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有女使端着瓜果上来,苏辙一面吃着桃子一面说起欧阳修的病情。
一开始孙神医还胜券在握,可听说欧阳修的身份后却不由咽了口口水,看得出他有几分紧张。
苏辙却道:“孙翁翁,您不会怕了吧?这位欧阳大人的病许多太医都没看好的,您若是真没治好,也无人会说您医术不精……”
孙神医自是不服气:“呵,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也就是我不屑进宫,若是我一进宫,哪里还有那些太医什么事儿?"
两人一番商议,就敲定翌日一早前去欧阳府。
苏辙前几日就与欧阳修说起为他寻了一位名医之事,欧阳修大为感动,只觉得他平日里虽话不多,但却是极贴心的。
其实在欧阳修看来,自己这病没必要大费周章,这些年太医,名医,他都已经看遍了,却是收效甚微。
可苏辙一片好心,他却是不好拒绝。
翌日一早,苏辙就带着孙神医登门。
孙神医最开始看到欧阳修时还有些紧张,可见欧阳修为人和善,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诊脉后又看了看欧阳修的眼睛,这才道:“据我多年行医经验,大人您的眼睛虽年轻念书时有所损伤,但也不会失明到这个地步。”
“应该是您脑后有一条血脉堵塞导致,我先试试看给您施针数月,兴许会有所好转。”
欧阳修有几分犹豫。
他如今官至副宰相,公务很是繁忙。
苏辙忙道:“欧阳大人,孙翁翁医术高明,您暂且让他试一试吧。”
欧阳修想着他说服了欧阳发,说什么都要给苏辙这个面子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孙神医便每日登门为欧阳修施针。
最初,欧阳修是未抱任何希望,谁知不过十多日,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东西清晰了许多,又过了十多日,看人已与正常人无异,等到了最后,欧阳修看书都如从前无异。
欧阳修向来是个出手大方之人,不仅为孙神医送上白银三百两,知晓孙神医不重财重名,便广而告之四处宣扬孙神医。
一时间,孙神医十分抢手。
这对医者来说既是挑战又是荣幸,用苏辙的话来说,这些日子的孙神医是痛并快乐着。
但他对孙神医道:“……孙翁翁,您安心住着,这里以后就是您的家,您想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孙神医是一点不见外。
苏辙却是忍不住思量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将人带去司马光跟前比较合适。
一来他与司马光向来没什么来往。
二来他不知道司马光是不是介意他越俎代庖。
就连心思缜密如他,一时间都觉得有些犯难。
苏辙想啊想,倒真叫他想到一个人——王巩。
汴京大大小小之事,就没有这人不知道的。
所以在一日傍晚,苏辙下衙之后直奔杏花楼而去,将王管事喊来问话:“不知今日王巩王大人可来了?”
王管事点点头:“王大人基本每天都来了。”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杏花楼每年在王巩身上能赚几十贯钱。
苏辙便要王管事帮他传了句话,不多时,一身酒气的王巩就过来了。
王巩本就生的好看,即便在苏辙跟前也不逊色多少,如今双颊微红,像抹了胭脂似的:“不知子由找我可由何事?”
苏辙笑着道:“我想与王大人打听点事,不知司马大人这几年可有再为求子寻医问药?”
王巩一愣,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时候他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苏辙又道:“我虽与司马大人之间并无多少来往,但想必你也听说汴京来了位医术了得的孙神医,这人正是我请来汴京的,过不了多久,他老人家就要回去了。”
“司马大人乃朝中肱骨之臣,若能为司马大人解决这等困惑,也算是为国效力。”
王巩虽好八卦,但他又没有待在司马光床下,听司马光两口子说什么,只挠头道:“这,这……我还真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他也觉得有几分好奇,想要看看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司马大人到底想不想要个儿子。
虽说他早知道王巩在汴京很有些人脉, 却是万万没想到王巩竟能有如此本事!
他忙道:“多谢王大人了……”
“不过小事一桩,何必道谢?”王巩笑了笑,喝酒之后的他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种洒脱散漫:“这等事, 也是我感兴趣的。”
苏辙:???
王巩却是忙的很, 根本来不及多说,就又被仆从请走了。
如今有程氏在,杏花楼的账册根本不需苏辙费心, 略问过几句王管事近来杏花楼的近况, 得到的答复十分满意,这才回去。
他原以为王巩要过些时日才来找他,谁知不过短短三日, 王巩就登门了。
王巩是个长袖擅舞的,即便是苏辙有事麻烦他,但他前来苏家却还是带了礼物。
一块砚屏石。
比起欧阳修,司马光两位大佬送来的砚屏石毫不逊色。
苏辙听到王巩今日登门也只是有些许惊愕而已, 可在看到那块摆在院子里,如鸽子血一般的砚屏石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大人, 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巩冲他笑了笑:“初次登门, 你总不能叫我空着手来吧?若真是如此,你叫我的面子放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着欧阳大人也好, 还是司马大人也好,都喜欢给你送砚屏石, 所以我也想着给你送一块石头。我想, 两位大人都这样做肯定是有他们的缘由的!”
说着,他更是忍不住摇摇头道:“这样一块破石头,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怎么那样多的人喜欢!”
苏辙迟疑道:“王大人,这礼实在太贵重了……”
王巩却摆摆手,不以为意道:“喜欢它的人自觉得它贵重,可我一点不喜欢这些破石头,放在库房里也是占位置,索性就给你送了过来。”
苏辙能怎么办?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谢啊!
他没好意思说,如今他的库房里好像也摆不下这样一块石头。
王巩却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愈发他如岳丈、岳母所说,是个好的,笑道:“……前两日你托我打听的事我都打听出来了,对于子嗣一事,司马大人倒是无所谓,毕竟司马大人与他兄长关系要好,他兄长膝下儿子就有四五个之多,想着实在不行再过上几年就过继个侄儿。”
“可我却听说司马大人的妻子却不大愿意,一来是她与她大嫂之间相处的不大融洽,二来是她觉得过继来的孩子养不亲,若是旁支或隔房的孩子也就罢了,大伯的孩子……寻常人只怕都担心到了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下意识环顾院子一圈,见无人在场,这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她日日还在喝汤药,就是为了要个孩子。”
苏辙惊呆了。
是真的惊呆了。
敢情王巩能派人在司马光床底下待着偷听,竟连这些事情都知道?说好司马光治家森严的呢?
他下意识道:“并非我不信王大人,只是我很好奇……你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巩笑了笑,颇为骄傲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我替你将这件事弄清楚了,也算是帮了你的忙,你可以说说你打听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苏辙倒也没藏着掖着,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对上王巩不解的眼神,他笑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既拒绝了司马大人先前的示好,为何会对他的事情这样上心?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谈不上故意与司马大人套近乎。”
“可我这样贸贸然登门,只怕司马大人与他夫人会介意,更会想起两个早夭的儿子而伤心。”
“不过如今我既知道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兴许能试上一试。”
王巩瞧他说起这话时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不由钦佩道:“难怪我那岳丈在信中说起你来是赞不绝口,虽你年纪比我小,却是心思纯善灵巧,要我跟着你多学学。”
虽说他知道张方平不大瞧得上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他更知道,普天之下能入得了他岳丈眼的只怕没几人。
苏辙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是想着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罢了。”
毕竟朝堂上的大佬也就那么多,他不说与大佬交好,起码不能得罪大佬吧:“倒是王大人你消息四通八达,友人不断,这才叫人钦佩!”
王巩面上难得浮现些许不好意思来:“你可别这样夸我,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若是我那岳丈在场,听到你这话定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不瞒你说,我从小事天不怕地不怕,用我爹的话来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见怕的,却唯独怕我那岳丈,一看到他就心里发怵,更是私下与你嫂嫂说,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谁知这话才说完没多久,就见到了你,你这样的人别说他喜欢,连我都喜欢……”
苏辙忍不住想,就王巩那性子,会有不喜欢的人吗?
只是这话还未等他问出口,向来应酬极多的王巩就又被仆从连连催着离开,说是王巩的朋友们已在杏花楼等候多时。
苏辙见状,忍不住笑道:“这个王大人可真是厉害,只怕汴京上下没几个不是他的朋友……”
苏辙心思已定,很快就登门拜访司马光。
等着他再次登门时,还未等元宝来得及自我介绍,门房就道:“苏大人,我认识您,您可是想见我们家大人是不是?”
即便他只见过苏辙一次,可对这位名震汴京的状元郎,实在是印象深刻啊!
苏辙点头称是。
门房一溜烟跑了进去。
因司马光性子原因,前来司马府拜访的人本就不多,每每这些人前来,门房总是直摇头,毕竟有人来他都得去通传一声,十有八九自家大人是不会见的,这不是白费力吗?
但这位校书郎大人不一样,他知道自家大人肯定会见的。
果不其然,当正在内院陪着妻子张氏说话的司马光听说这消息,是微微一愣:“谁来呢?秘书省校书郎苏辙吗?”
前来传话的仆从点头称是。
司马光若有所思。
一旁的张氏见状,微微咳嗽几声,劝道:“老爷若是有要事就先去忙,不必管我,我没事儿的。”
司马光见妻子尚不过三十五岁,双鬓竟有了不少白发,知道大夏天她犯了头疼病是因思念故去两个孩子的缘故:“最近几日汴京天气热得很,我看不如过几日等着我休沐时带着你去城郊别院住几日?”
“那里山清水秀,我也能陪着你去散散步。”
“兴许将养几日,你的病就能好了。”
张氏却是摇摇头,兴趣淡淡:“不必了,老爷事多,即便休沐时候,也难免会有公务在身,不必麻烦了。”
司马光听到这话是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张氏身边的嬷嬷就道:“……娘子这又是何必呢?整个汴京像大人这样不肯纳妾的男子又有几个?老爷心疼您不愿您日日喝药,不愿您为了子嗣一事烦心,也都是在乎您的缘故啊!”
张氏与司马光是少年夫妻,成亲十几年,想当初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是很好的。
可这几年,因两个儿子的去世,因子嗣一事,张氏的眼里再不看到丈夫的好,只能看到自己日子的不如意:“在意我?在意我什么?若真的在意我,就不会不顾我的想法过继个孩子到我膝下。”
“旁人不知宋氏是什么德行,难道你还不知道?当初我儿死后,她不知道有多高兴,怕是算准了要将儿子过继到我膝下的。”
这话连嬷嬷都不知该如何接了。
她知道自家娘子是钻了牛角尖,因过继子嗣一事看长房是怎么都不顺眼,原先自家娘子是多讲道理的一个人呐!
司马光不急不缓朝着书房方向走去,隔着老远就看到苏辙站在院子里的水缸前在喂他养的红鲤鱼。
君子无双,举手投足之间带着闲散与淡然。
司马光忍不住想起范镇的话,“……幸好苏辙来京之前就已定下亲事,若不然,只怕汴京的小娘子们为了他可是要打破头的。”
这话,他是颇为赞同的。
苏辙听到响动,抬起头这才看到司马光过来,忙拱手道:“司马大人。”
司马光原先的确有拉拢苏辙的意思,当然,他也不是那等拉拢人不成就打压人的性子,见苏辙无意与他来往,便渐渐熄了这个心思:“不知苏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苏辙并未藏着掖着,恭敬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更是道:“……这位孙翁翁在四川颇有盛明,医术极好,下官想,若是司马大人有求子之心,不妨可以试一试。”
司马光看着他:“哦?你这是与我示好的意思?”
“并非如此,还请司马大人莫要多想。”苏辙一开口,就是直来直去的:“毕竟您身居高位,想必这些年已为大娘子请遍无数名医,说实在的,孙翁翁到底能不能看到大娘子的病,我心中并无多少把握。”
“这等事,若最后做的好了,是皆大欢喜,若最后没做好,那就是为大娘子徒增伤悲。”
“可我想着孙翁翁难得前来汴京,机会难得,您若是愿意,可以试一试的。”
司马光是何等聪慧之人,自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他话中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位孙神医为妻子看病不过是顺带的,若是自己愿意的话,孙神医就能替妻子看看,当然,若是没看好妻子的病情,则与他无半点关系。
若换成旁人,司马光大概不会答应。
但一来他今日想到神情憔悴的张氏,又想到最近传言,说欧阳修眼疾已好得差不多,便斟酌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了。”
“凡事希望越大是失望越大,我对这位孙神医也是有所耳闻,想必他也极擅头疼病的,不如就借此由头让孙神医为内人看病吧!”
“最后若真是无功而返,内人也不会太过于失望。”
苏辙笑道:“下官与大人想的一样。”
翌日一早,苏辙就带着孙神医匆匆来到了司马府。
孙神医这些日子可是忙坏了,坐在马车上是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
用他的话来说,汴京真是富贵迷人眼,所以汴京得富贵病的人也多的很,好些是他从前在眉州听都没听说过的,实在是很有意思。
当然,后果就是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到了夜里都睡不踏实,想着病情是如何一回事。
今日他更是期待的很:“……据你所说,这位张大娘子从前有过两个孩子,那就说明不是生来就带有病症的,之所以好些太医名医都看不出来她的病症是因为他们医术不行!”
苏辙见他胜券在握的样子,并不十分担心,直道:“您的医术我自是放心的,当年我翁翁摔了一跤,昏睡那么长时间,可以说是您把他从阎王殿前拉回来的。”
他扫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孙神医,叮嘱道:“只是有一点,这位张大娘子是司马府的当家主母,想必也是聪明之人,您不可多言,可莫叫她起了疑心。”
孙神医认真想了想,就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的。”
“这位张大娘子的病症既不是与生俱来的,大概是后来心生郁结导致,若是心心念念盼着有个孩子,这孩子就越是来的不易,什么都不想,兴许这孩子就来了。”
苏辙见他老人家心里有数,就带着他拜见了司马光。
司马光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与孙神医略寒暄几句,就带着孙神医去了内院。
北宋民风开放,再加上苏辙年纪尚小,故而也一并跟着司马光去了内院。
张氏原是不愿再看大夫的,都已回绝了司马光,可听说这位神医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状元郎介绍的,不免来了几分兴趣。
她是女子,对苏辙读书如何如何厉害不甚感兴趣,却几次听人说过苏辙生的极好,倒有心想看看。
苏辙一走进张氏的屋子,就觉得一阵闷热。
这么热的天儿,这屋子没用冰不说,甚至门窗都没打开,屋内更是萦绕着淡淡的药味,闻的人不大舒服。
张氏正躺在贵妃榻上打盹儿,女使见了,便低声道:“娘子,大人来了。”
张氏这才微微睁眼。
只是她睁眼的那一瞬,却是一愣,失声道:“端儿!”
紧接着,她竟是泪如雨下。
苏辙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见着张氏踉踉跄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端儿,是你吗?”
苏辙下意识道:“大娘子,您是不是弄错了?”
司马光微微咳嗽一声,道:“娘子,他不是端儿,是这一届的状元郎苏辙苏大人。”
张氏一愣,继而怔怔松开手。
她强撑着笑,低声道:“叫苏大人笑话了,我,我先下去洗把脸。”
转身时,她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脚下的步子都有几分蹒跚。
等着她离开之后,司马光这才道:“还请苏大人别见怪,端儿是我故去长子,说起来,若他还活着,与你年纪相仿。”
“这几年,内子念子心切,好几次认错了人……”
经今日之事他这才想起来为何第一次见到苏辙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苏辙与他故去长子司马端的眼睛长得很像,都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故而猛地一看,这两个孩子神韵是有几分相似的。
当年因为司马端这般性子,张氏没少埋怨他,直说正因他太过严肃,所以导致司马端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先生似的。
苏辙忙道:“无妨的,大娘子想念长子,也是人之常情。”
“说起来即便下官长兄与两位姐姐去世十几年,下官母亲如今膝下有两子一女,更是当外祖母的人,可说起他们来仍时常落泪。”
司马光微微叹了口气,并未接话。
自古以来这天底下最伤心的事儿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约莫过了一刻钟,张氏才扶着嬷嬷的手走了进来。
即便她用帕子敷过了眼睛,却仍可见她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狠狠哭过一场。
只是在场之人都像是没看见似的。
孙神医见状,走上前,指了指张氏。
张氏身边的嬷嬷一愣,道:“您是什么意思?”
孙神医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司马光:???
方才他见着这位孙神医不是挺能说的吗?
苏辙却很快明白其中的缘由,敢情孙翁翁这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索性装起哑巴来:“大娘子,孙翁翁这几日牙齿疼,说不了话,您莫要见怪。”
他觉得孙神医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如今以孙神医在汴京是赫赫有名,一走出就能打听到到他,装哑巴怎么能行?
张氏看了看孙神医,又看了看苏辙,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虽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忍不住暗想,这人连自己的病都医不好,怎好意思叫神医?
若是今日这人是旁人带来的,她早就找借口将人送出去了。
孙神医仔细给张氏把了把脉,脸色凝重提笔写起方子来,最后将方子递给了司马光,这才抬脚走出院子。
张氏的身子的确亏空的厉害,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就有些受不住。
司马光如今是存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一出院子门就到:“孙大夫,不知内子的病如何?”
孙神医扫了他一眼,原想斥责他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可想着这人身居高位,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不大乐观,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年大娘子应该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
“想必其中不乏名医,更不乏那徒有虚名的赤脚大夫,大娘子的身子就是这样一日日吃汤药吃垮的,是药三分毒,更别说她身子羸弱,每天汤药不断哪里受得了?”
“幸好我今日来了,若是再照着大娘子这个样子胡乱吃药下去,顶多也就五年的寿命了!”
这番话听的司马光脸色是愈发凝重,直道:“那您方才开的药方子……”
“我开的都是些食补温补的方子,不碍事的!”孙神医行医这么多年,心怀仁善,每每看到这些苦命人都唏嘘不已:“人就和树一样,只有根基稳固才能枝繁叶茂,若是根基溃烂,整日却还拼命施肥灌溉,只会叫根基烂的更快。”
“这方子先叫大娘子先吃上三日,这三日里饮食清淡,万万不可再吃药,等三日过后我再来看看。”
司马光虽不懂医术,却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连声道谢,更命管事取酬金给孙神医。
苏辙像背景板似的陪在孙神医身边,一直到了要离去时,司马光才道:“还请苏大人留步,我有些话想要与你说。”
这些日子孙神医没少出入汴京高门大户,却从未觉得哪家规矩像司马府这么森严的,一个个女使面上没有表情也就算了,走路都没声音,大白天像女鬼似的,自忙不迭走了。
苏辙则留了下来:“不知道司马大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远不近。
司马光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听说苏大人是个孝顺的,这些日子沐休时经常陪着你母亲四处游历,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闲来无事时前来家中陪内子说说话……”
方才他们离去时,张氏的眼神是依依不舍落在苏辙面上。
苏辙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司马大人也知道我的性子,要我闲来无事每日登门陪大娘子说话,我是做不到的。”
他见着司马光眼神一黯,想着这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不过我可以以我母亲的名义给大娘子下帖子,其实在我看来,方才孙翁翁说了那么多,说来说去皆是大娘子心病难医。”
“大娘子整日困于宅院内,难免会触景伤情,多出去走走看看,对大娘子的病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司马光难得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苏辙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回去将这件事说与程氏听了,一开始程氏竟有几分紧张:“我听说张大娘子出身不凡,我不过是寻常小官之女,也不知道能不能与张大娘子说得到一起去。”
可在她听苏辙说张氏痛失两子,伤心欲绝后,就到:“这世上女子与男子不一样,男子失了孩子虽也伤心欲绝,可他们能忙的事情有很多,孩子是女子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生下来的,就算到了九泉之下想起她那两个早夭的儿子只怕都不会闭眼的。”
“我且试一试就是了,若张大娘子真瞧不上我,以后不来往就是了。”
苏辙却对程氏颇有信心:“谁会瞧不上您?”
三日之后,又到了苏辙沐休时,程氏就提前一日给张氏下了帖子,约张氏第二日在杏花楼吃饭。
一直到了天色擦黑,司马家才有信送了过来,说张氏翌日会赴约。
苏辙也知道,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氏也是很犹豫了一会这才答应的。
翌日中午,苏辙就在杏花楼的雅间瞧见了张氏。
也不知是孙神医食补的方子起了作用,还是因今日出门,张氏面上擦了些脂粉的缘故,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她一进来,眼神就落在了苏辙面上。
苏辙拱手道:“大娘子。”
张氏冲他点头笑了笑。
这笑容可是真心的,远比看到司马光时脸上的笑容真切多了。
苏辙便为张氏与程氏介绍起来,虽说这两位妇人都不是多话的,但从前张氏身子尚好时也偶尔应酬应酬汴京妇人,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程氏也是个打理生意多年的人,见多识广,并不会露怯……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人皆是没了孩子的母亲。
最开始两人只是寒暄一二,可渐渐的,彼此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
程氏更是劝起张氏来:“……那日八郎回来我听八郎说了,他长得能有几分像大娘子故去的长子,是他的福气!只是人活在世上,总得向前看才是,我听说大娘子长子从前在世时十分听话孝顺,若您的孩子知晓如今您成了这个样子,九泉之下不知有多么伤心了。”
“回想当年几个孩子没了的日子,便是过了十几年,我一想仍觉得心里像喘不上气儿似的。”
“可难受归难受,我知道我得活着,若是我没了,叫我的亲人怎么办?”
“您啊,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您年迈的爹娘,为司马大人想想才是。天底下能有几个不好色的男人?司马大人又非僧人道士,又不是不喜欢女人,却不肯纳妾,还不是为了您?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叫司马大人怎么办?到时候岂不是愈发难受?”
她一番话说的张氏是眼泪直掉。
她想起没了的三个孩子,也跟着流眼泪,更邀了过两日两人一起去寺庙替故去的孩子们上香。
张氏自是答应下来。
一顿饭吃下来,张氏虽是眼眶红红的,却是心情好了不少,指着苏辙道:“……你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好一个儿子。”
方才她们说话时,苏辙只是偶尔插话。
当然,他却是一点没闲着,又是倒茶又是夹菜的,更细心到见张氏多夹了两筷子松鼠鳜鱼,就叫厮儿又上了一道菠萝咕噜肉,用他的话说,想必张氏喜欢吃这些酸甜口的。
张氏还真是如此,这几日她似觉得胃口好了些,就想吃些酸酸甜甜开胃的吃食。
等着张氏离开杏花楼时,苏辙还要元宝送了两道菜过去。
一道是话梅小排。
一道是糖醋里脊。
元宝笑的像朵花儿似的:“……我们家少爷说了,您喜欢吃酸甜口的菜,就给您打包了两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