤几两。”
“若是顾大人说你给她跳个胡旋舞,只穿亵裤的那种,跳了就嫁你,你跳是不跳?”
韩时宴的脸红了更厉害了。
不光是烧的,还是气的!
“顾亲事根本就不会想看这些,阿爹你成日里都想些什么!”
韩驸马啧啧了几声,“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在心里已经开始跳起来了吧?”
“我倒是想给你使出一招小霸王强娶……可我怕白发人送黑发人……谁叫你心悦的那姑娘打遍汴京无敌手!只有她强娶你的份!硬的这一条路从来就没有,可不就只剩下软的了!”
长公主听驸马越说越是离谱,横了他一眼。
“让时宴好好睡上一觉,一大早的聒噪什么?你儿子比你聪明百倍,还需要你来教那些歪门邪道?”
“还强娶!就算人顾家小娘子是个没有功夫的弱女子,我也不准时宴做出那等事来。把人家小姑娘当成什么了?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来办,你莫要胡乱插手,反倒添乱。”
长公主说着,接过了韩时宴手中的茶盏,又将被子给他掩了掩。
“你且先歇着,待病好了再徐徐图之。烈女怕缠郎……”
一旁的驸马听着,顿时不乐意了,“你不是让我不要掺和么?你怎么出主意?”
第414章 诡计多端韩时宴
韩时宴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觉得周遭围着一百只叽里呱啦的鸭子,而他即将沉入塘底。
“阿爹,阿娘,你们先出去吧!我想要歇上一会儿!”
韩驸马还想要传授他那伺候媳妇的一百零八式,却是被长公主揪住了耳朵,拽着朝着门外走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屋檐下垂落的雨声愈发的响了。
桂花树叶郁郁葱葱的,遮挡住了窗户的一角。
韩时宴静静地听着雨声,突然之间有些睡意全消,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撑着床榻艰难地坐了起来。
他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那手指干净又白皙,指甲修剪得十分的干净,在指腹上还生有薄薄的一层茧子,那是练字留下的痕迹。
同顾甚微那双用剑的手,差异显着。
韩时宴就这样呆愣地坐了许久,然后方才披上了衣衫翻下床去,走到了桌案边。
他平日里多半是住在自己单独的小院中的,也就是这一回离开汴京太久,又经历了齐王叛乱那等险些丧命的大事,这才被长公主强行要求回来住上几日。
韩时宴伸出手来,抽出了一堆文章下头藏着的一方木匣子。
那匣子看上去有些粗糙,还有刻刀的留下的痕迹,并没有刷上漆水,就只简单的刷了一层桐油。
韩时宴盯着那大匣子看了看,打开了来。
在那匣子中间放着厚厚一叠的画,入目那张是顾甚微站在他亲手扎的竹筏上头,一支粉红色的桃花枝儿斜冲过来,恰好就在她的耳边,像是簪花了一般。
她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是他回汴京之后新画的。
在这张画下方,还有厚厚的一叠。
韩时宴一页一页的翻着,有顾甚微吃点心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样子,有她吊挂在开封府的围墙上看热闹的样子,还有她揽着他在屋顶上狂奔样子……
他记得格外清晰,那会儿他天旋地转的,险些没有吐出来。
不知不觉便装满了一匣子,比那诗经典籍还厚了。
韩时宴想着,拿起了桌上的笔,他想要画下今日雨中的顾甚微,可一直到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了开来,他也无从下笔。
韩时宴想着,将那鼻又轻轻地搁置了下来。
风寒让他的脑袋有些晕乎乎地,他忍不住打开了窗户,外头的雨点飘落了进来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冰冰凉地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朝着窗外看了过去,恍惚之间好似瞧见那桂花树旁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
那一抹红色像是艳丽的血,是皇城司那张扬的衣袍。
韩时宴猛地站了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这般一撞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却是顾不得这些,直接从窗户口翻了出去,急匆匆地朝着那株桂花树后冲了过去,只不过那树后头空空如也,别说衣角了,就是那红色都仿佛是他的幻觉。
韩时宴抬起手来,抚了抚额头,他周身都滚烫滚烫的,想必是烧糊涂了。
他想着,转身想要朝着屋中行去,可行了几步,却是又猛然回头,重新到了那桂花树边。
韩时宴想着,抿了抿嘴唇,他抬起手来,在自己的身前比划了一个高度,那是顾甚微的身高。
从屋中窗户处可以看到红色衣角,那应该是站在这里,身高……那么头应该在这里。因为有轻功,所以虽然下雨但是没有留下脚印,但是头发紧靠着桂树枝……
找到了!被树枝挂断的头发。
韩时宴想着,从那桂花树枝上摘下了一根黑黝黝的长发,那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上头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不是他烧糊涂了花了眼,先前顾甚微的确是站在他的院中。
韩时宴想着,捏着那头发的手微微有些轻颤,一声低低的笑声从他的齿缝中传了出来。
简直有病!
藏在屋脊后头的顾甚微瞧着他站在那里发笑,心中一颤,她转过身去,躺在屋顶上,雨水落了下来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喜欢戴斗笠穿蓑衣。
先前在街头二人淋雨说些有的没的。
现在一个在桂花树边淋雨,一个在屋顶上淋雨……
简直就是有大病!
她本不该来的。
她想着一个闪身,正准备离开。
却见韩时宴突然朝着窗户口跑了过去,直接又翻了进去,手忙脚乱的将那些画又放进木匣子当中,小心翼翼地盖了起来。
他的桌案就抵着窗户,雨水打落进来,好险就要打湿那些画。
比起先前那病恹恹半截身子都入了黄土的样子,韩时宴这会儿显得精神了许多,虽然眼底都是乌青,但至少瞧着眼神不是迷迷瞪瞪涣散无比了。
他拿起先前沾了墨汁的笔,直接在那纸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那一笔一划的,手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停顿,就这么一张一张不停地写了起来。
每写一会儿,他的余光便会朝着那桂花树瞟上一眼。
韩时宴的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那么一棵不怎么藏得住人的桂花树。
顾甚微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再靠近。
韩时宴的脸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时不时地还咳嗽几声,显然是病得有些厉害。他坐在那里奋笔疾书着,写了一张又一张。
顾甚微瞧不真切,只觉得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字,将每一张纸都写得满满当当的。
待写完了,他方才又咳嗽了几声,将那衣衫挂在了椅背上,然后又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不一会儿功夫便合上了眼睛。
四周安静无比,显然长公主夫妻已经吩咐过了,支走了所有的下人。
顾甚微瞧了许久,见韩时宴不动弹了,这才走到窗边,轻轻一翻跳了进去。
韩时宴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榻上,看上去像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甚微走近了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骇人。
她赶忙收回了手,见韩时宴没有醒来轻叹了一声。
先前她回桑子巷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吓了十里一大跳,又给她煮了一大碗的姜汤,还用艾草煮水让她泡了个澡,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别感染风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