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缘知的目光顺着文章的脉络来到了结尾段。
一篇作文的开头和结尾是精髓所在,而许临濯没有选择常规性的总结式段落来结尾,而是选择了一段列成三行的排比句。
“清风劲节,之死靡他意;我心如秤,喜鹊登枝啼;欢如畴昔,尼复安得怨。”
陈缘知读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游曳的眼神定住。
清风劲节,之死靡他意,我心如秤,喜鹊登枝啼,欢如畴昔,尼复安得怨。
乍一看表明心志,直抒己愿的句子,但如果只取每句话的第一个字,就会变成一句告白。
一句许临濯对她的告白。
—— “清之,我喜欢你。”
黑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一段不够规整的藏头诗,藏不住的既是告白,也是少年真诚热烈的心。
陈缘知看着文末尾缀着的那句话,眼眶忽然热得发胀。
老树绿荫的影子随着光斑一点点渗透了窗棂,窗外时不时传来两声莺啼,阳光寻找着白云的缝隙,努力挤出身躯。
初夏的一切都是滚烫的、浓烈的、盛大的,仿佛梦想,仿佛初恋,仿佛少年的心意。
陈缘知抬手擦了擦眼角,直到终于克制住那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但皮肤脆弱的眼角也因此被擦得通红。女孩低头看着桌上摆的作文,垂落的眼睫像是惊颤的蝶翼,然后她手指微曲,慢慢地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纸。
那团久久缠绕在她心底的雾气终于散尽,此刻她眼眸里含着一汪水泽,却明亮动人,仿佛有光从那双眼里缓缓涌出。
蒋欣雨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探头朝这边看来,“缘知?怎么了?”
陈缘知摇了摇头,微微颤的声线被努力压制得平静,她装作若无其事般露出一个浅笑,“我没事。”
在蒋欣雨收回目光之后,她才再一次看向手心底里压着的那段文字。
曾经,陈缘知也偶尔会觉得两人当初的告白太过匆忙,太过温缓,显得水到渠成的同时似乎也过于平静。少年时代的爱慕,本该是更加轰轰烈烈的,应该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瞧见的那种坦然热烈。
而如今,许临濯亲手弥补了那些遗憾,藏着一句告白的话语被他写在了作文纸上,被印刷在人人都可以看见的地方,流转过每个人的手中。他将自己昭然若揭的心意藏匿,在所有人眼底下瞒天过海,却又毫不掩饰,以至于所有人都能看到,却只有她会发现。
总是在这种时刻,陈缘知才会瞥见许临濯身上属于天子骄子的那一份恣肆和傲气。
是什么样的自信和笃定,才会让他在考场上信笔写下那段告白。
令她动容的不仅仅是这份坦然的心意,而是他下笔时就预料到自己的作文会拿到满分然后被收录进去的那份少年心气。
他是这样地耀眼,这样地意气风发。
这样的人,喜欢自己。
陈缘知忽然觉得,她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又重新变得勇敢了,此刻的她满怀希冀,也满怀信心,仿佛极夜中窥见了白昼光亮的旅人。
她不会再犹豫,不会再茫然失措,也不会再无谓地焦虑下去了。
她要用尽全力,去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第123章 舅舅
许临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 窗外阳光烂漫地缀在他发间,置于桌屉里的手机忽然轻声嗡动。
他眸光微动,修长杳白的手指拿出手机查看, 来信简短:
“——看到了。”
许临濯看着这几个字,脑海中浮现出那人抿着唇脸颊微红却要强装冷静的模样, 嘴角溢出一声浅笑。
郑业辰刚好朝许临濯的方向投过去一眼, 结果正巧发现许临濯看着手机屏幕在笑的样子,整个人毛骨悚然:“我靠?那个看着手机傻笑的人真的是许临濯??”
郑业辰忍不住伸手捣胡妤洙, 语气急促:“妤洙,我真觉得许临濯有了喜欢的人之后, 看起来越来越不正常了——”
“你先别吵。”
胡妤洙有点不耐烦地把郑业辰的脑袋推远,定睛看向手里的作文纸。
郑业辰正耷拉着眉毛揉自己被胡妤洙弄乱的头发, 身前坐着的女孩便忽然开口:“喂,郑业辰。”
“你看一下许临濯作文最后面的那段话。”
郑业辰打起了精神,转头看向自己桌面上刚发下来的打印作文, 找到了许临濯的那一篇, “我还没看, 他写了啥吗?”
“……”胡妤洙的目光再一次梭巡过那一段话,然后她抿了抿唇,将作文纸盖了回去,“你自己看看。”
郑业辰看到结尾, 嘴里念念有词,表情露出些许困惑茫然:“……清风劲节,之死靡他意……妤洙, 你说的是这一段话吗?有啥问题?”
胡妤洙睨了他一眼, 有些无语:“……你把每个字的第一个字单独摘出来,连起来读一遍试试?”
郑业辰重新看回去, 瞳孔越来越小:“清风劲节,清,之死靡他意是之……清之我喜欢尼是什么鬼……等等难道这句话是在说清之我喜欢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胡妤洙被他的鬼叫震住,目露嫌弃:“你乱叫什么,我没被许临濯这句话吓到,反倒是被你吓到了!”
郑业辰陷入混沌:“等等等等,莫非这是一段藏头?老天真的假的,是真的假的啊?!”
胡妤洙:“……我不说你都发现不了吧,你还真是个草履虫啊。”
郑业辰猛然抬头:“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许临濯喜欢的那个女生的名字就叫清之?”
胡妤洙:“我早就想到了。但是根据我的印象,创新班的女生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郑业辰困惑脸:“那难道说许临濯喜欢的女生在普通班?”
“哎,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以用小程序查一下看看啊,我有老师的账号密码,只要输入名字就能调出任一学生的所在班级和过往大考成绩——”
胡妤洙心思通明,并未回话,只是看着缺根筋的郑业辰掏出手机悄摸地查名字。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郑业辰将“清之”这个名字输入到搜索框里,得到的结果是无记录。
郑业辰懵了:“我们学校居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吗??那为什么——”
胡妤洙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要不怎么说你是单细胞生物呢。”
郑业辰不明所以:“啊?”
胡妤洙按住脾气,耐心解释:“许临濯怎么可能没留后手?他的作文是在全级被传阅的,要是真写了那个女生的名字,被有心人发现了举报到老师那里,老师跟着名字一查再调出监控一看,不就完蛋了?他写上去的肯定不是那个女生的大名。”
胡妤洙看着手里的作文纸,眼眸微绚,带着明灭的光。
“……他做事一直很谨慎。”
更何况,这还关系到他喜欢的人。
李诗嫣自从月考成绩出来以后就一直身处在水深火热里。
她这次成绩掉到了全班第五名。成绩发到家长群之后,先是母亲打来电话,开口便是忧心忡忡的语气,询问她为什么一向稳定的成绩在这两次考试中后退不断,李诗嫣装作乖顺地听母亲的训话,捏着手机的手指尖用力得近乎泛白。
李母的话语不重,却好似一根根锐利的针插到她的身上。
“嫣嫣啊,你之前成绩都很好的呀,为什么这次考成这样?”
“你马上就要升上高三了,你一定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啊,妈妈不希望你在最关键的时刻掉链子,那太可怕了。”
“你一定拿回自己原来的名次知道吗?要是高考还这样,那你还能考上你想去的大学吗?考不上好大学,你未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嫣嫣啊,你不要老是让妈妈担心你,妈妈工作也很累很忙的,好不好?”
“……”
李诗嫣咬了咬唇,她低声道:“对不起妈妈,我最近状态有些不好,我会尽量调整自己的。”
女儿这样说,带着低落到近乎谷底的情绪,但李母似乎却无意安抚女儿的心情,她只是在向女儿释放自己的焦虑,等释放完毕,她长舒一口气,终于将肺腑内淤积的情绪垃圾尽数清理出来的她,对着开口道歉的女儿,满意地说道:
“那就好,希望下一次能看到嫣嫣你的成绩有进步。那妈妈这边就先挂了,你快去学习吧。”
李诗嫣的眸底压抑着什么,她囫囵地应了一声,听着电话那头响起忙音。
她挂完电话回到班里,刚坐下来,便听到了坐在她前面的女孩们的对话:
“哎,你说今年的优秀学生,沈儒会推荐我们班的谁上去啊?”
“这还用想?肯定是陈缘知啊。”
“啊咧,这样吗,我还以为会是李诗嫣呢,毕竟之前都是她。而且优秀学生不是也要看社团活动情况吗?”
“那是因为我们班之前成绩排在前五的其他人都不参加社团,才轮到的李诗嫣吧,我最近听说陈缘知她是mbti社的社长呢。”
“哎?!这真没想到啊,她进步那么快,居然还担任社长,她都能够兼顾吗?”
“对啊,我现在觉得她挺厉害的了,本来看到李诗嫣退步这么多,我还觉得说啊原来高中生果然没办法做到兴趣爱好和学习成绩都兼顾,什么从容都是假的,但看到陈缘知又发现原来也有人可以做到。”
“嗯嗯,那些传言也不全是真的,我上次和她接触,她挺有礼貌的。”
“也是,谣言不可信。”
李诗嫣坐下来的动作并未刻意收敛,但以前总是第一时间发现她,找她说话的人,却聊起了另一个女生,并且将之前对她的溢美之词都转移到了那个人身上。
……那个叫陈缘知的女孩。
李诗嫣一直被人赞誉从容不迫,她知道很多人暗恋她,也知道自己是某些人心中的“女神级的人物”。因为那本来就是她刻意为自己打造的人设,是她示以人前的模样,她很满意,她希望他人这样看待自己,并且一直努力地维护着这个近乎完美的表象。
然而,在新到来的转班生“陈缘知”的面前,那个谈恋爱和帮社团做事的同时也能考到一个好成绩的李诗嫣,那个备受瞩目,被人议论被人艳羡的李诗嫣,轰然倒塌了。
陈缘知势如破竹的进步,便是她慌乱忧虑的开始。
联考结束后,发现自己成绩退步的李诗嫣用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又焦虑又紧迫地期许着这次月考能够拿回之前的名次。
她可以容忍自己输给谢槿桦,毕竟谢槿桦高一就来到了创新班,和她是同一批进入创新班的人,可能谢槿桦休学之前的成绩就是比她要好的,所以即使谢槿桦的成绩后来居上,李诗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服气的。
况且谢槿桦怎么比得上她李诗嫣呢?
她比谢槿桦漂亮得多,也受欢迎得多,还在学校的团委里担当职务,谢槿桦只是成绩比她好一点罢了,其他的样样都不如她,不是吗?
李诗嫣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原本因为成绩而略受打击的心就会重新变得自信骄然起来。
可这一次,她无法再用同样的理由来欺骗自己了。
李诗嫣恍惚间想到了沈儒,她站起身直直地走出了教室,脚步混乱中带着紧促焦急。她速度飞快地沿着走廊,和无数认识的人擦肩而过,甚至来不及打一声招呼,小跑着来到办公室的门前。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此刻的她急切地需要一个肯定,她需要有个人站在她这边,然后对她说“我觉得你才是最棒的”,“你才是我心目中最耀眼的那一个”,“你和陈缘知站在一起,我绝对会选你”。
李诗嫣微微喘着气,直到她透过办公室的窗,看见了坐在沈儒身前的陈缘知,脚步才猛然刹停住了。
透过一面灰蒙蒙的玻璃,她看见了陈缘知线条婉然的侧影。
容貌姣美的女孩即使是在放松坐着时也背脊挺拔,仪态无可挑剔。她气质极好,一双眼清澹潋波,皎若银河。
她宛若一朵被水浸湿的玉兰花,从李诗嫣的角度望去,女孩的黑发柔顺地垂落肩膀,露出的侧脸轮廓秀丽柔白。
为什么?为什么她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她只是这个学期才来到创新班成绩排名就能超过她,为什么她居然还是一个学校社团的社长?
为什么陈缘知什么都比她要好,为什么她的身边会出现比她要完美得多的人?这让被比下去的她要怎么说服自己,怎么劝慰自己,怎么习惯不再备受瞩目地活着?
她要怎么办!?李诗嫣不想这样活着,她也不能这样活着!
李诗嫣走进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沈儒对女孩动了动唇,她没听到沈儒的话语,却看到了陈缘知微微怔愣的表情,然后她听见了陈缘知的声音:“老师,关于优秀学生的事情……”
陈缘知刚开口就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她抬头看去,沈儒发现来人是李诗嫣,还觉得有些意外,“诗嫣?”
“……沈老师。”李诗嫣的心绪慌张如同乱麻,却被她狠狠揉成一团压在心底,她对着沈儒强装笑脸道,“关于优秀学生的名额,您有想好怎么分配吗?可以问问您的评选标准吗……”
李诗嫣知道自己看起来太急切也太功利了,她从沈儒慢慢转变的神色和陈缘知欲言又止的眼神便能看出来。
但她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能感觉到,那种情绪在上涌,在咆哮着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风雨飘摇之际,终于听到了沈儒开口的声音,依旧温和如玉:
“优秀学生的名额,我刚刚已经想好给谁了。所以评选标准也不重要了。”
李诗嫣的呼吸骤然止住,她看向沈儒,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而沈儒似乎并不打算再给她缓冲的时间,直接开口说出了那个名字:
“这个学期的优秀学生,我想没有谁比陈缘知更合适的了。”
沈儒的话语仿佛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抽走了李诗嫣怀中仅存的浮木。
李诗嫣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看着沈儒,眸光颤抖不停,眼底的泪花仿佛被拧开的闸口,一下子奔涌而出。
一旁的陈缘知:“???”
陈缘知看到李诗嫣哭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李诗嫣捂着眼睛,她似乎完全崩溃了,那些眼泪哗啦啦地从她的下巴上淌落,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本就只有三人,此刻沈儒和陈缘知都没开口,便只能听到李诗嫣一个人的哭声,仿佛一个得不到自己心爱的玩具就撒泼打滚的小孩。
而沈儒面对着情绪和反应都这样剧烈的李诗嫣,看上去却并不急躁,反倒露出了些许无奈:“诗嫣,你听我说……”
“你为什么也这么对我!”李诗嫣猛地放下了手,柳眉皱成一团,她哭得满脸泪痕,眸光却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一种被背叛的指责看向沈儒,即使如此,眼眶里的眼泪依旧扑簌簌地落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之前那个奖都是会给我的!自从她来到这个班之后,你就开始关心她,甚至胜过于关心我!”
“你明明说过你会一直站在我这一边的,结果你现在却向着她,你说谎,你就是一个大骗子!大骗子!!”
李诗嫣哭得喘不上气,却还是攒了满身力气,吼出了她最想说的那句话:
“——我讨厌你!!我不要你这个舅舅了!!”
从刚刚开始,李诗嫣的一系列举动便让陈缘知感到一脸懵逼,此刻这句信息量爆炸的话语被丢出来,其威力不下于在平地上炸起一道轰雷。????
哈?????
李诗嫣说……沈儒是她舅舅?
陈缘知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她不由得看向了沈儒,这个一向温和从容的男人此刻捂住了自己的脑门,从口中发出一声悠长叹息,浓浓的无可奈何之感顿时扑面而来。
沈儒放下手,试图安抚李诗嫣的情绪:“诗嫣,你冷静一点——”
李诗嫣哭吼道:“我很冷静啊!你以为我在说气话吗?!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真心话!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我舅舅了!”
“……诗嫣。”
李诗嫣抹开眼角的眼泪,紧紧地咬着唇,眼睛里写满了悲伤和愤怒,仿佛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看着沈儒。
而沈儒回视她的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平静,开口的话语却残酷不留余地:
“就算你这么说,我的决定也不会改变的。”
空气仿若坠入无尽沉寂,连李诗嫣抽噎的声音都停顿了片刻。
她早已哭花了自己的脸,呆呆地站在那里的模样让人联想到被女巫骤然夺去了声音的小人鱼。
“诗嫣。”沈儒重复道,语带轻叹,“你不能再这样自我了。”
“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你要开始明白这个道理。”
从沈儒的那段话开始,李诗嫣的情绪慢慢回落,人也开始逐渐平静下来。陈缘知也从刚刚二人的对话里品出了一些味道,敏锐的感官将获得的信息传送到大脑,开始逐步拼凑成完整的认知。
最后,陈缘知也从沈儒那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沈儒开口解释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
“……诗嫣她,从小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可以说是非常顺遂地长大的。我姐姐和姐夫,也就是她爸爸妈妈,除了对她的成绩有要求,其他的方面都是极度溺爱她。”
“她性格太过于争强好胜了,受不了自己输给别人,经常会因为无法疏解自己的失败而情绪崩溃,但偏偏又喜欢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的从容样子,希望自己无论获得什么,在他人眼中都是毫不费力的,她这个人太要面子了。”
“但缘知,你别在意她说的话。她本性不坏,只是心气太高,才会对你这样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猜她不仅不讨厌你,反倒发自内心地佩服你。”沈儒笑了笑,眼角的笑纹若隐若现,“若非如此,这一次,她的情绪也不会崩溃得那么彻底。”
李诗嫣坐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擦着眼泪,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着。
陈缘知听完,对沈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有意见的。”
“不过,我有几句话想对她说。”
沈儒没想到陈缘知会话说到末尾,会突然来一个这样出乎意料的转折,但他很快就答应了:“没关系,你去说吧。”
陈缘知来到李诗嫣身边时,李诗嫣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肩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转过了头。
理智开始回潮,她似乎也觉得刚刚的举动太丢脸,不愿意看陈缘知。
而陈缘知望着她的侧脸和红彤彤的眼角,回想起了那些形形色色朝她看来过的目光。那些人的眼神和刚刚李诗嫣哭吼着看着她的眼神是一样的。
欣羡妒忌,无力困顿,怨天尤人。
陈缘知也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的。
是啊,总会有这样的人的。她们只看到你现在风光无限轻而易举,看不到你之前艰难辛苦曲折坎坷,还误以为你一路走来都是这么的轻松。
她们哪里是在嫉妒你,她们是在为自己的无能而自卑。
她身边一直存在这样的人,只是李诗嫣身在其中,做了那只出头鸟罢了。
陈缘知看着李诗嫣,心想,如果是以前的她,大概会轻嗤一声,一个眼神也懒得留给这样的人吧。
但,她似乎也被改变了,被她所遇到过的那些人,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她所喜欢的人……她被他们改变了,在那些和他们相处的日子里。
陈缘知想象着平日里沈儒对自己温和微笑的模样,缓慢地开口了:
“李诗嫣,其实我前两天还因为焦虑而哭过,就在我们教室外面的那条走廊里。”
这句话被说得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李诗嫣却一下子愣住了,呆怔地抬起头看向陈缘知。
陈缘知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虚空的某一点,落下的睫羽掩去说起那些故事时的感触和慨叹:“我高一的时候也是内宿生,为了能够多学一段时间,我就半夜打着灯蹲在浴室里写题。我还特意买了那种有盖子的水桶,到了晚上就拎着它钻进厕所里,我的练习册和小台灯就放在水桶上。”
“后来我发现,只熬一个小时的夜根本不够,我还是完不成自己的计划,但我实在蹲不了更久了,只是一个小时,我的腿就会麻到站起来直晃悠,像两根面条插在了身上,完全不受控制。”
“所以为了熬更久的夜,我就去买了一个小折叠凳子,晚上带着它和水桶一起钻进浴室里面,然后继续做题。”
“后来我因为熬夜太多又不好好吃饭,有一天就在体育课的时候因为低血糖晕倒了。”李诗嫣一动不动地看着陈缘知,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记忆,竟然微微弯唇笑了,“然后我就被我的朋友骂了,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发那么大的火。”
“和你说句实话,如果我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有一个人来和我说,你有一天会因为学习太过努力而进医院,我一定会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后来,为了让我能够继续维持这样的学习强度,他带着我去爬了很多山,去了数不清的运动场。我平时学习,周六还抽空和他一起去做运动,就是这样我的体力慢慢上来了,专注力也提高了很多,做题的速度也变快了,不用再熬那么长时间的夜才把练习题写完。”
“我也因为成绩不如意而偷偷沮丧失落过很多次,我现在的排名,都是我一次次考试,一点点地积累,无数次的努力换来的。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毫不费力,事实上在我下定决心之后的每一刻,我都竭尽了我的全力;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毫不费力,因为我觉得努力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恰恰相反,努力的人在我眼里都很了不起。”
“你会觉得不平衡,大概是因为我是高二才从普通班升上来的,是个‘本来不如你的人’吧。但我想说,我不觉得先一步到达山腰的人可以看轻后面才从山脚爬上来的人。”
“同样的,我也不会因为你现在落在了我的后面而看轻你。”陈缘知的眸光清湛,仿佛折射光芒的浅黑色宝石,莹莹许许地摇曳着,“龟兔赛跑,鲸蟹竞游,在到终点之前,谁也不能说自己十拿九稳,胜者也未可知。”
“我等着你追上来的那一天。”
第124章 焰火
六月将夏季的风注满, 蝉鸣声被拉成一条漫长的直线。高二的最后一场大考,也是最重要的期末考试正在悄然逼近。
弦绷到最紧时,有些人承受不住压力, 开始逃避似的惫懒。创新班里的氛围愈发压抑,课间时说话的声音都少了很多, 大家沉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或是趴下,偶有交谈也是低声轻语。
“没想到高二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我还有种自己才高一的错觉呢。”
“你别说了, 想到要高三了就烦。”
走廊上,三个女孩靠着栏杆站着, 黎羽怜和朱欢寅围着陈缘知唉声叹气,许久未见, 两人特意从另一栋楼跑来找陈缘知闲聊。
陈缘知劝慰她们,“没事,往好的地方想想, 马上就要到暑假了, 先放下那些东西去散散心吧, 实在学不下去的时候就先不要学了,以免厌学情绪更重。”
朱欢寅:“确实,最近状态也太差了。”
黎羽怜忽然开口:“啊,听说江边过几天有烟花表演呢。”
陈缘知意外:“烟花表演?”
黎羽怜:“对, 前几年六月份都会有的,但是疫情之后就取消了,今年终于又恢复了。”
“什么时候啊?”
黎羽怜思索:“好像就是这周五的晚上吧?”
朱欢寅无语:“怎么是周五啊, 我还想说周六日的话请假出去看呢。不过江边的话, 我们这里也能看到一点?”
陈缘知:“如果是江边东岸的话,是可以的。不过, 确实就只能看到一点而已了。”
“好几年没放过烟花了,到时候出来看看能不能看到一点。”
黎羽怜和朱欢寅趁着上课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离开,陈缘知回到座位上,半天没翻开书本,反倒是鬼使神差般看向了手机。
烟花……
如果能和许临濯一起看就好了。
想法一旦出现,便弥久不散。
晚上,陈缘知放学回到家里,背完单词的她打开了手机,开始详细地查看黎羽怜提到的烟花表演的位置,确定了燃放的具体方位之后,又在脑海中寻找了很久学校里视野好的地点。
经过反复的了解,陈缘知确认那天晚上可以在学校里看到烟花,她才终于发出了她的邀请:
“——许临濯,周五晚上要不要一起去七楼看烟花?”
许临濯很快回复了:“周五晚上?”
陈缘知以为他没看懂,正准备解释一下,那边又发来一条新信息:
“是要一起翘掉晚自习吗?”
陈缘知愣了愣,连忙敲字:“不是,是说你那天晚上开始放烟花的那段时间从教室里出来,然后我们在七楼碰头——”
“叮咚”一声提示音响起,许临濯那边发来了一条语音。陈缘知停下了打字的手指,点开了那段语音。
那人说话的声音带着笑,也许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音质带上一些微懒的低沉:
“我也看到了那个烟花表演的消息,正想着要不要问问你,怕你没兴趣。没想到清之你先来找我了。”
陈缘知眼珠一动不动地听完,捏着手机的手指更用力了,削尖葱根般的指尖也微微泛白,似乎昭彰着主人的心绪不稳。
陈缘知安静地看着屏幕,半晌才开始打字:“那就这样说好了。”
许临濯:“好。”
到了周五那天,一向敏感的蒋欣雨一下子就发现了陈缘知的不对劲。她探头看陈缘知的表情,头上逐渐冒出了巨大的问号:“你中彩票了吗?”